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日一大早,卯時牌子剛響,濟南城裡一半的百姓便扶老攜幼,離開瞭傢門。他們或步行,或趕著驢騾牛車,或乘諸色轎子,浩浩蕩蕩地朝著城北的大明湖而去。
濟南府城的地勢南高北低,城內的七十二口名泉碎珠瀉玉、日夜噴湧,七十二道水波順著地勢匯至城北,形成一片廣闊的湖泊。這一片水域,在唐代叫作“蓮子湖”,宋名“四望湖”,金代才開始用“大明湖”這個稱謂。
大明湖水域遼闊,亭堤相連,乃是濟南府最負盛名的景致,風光冠絕齊魯。可在今天,濟南百姓們卻沒在其他任何景點駐足,他們無一例外,全都聚攏到瞭湖畔東南的一處六角亭子附近。
這座亭子叫作“天心水面”,乃是前元大詩人虞集所建。他寓居濟南之時,就住在大明湖畔。虞集好雅,在湖中填出一塊旱地,上起一亭,用瞭宋儒邵雍的詩句“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命名為天心水面亭。
以“天心水面”亭為起點,是一連串伸入湖心的曲折半島,皆是人工壅堆而成,造型各異,直到東側曾堤而止。這一帶湖畔垂柳成蔭,綠絳蓬茸,楊柳之間還夾雜著許多黃櫨,一開花便是滿樹絮絨,有若煙氣繚繞,再配合起雲蒸霞蔚的湖面,宛若仙境一般。
這座六角亭並不算大,所以趕來此處的濟南居民們,沿著亭子站滿瞭兩側的湖岸。放眼望去,整個大明湖東南一帶的湖畔仿佛鑲瞭一道黑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即使是初露崢嶸的炎炎夏日,也阻擋不瞭這些百姓的熱情。
“小抹子,你可知道,今日這麼多人聚到大明湖,是個什麼日子?”唐賽兒問。
她正盤腿坐在一輛獨輪大棗木車上,捻著一串木珠子。佛母今天穿著一件綴補丁的小褂,頭包舊巾,活脫脫一個吃齋信佛的老太太,在洶湧的人潮中毫不起眼。為她推車的是梁興甫,那個變態難得收斂起兇焰,弓著腰,低頭默默地握著兩邊車把。
“不知道。”
“你一點都不好奇?”
“五月初五端午早過瞭,六月初六天貺節還沒到。濟南人自己搞的廟會,我一個金陵人非得知道不可嗎?”吳定緣語氣生硬。
唐賽兒呵呵一笑,袖手往附近一掃:“你瞧瞧周圍,他們和平日有何不同?”
吳定緣其實早註意到瞭。大明湖畔的這些百姓,無論男女老少,手裡都拿著一截柳枝,長短與觀音玉凈瓶裡插的那根仿佛。就連跟在木車後頭的昨葉何和吳玉露,也各自在手裡拿瞭一根。昨葉何還買瞭酸棗粉、蓮子糕、飴糖卷什麼的小吃,和吳玉露吃得不亦樂乎。
不少人擠不進天心水面亭,便把柳枝插在路邊泥土裡,然後跪下叩頭。他們走去湖區這一路,路邊密密麻麻插滿瞭長短不一的柳枝,如同紮起瞭幾道柳條籬笆似的。吳定緣暗暗納罕,插柳條按說是清明習俗,怎麼濟南五月底才開始拜?難道是在祭奠什麼人?
他還註意到,人群中夾雜瞭不少白蓮信眾,見到有人跪拜便上前低聲誦經,趁機拉人入教。
唐賽兒道:“咱們如今是在大明湖南岸,在北岸有個北極廟,裡頭供奉的是真武大帝。每到他老人傢五月二十七日誕辰,濟南城的百姓都會來湖邊插一條柳枝,就當是種下一棵柳樹,拜祭祝祈,希望一年平順。”
吳定緣脫口而出:“胡說八道!真武大帝生日明明是三月初三,五月二十七是什麼野日子?”唐賽兒笑瞭:“你說得對,這就是胡說八道。”
這句回答讓吳定緣為之一噎。
唐賽兒坐在木車上,瞇起眼睛:“你可知道這真武大帝跟朱棣的淵源嗎?”
“不知道!”
“當年燕王起兵造反,對外宣稱自己得瞭北方真武帝君保佑,以此蠱惑人心。他得瞭天下之後,給真武帝君加瞭一個封號,叫作‘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上帝’,還發動瞭三十萬民夫重修武當山宮觀,在天柱峰頂立起一尊真武大像。據說那尊神仙的面孔,跟朱棣是一模一樣。皇上既然如此上心,各地也都紛紛立起真武道場。湖北那個北極廟,是永樂三年建起來的——所以隻要拿真武帝君當幌子,官府就不會來管瞭。”
吳定緣聽到最後一句,步子猛然放緩。唐賽兒這一席話裡,信息量很大。北極廟既然是永樂三年才建起,說明濟南這個五月二十七日來大明湖畔插柳的風俗,並不是什麼老傳統。這個風俗的起源,與真武帝君沒什麼關系,隻是拿它當個幌子罷瞭。
難道說,這個日子是白蓮教搞起來的?剛才他看到瞭很多信眾在暗中傳教,看來是一個偽裝成真武誕辰的白蓮法會?
唐賽兒不置可否:“我今天帶你來這裡,就是要告訴你,這個真武誕辰背後隱藏的東西,與你身上的根兒大有幹系。”
說完她一拍車幫子,又變回瞭那個慵懶的居傢老太太。梁興甫略挺腰桿,推著木車沖開人群,加速朝著最熱鬧的天心水面亭走去。周圍百姓看到這魁梧大漢,嚇得紛紛閃避開來。吳定緣怔瞭怔,也隻能拔腿跟瞭上去。
他並不知道,此時有兩雙熟悉的目光,恰好掃過這一片地域。隻可惜民眾實在太多,目光並未從中識別出吳定緣的身影,迅速一掠而過,便即收回。
放出目光的那兩個人,此時正站在大明湖東北角的一座城樓之上。
這裡本是濟南府北城墻的一個水關出口。如果大明湖水位太高,便會通過這道水關排入城外的小清河。在水關的城墻之上,有一棟觀景的高樓,名曰匯波。站在匯波樓頂,湖景盡收眼底。倘若趕上夕陽,可見水波相錯,橘紅盡染,時人稱之為“匯波晚照”。
不過此時站在樓頂的這兩個人,顯然並沒有賞景的心情。
“萬事俱備,隻欠一陣東風瞭!”
朱瞻基雙臂撐在樓頂欄桿上,俯瞰著整個湖區,信心十足。蘇荊溪站在他身旁,神情依舊淡然,隻是眉宇之間卻微微露出一絲緊繃。
他們於二十五日晚在安山湖跟於謙分道揚鑣,許下重金轉乘一條快船,一天一夜便趕到瞭濟南旁邊的濼口鎮。一下船,太子把蘇荊溪安頓在客棧後,便自己出門去瞭,快到半夜才回來,滿臉喜色地說他已經有瞭一個初步計劃。
蘇荊溪看得清楚。太子如此積極主動,是因為於謙這個束縛離開瞭,他終於有機會證明自己並非無能庸君,就算臣僚不在,亦能獨立解決問題。
可到底是什麼計劃,朱瞻基卻不肯說出來,隻說次日清晨一起去匯波樓便知。蘇荊溪並沒有追問,追問也沒用。太子不願意過早透露,顯然是怕別人幹擾他第一次獨立制訂的計劃。
如今站在高高的匯波樓上,蘇荊溪聽到太子說出“萬事俱備,隻欠一陣東風”,明白他這是暗示自己可以開口詢問瞭。
“孔明借東風,是為瞭燒曹操戰船。殿下借來的東風,是要吹去哪傢呢?”
這個問題,正好搔到癢處。朱瞻基得意揚揚地從懷裡掏出一朵銅蓮:“你還記得這東西吧?”
“孔十八的?”
“不錯。白蓮教的香壇,都有這麼一朵銅蓮做信物。拿著這東西,南北任何一處香壇都會把你當自己人。昨天我在濼口鎮,靠著這朵銅蓮找到一處分壇,打聽瞭一下濟南府的情況。他們隻是個小分壇,不知道吳定緣的事。但壇祝告訴我,五月二十七日,濟南人都會跑來大明湖紀念真武誕辰。”
說到這裡,朱瞻基故意壓低嗓音:“其實所謂真武誕辰,根本就是個蒙蔽官府的幌子。這個社集,根本是白蓮教暗中傳教的一個法會,據說會有高層前去。濟南各處分壇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趁著這一天在大明湖拉攏信眾。”
蘇荊溪的眉頭皺得更緊瞭一些。
“我不知道病佛敵為什麼把吳定緣弄來濟南,但咱們在濟南一無根基,二無幫手,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亂子搞大,亂子越大,機會才越多。這一場法會,就是咱們撬動整個局勢的最好辦法。這叫什麼?敲山震虎,渾水摸魚!”
朱瞻基的手掌,重重地砸在欄桿上。
不待蘇荊溪問怎麼把亂子搞大,朱瞻基已經興致勃勃地說起來:“我昨晚修書一封,如今應該已送到山東都指揮使靳榮的案頭。”
蘇荊溪聞言大驚,上前一步:“殿下!於司直千叮嚀、萬囑咐,叫您不要對任何人表露身份。”
朱瞻基不耐煩地揚揚手掌:“這道理本王豈會不懂?那封信是匿名寄出,他不知道是誰。信裡隻說一句,朝廷一直欲除之後快的佛母將出現在大明湖畔。山東之前鬧過白蓮之亂,官員對這種事最為敏感不過,靳榮肯定會發動大軍前來搜捕。屆時梁興甫藏也藏不住,咱們找到吳定緣的機會就來瞭。
這一招於謙在淮安用過,太子這也算是故技重施。
說到這裡,他忽又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蘇大夫你不知道,本王這一招,尚有深意,乃是一石二鳥之計。”蘇荊溪不由得一怔,太子還有什麼籌謀?
“於謙為什麼不讓本王表露身份?是因為我們不知還有誰參與瞭兩京謀叛。這一封匿名信,恰好可以試探出靳榮的真心。白蓮教乃是這陰謀的主力之一,倘若他敷衍塞責,不去捉拿佛母,那就一定跟篡位者有勾結;如果今日山東指揮使司傾力追查,說明他是清白的——咱們這就去找靳榮亮明正身,接下來無論救人還是上京,便不成問題瞭。”
對於這個計劃,蘇荊溪一時也聽不出什麼破綻,可總覺得有些未妥之處。朱瞻基見她久久不語,臉色不由得一沉:“蘇大夫,你覺得哪裡有問題盡管說出來,本王向來從諫如流。”
“嗯……沒有。”
“既然沒有,那你為何還面露難色?難道隻因為這計劃是本王訂的,所以不如吳定緣那般可靠?”
蘇荊溪覺察到瞭對方的隱隱怒意,垂下頭道:“我隻是在想,萬一靳榮沒來派兵鎮剿,局勢亂不起來,下一步該怎麼辦?”
朱瞻基的目光看向遠方南岸的人群,長長地嘆瞭口氣:“若是午時官兵還沒出現,說明靳榮的確有問題。到時候我們徑直回濼口鎮,快馬趕去德州跟於謙會合——至於吳定緣,本王也算仁至義盡瞭,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口氣明顯虛起來,似乎並不確定。話既然都說到這地步,蘇荊溪也隻好把目光轉向大明湖南岸,此時正是卯正牌響,旭日半掛天外,純澈有餘而耀目不足,反襯得湖面之上、芰荷之間映泛起一層清亮純澈的水汽,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大亂之兆。
與此同時,吳定緣卻陷入瞭巨大的困惑。
他們一行人走過天心水面亭,卻沒有停留,而是撞開擁擠的人群,踏上一條開滿粉荷的窄堤。窄堤向湖心延伸出去約莫百步,然後向岸邊折回,形成一個鉤狀的小小長島。這地方看似距離湖畔不遠,偏又四面臨水,與世隔絕,倒是個談話的絕好去處。
梁興甫體形過於龐大,便和木輪車留在瞭湖畔,其他人跟著唐賽兒一直走到窄堤盡頭,那裡立著一塊太湖石,石上鐫著“滄浪濯足”四字。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吳定緣終於忍不住瞭。從昨天開始,唐賽兒就一直在賣關子。現在走到盡頭,總該有個交代瞭吧?
唐賽兒沖昨葉何道:“那些詞兒我老太太記不住,還是你來說吧。”昨葉何抿嘴一笑,款款走到他面前,用柳枝一指水面:“這大明湖的水源,皆是濟南這七十二口泉匯聚而成,冬暖夏涼。當年曾文定治齊州之時,曾經在此濯足,親筆題瞭‘滄浪濯足’四字。從那以後,濟南百姓都願意來這裡洗洗腳,據說有明心延壽之妙。”
吳定緣不知道曾文定是誰,也沒聽過“滄浪之水濁兮”的典故,更不知道“濯足”是什麼意思。他不耐煩地喝道:“說人話!”昨葉何知道他肚子裡的斤兩,便笑道:“這是本地特有的風俗,吳公子不妨體驗一下在湖裡泡腳。”
吳定緣眉頭一抽,他們花這麼大力氣,居然隻是讓自己來大明湖泡腳?這是哪門子玩笑?他有心拒絕,不料吳玉露在旁邊忽然笑道:“哥哥你不會是嫌水涼吧?”昨葉何撫著她肩膀,親熱道:“對瞭,這裡除瞭你哥哥也沒旁的男人,玉露不妨先下去試試,據說這水有養顏清心的功效,咱們去給你哥做個表率。”
吳玉露眼神一亮,飛速脫下鞋襪,坐到窄堤邊緣,把赤裸裸的雙腳探進水去。她先是輕輕一聲驚呼,很快雙腿打起水花,顯得愜意至極。昨葉何也不避忌吳定緣的目光,露出兩條皓白小腿,坐到吳玉露旁邊一起泡起腳來。她還不忘掏出兩個油旋,和吳玉露一人一個,邊泡邊吃起來。
吳定緣暗自嘆息,他這個小妹天真爛漫,完全覺察不到重重殺機,還以為隻是遊玩。這時吳玉露轉動脖頸,沖他脆聲招手道:“大哥你快下來,這水好舒服呀。”
吳定緣沒的選擇,隻好俯身脫掉雙腳的佈鞋,扯下襪子,把褲腿挽至膝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踏進大明湖。雙足一進水中,立刻有一股清涼勁兒纏繞上來。不愧是七十二泉匯聚而成的湖水,水質清冽不寒,能消殺暑氣而無侵刺之感。
這附近的湖水不算深,剛剛沒過吳定緣的大半截小腿。他無心享受,也不想靠近那兩個戲水的姑娘,就這麼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似進瞭水牢一般。
泡瞭約莫小半炷香的時間,唐賽兒道:“可以瞭,上來吧。”吳定緣如蒙大赦,連忙出水登上窄堤。他甫一上岸,突然發現,那塊太湖石旁邊多瞭一個人。
這是一個頭發雪白的黑瘦老太太。她此時渾身都在哆嗦,尤其是下巴抖得更加厲害,似乎見到瞭什麼驚人物事。可吳定緣再仔細一看,卻發現她雙眼有一層白膜,顯然是得瞭障翳之癥,已然盲瞭。
在唐賽兒的攙扶下,這老太太顫巍巍走到吳定緣身前,蹲下身子,雙手去摸他濕漉漉的右小腿。吳定緣還沒來得及把褲腿放下來,她那滿是粗繭的手掌摸上去,有微微的刮痛感。他詫異地看向唐賽兒,後者用眼神示意少安毋躁。
老太太摸得很細致,尤其是腿肚子的外側位置,反復摩挲。這裡有道疤痕,不算很深,卻頗為粗長,好似一條螞蟥趴在腿上。
吳定緣不記得自己何時留瞭這道傷疤。據吳不平說,是他六歲那年偷玩鐵尺弄傷的。不過他長大之後,曾暗自做過比對,捕快的鐵尺不太可能造出這種疤痕。老太太摸著摸著,突然發出幾聲悲痛的哀號:“是他!是他!是他!”
“是誰?”
吳定緣莫名其妙,唐賽兒和水裡的昨葉何卻同時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神情,仿佛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徹底落定。唐賽兒丟瞭個眼神,讓吳玉露把情緒激動的老太太攙開,很快窄堤上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你們還要跳多久大神?”吳定緣沒好氣地問。
“已經不用瞭,一切都清楚瞭。”唐賽兒輕輕吐瞭一口氣,滿是褶皺的臉上勾勒出古怪的神色。她緩緩坐到太湖石前,拍瞭拍腿:“讓老太太我想想,該怎麼和你這個死孫兒說才好。”
昨葉何在一旁道:“要不我來說?”唐賽兒點頭:“也好,這件事你厥功至偉,也該由你來講。”
吳定緣對這個有殺父大仇的女人,半分好感也無,隻是冷冷瞪著她。昨葉何幾口把油旋吃完,拍幹凈手裡的碎渣,把半截柳枝從地上撿起來,插入泥土,鄭重其事拜瞭三拜。
“吳公子,這個故事說來話長,咱們得從這個真武誕辰的拜柳風俗講起瞭。”昨葉何的聲音清脆,不比秦淮勾欄裡那些歌伎差,講起話來,更不輸瓦子裡的說書人。吳定緣索性雙手抱臂,看她到底能說出些什麼來。
“那一年,燕王在北平起兵造反,大軍一路南下,官軍根本不能抵擋。他一直打到瞭濟南城,卻被一個人死死擋住。這個人姓鐵,名鉉,字鼎石,時任山東參政,是個極有膽識的忠臣。鼎石二字,正是洪武爺親自賜給他的。鐵鉉不愧為鼎石這名,他聚攏瞭濟南全城軍民,死守城池,燕軍連攻三個月,傷亡慘重,就是打不下來。鐵鉉更是親登城頭,亮出洪武神主牌位,怒斥燕王是篡位之賊。燕王攻不能攻,圍不能圍,百般無計隻能退走,從此不敢靠近濟南一步。”
吳定緣沒聽過這麼一段故事,但這名字略有耳聞。聽昨葉何這麼一講,心中也不由得激蕩起來。
“燕王退走之後,鐵鉉在這大明湖畔的天心水面亭擺下宴席,犒勞守城軍民。因為赴宴之人實在太多,不得不把附近的柳樹砍掉一批。宴會結束之後,鐵鉉自掏腰包,予以補種。濟南百姓無不感念鐵鉉大恩,尊其為城神,這亭子附近補種的柳樹,則被稱為鐵公柳。
“沒想到善惡忠奸,未見果報。燕王敗回北平之後,繞過濟南徑直南下。可惜那金陵君臣無能,燕軍到底還是攻破瞭京師,篡奪瞭皇位,改元永樂。永樂皇帝登基之後,第一件事便是發遣大軍,復攻濟南。鐵鉉寧死不降,又不願連累闔城百姓,毅然率軍出城,轉戰各地,最終因為寡不敵眾,次年在淮南被燕軍擒住。鐵鉉被帶到京師,夷然不懼,面對謀篡之賊破口大罵,竟被永樂皇帝磔殺於市,死難之日正是五月二十七日。”
昨葉何講到這裡,聲音微微發顫,似是難以抑制。吳定緣突然想起來瞭,南京城的小孩子們愛玩一個遊戲,拿兩塊雨花石互相磕碰,一邊叫鐵石,一邊叫方石。他先前隻知道方石是代指方孝孺,沒想到那塊鐵石,居然就是鐵鉉。
“鐵鉉身死的消息傳到濟南府,全城百姓無不悲憤。可永樂皇帝早早派瞭官員來盯著,不許設祭,也不許哭泣。城裡有幾個讀書人來到天心水面亭,跪在鐵公柳前悄悄焚香哭祭。官府聞訊趕來責問,他們就說這是拜真武帝君,官府便不敢管瞭。可濟南人心裡都知道,這哪裡是祭帝君,分明是在祭鐵鼎石。從那之後,每年的五月二十七日,濟南百姓都會擁到天心水面亭,前來拜祭鐵公。後來人越來越多,百姓便人人手持半截柳枝,插在大明湖畔的泥土裡,再叩頭拜祭。久而久之,便成瞭傳統。濟南百姓對鐵公的敬重,須臾沒忘,全都在這湖畔柳條中瞭。”
原來是這麼回事,鐵鉉在濟南的人望如此之高,難怪連南京的小孩子都把他和方孝孺相提並論……那麼然後呢?這個故事與我有什麼關系?吳定緣心想。
昨葉何嘿然冷笑瞭一聲:“朱棣這個人,最愛遷怒與株連。鐵公遇難之後,父母被發配去瞭儋州,病死在當地;長子鐵福安被發配去瞭河池戍邊;次子鐵福書淪落為奴,不知所終;夫人楊氏與兩個女兒被投入教坊司,可謂一傢散盡。就連當時鐵府左鄰右舍親朋故友,也被株連瞭不少。”
聽到這裡,吳定緣心下一陣慘然。鐵鉉他不瞭解,方孝孺的故事卻熟悉得很,甚至還接觸過幾個親歷者。那場面之慘,至今南京人猶在議論,鐵鉉一傢被如此株連,想來濟南人也是感同身受。
昨葉何道:“之前說的,是濟南府盡人皆知的事。但接下來我要講的,卻是費盡辛苦才從紅玉那裡打探來的。”
一聽這名字,吳定緣雙目陡睜,整個人如同一頭猛虎般撲過去,死死揪住昨葉何的衣襟:“你……你把她怎麼樣瞭?”昨葉何蹙眉道:“哎呀,你能不能先松手,勒疼我啦。”
吳定緣松開一點力度,手指卻始終停在她纖細的脖頸處,隨時打算捏斷。昨葉何昂起下巴,微微一笑:“還記得南京那一夜嗎?你屢屢壞我的好事,我便有瞭一種好奇,這麼一個聲名狼藉的篾篙子,何德何能壞我聖教的好事?我知道富樂院那個琴姑與你關系匪淺,便去找她聊瞭聊天。”
吳定緣沉沉低吼道:“你若傷瞭她,我今天拼瞭性命也要捏死你!”
“你難道就不好奇,我從她那裡得到瞭些什麼?”昨葉何道。吳定緣愣怔瞭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捏下去。昨葉何大笑起來:“看來你果然對她一點瞭解也沒有,不然就該猜得出,我是不會壞她性命的。”
吳定緣顧不得分辨她的話有幾分真假,急促道:“紅姨到底對你說瞭什麼?”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想要問紅姨自己的身世、她的身世,可每次紅姨都以死相逼,令他疑惑而歸。誰想到這個真相,有一天會從一個敵人的嘴裡冒出來。
“你知道紅玉是什麼人嗎?她本是濟南府人氏,她的母親在鐵府當奶娘,她也在鐵府照顧鐵公的幼子幼女們。鐵傢事發之後,連這個奶娘傢裡也被株連。紅玉那時候隻有十六歲,跟著鐵傢親眷一並被押解到金陵,被投入教坊司。”
“……”
吳定緣的手緩緩松開來,心中驚駭至極。他知道紅姨在教坊司落籍,也猜測過她非本地人氏,卻沒想過還有這麼一段曲折。
“紅玉給我講瞭一個故事。永樂二年,鐵傢親眷和她們這些被株連的倒黴犯人,從濟南千裡迢迢被押解到瞭金陵,關在位於皇城西南角外的教坊司衙署裡。當天晚上,犯人們突然被衙役們叫醒,原來是永樂天子漏夜前來視察——那位皇帝大概想親眼看看仇人親眷的狼狽模樣吧?他最先去的,就是關押鐵夫人楊氏的牢房。可是沒過多久,那牢房離奇地燃起瞭熊熊大火,侍衛們慌成一團,急忙撲救,勉強把一臉黑炭的永樂皇帝給救瞭出來。
“到底牢房裡發生瞭什麼,沒人知道。坊間傳說楊氏早早藏瞭一管火油在手裡,趁永樂皇帝進牢房時點燃稻草,意圖與那個篡君同歸於盡。可惜呀,功虧一簣,皇帝隻受瞭驚嚇,楊氏卻被燒成重傷,不久便病逝瞭。更離奇的是,當夜在同一間牢房裡的,還有鐵鉉最小的一個兒子,年方六歲,卻不知所終。據獄卒說,牢房的氣窗格眼很大,有可能小孩看見起火,嚇得從氣窗鉆出去瞭。而教坊司的牢房隔壁便是裡秦淮河,這孩子八成是淹死在河裡,順水漂走瞭。”
吳定緣聽到這裡,臉色越發泛白,連嘴唇都開始哆嗦起來。昨葉何看瞭他一眼,聲音越發清亮起來:
“紅玉被打入教坊司後,就在富樂院裡操琴。永樂十三年,她在南京城裡無意中碰到一個人,一位故人。”昨葉何有意拉長瞭聲調,“這人原來是濟南府的一個捕吏,手段高明,心細如發。當年燕軍圍城,他一人幹掉瞭數十個潛入城中的細作,鐵鉉親手頒下冠帶褒獎,還有意撮合紅玉和他婚配。後來鐵鉉被迫離開濟南時,這捕吏也不知所終。紅玉萬萬沒想到,會在南京城裡見到曾經的故人。”
“這個人,就是我爹?”吳定緣松開她的脖頸,手臂完全垂落下去。
“他本來叫作鐘二勇,隻因畏懼被永樂清算,才隱姓埋名,跑來南京冒用瞭一個淮西遷戶的身份落籍,改叫吳不平。”
吳定緣這才反應過來。難怪他爹罵人的時候,和佛母一樣愛罵“死孫”,這分明就是句山東話啊!
昨葉何道:“他鄉遇故知,本是慶幸之事。可惜無論紅玉還是吳不平,都知道當此形勢,彼此絕不能相認。他們原本打算以後再不相見……”
“沒想到我卻突然冒出來,壞瞭他們的事。”吳定緣滿口苦澀。當初他以為紅玉跟吳不平之間有私情,一時好奇才會深入調查,沒想到他們的關系卻遠比想象中復雜。
“你這麼一攪局,紅玉覺得頗為蹊蹺。她找瞭個機會約出吳不平,質問關於你的事,誰知竟問出一件往事來:原來當年鐵傢人被押到京師的那一晚,吳不平也悄悄去瞭教坊司。他不忍見鐵公親眷墮入地獄,可又不敢暴露身份,心中備受煎熬。最終他還是輸給瞭怯懦,隻敢隔著秦淮河,向教坊司牢房遠遠地磕頭燒紙。可燒到一半,吳不平突然看到,對面牢房離奇燃起大火,一個小小的黑影從格柵裡滑出來,撲通一聲掉進河裡……”
“啊,是楊夫人那間?”吳定緣失聲道。
“不錯,正是那一間。吳不平趕緊跳進水裡,把他撈出來,發現竟是鐵公最小的孩子。隻是那孩子先受火灼,再驟入冷河,嚇得閉過氣去。吳不平抱著孩子跑回傢去,悄悄請來名醫診治,這才撿回瞭他一條性命,隻是之前六年的記憶,全都不記得瞭。吳不平便對外謊稱這孩子在淮西老傢長大,剛剛接來金陵居住,從此這孩子便以鐵獅子兒子的名義活瞭下來——哦,對瞭,鐵獅子這個綽號,恰好是為瞭紀念鐵鉉才起的。”
吳定緣感覺腦袋裡有什麼東西炸裂開來,炸散瞭魂魄,炸散瞭四肢百骸,炸散瞭意識。而昨葉何還得意揚揚地繼續說著:
“當我問清楚這樁往事之後,立刻飛奔淮安,去阻止梁興甫那瘋子殺你。還好,還算及時,總算把你囫圇個兒帶來瞭濟南。”
昨葉何對自己的這個舉動頗為自得,說得眉飛色舞,她抬手一指那個被吳玉露遠遠攙扶開的老太太:“你恐怕已經不認得她瞭吧?”
吳定緣微微點瞭點頭,他的神情似乎緊繃到瞭極限。
“她,就是當年鐵府的一個奶娘。你別看她雙眼雖盲,可還記得清楚,燕王攻打濟南城那一年,一塊飛石越過城墻砸進鐵府後花園。她正抱著你曬太陽,結果被石塊砸中,她傷瞭脊背,你傷瞭右腿,還留下一道疤痕。剛才她確認瞭那道疤痕之後,我的七巧板總算拼上瞭最後一塊。原來九成九的把握,如今可以到十成無疑。”
吳定緣閉上瞭眼睛,等待著最後的裁決。
“你是鐵鉉鐵鼎石的第三個兒子,你本不叫吳定緣,而是叫鐵福緣。”
這個名字化作一陣勁風,吹散瞭一個又一個謎團。難怪我一見紅玉,便覺得莫名親切,原來我小時候本就是她來照顧的……難怪我一見火光,就要抽風,八成是在教坊司火災中落下的病根……難怪我爹一直慣著我……難怪紅姨抵死不肯說出真相,這個秘密若是泄露出去,隻怕所有人都性命不保……
真相吹跑瞭迷霧,同時也撤去瞭塵封已久的保護。深藏在記憶深處的恐懼再度蘇醒,化為絲絲縷縷的劇痛,在吳定緣的頭蓋骨下蛛網般蔓延開來。二十多年的時光,他一直惶惑於我是何人,如今真相終於揭曉,帶來的卻不是釋然,而是更強烈的折磨。他抱住頭,發出痛苦的呻吟,幾乎要被沖擊摧垮。
昨葉何註視著抖成一團的他,突然道:“你們鐵傢星流雲散,隻有你得以正常地成長起來。吳不平也罷,紅玉也罷,所有知情者都一直在默默地保護著你,真是令人羨慕。”
“可你卻殺瞭他們!”吳定緣陡然昂起下巴,仿佛用怒吼才能甩脫那無邊的痛苦。
昨葉何撫住額頭:“那時候你我各為其主,何況我可沒故意殺鐵獅子,我還指望利用他做事呢。至於紅玉,吳公子,不對,鐵公子你冷靜想想,我既知道瞭你的身世,又怎麼會去傷紅玉的性命?”
這一語,令吳定緣恢復瞭些許清明:“我是不是鐵鉉的兒子,跟你們白蓮教又有什麼關系?為什麼你們要查這件事?為什麼要保護我?”
唐賽兒拍拍昨葉何的肩膀,示意接下來讓她來說:“小抹子,這你還不明白嗎?鐵鼎石在山東何等人望,他的兒子若是站出來,足以號令群雄,收攏人心,我聖教便可以更上一層樓瞭。”
“跟你們合作?先把我爹的命還回來!”吳定緣吼道。自己是不是鐵鉉之子,尚無實感,但吳不平去世前的慘狀,可是一直牢牢印在他心裡,這都是白蓮教欠下的血債。
唐賽兒盯著他:“吳不平的債,我們自然會給你個交代。但你是鐵鉉的兒子,不幫我們也還罷瞭,難道還要去保那個太子不成?”
吳定緣神情一滯。他這才反應過來,鐵鉉是被朱棣所殺,而朱瞻基是朱棣的孫子,他與太子之間應該是血海深仇。他之前在金陵、在瓜洲、在淮安的種種努力拼命,簡直就是一個大大的嘲諷。
“小抹子,你是時候認清自己是誰瞭。”唐賽兒道。
不,不對!吳定緣試圖從混亂的思緒中捋出一條重點。
“太子是朱棣之孫,難道你們合作的那個篡位者,就不是宗室嗎?對我來說,加入哪邊豈不都是仇人!”
唐賽兒長嘆一聲:“拜你小子所賜,已經沒有什麼合作啦。我教在金陵獵殺太子的計劃失敗,北邊那位貴人隻怕已動瞭決裂的心思。”
吳定緣一怔:“決裂?”
“你也看到那位狻猊公子瞭。他前去淮安接手截殺任務,就是一個最明白不過的征兆。老太太我看得明白,這種皇位之爭,跟莊戶人傢爭奪傢產沒區別,不是友盟,那就是死敵,沒有墻頭可以騎。白蓮教辦事不力,遲早是要被滅口的。”
唐賽兒微微苦笑,用手指捏瞭捏眉心:“所以我讓小抹子你來幫我,不是助那朱傢的貴人奪權,而是助我聖教自保——因果這東西,真是奇妙,我教因你而敗,結果也將因你而活。”
這個轉折,實在出乎吳定緣的意料。他緊皺眉頭:“那個貴人,到底是誰?”
根據於謙的分析,這個縱貫兩京的大陰謀背後,隻可能是朱瞻基的兩個弟弟,不是越王就是襄憲王。可惜情報不足,始終無法得出結論。雖然這對如今的吳定緣來說,已無意義,可他還是忍不住想知道。
“如今說與你知也不妨,那貴人便是……”
唐賽兒剛說到一半,全身卻猛然一僵。吳定緣驚駭地發現,老太太腳邊的地面上,赫然多瞭一支長箭。這支利箭長約二尺,黑鏃四棱,分別刻著四須血槽,而黃褐色的箭羽是用桂竹筍殼做成——這是狼舌頭箭,隻有大明軍中精銳才用得起這種貨色。
這是從哪兒射過來的?
吳定緣正要分辨方向,卻見唐賽兒臉色驟然扭成鐵灰顏色,整個人向前踉蹌瞭半步,捂著胸口仆倒在地。
突然,吳定緣心中生出一陣強烈的不安,連忙就地一趴。下一瞬間,嗖、嗖、嗖,三支箭影擦著他的頭皮飛瞭過去,沒入水面。如果吳定緣再晚反應那麼半息,便會被射成刺蝟。
突如其來的危機,反倒驅散瞭吳定緣的惶惑與混亂。他奮力抬起頭,朝著大明湖畔望去,隻見無數百姓正東奔西逃,柳枝散落瞭一地。有身披軟甲的大隊官兵沖到湖畔,要麼舉刀斫砍,要麼遙遙放箭。看那服色,似乎是山東衛所的人馬,更確切地說,是濟南衛旗兵。
吳定緣眼力極好,他很快發現這些官軍不是在隨意屠戮,他們有明確的目的,就是抓出隱藏在人群中的白蓮信眾。他看到不止一個信眾試圖從柳林外逃,可惜不是被飛箭穿心,就是被亂刀砍殺。一時間哭爺喊娘,喧嘩四起,現場就像一個炸瞭坑的螞蟻窩。
昨葉何躲在太湖石的背後,急切地沖這邊探出頭:“佛母如何?”吳定緣看瞭一眼,佛母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隻有脊背在微微起伏。長箭沒射中她,但似乎觸發瞭某種心疾之癥。可惜蘇荊溪不在,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
“官兵怎麼會突然來大明湖?是你們走漏瞭消息?”吳定緣大聲問道。
昨葉何道:“不可能,今天佛母來大明湖的事,除瞭她隻有我知道,連梁興甫都不清楚。”
吳定緣再朝那邊看去,發現官軍動向確實蹊蹺。如果他們是沖著佛母來的,現在應該有一隊重兵直奔這裡抓人才對。而實際上,官軍的註意力並沒有額外關註到這邊,剛才那幾箭隻是恰好掃過來罷瞭。
看來官軍本意是對付白蓮教不假,卻不知道最關鍵的佛母也來到瞭大明湖畔。
這場襲擊來得突兀離奇,但當務之急不是搞清楚原因,而是先盡快脫離這個危險地帶。吳定緣環顧四周,看到在窄堤的另外一邊,梁興甫和吳玉露矮身躲在木輪車後頭,暫時都還算安全,而自己的那個奶娘不見瞭蹤影,八成已嚇跑瞭。
吳定緣苦笑瞭一聲,他一點也不想跟白蓮教有什麼瓜葛。但形勢逼人,等官軍註意到這邊,且不說自己,吳玉露隻怕是難逃一死。為瞭妹妹,隻能勉強跟白蓮教聯手一次。
他註視片刻,心中忽然有瞭一個主意,便對昨葉何講瞭幾句。昨葉何震驚於這計劃的大膽,但她是個極有決斷的人,立刻判斷出這恐怕是唯一的出路。
“你在這裡好生看護佛母!”
昨葉何叮囑瞭一句,從太湖石後矮著身子沖瞭出去。她冒著被官軍再次狙擊的風險,飛快地跑過窄堤,走到木輪車前。梁興甫聽她說瞭幾句話,沒有多言語,雙臂一抬,竟把那一輛木輪車生生抬瞭起來。
梁興甫就這麼斜舉木輪車,如同舉著一面巨大的木盾。吳玉露和昨葉何躲在他背後,朝著太湖石這邊迅速挪過來。等到眾人會合之後,吳定緣看瞭梁興甫一眼,面無表情地把計劃說出來,然後把唐賽兒背在身上。
他這麼做,倒不是關心佛母生死,而是防止梁興甫突然發瘋。這瘋子一心要把吳傢都超度去西天,唯一忌憚的大概隻有佛母。背上她,就有瞭一個擋箭牌。
梁興甫什麼都沒說,雙臂一振,舉著木輪車步入湖水之中。隨即吳定緣背負唐賽兒,隨著昨葉何和吳玉露也一起跳進湖水之中,湊到梁興甫身旁。
這個木輪車的結構非常簡單,車廂主體是一個敞口棗木方框,下面裝著一個木輪。梁興甫把它倒反過來,如同一頂大帽子扣在眾人頭頂,又像舉瞭一把碩大的油傘。剛才洗腳的時候,吳定緣已知道大明湖這一帶的湖水不算深。他讓所有人的身子都泡在水裡,盡量隻露腦袋在水面,然後吩咐梁興甫把車框向下壓,讓主體緩緩浸沒在水中。
倒扣的車廂裡存有一定氣息,足夠這幾個人一時之需。他們涉水徐徐前行,外人根本看不到人影,最多隻會看到湖面上有一個倒置的小木輪和若隱若現的車底。何況大明湖上荷葉接天,更不易被覺察。
這個法子,還是吳定緣小時候從吳不平那裡聽來的。行軍之時,若碰到水流湍急的淺河,軍漢們就喜歡把皮舟倒扣在頭上,四人一隊,泅涉而過,謂之“龜排”。小孩子好奇,吳定緣召集一群夥伴去秦淮河裡試,差點全被沖跑。吳不平氣得夠嗆,鐵尺舉起來要抽,最後長嘆一聲,還是放下來,轉身挨傢挨戶去給人道歉。
一想到此節,吳定緣心中又是一痛,對車廂裡這幾個白蓮教骨幹的恨意更重。吳不平對他有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這個殺父之仇真真切切,不會因身世而有所減輕。
若不是吳玉露尚在,他一度想幹脆掀翻車廂,跟這些人同歸於盡算瞭,省得許多麻煩。可一想到鐵鉉與紅玉,他又對永樂皇帝湧起怒意,想要假手白蓮教向他報復,可這一報復,就會牽扯到朱瞻基,一想到那一尊兩人共誓的小香爐,他一下又茫然瞭。
此時車廂倒扣在水下,視野之內一片黑暗。在這麼個逼仄狹窄的空間內,每一個人的呼吸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如觀肺腑。時斷時續的是佛母;抽泣慌亂的是吳玉露;粗重起伏的是梁興甫,他承擔著九成以上的重量;昨葉何的鼻息倒是節奏穩定,不見半點紊亂。
而吳定緣的呼吸像是一個泄瞭氣的風箱,輕重不一,忽長忽短,盡顯心中重重矛盾。
此時大明湖畔的混亂有增無減。這一次官軍似乎下瞭大決心,打算要把白蓮教一舉鏟除。他們隻要見到稍有可疑之人,便立刻開弓射出,連警示都不發。弓手身旁還有大批短刀手與矛手,像篦子一樣,從曾公堤一直梳到天心水面亭,連一隻螞蟻都不放過。
不過從天心水面亭向西,搜捕兵力明顯減弱,因為這一段不屬於“真武誕辰”的插柳范圍,去的百姓相對比較少。沒人註意,在湖心亭與扇面亭之間的浩渺湖面上,一個小圓頭忽上忽下,不時還露出一條背脊,不動聲色地橫跨,仿佛一條江豚在波光粼粼的湖波裡遊玩。
不光是官兵們沒註意,就連原本在北邊匯波樓上的兩個人,都沒註意到這個小細節。他們的全部註意力,都放在瞭濟南衛的動作上。
“蘇大夫你看,果然是靳榮的兵!”朱瞻基興奮地喊道。
從這個高度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濟南衛的大軍分作三股,從東、東南以及南三個方向圍攏而來,毫不留情地清掃著大明湖畔。從他們的動作來看,絕非敷衍瞭事,顯然上峰是下瞭死命令的。
可朱瞻基觀望瞭一陣,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怒氣沖沖道:“我書信裡明明隻提及佛母,搜捕就是瞭,誰讓他們搞成瞭亂打亂殺,傷及那麼多無辜。”
他在淮安已知道,大部分白蓮教眾隻是互助的窮苦人傢,看到官軍如此殺戮,突然有些後悔這麼莽撞。朱瞻基一拍欄桿:“靳榮可靠,確鑿無疑,咱們趕緊去找他,讓他停手!”說罷轉身噔噔噔就跑下樓去瞭。
蘇荊溪跟在後頭,雙眉始終微蹙。她對於太子的計劃持保留態度,可一時也沒什麼能駁斥的。她隻能一步步緩緩走下臺階,希望能借此爭取到時間,再仔細盤算一下。
“蘇大夫,你怎麼這麼慢,快點!快點!”太子站在匯波樓的樓梯下,不耐煩地催促道。
“殿下,你的箭傷還沒好,不可動作太劇。”蘇荊溪拖延著說。
太子摸瞭摸右肩:“昨日上藥時,我都能摸到箭鏃頭啦。你不是說再堅持兩三日,它便會自行脫落嘛。”
“越是這時候,越要謹慎。”蘇荊溪借著這短短的空當,腦子裡已盤算瞭一圈,開口便道:“殿下您玉佩已丟,要如何說服靳榮,您是太子?”
朱瞻基哈哈大笑:“蘇大夫不必操心此事。靳榮這個人我很熟悉,當年曾在永樂爺麾下聽用,靖難時在白溝、浦子口立過功。我在京城見過幾次,他肯定認得我。”
“朱卜花亦是近臣,跟殿下更熟悉。”
“永樂十八年的山東白蓮教鬧事,靳榮也參與瞭鎮剿。何況你看他對白蓮教下的這個狠手,豈能跟朱卜花那個狗賊相提並論!”太子怫然不悅。
蘇荊溪註視著朱瞻基有些激動的眉頭,沒再勸下去。自逃亡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獨立籌劃,若是繼續質疑下去,隻怕會觸碰到太子那脆弱的自尊心。於是她垂下手來,柔聲道:“既然如此,請恕民女暫時不能隨扈東宮。”
太子一怔,旋即一股怒意湧上來。我不納你的諫,你就撂挑子不幹嗎?蘇荊溪一撩額前的細發,笑道:“殿下誤會瞭,民女隻說暫時離開,可沒說一走瞭之。”
“為何?”
“這一次您去見靳榮,能有幾成把握?”
“沒有八成也有九成。”
“就是有一成危險,亦不能輕忽。民女自請留在外面,實是為殿下多留一條路。倘若其心可用,則諸事皆宜;倘若碰到那一成可能……殿下也不至於孤立無援,我至少能趕去德州,請張侯跟於司直前來救駕——殿下萬金之軀,須備萬全之策,容不得半點疏漏哪。”
聽到蘇荊溪這一番苦心,全是為瞭自己的安危,朱瞻基立刻大為感動,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蘇大夫你,你可真是,真是體貼本王。”他見蘇荊溪臉頰微紅,想要把手掌抽出來,不由得又握緊瞭幾分。
“殿下,你的箭傷還沒痊愈,不可用力。”蘇荊溪低聲道。太子隻好松開,恨恨道:“等把吳定緣那傢夥救出來,他可得好好感謝我們。”
他們離開匯波樓之後,直奔山東都指揮使司。濟南府城的衙署大多分佈在城東,聚集在西門大街以北的府館一帶,與大明湖幾乎隻有一街之隔。朱瞻基和蘇荊溪刻意繞開最混亂的曾公堤,直奔府館而去。
此時府館街上沒什麼行人,反倒是報信的飛騎一個接一個。奇怪的是,路面雖說墊著一層細細的黃土,卻絲毫不見揚塵。濟南泉多,街道兩旁都挖有壓塵引渠,可以時時灑水,把浮土蓋住。這在普遍缺水的北方很是罕見,也隻有濟南府這等得天獨厚的地方,才能如此奢靡瞭。
兩人走瞭一段,先看到山東佈政使司、督糧道、鹽運司、濟南府衙等一連串官署。到瞭府衙隔壁,前面可以看見一處八字開的轅門,門前豎著五方大紅門旗,想找錯地方都難。
蘇荊溪忽然放緩瞭腳步,沖路旁的一個茶水棚一指。朱瞻基一點頭:“半個時辰之內,我來這鋪子裡找你。若是半個時辰還沒動靜……”他停頓瞭一下,掏出那枚銅蓮花來,遞給蘇荊溪:“你知道該怎麼做。”
交代完這些,朱瞻基徑直走到轅門口,門兵見這人一身粗佈衣衫,連聲呵斥要趕他走。朱瞻基把手一背:“去跟你們指揮使說一聲,就說太子在這裡等他。”
門兵嚇瞭一跳,他做瞭這麼久守衛,還從來沒見過如此霸氣的訪客。太子?他打量瞭一番,覺得這人八成是腦子有病瞭,連忙從旁邊架子上摘下佩刀,滿是警惕。朱瞻基見他蠢呆呆的,不耐煩與他多囉唆,索性大聲喊道:“靳四!快出來!”
這一聲喊出來,門兵嚇得差點沒拿住佩刀。靳榮在傢裡排行第四,隻有親近的長輩才會喊他一聲靳四,外頭幾乎沒人知道。這個穿著破爛的黑臉小廝,從哪裡知道的自傢大帥的小名?
“跟你說瞭,我是太子,快讓靳四來接駕。”朱瞻基又重復瞭一遍。
門兵再蠢,也看出來瞭這人來頭不凡。至於是不是吹牛,那不是他這種小卒子能定奪的。於是他趕緊把朱瞻基帶進轅門。轅門裡頭是一個極大的旗臺,上豎一幅殺氣騰騰的闊絹坐纛,上書“王命山東都指揮使靳”字樣。
門兵跑進後頭衙署去通報,讓朱瞻基一人站在大纛下方等候。此時已近午時,陽光辣人。朱瞻基卻不閃不避,身子挺得筆直,下巴高抬。自從流亡以來,他一路隱姓埋名,變換身份,委實憋壞瞭。他決定這次與靳榮相見,要明明白白地以太子之尊站立於此。
老子有雲:“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原來東宮師傅們講解這句時,朱瞻基還似懂非懂。現在他總算能明白瞭,太子這身份若不是曾失去過,他還真體會不到其貴重。
沒過多久,隻聽轅門內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先是十幾名手執直刀的甲兵,然後是同等數量的矛手,他們沖到轅門之後,先散開一個大圈子,把周圍隔絕開來。隨即親軍們簇擁著一個長臉漢子,如眾星捧月一般走出來。他下頜一部長髯,鼻梁高挺,如果不是右眼隻剩下一個淺窩的話,可稱得上是儀表堂堂。
“靳四!”朱瞻基喊道,忍不住上前迎瞭一步。
誰知靳榮臉色嚴峻,根本不去看太子,左臂一抬,沉聲喝道:“左右,給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