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明湖的西畔有一條石舫,名叫蓬萊舟。名字俗氣瞭點,但勝在舫面廣大,四面俱是粉荷香藕,岸邊還有一片太湖石林,很適合做個文人雅集之處。

不過此時剛至午時,石舫附近沒什麼遊人。一條奇怪的“江豚”遊到石舫附近,從舫旁的一片青萍中浮瞭起來。先是一個木輪,然後是倒覆的車底,車底一翻,亮出五個濕漉漉的人來。

這一帶都是嶙峋假山,很容易遮掩身形。他們迅速離開湖區,穿過一道籬笆,來到湖西的七聖街老廟後院。這個廟屬於全真一脈,裡面供奉著全真七子,故而整條街叫作七聖街。廟裡的道人聽到動靜,跑來查看,卻不防被一個渾身傷痕的猙獰大漢拿住脖頸,捏暈在地。

緊接著那大漢把老廟正門從裡面閂上,當著七聖的面潑熄瞭香燭,其他人則趁機進瞭道人平日休憩的廂房。

吳定緣把唐賽兒小心地擱在竹榻之上,低頭審視她的傷勢。隻見老太太臉上的褶皺一層層耷拉下來,精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委頓下去,嘴唇都紫瞭。萬千信眾心目中擁有無邊佛法的佛母,居然被一根其貌不揚的流箭嚇出病來,最終躺在一個道廟裡奄奄一息,這是多麼諷刺的事。

梁興甫照例在廟前看守,吳玉露被打發出去燒些開水來。唐賽兒這時稍微恢復瞭點神志,她勉強睜開眼,嘴唇翕動。吳定緣知道她差不多該交代後事瞭,便閃身起開,沖對面的昨葉何做瞭個手勢。

昨葉何走到榻旁,吳定緣瞥瞭她一眼,不由得一怔。昨葉何原本化的是浮艷濃妝,在大明湖裡一泡,胭脂盡褪,露出瞭素面模樣。這個一手攪動金陵的狠辣女子,年紀原來不大,眉眼間顯得很稚嫩,活像個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比吳玉露大不瞭多少。

她俯身把耳朵湊過去,唐賽兒微微撐起頭來,每一句都說得十分艱難,不時還咳嗽兩聲。昨葉何一邊聽著,一邊用右手在腰間掏摸出一點紅糊糊,往嘴裡塞。這是早上她們在大明湖畔買的酸棗粉,水裡一泡,全糊到腰帶上瞭。可她一點也不嫌棄,還執著地從帶褶裡一點點摳出來。

吃東西對昨葉何來說,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哪怕在佛母交代後事時都不肯停下來。

末瞭唐賽兒長呼出一口氣,似乎耗盡瞭最後的力量,重新躺平在榻上。昨葉何直起身來,雙眼有些發直,對吳定緣道:“佛母最後有幾句法旨,要說與你知。”吳定緣抬抬眼皮,不耐煩道:“濟南衛滿城在追剿你們白蓮教,你們不趕緊收拾爛攤子,和我一個外人有什麼好說的?”

昨葉何“唰”地從靴子裡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匕,吳定緣下意識肌肉緊繃,她卻倒轉刀柄,遞到瞭他面前:

“佛母說瞭,白蓮教參與兩京之謀,是她一手促成,你養父吳不平之死,亦屬她的罪愆。你可用這把刀手刃佛母,徹底瞭結這段因果。我們護法信眾,絕不阻攔。”

吳定緣眉頭一皺,微微瞇起眼睛。佛母臨死前,居然惦記的是這麼一件事,實在是出人意料。

唐賽兒之前說過,希望借用他鐵鉉之子的身份,在山東一帶為白蓮教匯聚力量。但這個合作最大的障礙,就在於吳不平之死。現在她主動提出以性命相抵償,來化解恩怨,顯然是在為白蓮教的今後做打算。

這佛母真是瞭得,臨死之前還不忘把自己的死亡利益最大化。吳定緣突然欽佩起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太太瞭。白蓮教縱橫山東這麼多年,絕非幸致。

昨葉何見他不言語,把短匕又向前遞瞭遞。吳定緣冷笑著接過去,在手裡一晃:“稻米爛生蟲才拿來施粥,這人情送得未免忒順水瞭。她馬上就要死瞭,這時候想起還報來瞭?”

昨葉何毫不猶豫,上前一挺胸膛:“若你覺得佛母一條性命不夠,不妨再取出我的心肝,來祭你養父。”

“你以為我不敢嗎?”

吳定緣短匕突然朝前刺去,尖刃切入昨葉何胸前的團襟,割斷系絳。可她的身子一絲也沒躲閃,眼神一錯也不錯,可見是真存瞭死志。

這一刀即將刺入肌膚時,停住瞭。吳定緣捏著刀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刺下去——也許是還沒問清楚身世,也許是怕白蓮教還有什麼圈套,也許隻是因為看到她嘴角那一抹棗糊殘渣……

吳定緣把匕尖稍微撤後瞭一點:“我不明白,你們為何執著到瞭這地步?你們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昨葉何盯著他:“佛母原本打算延請你來做本教大護法。但今日大劫起得倉促,佛母剛剛傳下法旨,請你接她衣缽,執掌白蓮聖教。”

吳定緣短眉驟然一抬,仿佛聽見瞭一個大笑話。兩大護法都在旁邊,佛母卻要把權柄交給一個外人?何況這外人還對白蓮教懷有刻骨仇怨,天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嗎?

“我原來以為隻有梁興甫瘋瞭,原來你們是群瘋子,一個都不例外!”他喃喃道。

“不被這世間逼到瘋魔,誰會想要加入白蓮教呢?”昨葉何舔瞭舔唇邊的殘渣,笑瞭起來,那笑容一動,牽出瞭深藏眼角的兩條淺紋。

“你們到底圖什麼?”

“活下去,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吳定緣遲疑地咀嚼著這三個字。

昨葉何道:“白蓮教隻是一個供絕望之人抱團取暖的破廟而已。我們所掙紮的,我們所渴求的,從佛母當年壯大白蓮教起,就一直沒變過——活下去,單純隻是為瞭活下去。她當年在青州起事,是為瞭活下去;我們涉險參與兩京之謀,也是為瞭活下去;把衣缽交到你手裡,讓你以鐵鉉之子的身份帶白蓮教走出困境,也是為瞭活下去。”

“哼,說得好聽,到頭來不過是為瞭她的權勢罷瞭!”

一聽這話,昨葉何柳眉輕挑,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鐵公子,佛母她,她……她早有心疾,近年來越發頻繁,請來多少大夫都說治不得,隻在這一兩年內瞭。你說她要這權勢做什麼?”

吳定緣這才明白,為何那一箭明明沒射中佛母,她卻突然捂住心口倒下,原來是早有隱疾,受不得驚嚇。

“佛母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這才冒險要為白蓮教的其他人掙得一條活路。兩京也罷,你也罷,她都不是為瞭自己,而是為瞭萬千信眾。”

吳定緣想起佛母之前在白衣庵中見他,拉拉雜雜說瞭一大通大實話,既坦誠又突兀。原先他還納悶,佛母難道是個沒遮攔的話癆鬼?現在回想起來,那分明是在培養接班人啊。

“我又不信你們這些鬼話,做什麼掌教!”吳定緣囁嚅道。

昨葉何微微一笑:“昨天佛母不是跟你說瞭嗎?自古做掌教的人,切不可篤信教義,她老人傢也不信那些。”

“那你來坐這位置不是更好?佛公佛母都不用改瞭。”

昨葉何搖搖頭:“我隻是護法之命,隻適合輔佐。若要聚人望、定眾心、懾宵小,非鐵鉉之子不能承擔。”

吳定緣冷笑道:“濟南衛這次掃蕩大明湖,恐怕是那位貴人授意山東都指揮使動手的。你們把我拱到前頭,無非是擋災罷瞭,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是的。”她承認得倒很痛快,“跟貴人決裂之後,接下來的局面對白蓮教來說將非常艱難,正需要一個人來引領信眾。”

“好,我問你,我替佛母接掌之後,做什麼你們都聽嗎?我若是要求你現在去幫太子,你肯嗎?”

“掌教法旨所向,屬下自當凜然遵從。”昨葉何毫不猶豫地回答。

“就算我要你殺掉梁興甫,也行嗎?”吳定緣看瞭一眼廂房外頭,心想若那個瘋子得知佛母遺命,不知會不會當場暴起,屆時可沒人能攔住。

“沒問題,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昨葉何淡定道。

吳定緣對此並不相信,可他也心存疑惑。她到底有什麼自信,能保證佛母死後梁興甫不會造反?這背後,應該還有故事。

但吳定緣已經受夠瞭這些故事,每一個真相,都會把他的情緒向崩潰的邊緣推進一步。

這時昨葉何又道:“佛母指定你接班,不是要你做成她的什麼大事。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你可以任你心意而行,隻要能帶著我們活下去就行。”她說到這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半是譏諷半是關切的笑容:“倒是鐵公子你,想清楚自己是誰沒有?想過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瞭嗎?”

吳定緣正要駁斥,卻突然發現駁無可駁,昨葉何這一句質問,像一支狼舌頭箭正正戳到瞭他的心肺之中。

我是誰?這個疑問,自從吳定緣發現自己不是鐵獅子的親生兒子後,就不斷在折磨著他。他過去十幾年的頹廢敗落,與其說是失落,毋寧說是失去瞭人生目標。甚至在他卷入兩京之謀之後,這種茫然仍舊沒有消除,他憑著意志與武勇克服瞭一個又一個危局,可一切都是被動的,一切都是不情願的。渾渾噩噩,難以名狀。

吳定緣驀地想起蘇荊溪在黑暗中的那句話:“船行無針路,四向皆逆風。”如今他這條夜航船,便是在風中飄搖,無所適從。鐵獅子之子、篾篙子、野生雜種、太子的好兄弟、鐵鉉之子、白蓮掌教……先明白自己是什麼人,才知道該去做什麼事。吳定緣試圖厘清自己的存在,可發現越是琢磨,越是矛盾。種種不同的身份,彼此沖撞,越深想便越痛苦、越矛盾。

“啊……”

巨大的疼痛再度襲來,“當啷”一聲利刃墜地,吳定緣抱著腦袋痛苦地跪倒。吳玉露在外面正好端著一碗熱水進來,看到哥哥癱倒在地,以為他又犯瞭癲癇,慌忙放下水碗,過去攙扶。

昨葉何走上前去,幫著吳玉露攙起吳定緣,伸手按住虎口,對她柔聲道:“玉露妹妹,你哥哥我來照顧,現在你要去做一件事情。”

“嗯?”吳玉露慌亂不堪。

“拿好這把匕首。”昨葉何把短匕撿起來,塞到她手裡,“你知道嗎?佛母快要圓寂瞭。可是她還有一樁因果未瞭,法體未得清凈無漏,不能歸還琉璃天。”

吳玉露雙目頓時盈滿瞭淚水:“那可怎麼辦呀?”

“現在隻有你能幫她,去,把這柄匕首插入佛母胸中。”

吳玉露嚇壞瞭,這,這是什麼幫法?這不是要殺人嗎?昨葉何卻面孔一肅,用不容違拗的口氣道:“你父親吳不平因佛母而死,因果必須由你來瞭結才成。”

“可是,可是,佛母她……”吳玉露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昨葉何一推她:“你自己可以去問佛母,但要快,若耽誤瞭她老人傢升天,你我都要折損功德的。”

吳玉露看瞭眼哥哥,依舊在地上掙紮,她隻好戰戰兢兢握著匕首走過去,蹲到佛母跟前。唐賽兒勉強睜開眼睛,氣若遊絲:“好孩子,你來啦。”

“昨姐姐,昨護法要我,要我用刀殺瞭您。”

唐賽兒用盡力氣點點頭:“我身遇大劫,隻剩這樁孽緣未斷,沒法升天……來,跟我一起念《彌勒下生經》,還記得我怎麼教你背的吧?”

吳玉露淚流滿面,點頭“嗯”瞭一聲。唐賽兒振起最後的力氣,低聲念誦,吳玉露邊哭邊跟著誦起來。唐賽兒滿意地摸瞭摸她的頭發,視線轉而透過屋頂,看向天空。待得吳玉露能自己念瞭,她便用最低微的聲音喃喃道:“林三,林三,老婆子來南旺魚嘴找你瞭……”雙眼緩緩合上。

在誦經聲中,吳玉露雙手緩緩握著匕首,高舉起來。

昨葉何在旁邊看顧著吳定緣,她沒有轉頭往這邊看,而是微微閉上眼睛,從腰帶裡又摳出一抹棗粉泥,塞到嘴裡咀嚼。誦經聲越來越清晰,她嚼得越來越用力。忽然身後傳來“噗”的一聲,昨葉何唇瓣一抽,似乎咬到瞭舌頭,有一絲鮮血沁瞭出來。

過不多時,吳定緣頭痛緩解,清醒過來。他抬起頭,首先看到的不是昨葉何,而是自己妹妹盤腿坐在佛母身旁,面帶虔誠地誦著經,而唐賽兒胸口插著一把短匕,一動不動。一代傳奇人物,就這樣遽然離世。

“你……”吳定緣瞪向昨葉何,哪裡還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

昨葉何淡然道:“父仇女報,豈不是天公地道?”吳定緣頓時噎住瞭,是啊,吳不平的血親手刃佛母,這有什麼不對?他又以什麼身份去阻止?

吳定緣望向佛母的屍身,發現自己陷入瞭一張荒唐的羅網裡:他想替鐵獅子報仇而不能,因為是鐵鉉的後人;因為他是鐵鉉的後人,所以不該保護太子一路,而應加入白蓮教反對朝廷;但他壓根不願意加入白蓮教,因為鐵獅子的仇還沒報……於是又回到瞭起點。

吳傢、鐵傢、白蓮教形成瞭一個難以打破的循環,讓吳定緣無論如何抉擇,都會陷入矛盾,胸中的憋屈,濃鬱到無法呼吸。他此時多麼希望手裡有一甕燙好的燒酒,最辣最醇的那種,一飲而盡,把這些茫然與惶惑都忘掉。

他踉踉蹌蹌走過去,去拽吳玉露的胳膊:“玉露,跟我走吧。”吳玉露身子不動,雙手合十:“是我親手送走佛母,她法體未殮,我還沒誦完一千遍《彌勒下生經》,還不能離開。”

吳定緣從來沒見過妹妹語氣這麼堅定,他扯瞭扯她,居然扯不動。情緒在這一個瞬間分崩離析,他喘著粗氣,迫不及待要離開這陰森、逼仄的空間。

吳定緣從吳玉露身旁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大踏步地朝門口走去。外面是梁興甫也無所謂,是濟南衛也無所謂,他隻想盡快離開這裡。走過昨葉何身邊時,她平靜地望著他,居然一點阻止的意思都沒有。一直到吳定緣邁出門檻時,她才開口道:“等你想通瞭,我們在白衣庵等著。”

一聲疲憊的嗤笑,從吳定緣的唇邊流瀉出來。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去,沒有聽見昨葉何的最後一句話:“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吳定緣踉踉蹌蹌地從後殿轉出去,徑直走入正殿。他一點也不掩飾聲響,心想若是梁興甫撲過來,也算是求得一個大解脫。可梁興甫居然無動於衷,他大概也聽到佛母去世的消息瞭,面向殿角,正垂頭念叨著什麼經文。

吳定緣無心去管梁興甫如何。既然不攔他,他便自行扳下門閂,踏上街面。他也不知道去哪兒,也不知道該幹什麼,整個人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向南遊蕩而去。

此時大明湖的混亂,並未波及七聖街這一側,但街面上的氣氛明顯變得很緊張。行人們紛紛加快瞭腳步,小攤小販吆喝的調門兒也降低瞭。吳定緣遊蕩瞭一段路,一抬頭,看到前頭有個酒傢。他毫不猶豫地一頭紮進去,挑瞭個臨街的散座,叫小二直接端來一大甕燒酒。

待得酒端上,吳定緣顧不得拿小網來篩,一碗一碗連酒水帶渣往嘴裡倒。借酒忘愁,這本來就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北方的燒酒與南方不太一樣,南燒多用酒糟復蒸,北燒則是用高粱,色清如水而性烈如火。吳定緣喝慣瞭南燒,一時適應不瞭北燒的烈度,再加上心情糟糕至極,沒吃上半甕便醉瞭。酒傢小二看出不對勁,問他先結賬。吳定緣從淮安被白蓮教一路擄掠到濟南,根本身無分文,三兩句話便跟小二吵瞭起來。

小二一見有人要喝霸王酒,勃然大怒,擼起袖子和其他幾個夥計圍瞭上去。吳定緣酒意上湧,又加上心中鬱悶無處抒發,兩邊就這麼打起架來。吳定緣雖然頹廢日久,可手底有功夫,轉瞬便把這幾個夥計打得東倒西歪。掌櫃的見勢不妙,急忙叫人去報官。

可巧因為濟南衛在大明湖辦事,濟南府的快班、防夫都高度戒備。聽到有人在酒傢鬧事,這些差役立刻趕過去,先用漁網兜頭一罩,然後水火棍一通亂打。吳定緣躺倒在地,任憑捶打,連吭都不吭一聲。掌櫃的一搜這醉漢身上,什麼也沒有,便氣呼呼地給差役塞瞭幾貫寶鈔,說情願告官,讓這狗雜種在牢裡吃些苦頭。

差役們收瞭賄賂,都嘻嘻哈哈地用繩子牽著吳定緣脖子,一路上像扯狗一樣扯到府館街。濟南府衙的司獄司就在這裡,隻消刑房開個單子,便能把他直接投進牢獄。

差役們剛走到司獄司門口,忽然被一個女人攔住。這女子的穿著隻是尋常馬面裙,可氣質與談吐卻不一般。差役們摸不清路數。女子扯著吳定緣說這是我夫傢,慣於酗酒鬧事,今天又犯瞭毛病,還請恕罪則個。

差役們紛紛嘖嘖稱奇,這麼一個窩囊酒徒,娶的媳婦倒是端方賢惠。掌櫃的跳起來說他喝瞭我一甕燒酒不給錢!女子從懷裡掏出一枚珠子,如數償給掌櫃,又給每個差役送瞭幾枚銅錢,算是工食辛苦錢。

她打點得面面俱到,說話又妥帖。掌櫃的和差役們也就不好追究,把繩子解開,又罵瞭幾句,各自散去。女子把吳定緣攙到附近茶鋪裡,茶鋪老板好心地端來一碗醒酒的釅茶,幫著她撬開吳定緣的嘴巴灌下去。

“吳定緣!吳定緣!”

吳定緣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晃動腦袋,努力睜開眼睛,發現眼前這個模糊的虛影,居然和蘇荊溪有幾分相似。殘存的理性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可是聲音一次比一次清晰,與此同時,還有苦澀的茶水沖入胃袋,將醉意一點點沖刷。

突然,吳定緣右腳的大腳趾與二腳趾之間傳來一股劇痛,像是被一枚銀針刺入。強烈的痛楚,一下子吹飛瞭殘存的懵懂,把他從深井底拋回到現實中來。吳定緣眼前的景象終於清晰起來:光潔的額頭,筆挺的鼻梁,唇邊的一點星痣,還有那一雙似能看透人心的彎月雙眸。

“蘇……蘇大夫?”

他覺得有些高興,可軟軟地提不起力氣來。蘇荊溪用力攥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浮在水面的幹柴:“快,快,太子有危險!”吳定緣亮起的眼神,倏然又黯淡下去。雖然他完全不記得六歲前的事情,但鐵傢與朱傢的真相既然揭開,便無法再被忽視。

“抱歉,我幫不瞭你。”

他啞著嗓子回答,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蘇荊溪眉頭一皺:“你在濟南,到底遇到瞭什麼?”

她敏銳地覺察到,吳定緣一定遭遇瞭劇變。他一遇到為難之事,就會習慣性去酗酒逃避,這一次聽到“太子”二字就眼神閃避,難道這劇變與朱瞻基有關?

一個南京的小捕快,跟北平的太子能有什麼舊怨?就算有舊怨,又和濟南有什麼關系?

“你到底遇到瞭什麼?”蘇荊溪罕有地重復瞭一遍問題。

吳定緣朝椅背重重一靠:“蘇大夫,你總說坦誠一點會感覺更好。好吧,我就坦誠地說給你聽,然後你不要再煩我瞭。”

不待蘇荊溪表示,吳定緣自顧自開口說起來。他酗酒初醒,舌頭和腦子都很僵硬,說得顛三倒四。饒是如此,蘇荊溪依舊聽得瞠目結舌。這種變故與曲折,委實超出瞭想象的極限。

待得吳定緣說完之後,蘇荊溪消化瞭好一陣,方才抬頭道:“看來……你驚癇的真正根源,是六歲那年在教坊司監牢受到的驚嚇。你居然是鐵鉉的兒子?”

“所以你不要勸我去臨清,我有什麼理由去救殺父仇人的孫子?”吳定緣怨毒地說道。

蘇荊溪淡淡道:“你至少搞錯瞭一件事。”

“嗯?”

“太子並不在臨清。”

吳定緣聞言一怔,他這才註意到,蘇荊溪出現在面前,本身就是一件極蹊蹺的事。她怎麼會跑來濟南求援?又怎麼那麼湊巧,在街上碰到自己酗酒被抓?

憑他的敏銳,本該在一見到蘇荊溪時便覺察不對頭的。

蘇荊溪道:“很簡單,太子就在濟南,他是來救你的。”吳定緣如同被野蜂蜇瞭一下,他忍不住大聲吼道:“莫要欺我,大蘿……太子怎麼會知道我在濟南府?”

蘇荊溪便把太子在淮安的發現娓娓道來,然後講到瞭安山湖的分道揚鑣,以及太子試探靳榮的敲山震虎之策。吳定緣整個人像被一管火銃擊中胸口,癱在原地久久動彈不得。

“他發什麼癔癥?還有什麼比回京城更重要的?於謙呢?於謙難道不攔著他?”

“於謙被打發去臨清跟張侯碰頭瞭。”蘇荊溪道,“太子這一次態度堅決,連於司直也拗不過他。他鐵瞭心要來救你,還說若連你都救不得,根本不配為人君。”

“他居然這麼說?”

“於謙說皇帝行事須心系天下,他就說自己還不是皇帝,不必受那個頭銜束縛。那一對君臣,可真有意思。”

“少一竅的肉頭!”吳定緣罵道,呆愣瞭半天,似又想起來什麼,“太子如今人在哪裡?”

蘇荊溪朝遠處的大纛一指:“他去瞭都司衙門,已經快一個時辰瞭,至今沒有消息傳出來。我本是在這茶鋪裡探望,可巧看到你被那幾個衙役抓過來。”

府館街這裡大多是官府衙署,濟南府司獄司與山東都司相距不過幾十步遠。蘇荊溪坐在對街的茶鋪裡,兩處的動靜皆一目瞭然。從這個地理佈局來看,隻要吳定緣失意酗酒,兩人相遇幾乎是必然。

太子進去瞭一個時辰沒動靜,這意味著什麼,不必再說。吳定緣的酒勁已全數退去瞭,可他的身軀仍不住顫抖著。

救?還是不救?他不知道,可又必須知道。

蘇荊溪看著這個陷入巨大矛盾的男人,輕輕嘆瞭口氣:“你這種困惑,我也曾經歷過。錦湖的死訊傳來蘇州時,我也不知所措。我與她非親非故,她傢裡人都無動於衷,我又算她什麼人呢?復仇這種事,一定要想明白你到底是誰,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那你是怎麼……”

“若你是吳定緣,便殺回白蓮教,讓他們為吳不平殉葬;若你是鐵福緣,便坐看朱傢人自相殘殺,順便再捅上一刀為鐵傢闔族報仇;若今日不說君臣,不談父子,不提往日恩怨,隻以朋友相待的話……有一個生死好友身陷不測,你會如何?”

見吳定緣仍不作聲,蘇荊溪從懷裡掏出一枚銅錢,托平遞過去:“你若還心存猶疑,一切交給天意吧?若見瞭永樂二字,便是鐵朱二傢仇怨不得解;若是無字一面,便要朋友相濟,餘者不論。”

吳定緣默默接過她掌中的銅錢,朝上一拋。銅錢翻轉瞭幾圈,“啪”地落到茶桌之上。四目齊看,隻見“永樂通寶”四字楷書,線條分明。

蘇荊溪二話不說,直接起身欲走。吳定緣卻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咳,剛才太倉促瞭,我,我還沒正式拋。”蘇荊溪“嗯”瞭一聲,坐回原位。吳定緣神色凝重,又一次拋起,這一次銅錢還沒落地,他便伸出手掌,狠狠地把它拍在桌面上,久久不願掀開。

蘇荊溪盯著他的手背,見它欲掀又蓋,唇邊不由得露出一絲無奈。這些笨男人,都是一樣的笨拙。她伸出雙手,輕輕壓在吳定緣的手上:

“你連拋瞭兩次,真正的本心如何,難道還需要老天爺來定奪?”

從靳榮踏進監牢的那一刻,朱瞻基就覺得極不舒服。

靳榮以儀表堂堂著稱於軍中,長面美髯,時人稱之為“獨眼關公”。這位“關公”走到太子面前時,既沒有奸計得逞的欣喜,也沒有謀害君上的愧疚,甚至沒有刻意避開視線,一臉的大義凜然,仿佛徐州破城之後見到曹孟德似的。

朱瞻基努力不讓自己顯得太過驚慌,挺直腰桿:“靳四!我真是沒想到,連你都參與瞭這場謀篡!”

靳榮抱拳一揖。他甚至連掩飾都懶得做,事實上,也不需要掩飾,他剛才抓朱瞻基時,雙方的立場已是明明白白,不須裝模作樣。

“臣沒料到殿下竟會現身於濟南,倉促之間,隻有請您從都司衙門移至南大營的大牢駐蹕。”靳榮環顧四周,“這裡在濟南城的南邊,歷山之下,乃是濟南衛的行營所在。殿下必無行蹤泄露之虞。”

聽到靳榮這句話,朱瞻基嘴角一抽,悔意像蟲蟻一樣撕咬著他的心臟。這時候他才知道,於謙的忠告是多麼英明——“你永遠不知道誰是背叛者,所以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身份。”

可他想不通,自己的計劃到底是哪裡出瞭問題。濟南衛明明展開瞭對白蓮教的追捕啊,這是作不得假的。可靳榮若與謀篡者是一夥,怎麼會對同夥痛下殺手?

靳榮似乎讀穿瞭太子的想法,不屑道:“一群螻蟻,妄想和虎賁共謀,就該有被踩死的覺悟。”從這句話裡,朱瞻基隱隱讀出瞭些信息。不過他還未及細想,靳榮又一拱手:

“濟南府城內,美食甚多。不知太子想吃什麼?今晚我請廚子來整治。”

朱瞻基的臉色一變,這分明是斷頭飯哪,看來今晚靳榮就迫不及待要送他上路。太子下意識看瞭眼監牢的氣窗,內心無比絕望。

蘇荊溪是在城中都司衙門的門口守著,自己卻被轉移到瞭南大營,就算她覺出不對勁,也不知自己下落。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趕去臨清找於謙和舅舅求援。從濟南到臨清至少需要三天時間,等援兵趕到濟南,隻怕他的頭七都做完瞭……

哀求饒命,求他晚點下手?一個屈辱的想法閃過腦海。

沒意義的,就算靳榮高抬貴手又如何?今天已經是二十七日,若今晚還不北上,六月初三之前絕對趕不到京城,一樣是萬劫不復。無論怎樣,奸賊們的贏面都近乎十成,可惡!太子感覺自己的心火越燎越旺,幾乎快要沖破理性的束縛。

靳榮對太子的心態變化不感興趣,他正要離開,朱瞻基的罵聲突然從背後傳來:

“靳四你這個不忠不義的狗東西!”

聽到這句話,原本正要離開的靳榮,驟然停住瞭腳步。他緩緩回過頭來,獨眼裡的光芒變得銳利起來:“殿下,您說我是不忠不義之徒?”

“難道不是嗎?”朱瞻基按捺不住火氣,索性放開嗓門,“你忝為山東都指揮使,受瞭朝廷恩遇,勾結宵小先害天子,再謀儲君,哪裡來的忠!哪裡來的義!你還自命關公?可笑至極。真正的關公,至少會臉紅!”

靳榮快步回到柵欄前,頎長的手臂順著縫隙伸進去,一把掐住瞭朱瞻基的脖頸,一字一頓:“我可從來沒把洪熙那胖彘當成主君。我的功勛,是輔佐太宗皇帝打出來的;我的恩遇,是太宗皇帝親手賜下的,與你們父子何幹?”

朱瞻基沒想到,靳榮居然對他們父子有這麼大恨意,竟直呼天子為“胖彘”。他忍不住反唇相譏:

“你殺他兒子,殺他孫子,還有臉提他老人傢廟諱?”

靳榮的獨眼猝然爆出一絲光芒,手裡的力道又大瞭幾分:“太宗君恩深重,我靳四須臾不敢忘記。我如此做,正是為瞭報答他的恩情!”

朱瞻基被掐得臉色漲紅,呼吸困難,兩隻手無助地舞動著。靳榮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控,緩緩松開手,太子撲通一聲趴到地上,不住咳嗽。靳榮俯視著太子,一部長髯在胸前不住晃動,仿佛憋忍瞭很久:

“洪熙那個胖彘,滿腦都是肥腸。太宗靖難付出多大代價,才有今日局面,他倒好,一紙詔書把那些建文餘孽盡數赦免,置我等衛官於何地?太宗皇帝一世籌劃,好不容易把都城遷至北平,屍骨未寒,他就要把國都遷回南京,又是何等不孝!至於你,空長瞭一張太宗皇帝的面目,卻沒有他老人傢半點氣魄,終日沉溺玩樂——你們父子倆,根本不配坐在那張龍椅之上,不配接掌他老人傢打下的大好基業!你們父子倆,根本不似人君!”

“不似人君”四個字,正戳中瞭朱瞻基的痛處。這句話他聽得太多瞭,已成為心中的一根痼刺。憑什麼說我不似人君?我到底怎麼做你們才會滿意?太子過往積鬱於心的憤懣與困惑,被這一刺,猛烈地爆發出來。

他化身為一頭怒獸,朝著靳榮兇狠地撲瞭過去。靳榮沒有閃避,隻是長腿一彎一踢,直接踢中太子胸口,讓他倒飛回去。隻聽“撲通”一聲,朱瞻基背部結結實實撞在瞭監牢土墻上,眼冒金星。撲簌簌幾縷墻土落下來,可見撞擊力道之大。

靳榮略鄙夷道:“我早想這麼給你一下瞭。永樂爺戎馬一生,竟生出你這沒用的廢物。真不知道,朱卜花怎麼會讓你逃出金陵的。”太子被踹得胸口劇痛,根本站立不起來,可嘴裡卻不肯示弱:

“少提皇爺爺!你們不過是為滿足自己的野心,別當瞭婊子還立牌坊!”

靳榮走進牢房,徐徐蹲到朱瞻基跟前,把臉貼近,一字一頓道:“我的野心?我靳榮參與兩京之謀,早已把個人榮辱置之度外。我的忠義,不是愚跪昏君的小忠義,而是讓天下回到太宗成法上的大忠義。縱然要背負弒君之惡名,我也在所不辭。”

靳榮用拳頭敲擊瞭一下胸膛,獨目灼灼,正氣凜然,一瞬間竟令太子生出錯覺,敢情靳榮是真心覺得這件事乃是大忠義,自己才是反派。

太子嘶聲道:“你就不怕皇爺爺顯靈,劈死你們這些亂臣賊子!”

靳榮的臉上多瞭一絲狂熱的興奮:“太宗當然會顯靈。若不是他在九泉之下的護佑,你又怎麼會千裡迢迢跑來濟南,自投我的羅網?可見先皇的本心所向,從來不是你們,而是他真正的後繼之人,真龍!”

朱瞻基張瞭張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

靳榮欣賞著這位太子失魂落魄的模樣,袖子一擺:“不過我還是要多謝你才是。我每次上朝覲見你爹,看到那張油乎乎的胖臉,都想沖上去狠狠捶上一頓。沒想到,今天多少能得償所願,也算殿下你的一份功德。快想想晚上吃什麼吧,下去看見先皇總不能餓著肚子——這是臣唯一願為你盡忠之事。”

這時一名親兵跑進來,打斷瞭這場羞辱。他附耳說瞭幾句,靳榮“嗯”瞭一聲,橫瞥瞭太子一眼,微微露出憾色,但什麼也沒說,徑直轉身離開。

整個大牢已經被提前清理過,所以靳榮一走,偌大一間牢房裡轉瞬隻剩朱瞻基一個人。他軟軟靠在墻角,一個聲音在心中響起:“你沒有指望瞭。吳定緣下落不明,於謙遠在臨清,蘇荊溪孤立無援,誰能來救你?你身系重獄,什麼都做不得,不如乖乖等死……”

“住口!”朱瞻基不待它說完,便一聲低吼,將其強行掐斷。

若換作從前的他,大概會鬥志盡失,坐以待斃。而從金陵到濟南的一路波折,讓太子從同伴們那裡學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放棄。無論是宮城潛逃、後湖縱火、瓜洲水牢還是淮安船壩,無不是在絕境裡拼出一絲生機——濟南府城,憑什麼例外?現在不是還沒死嗎?

朱瞻基緩緩抬起左手,朝右肩狠狠地捶瞭一下。那裡的箭傷已大半痊愈,隻是箭鏃還未完全脫出,被這麼一捶,劇痛如電,瞬間激活瞭行將沉淪的神志。

現在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腦子一閑著,心魔便會復蘇。所幸剛才靳榮太過興奮,在羞辱太子之餘,透露出瞭不少信息。

其中最重要的,是靳榮無意中說出的一個詞。

真龍?

這條“真龍”,顯然是這一場兩京巨謀藏在最深處的策劃者,也是皇位之爭的最終受益人。

可他到底是誰?

先前於謙有過分析,有資格跟朱瞻基競爭皇位的,隻有兩個親生弟弟:老三越王與老五襄憲王。但從靳榮剛才的話裡能聽出,那個混蛋對永樂皇帝敬畏十足,卻對洪熙皇帝不屑一顧,不可能對他的子嗣有什麼好臉色。

難道說,他所效忠的這條真龍,不是洪熙皇帝這一支,而是從永樂皇帝那裡便分出去的宗室……朱瞻基閉上眼睛,腦海中沒來由浮現出另一個人名來。

朱卜花。

朱瞻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卜花為何要叛亂?他一個蒙古人,能做到禦馬監提督太監,可以說已是人生巔峰。他參與兩京之謀,究竟圖什麼?

朱卜花身死後湖之後,朱瞻基以為這事再也搞不清楚瞭。可剛才靳榮的表現,讓他意識到,朱卜花也許和靳榮一樣,不是為瞭榮華富貴,而是出於某種忠誠,某種足以讓他們毫不猶豫投入一場叛亂的絕對忠誠。

這兩個人的出身、性格以及仕途路線都大不相同,他們隻有一個共同點:都參加過靖難之役。想到這裡,朱瞻基精神一振。可巧皇爺爺在行軍途中,曾給他講瞭許多次靖難故事,他對其中細節倒背如流。隻要花點時間搜尋記憶,或許會有發現。

太子很快便在這寂靜無人的牢房裡,沉浸到瞭回憶裡。

在靖難之初,李景隆率軍六十萬進攻北平,燕王率二十萬人在白溝河迎敵。在這一場大戰中,朱卜花與靳榮兩人同屬精騎先突,在關鍵時刻擊破瞭南軍大都督瞿能,讓整個局勢發生逆轉,燕軍以少勝多。

在隨後的東昌之戰中。燕王被盛庸大軍所圍,又差點喪命,多虧張玉、靳榮等人拼死救援,才得以身免。在這一戰中,朱卜花在負責斷後的後陣翼軍之中,一直奮戰到燕王安全撤離。

在建文四年,燕王在浦子口之戰中與南軍相持,戰況不利。是靳榮率領一支先登飛騎馳援,北軍方才反敗為勝。

在靖難這一系列戰事中,他們兩人都立下瞭赫赫戰功,所以戰後一個成瞭禦馬監的提督太監,一個成瞭山東都指揮使。他們對永樂皇帝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

但兩人同時出現在戰場上的,隻有白溝河與東昌兩戰。硬說有某種聯系,委實有些牽強。

朱瞻基強忍著疼痛,又重新過瞭一遍,巨細靡遺。想著想著,他倏然眉頭一挑,發現瞭這兩個人真正的共同之處,應該隱藏在軍隊序列之中。

白溝河之戰的精騎先突也罷、東昌之戰的後陣翼軍也罷、浦子口之戰的先登飛騎也罷,這三支軍隊其實是一支,隻是不同時期的軍號不同而已。這支軍隊自然是向朱棣效忠,但同時也由一位總兵官直接統轄。

朱卜花和靳榮的忠誠,極有可能是奉獻給這位直屬上司的。

朱瞻基回憶起那位總兵官名字的一瞬間,心臟驟然一疼,仿佛被一條無形的棘鞭勒緊。那是一個讓人諱莫如深的名字、一個朱明皇室揮之不去的詛咒。很多疑問,都因此得到瞭解答,而答案又催生出瞭新的恐懼。

如果兩京之謀是那個人策劃的話,恐怕京城局勢比想象中險惡十倍,幾近不可翻覆。

氣窗外的光線還在緩慢移動,此時正值未時,太子的眼神卻已迅速黯淡下去。好不容易才忽略掉的絕望,迅速從朱瞻基的腳面重新漫上來。這一次他沒再試圖抗拒,任由自己被恐懼淹沒……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