大江之上,一艘烏篷河條正在飛速向東。因為船行順流,所以不必揚帆搖櫓,隻消把控一下後舵,茫茫水波自會裹挾著小舟前行。
吳定緣孤身一人待在船尾,手控舵把,眼神木然地望著早已遠去的南京地界。在他身後,於謙拘謹地蜷縮在船頭,連睡著瞭都眉頭緊皺;篷艙裡傳出朱瞻基均勻的鼾聲;蘇荊溪以手托腮,努力保持著坐姿,斜倚著篷邊也陷入安眠。
整艘河條緩緩搖擺著,一片靜謐,仿佛江神施展瞭什麼玄妙的安眠之術。
他們原本乘坐的小船,隻是一條巡湖用的舢板,根本經不得江中風浪。幸虧紅玉之前給瞭吳定緣一袋合浦南珠,於謙借來一枚,從江邊漁傢換到一條烏篷河條,才算解瞭燃眉之急。這些經歷瞭一夜波折的疲憊的人,在確認河條安全入江之後,幾乎是一躺下便睡著瞭。
其實吳定緣也困倦至極,腦殼裡始終塞著一塊炭火,悶悶不見火焰,卻灼得人坐立不安,任憑多麼疲憊也安不下心神。
過去的一天一夜,對他來說實在刻骨銘心。南京一場巨變,兩撥神仙打架,卻讓他這樣的螻蟻慘被殃及。一個最怕麻煩的人,卻卷入瞭最復雜的旋渦之中,父親慘死,妹妹被擄,仇人現身,他所熟悉的世界被砸瞭個粉碎,再不能回頭。
一直到現在,吳定緣仍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好似這一切隻是場噩夢。他習慣性地朝腰間摸去,想用烈酒來解決問題,卻摸瞭一個空。吳定緣忽然憶起,昨天中午他穿過正陽門城洞的巨石之下時,那一瞬間莫名湧現出某種預感,現在回過頭想,那竟似是讖語一般:
無論來路還是去路都晦暗不清,偏偏在頭頂,生死懸於一線。
一想到這裡,吳定緣頓覺胸口發悶。他不得不輕輕放開舵把,直起身來。昨晚梁興甫捏傷的腳踝氣血已通,可酸疼勁仍在,哪怕挪動一點都得咬緊牙關。
吳定緣在船尾勉強站定,深深吸入一口江風,讓一股清氣在肺裡蕩滌數圈,頭腦略感清醒。可神志一清醒,鬱結之情反倒更為凝實,簡直無可逃遁,亦無從消解。吳定緣就這麼默然佇立在船尾,瘦高的身軀像一根不知向何方飄搖的蘆葦。
其他三個人足足酣睡瞭兩個多時辰,直到熾熱的陽光曬疼瞭臉頰,方才醒來。最先起來的是蘇荊溪,她俯身用江水撲瞭撲臉,掏出一方錦帕細細擦拭。接下來醒轉的是朱瞻基,他是被疼醒的,因為肩上的箭傷又發作瞭。
蘇荊溪趕緊蹲到太子身邊,一手托起拆開的佈條,一手按摩著傷口。她的眼神專註,手法輕柔細膩,讓朱瞻基舒服得不時哼哼幾聲。日光從篷隙斜斜地照進來,蘇荊溪的額頭泛起一層慈柔的光澤,有若觀音圓光。光看她此時神態,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昨晚她在神策閘前如羅剎女般的瘋狂模樣。
於謙是最後一個醒過來的。他翻身爬起後的第一件事,是挺直瞭脖子,極目觀望江景。此時,小船已經越過江心,朝北岸靠攏而去。從這個距離看過去,河岸景色變得清晰可見。潤翠色的草坡高低起伏,一叢叢共生的細葉水芹與棒頭草覆蓋著水線邊緣,形成一條不規則的綠線,連起一長串細小零碎的不規則淺灘。
算算水程,這會兒應該已經剛過大江北岸的儀真縣。
“你們知道嗎?這個儀真縣的江畔哪,有一座古渡,名喚揚子渡,旁邊還曾有一座隋煬帝的行宮,叫作揚子宮。從儀真到京口這一段江水,以津為號,因宮得名,便被稱為揚子江。王摩詰、劉夢得、楊誠齋、文丞相皆有詩流傳……”
於謙興致勃勃地絮叨著,可惜其他三個人都沒搭理。於謙說瞭一陣無人應和,隻好悻悻地從艙底掏出幾個裹著醃魚碎與薑末的飯團,分給同伴。分到吳定緣時,他發現對方雙眼佈滿血絲,心中大為慚愧,忙把飯團遞過去,道:“一直沒睡?”
“我若也睡瞭,這船一早沉瞭江底去喂魚鱉瞭。”
於謙知道他嘴臭,也不為意,道:“那你現在去休息一會兒?”
“頭疼,睡不著。”
“那太好瞭,咱們馬上開個會。”
於謙不顧吳定緣的臉色變得鐵青,又去招呼其他兩個人。太子和蘇荊溪這時也吃完飯團瞭,於謙把他們叫到一塊,然後敲瞭敲篷頂:
“《禮記》有雲:預則立,不預則廢。咱們從金陵算是僥幸脫身瞭,但接下來如何返回京城,也是個頭疼事,得提前籌謀才好——太子殿下您意下如何?”
朱瞻基“嗯”瞭一聲。兩京之間相隔兩千餘裡,如何迅速北上,確實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他開口道:“咱們這幾個人裡,隻有你多次往返兩京,可有什麼想法?”
於謙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半個吃剩下的飯團,數起米粒來,道:“今天是五月十九日(戊子),明天是二十日(己醜)……”於謙每數過一天,便從飯團上摳下一粒米,擺在船板上。當擺到第十五粒米,他終於停住瞭。
“六月初三(辛醜),請諸位記住這個日子。無論如何,太子在六月初三一定得進入京城——最起碼得進入順天府境內。留給我們的時間,隻有十五天。”
“為什麼非得是六月初三?”朱瞻基問。
“臣在禮部觀政時,曾學過一點典儀歷法。六月初三正逢天德值日,諸事皆宜,大吉。若那篡位之徒覬覦帝位,這是最近的一個登基吉辰。”
聽到這句話,朱瞻基心中驟然一抽。於謙這麼說,顯然認定洪熙皇帝已經死瞭。他拼命壓住腦中翻騰的情緒,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麻煩上。
見太子意識到嚴重性瞭,於謙用手拂瞭拂米粒,道:“所以咱們的一切謀劃,都得以十五天為限。超出這個天數,便沒意義瞭……”
他沒繼續往下說,可誰都聽得出來這個“沒意義”意味著什麼。六月初三是一個決勝節點,篡位者一旦踐祚稱帝,木已成舟,太子再想翻盤可就難瞭。哪怕晚到半日,命運都會有霄壤之別。
朱瞻基默默心算一下,不由得臉色微變。南京至京城的驛路是兩千兩百三十五裡。在半個月內跑完,意味著一日須趕一百五十裡路。不過他轉念一想:
“母後那封密信,五月十二日離京,五月十八日抵達南京,隻用瞭六天時間啊。咱們這麼趕路不成啊?”
“殿下有所不知,本朝缺馬,所以傳遞公文多用步行。每個急遞鋪都設有少壯鋪兵,一接文書,即刻疾奔而出,至下一鋪為止。如此前後接力、輪次傳遞,一晝夜可行三百裡。”於謙回答。
朱瞻基頓時泄氣瞭。這種跑法固然很快,他卻用不瞭。“還是得騎馬啊。”他喃喃自語。
於謙搖瞭搖頭,道:“騎馬也不成。雖然兩京之間有官道驛路,可中途坡嶺溝壑比比皆是。何況如今已近五月,若趕上雨水泥濘,速度更難提起來。”
“沒關系啊,我們不用跑一晝夜三百裡,隻要一半速度,一晝夜一百五十裡也夠瞭。”
“再好的駿馬,也扛不住這種跑法。”
“可以輪換著跑嘛。”
“馬能換,人卻換不瞭。殿下您別忘記肩上的箭傷,根本耐不住這種狂奔的顛簸,沒到京城就活活累死瞭,又何苦來哉?”於謙毫不客氣地駁回。
朱瞻基眼神黯淡瞭下去,可轉瞬又亮瞭,道:“咱們可以先去中都鳳陽嘛。”
鳳陽乃是洪武皇帝的傢鄉,就在金陵過江後的西北方向。大明開國之後,洪武皇帝在此修建瞭一座不遜南京皇城的大城,定為陪都,平時駐有中都留守司八衛一所,地位卓然。皇子與宗室經常會被派來鳳陽駐紮,先前朱瞻基也曾到過幾次,對當地很是熟悉。
隻要他亮出太子身份,得到中都留守司的全力支持,這些根本不成問題。
於謙淡淡道:“中都留守,與禦馬監提督太監又有什麼區別呢?”
朱瞻基頓時噎住瞭。
若論心腹,京中的禦馬監提督太監比中都留守更心腹,又怎麼樣呢?朱卜花一到金陵便敢反叛作亂。這一場橫貫兩京的大陰謀,中都留守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誰也不知道。太子在鳳陽現身,留守有可能起兵勤王,親自陪護上京;也有可能把他一捆,送到京城去給新君討賞。
還是那句話:事涉帝位之爭,人心格外叵測。
於謙唯恐太子還存幻想,振聲提醒道:“返回京城之前,我們不能驚動沿途任何一處官府,尤其不能泄露太子身份。隻能白龍魚服,潛行匿蹤。”
朱瞻基忍不住抱怨道:“又要極速奔馳,又要喬裝匿行,兩個要求根本背道而馳。那你說怎麼辦?”於謙拍瞭拍船幫,笑道:“其實不必拘泥於騎乘,臣有一個更好的建議。”
“什麼?”
“漕路。”
朱瞻基一聽,眼睛登時瞪圓,問:“乘船?那也太慢瞭吧?”
“殿下長居北方,對於舟楫之事多有誤解。若論短途,水不及旱;若論長途,則旱不及水。”
朱瞻基怒道:“不要胡說,漕船我又不是沒坐過!一個時辰最多能走出去十幾裡就不錯瞭!它運貨勝於陸運,這個我知道,但船速怎麼會比馬快?於謙你不要自己不擅騎馬就亂找借口啊!”
“臣……絕不是為一己私心。”於謙的眼皮一跳,“請殿下細思,駿馬奔馳雖速,但中途需要歇腳落汗,喂料換掌。雨大瞭泥地難行,旱處又怕鼠洞絆折瞭馬腿,逢坑徐行,遇坡牽拽,麻煩極多。”
朱瞻基勉強點點頭,他也隨過軍,知道騎兵動起來有多麼麻煩,一匹戰馬起碼得三個輔兵伺候著,每天跑動超過兩個時辰,就得停下來休養。
“舟楫雖緩,勝在可以始終不停。就算一個時辰隻有區區十五裡,一晝夜可走十二時辰,就是一百八十裡。兼之水路平穩,幾無阻礙,所以百裡之內,舟不如馬;百裡開外,馬不如舟。”
於謙隨後又加瞭一個砝碼,道:“再者說,殿下的箭傷在船上可以穩穩靜養,遠勝過承受鞍馬勞頓之苦。”蘇荊溪在一旁附和道:“於司直說得不錯,單以養傷而論,乘船遠勝騎馬。”
朱瞻基見她也這麼說,頗有些悻悻,可又不甘心地嘟囔道:“我從京城到南京坐的漕船,路上走瞭將近一個月呢!”
於謙笑道:“那是因為殿下晝行夜停,一路遊山玩水,自然遲緩。”他朝舟外一指,道:“漕河之上有一種進鮮船,專向京城進貢各類鮮品,漕上喚作川上船——所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種船為怕貢品腐壞,中途日夜不停,盤壩過閘可以舉牌先行,無須排隊。趕上順風時節,它一天一夜甚至可以走出兩百裡。兩京單程,十五日內必到!”
行人的職責是前往各地奉節傳詔,這些水馬腳程遠近的規劃,乃屬本職功課。於謙一番解說下來,舟內竟是無一人能反駁。
“那這漕路,該怎麼個走法?”朱瞻基看起來已經放棄瞭。
“臣的建議是,先至揚州的瓜洲渡。漕船北運,那裡是一處重要樞紐。我們隻消使些鈔銀,搭上一條進鮮船,請辦船的百戶夾帶我們北上,到天津再改換馬匹,疾馳直入京城,便可及時討殺反賊!入繼大統!”
說到最後一句,於謙右手重重拍在船板上,沾瞭一巴掌的飯粒。
朱瞻基環顧四周,道:“其他人可還有什麼意見?”他這麼一問,船上霎時安靜下來。三人都聽出來瞭,太子這一句問的其實不隻意見,還有態度。
蘇荊溪後退一步,盈盈一拜,道:“民女在後湖已經報得大仇,銘感五內。唯有侍奉殿下進京,方不辜負君恩。”她在神策閘口前一言氣死朱卜花,朱瞻基是看在眼裡的,此時見她願意跟從,大為欣喜,連聲說好。
她表態完,船裡的六道目光自然聚集在瞭吳定緣身上。
從被卷入這場風波開始,他一直拼命想要置身事外,可惜事與願違,反而讓他一直摻和到瞭最後。當初於謙跟他約定,護送太子離開南京城。如今約定已經完成,他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
剛才的討論,吳定緣一言未發,現在仍保持著漠然,一副與己無關的態度。朱瞻基的喉嚨,不經意地起伏瞭一下,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緊張。
“不過是個卑微捕吏,離開南京城就用不著他瞭。再說他一看見我就頭痛欲裂,這種人留在身邊又有什麼用?”朱瞻基反復告誡自己,可焦慮感沒有因此而消退。他自矜身份,不願主動開口,好在於謙比他還心急,直接開口催促:“吳定緣,太子一路上還缺少護……”
“小杏仁,你真是老鴰精托生。”
吳定緣不耐煩地舒展手臂,把手裡飯團一下子塞進於謙嘴裡。於謙瞪大眼睛,嘴裡嗚嗚說不出話來。吳定緣又輕輕看瞭眼太子,像是怕被蜇疼似的,迅速把視線挪開:
“我自幼在金陵長大,沒離開過南直隸地面。太子北上,怕是用不上我。再說我得去救我妹瞭……呃,恭祝太子殿下一帆風順。”
他勉為其難地補瞭一句吉祥話,說得笨拙不堪。
一聲明顯的憾聲,從朱瞻基嘴唇裡滑出,道:“好吧,本王不會食言而肥。既然約定已成,去留便隨你吧,不過……”他俯身拿起那個小香爐,晃瞭晃,道,“這個爐子,你我皆用它立過誓言。你把它留給本王,路上做個激勵如何?”
吳定緣看瞭眼爐子,上面隱約可看見自己在正陽門留下的一抹血痕。他撇瞭撇嘴,道:“當時離開我傢時,小杏仁已經花瞭一兩銀子把它買下來瞭。它就是你們的瞭。”
於謙沒想到都這會兒瞭,這市儈還不忘算賬。他把飯團從嘴裡摳出來,正要揚聲,忽然又被一袋東西砸中鼻子,原來是那一袋合浦南珠。
“這裡有二十三枚合浦南珠,算上買船那一枚,一共二十四枚。權且借給你們做盤纏,記得回頭與那五百零一兩銀子一並還給我。若是無人可還……”他頓瞭頓,“就請太子下道赦文,用這些鈔銀給紅姨從教坊司裡贖身吧。”
於謙“呃”瞭一聲,鼻子莫名有些發酸。也不知是被珠袋砸的,還是品出瞭一絲托孤的味道。金陵城裡朱卜花雖死,但白蓮教還在。他孤身一人返回去救妹妹,隻怕和送死差不多。
朱瞻基也覺出不對,可他金口已開,這時再反悔挽留也不合適。這時蘇荊溪在一旁忽然開口道:“白蓮教擄走瞭你妹妹吳玉露,是為瞭要挾你爹為他們做事,對吧?”
“嗯。”吳定緣悶聲答道。
“現在還提這事幹嗎?”於謙有些不滿。朱瞻基悄悄踢瞭他一下,示意噤聲。
蘇荊溪雙眼盯著吳定緣,語氣和緩道:“昨晚在城頭,梁興甫既然循著紅玉姑娘那條線跟過來,說明白蓮教也知道瞭你在幫太子,對吧?”
吳定緣不明白她什麼意圖,隻好點點頭。
蘇荊溪轉頭看向於謙:“換作你是白蓮教,發現吳定緣與太子分開,隻身回瞭金陵城,會怎麼做?”於謙愣瞭愣,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呃,吳玉露沒用瞭,放瞭?”
朱瞻基眼皮一翻,這位臣子什麼都好,就是偶爾會天真得像個蒙童。蘇荊溪道:“於司直心懷仁恕,隻怕難以揣度那些人的心思。吳玉露牽扯到這麼大的陰謀,若是沒甚用處,自然是一刀殺瞭,以絕後患。我那個未婚夫郭芝閔,豈不就是這麼死的?”
吳定緣嘴角猛然一抽,顯然被戳到痛處。以他的頭腦,其實早預見瞭這個結果,這次返回金陵,他也是抱瞭先為妹妹收屍,再跟白蓮教同歸於盡的心思。
“試想一下,若是你沒返回金陵,白蓮教會怎麼想?吳定緣一定是保著太子北上,這樣一來,吳玉露這枚籌碼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便不會輕易割舍。”
“對呀!”
朱瞻基和於謙同時眼神一亮。這姑娘真是冰雪聰明,聽似不經意的幾句話,卻不知不覺繞出瞭困境。按照她的道理,吳定緣隻有跟隨太子北上,才能保證妹妹活著,既不算違誓,也不致讓太子失望,真是太體貼周到瞭。
他們倆一起轉頭,滿懷期待地看向吳定緣,後者卻依舊沒吭聲。
“而且上京路上,白蓮教一定會窮追不舍。你父親的仇,隻有跟著太子才能報得瞭。”蘇荊溪道,“你難道不想為鐵獅子報仇?”
吳定緣冷冷道:“勸我留在太子身邊,就不怕你不方便?”蘇荊溪似乎沒聽懂,雙眼微微睜大:“我做調理,你為護衛,各司其職,又怎麼會不方便呢?”
吳定緣別有深意地看瞭她一眼。別人不明白,他可是早看透瞭。昨晚那場神策水閘的對話,他當時趴在船頭聽得真切。這女人堅持留在太子身邊,一定還有企圖。而且吳定緣相信,蘇荊溪也知道他起瞭疑心。可她非但沒有放任吳定緣回南京,反而出言挽留,擺一個威脅在身邊。
她到底是什麼用意,委實難以揣度。
朱瞻基可不知道這兩個人打的啞謎,抖抖眉毛,忍不住問瞭一句:“你到底留下還是回去?”吳定緣默默從於謙手裡奪回那袋珍珠,揣回自傢懷裡,然後朝船尾木舵走去。
“先說好,甭管你們走到哪兒,我報瞭仇,救瞭人就離開。”
於謙無奈地與太子對視一眼,無奈中卻同時松瞭一口氣。
就在他們談話這段時間,小船借著滾滾浪勢,順水走出去二三十裡。於謙抬首望去,遠處可以看見一處寬闊的喇叭狀河口,與長江垂直相交。猶如一位書法名傢濃濃拖過一橫後,在中間又添上一豎。
這裡叫邗江口,是江北漕河與長江相連之處。在兩水交匯的江面之上,大大小小幾十條船桅帆林立,蟻行蜂聚一般交錯挪動著。有來自蘇松的白糧船,有來自湖廣的礦貨船,也有來自滇黔的木料、南海的香料……看似混亂不堪,隱隱中卻自有一套秩序。小船隻要加入它們的行列,左轉進入邗江,前行不出十幾裡,便能看到瓜洲。
朱瞻基站到船頭遠眺,驀然記起來瞭,他認得這地方!昨天差不多就是這個時辰,那條寶船正意氣風發地從此處駛入長江。賽子龍在這附近第一次跑丟,太子甚至還記得那三聲突兀的花炮。
一日輪轉,物是人非。現在他舊地重遊,可一切已截然不同。朱瞻基下意識地微微仰起頭來,隻有那一片穹空依舊碧藍如洗,不為人間福禍所動。一聲幽幽的嘆息,從唇邊滑出來。
此時凝望蔚藍的,並不隻有太子一人。
相隔百裡之外的後湖梁洲,十幾道困惑的視線也正在掃視著天空。隻見半空中無數紙灰像柳絮一樣往復飄蕩,像是在天青色的染佈上燙出幾百個小洞。順著幾道裊裊的淡色煙柱下望,會發現它們來自一片焦黑的廢墟中。
這裡曾經是地字第三號黃冊庫,昨晚的大火徹底改變瞭它的命運。不幸中的萬幸是,火勢未成連營,周圍的冊庫總算安然無恙。
在督工的呵斥下,十幾個庫夫茫然地重新把頭低下,繼續用長木杈扒拉著廢墟。他們完全搞不明白昨晚到底發生瞭什麼,更不明白,為何今晨一早有各路兵馬擁至後湖外岸。當然,外面的麻煩,自有主事頭疼。他們的工作就是盡快把廢墟清理出來,避免餘燼未熄,波及旁邊。
一個老庫夫手握木杈,推開幾塊交疊的焦木,不留神激起瞭下面一大蓬紙灰,登時煙絮亂舞。他一邊咳嗽,一邊扇動手掌,正要繼續扒拉,卻發現紙灰下方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老庫夫一怔,正要俯身去看個究竟,卻見到廢墟底下突然“嘭”的一聲,幾塊斷板被猛然推開,一隻碩大的拳頭從地底高高舉起。他“媽呀”一聲,嚇得一屁股癱坐在廢墟上,眼睜睜地看到更多殘骸與沙土向兩側滑開,一個黑漆漆的影子爬起來。
這是一個全身覆滿灰泥的巨漢,須眉發皆無,從焦枯的衣衫破損處可以看到,他的背部、手臂露出大片觸目驚心的黑紅灼傷,像一隻從火海地獄裡爬上來的惡鬼。這巨漢根本沒理睬這些驚恐的庫夫,他抖摟掉身上的沙土與灰燼,略做環顧,大踏步地走下廢墟,徑直跳進後湖,讓清涼的湖水沒至脖頸。
原來梁興甫被壓在書架之下後,發現自己掙紮不開,便立刻手腳並用,向下方挖去。黃冊庫為瞭防火,在書架下面鋪瞭一層厚厚的細沙,沙下是地板。梁興甫的手掌堪比鐵錘,幾下捶碎木板,再往下便是飽浸水汽的濕土層。他刨出盡可能多的濕土,往身上抹去。這樣雖不能脫困,但多少能隔絕一點火力。
憑著這手段與驚人的忍耐力,梁興甫竟然熬住瞭頭頂的熊熊大火。他站在清澈的湖水中,雙手合十,閉目誦著什麼經文。看他的表情,這常人難以忍受的燒傷劇痛,梁興甫竟甘之如飴。
誦經過半,一個聲音忽然從岸邊傳來:“哎呀哎呀,想不到病佛敵也會失手。”梁興甫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動。不用睜眼他也聽得出來,一定是昨葉何。
“外面什麼情況?”他問。
“說出來你都不信,朱卜花淹死在神策水閘前;太子離開金陵,已經渡江北上。”昨葉何言簡意賅地介紹瞭一下情勢,然後往嘴裡塞瞭一枚繅絲糖瓜,慢慢嚼著。
從咀嚼聲裡,能聽出她其實也帶著一絲急躁……以及不解。
籌謀周詳的寶船爆炸,按說太子絕無幸免之理,可他偏偏因為一隻蛐蛐而生還;戒備森嚴的宮城之內,按說太子絕無逃離之機,可他偏偏因為一封密信而脫走;面對勇士營和白蓮教的雙重追殺,按說孤立無援的太子絕無反抗餘地,可朱卜花離奇溺斃,強悍如梁興甫被燒瞭個半死——難道朱瞻基真的有大氣運庇護不成?
這個念頭,讓昨葉何一度有些困惑。不過,她很快收起情緒,因為這並不是感慨的好時機。
“我們的新任務,是在太子抵達京城前務必截住,不能讓他阻撓佛母的計劃。”昨葉何說。她見梁興甫無動於衷,又補瞭一句:“據勇士營的士兵說,太子離開時身邊跟著三個人。可以確定一個是於謙,一個是給朱卜花治病的女醫師,叫蘇荊溪,還有一個叫吳定緣。”
最後這個名字,似乎起瞭奇效。
嘩嘩的撥水聲傳來,梁興甫從湖中一步一步走回到岸邊。赤裸的身軀從水面逐漸升起,湖水沖刷後的燒傷區域變得更加清晰——雙腿後側,大半個背部、整條右臂、左肩及半個頭頂——宛如一條黑紅妖蟒自腳踝纏繞至頭頂,當他動起來時,這妖蟒也跟著變得生動起來,擰動著身軀欲把人從頭到腳一口吞噬。
走到岸邊,梁興甫淡淡問道:“他們走的哪條路?”
昨葉何道:“我算瞭一下腳程,他們若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城,隻有一個選擇,從揚州府走漕運。我已經飛鴿傳書,讓那邊的眼線在瓜洲盯牢。”
梁興甫點點頭,抬起胳膊把臉上的水珠一抹,準備離開。
“等一下。”昨葉何攔住他,“等你趕到瓜洲,隻怕他們已經北上瞭。與其追尾,不如兜頭,你最好直接趕到淮安去攔截。”
“那你呢?”
“我在南京還有事要處理,隨後趕過去跟你會合。”
梁興甫疑惑地瞥瞭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事到如今她留在南京還有什麼意義。
昨葉何雙眼閃過一抹好奇,嘻嘻一笑:“我打聽瞭一下鐵獅子那個兒子。這人在應天府聲名狼藉,是個沒用的敗傢子,可太子從東水關碼頭到後湖這一路逃亡,處處都能看到他。我有預感,若想順利抓住太子,得把這傢夥的深淺摸清才行。”
“哦。”
“我打算去找那個叫紅玉的琴姑,好好談一下。富樂院的糕點,聽說做得很不錯,值得一嘗。”
“隻要把吳氏兄妹留給我就行,去極樂世界,總要一傢人完完整整,心無掛礙。”梁興甫說完這句,轉身離開。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隻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於謙一邊在瓜洲埠道上漫步,一邊輕聲吟哦著王荊公的名句,心中滿是感慨。此詩作於北宋熙寧元年,王安石從江寧府前往汴梁就任翰林學士,途經瓜洲所作。於謙原來誦念此詩,往往驚嘆於“又綠江南岸”的煉字之精,可如今對於末句格外有共鳴。
他以一介小小的行人入幕東宮,同樣從金陵北上京城,可境遇之險,遠勝王安石,是否能被明月照還金陵,心裡一點底都沒有。於謙自謂沒有王荊公那樣的境界,可為瞭黎民社稷,早早做好瞭粉身碎骨的準備,就像……就像……
於謙的視線停在瞭前頭一處埠頭河庫前。幾個腳夫正在一個大木桶裡攪著灰白色刺鼻的石灰粉,一勺一勺的桐油澆下去。這是在調制捻料,用來給船底彌縫以防止滲水。
“對瞭,就像石灰!”於謙一拍巴掌,覺得這個比喻真是不錯。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清清白白。他解決瞭文學上的問題,開始把註意力放在此行的任務上。
他們的小船是在申時進入邗江,但並沒有直趨瓜洲。瓜洲是江北漕運的南端起點,隻許漕船在這裡交兌轉運,其餘閑雜舟船一律不得停系洲上。
於是,這一行逃亡者停在瞭邗江西岸的四裡鋪,尋瞭個客棧歇息。於謙自告奮勇,前去瓜洲找船。
漕運自成一套體系:船有漕運總兵,水有河務衙門,貨有腳幫,閘有地棍,暗地裡還有鹽商糧賈、當鋪錢莊之流,勢力錯綜復雜。太子和蘇荊溪不消說,就連吳定緣也隻熟悉應天府,真正有點漕運經驗的,隻有於謙一個。
於謙在成衣鋪買瞭套細葛道袍和佈帽,扮作一個書生模樣,興沖沖地直奔瓜洲而去。
瓜洲是一處橫亙在邗江正中的瓜形沙洲,四面臨水,儼然是一道天然關口。上頭中央位置是漕運衙門和瓜洲千戶所駐地,外圍一圈則是無數河庫、碼頭與工坊,伺候著來自各地的大船,異常繁忙。
在瓜洲想要找到一條夾帶四名乘客的進鮮船,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你若不知門道,徑直去問,個個都是嚴守律法的好船官,絕不會做半點通融;若知道門道,便會請一位有人脈的牙人,讓他私底下居中拉纖,兩頭說合。而這種牙人,一般都出自腳幫。他們天天在瓜洲搬運貨物,幹起這件事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此中關節,於謙作為行人很是清楚。他有意避開幾個離官府近的牙行,一路尋到這一處偏僻的河庫前。那幾個黝黑的腳夫調完石灰捻料,正要裝桶,就見一個書生走過來,拱手相問:“叨擾,你們的綱首可在?”
腳夫們朝河庫裡喊瞭一聲,很快一個胖胖的閑漢打著哈欠走出來,一件油膩膩的粗褂橫披,走起路來,渾身白花花的肥肉直顫。他斜眼看著於謙,也不說話。於謙咳瞭一聲:“請教小哥兒,這裡可有過水東岸的針路?”
腳幫的水詞裡“東”指北,“西”指南,“岸”指終點,針路就是船路。這句話的意思是,有沒有能夾帶到京城的漕船。於謙先前出使湖廣,對這些規矩略有所知。胖子聽他說出水詞,態度變得客氣瞭點:“有自然是有的,隻是看先生想怎樣過。”
於謙忙道:“四隻鸕鶿,都是紮瞭脖。”鸕鶿兩條腿,指人,紮瞭脖子不能吃魚,即是說這次捎人不帶貨。胖子撇瞭撇嘴,伸出五個指頭晃瞭兩下。
這十兩是拉纖的費用,因為他這次不帶貨,腳幫從中賺不到搬貨的錢,就會把介紹費價碼抬高。至於給船主多少,還得另談。
於謙無心討價還價,當即從腰間取下那袋合浦珍珠,打開袋子拿出一枚,交到胖子手裡,道:“散碎零頭不必找瞭,隻是要快,今晚走最好不過。”胖子舉起珠子,透著日頭看瞭眼,臉色變得諂媚起來:“包有,包有,老爺要看看什麼船?”
於謙道:“自然是進鮮船,越快越好。”胖子很是殷勤:“這邊埠頭就有一條現成的,要小人派個跑腿去通知您那三位夥伴嗎?”於謙不想讓太子拋頭露面,便說:“不必,先帶我去看看。”
胖子帶著於謙離開河庫,一路恭維著引路。他們沿著一條滿是灌木的小徑走瞭半天,於謙突然覺得不太對勁。這分明越走離河邊越遠,誰傢的進鮮船會停在這裡?又走瞭一陣,他聞到一股腥臊味道,再一看,眼前是一圈密不透風的柳樹林,林子中間挖瞭幾道深溝,溝底堆滿瞭黃白污穢,邊緣溝頭浮著一堆堆白晶。
這裡是瓜洲傾倒屎尿的地方,挖成溝渠是為瞭養硝土,平時根本沒人靠近。於謙看到這裡,哪裡還不知道自己上當瞭,轉頭正要走。適才那幾個腳夫已經跳出來,各自手持一根粗長的抬棒,獰笑著圍成一個半圓形。胖子擦瞭擦額頭的汗水,笑瞇瞇道:“累我帶你走瞭這麼遠,給些茶錢也是應該的。”
於謙怒喝道:“這裡距離千戶所不遠,你們吃瞭豹子膽,敢在這裡劫掠?”胖子道:“邗江水波兇險,每年溺死幾個沒數的江裡鬼,龍王爺都管不著。”說完舔瞭舔舌頭,顯然對這營生頗為慣熟。
於謙暗暗焦慮,眼下這局面,自己折瞭不要緊,耽誤瞭太子可是要命的事。他暗自挪動腳步,心想著該如何脫身,胖子見這書生居然還不死心,嗤瞭一聲,肥胖的手掌往下一壓。
一個腳夫揮起棍子,直奔於謙天靈蓋砸去。於謙渾身猛然繃緊,隻能閉眼硬著挨,可等瞭半天,也不見棍子落下。他一睜眼,發現一隻大手攥住棍子,與那腳夫僵持住瞭。
“吳定緣?”於謙如釋重負。
吳定緣冷冷道:“不是鷂子莫撲棱翅,學瞭幾句水詞就想混江湖瞭?”
胖子見橫裡插來一人,先怔瞭怔,忙喝令腳夫們動手。一個是殺,兩個是砍,也沒什麼分別。誰知吳定緣一握手中新配的鐵尺,眼神森冷地往那邊一掃,那三個腳夫登時僵在原地。
這世間本是一物降一物,腳夫在碼頭上賣苦力,對於謙這種讀書人不甚在意,但看到公差就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感。
吳定緣一向喜歡速戰速決,見對方被震懾住,毫不猶豫,搶先出手。胖子隻覺得眼前人影一晃,三聲“哎喲”同時響起,三個腳夫一起捂著手腕彎下腰去,三根木杠紛紛落地。他下意識轉身要逃,那人影已沖到跟前,狠狠一腳踹向小腹。
胖子的肚皮軟軟地凹進去一塊,竟然讓吳定緣的腳微微陷住。吳定緣再用力一蹶,胖子喉嚨裡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整個人撲倒在地,腦袋“咣當”一聲碰在瞭硝土溝邊上。胖子還要掙紮著爬起來,吳定緣抬起腳底踩在他腦袋上,狠狠蹍瞭幾蹍。
這裡常年浸泡污穢,溝頭生著一層厚厚的白硝土,胖子這一滾,鼻孔和嘴裡都塞滿瞭硝土,直辣得他涕淚交加。
“饒……饒命……”胖子含糊不清地告饒。吳定緣卻不肯放松,反反復復使勁,直到旁邊那三個腳夫反應過來,紛紛跪地替綱首求饒,他才稍微松瞭松勁,容胖子抬起頭。
“小的污瞭狗眼,穿瞭爛心,上輩子九世為娼才敢動您的心思。”胖子也不含糊,一連串污言穢語沖著自己先潑過來。一看他就是經驗豐富,知道自賤最能消去殺心。
果然,吳定緣沒再下狠手,而是沉聲問道:“你怎麼敢打他的主意?”
胖子忙不迭地答道:“我看這位爺爺手皮細嫩、脖頸白皙,雖然穿著尋常,可走起路來總避開污水泥濘,該是個有錢人傢的少爺,不知為何喬裝私逃。我適才問他要不要跑腿送信,知道並無同伴跟隨,又見他掏出一袋合浦珠子,這才……”
於謙在旁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沒想到自己渾身破綻,一搭話便早被看瞭個通透。
吳定緣看向於謙:“他拿走珠子瞭嗎?”於謙掏出珍珠口袋晃瞭晃:“還沒來得及。”吳定緣瞪瞭他一眼:“鈔銀不露白,下次你還是把腦子露出來顯擺吧,反正也用不上。”於謙臉一紅,趕緊把口袋又揣回去瞭。
吳定緣嘆瞭口氣,不怕沒江湖經驗的雛兒,就怕自以為有江湖經驗的人。這個小杏仁原來是官,走的是水馬官驛,自然一路順暢。如今逃亡在途,他還用官府那套做派,也忒小看萬裡行路瞭。吳定緣正是不放心於謙辦事,悄悄在後頭尾隨,這才擋過一劫。
吳定緣蹲下身子,拍著胖子的肥耳朵冷笑道:“俗話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你一人獨占腳、牙兩行,死也不冤瞭。”
胖子嘴唇上抖著腥土,連連告饒。吳定緣指著於謙道:“你莫看輕這人,他可是朝廷命官。現在扭你去千戶所,輕易判個斬監候。”胖子面如土色,隻是不住磕頭。吳定緣見火候到瞭,便松開腳底:“你若不想死也容易,去給我們老實弄條川上船,這賬便一筆勾銷,薦費也少不瞭你的。”
胖子帶著哭腔道:“兩位爺爺,我就是想唬點鈔銀,其實辦不來啊。”
“你一個腳行的綱首,連條想夾帶的船都薦不來?騙誰呢?”吳定緣臉色一沉。
“真的,真的。”胖子急得要對天起誓,“爺爺,您可不知道。從前夾帶人容易,可漕務陳總兵剛剛改瞭規矩,可就難瞭。”
於謙大驚:“什麼規矩?”
“陳總兵改的規矩,叫作兌運之法,才頒佈沒半個月吧。從此以後,江南、湖廣、江西來的民船,不用跑全程瞭,隻需要走到瓜洲和淮安倉,貨物轉兌給江北總的二十四衛所,再由官船直運京城。漕運衙門說這叫啥體虛民力……”
“體恤民力。”於謙沒好氣地糾正瞭一句,看向吳定緣一臉無奈,少不得又解釋瞭幾句。
漕河原來用的叫轉運之法,從沿途船戶、農戶中僉派漕役,讓他們從各地運糧到德州,再交給衛所轉運。因為是徭役,官府不會給錢,但默許水手私自夾帶一些土貨和私客,以作為補償。
但從江南到德州距離太過遙遠,百姓苦不堪言。於是洪熙皇帝一手推動,促成從“轉運法”改“兌運法”。從此之後,百姓的漕役隻需要從江南運到瓜洲即可,交筆銀鈔,貨物兌運給衛所之後,再由衛所的官船運至京城。
想不到,這個新漕法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實行瞭。它確實是一項德政,但對這幾個逃亡者來說,可就太不趕巧。規矩一改,瓜洲以北全是衛所官船,而衛所一向自成體系,水潑不進,外人很難置喙。
“難道衛所的官船就一點不做夾帶?”於謙不甘心。胖子看瞭看冷臉的吳定緣,哼唧瞭半天才說道:“官船自然是要夾帶的,但您不在河上,可能不知道。如今是五月中,漕河的水力隻有六分,發出去的漕船很少。要等過瞭六月,沿線農地收完夏麥,各地才會放水入漕。水過九分,漕船方能大發。”
吳定緣和於謙相顧無語,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趕上這麼個尷尬時段。漕船發得少,意味著夾帶名額更少,衛所自己都未必夠用,更別說給外人瞭。
“不過……”
“不過什麼?快說!”吳定緣喝道。
胖子趕緊說:“如今瓜洲北去淮安的漕船,都在揚州所手裡。他們一般會分出一部分薦書,留給當地的有力豪傢。”
兩人一聽,頓覺柳暗花明。衛所再崖岸自高,行船也得仰賴沿途的地方豪強配合,自然也得分潤出一些好處。若放在平時,於謙早就出言斥責這種公器私授的勾當,可如今形勢所迫,他強壓下內心的煩躁,道:“那要登上進鮮船,得去找哪幾傢?”
“進鮮船運的都是皇傢貢品,一般人傢可辦不來夾帶。能拿出薦書的不過松江徐傢、湖州何傢、海鹽錢傢、會稽顧傢……”胖子一口氣數出四傢來,突然停住口,似乎想起什麼來。吳定緣不客氣地踢瞭踢他腦袋:“繼續說!別賣關子。”
胖子諂媚地請他先挪開腳底,然後像隻烏龜抻起脖子,趴在地上沖那三個腳夫喊道:“長老三!你老去濫賭那個賭棚,今天不是鬥蟲嗎?報條貼出來沒?”那個叫長老三的一聽賭字,臉上登時興奮起來,道:“一早貼瞭,今晚就有一棚,俺還盤算著去耍耍呢。”
胖子“呸”瞭一聲,罵瞭句:“你個王八早晚連婆娘也輸掉!”然後轉回頭來,雙手連連作揖,道:“爺爺們平時一定從不殺生,果然現世……呃,現世福報來瞭。”
“什麼意思?”吳定緣不動聲色。
“這裡有個賭棚,這時節正要鬥文蟲。今天既然貼出報條,遠近的鬥客都會來。揚州有個豪傢的管事,最癡迷此道,每開必來,動輒幾十上百貫進出。他背後那傢勢力可不小,若兩位爺爺手面夠硬,說不定能從他手裡賺出四個進鮮船的薦書。”
於謙大喜:“這是哪傢的管事?”
胖子嘿嘿一笑,語氣裡多瞭幾分敬畏,道:“自然是揚州本地的龍王爺,做鹽商的徽州汪傢,傢主叫汪極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