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瞻基心目中,京城是最不可解的一個謎。
從南京寶船爆炸開始,太子一路逃亡,慢慢地看清瞭兩京之謀的輪廓。朱卜花、郭芝閔、汪極、白蓮教、靳榮、漢王……一個又一個環節浮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能——可是,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京城,卻始終籠罩在一層迷霧裡。
雖然當年靖難,同樣也是叔叔造侄子的反,但燕王朱棣好歹是一方守臣,手握邊軍,坐擁北平大城,與南軍頡頏相當。而如今漢王隻是一個樂安州的藩王,他到底要施展出什麼手段,才能讓洪熙皇帝突陷不豫,讓一幹重臣不置一詞,讓京營、禁軍按兵不動,讓後宮之主張皇後隻能發出一封語焉不詳的密函?
所有的疑問,可以歸結為一個問題:漢王在京城到底想幹什麼、能幹什麼?
在這一路上,太子和於謙曾經探討過很多種可能,可都沒有結論。即使是昨葉何加入之後,也給不出答案,白蓮教隻負責南京一個環節,京城的事則完全不清楚。那裡就像是垂下瞭一面厚厚的帷幕,把真相隱藏其中。
唯一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就隻有從帷幕中提前離開的張泉。
“等一等!先把你的事說清楚!”
這時於謙卻先站出來,用眼睛去瞪昨葉何。接下來要談論的,是宮闈陰私,這個白蓮教的護法還沒交代明白,豈可旁聽與聞。
昨葉何早有準備,她瞥瞭吳定緣一眼,當著眾人從容說起濟南之事。
她此時講的故事,與講給太子聽的版本一般無二。於謙聽到梁興甫已死,不由得大大松瞭一口氣。隻是張泉冷笑道:“你們那什麼佛母,倒打得好算盤。一邊敗瞭事,便投向另外一邊,當大明宗室是市集上賣菜的嗎?”
昨葉何不慌不忙,整衽下拜:“佛母自知罪孽深重,命我盡力彌補前過。若張侯無意,在此殺瞭民女,亦無怨懟。反正我教虛實,太子已是盡知,他日登基理政,相信會小有裨益。”
張泉鼻孔裡哼瞭一聲,在他聽來,這就是威脅。可朱瞻基聽在耳朵裡,卻別有一番意味。白蓮教因何而聚、緣何而反,他是親身體會過的。昨葉何這一番話,不完全是威脅,倒有幾分勸諫的意味。
想到這裡,朱瞻基擺瞭擺手:“且不論此前白蓮教如何助紂為虐,本王離開濟南的時候,他們畢竟出力甚多。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具體如何獎懲,待事瞭之後再議不遲。”
張泉道瞭聲“是”,不再追究,隻是那一雙犀利目光,始終註視著昨葉何。昨葉何絲毫不以為忤,先沖太子盈盈一拜,說我去夥房找點吃的,然後離開瞭船艙。
她一離開,氣氛變得稍微松快瞭些。張泉凝眉思忖,似乎在想如何開講。於謙幾次躍躍欲試,但都強忍下去,不好越俎代庖。
“陛下可能還活著。”這是張泉的第一句話。
太子等人都是一喜,可看張泉的神情,卻完全不像慶幸的模樣。
“待我從頭說起。殿下你離京是在五月三日。據當值的小宦官說,接下來連續七日之內,陛下先後臨幸瞭二十幾位宮人,內官監甚至不及造冊擬號……”
張泉說得很隱晦,可朱瞻基不免有些尷尬。他父親什麼都好,唯獨有寡人之疾,於床笫之間沒有節制,舅舅當著眾人的面提起這事,實在面皮無光。
張泉繼續道:“陛下體態肥胖,平時氣虛得很,卻突然如此精力旺盛,不能不令人生疑。據說是一位道人進獻瞭一味叫作先天丹鉛的丹藥所致。到瞭五月十一日,內闈未除,陛下突然暈厥於床榻之上,太醫院束手無策,醫案裡隻含糊說是陰癥內風。”
這時蘇荊溪突然截口問道:“陛下發病時,喉中可有滾痰之征?”張泉一怔,先看看太子,見他點頭首肯,便回答道:“喉中確實有痰聲,綿綿不斷。”
蘇荊溪道:“這先天丹鉛我略有耳聞,可不是什麼道傢仙丹,而是江淮間流行的一味媚藥。其中除瞭肉蓯蓉、海馬、淫羊藿等催情之物外,還用瞭斑蝥等烈物。行藥之時,血湧如洪,若是青壯健漢服用還好,若是體態肥大者,極容易因為情志過極導致氣血逆亂,夾痰上擾,引發中風。”
蘇荊溪於藥石一道極為精通,她這麼一解說,眾人心中如明鏡一般,這毫無疑問是針對洪熙皇帝施的手段。張泉嘆道:“錦衣衛第一時間拿下做薦人的小宦官,再想去捉拿那個叫玄元子的道士,可他卻早已死於自傢道觀之內。”
蘇荊溪搖搖頭,不再言語。
張泉繼續說道:“先天丹鉛的事,死無對證,可天子還得救。到瞭五月十二日,太醫院向張皇後以及幾位大學士宣佈天子大漸,脈象持續衰弱下去,呼吸時斷時續,已是回天乏術。大學士們商議盡快召回太子,以定人心。可就在這一天,漢王突然出現在瞭紫禁城內。”
朱瞻基心中一凜,原來叔叔竟早不在樂安州瞭。
“本來藩王無詔離藩,乃是大罪。可漢王打的旗號,是來拜祭他與皇帝的生母仁孝皇後,沒人敢攔。他一進宮,便直入欽安殿,趴在皇帝床榻邊大哭瞭一通,然後怒斥周圍人等,說你們為何束手旁觀,難道要謀害我親兄長?”說到這裡,張泉冷笑一聲,“其實誰都知道,漢王口是心非,可他占著大義,大傢也不好說什麼,幾位大學士決定靜觀其變,看他耍什麼花樣。”
“可這時候,漢王拿出瞭一張藥方,說這是續命奇方,可以救回兄長。這可真是大大出乎瞭所有人意料——要知道,救活皇帝,他還是得乖乖回去當藩王;救不活皇帝,那弒君之罪就得扣到他頭上瞭。漢王何時這麼兄友弟恭,有棠棣之德瞭?”
張泉說著說著,自己先搖瞭搖頭,繼續道:“當時張皇後和幾位大學士,誰也不知該如何應對,躊躇不決。漢王一拍胸脯,說我皇兄危在旦夕,你們這些人居然還瞻前顧後,這樣好瞭!我立下軍令狀,這藥方若真治死皇兄,我為他殉葬,總行瞭吧?
“在漢王的強烈壓力下,張皇後和幾位大學士姑且死馬當活馬醫,允他一試。沒想到一試之下,這續命奇方居然真的奏效。”
朱瞻基聽到這裡,忍不住“啊”瞭一聲,差點直起身來。這時蘇荊溪皺起眉頭道:“這續命奇方是怎麼寫的?”
張泉搖頭:“這個卻不知道瞭。但藥效是有的,天子脈象、呼吸、心跳俱回,隻是……”說到這裡,他一陣苦笑:“隻是陛下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連眼皮都抬不起分毫,整個人有若一尊活泥塑。”
張泉沒往下說,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一位皇帝陷入這種狀況,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
他不能理事,不能決策,沒法表達任何意見,可他偏偏還活著。沒人敢宣佈駕崩,沒人敢張羅繼位之事,萬一天子又醒過來呢?這可是犯極大忌諱的事。可以想象,欽安殿內會陷入一片尷尬的僵局。
“這個時候,漢王又說話瞭。他說這續命奇方分作內、外兩方。外方用藥石,隻能治標,讓天子維持呼吸;內方則是一種叫作顯見北辰大醮的科儀,須請身負氣運之人誠心祈禳,內外合用,才能讓皇帝徹底恢復神志。”
“什麼叫身負氣運之人?”
“太師張輔、少師蹇義、少傅楊士奇、少保夏元吉、少保黃淮,以及太子少師呂震、太子少傅楊榮、太子少保吳中、金幼孜!”
這一長串名字聽下來,朱瞻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洪熙皇帝即位之後,搞瞭一個“三公三孤三師”之制,恢復瞭九個榮銜,頒發給身邊的心腹之臣。除瞭遠鎮雲南的太傅沐晟、遠鎮寧夏的太保陳懋不在,洪熙一朝的三公、三孤、三師全在欽安殿上瞭。
漢王點名要這些重臣,等於將整個中樞一網打盡。
“我叔叔是想借口祈禳,隔絕朝廷諸臣與父皇的聯系?”朱瞻基眉頭一挑,他也讀過史書,這樣的事例實在見得太多瞭。
張泉輕嘆:“你說錯瞭。漢王的要求正好相反,他讓這份名單上的人留在欽安殿不得離開,說要用顯見北辰大醮借用他們身上的氣運,近身為天子加持。”
這不是要隔絕天子與朝臣,這是要把整個大明的核心決策層都與外界隔絕啊。朱瞻基驚嘆於叔叔的野心:“那班大臣難道會乖乖聽命?”
張泉做瞭個無奈的手勢:“大傢都知道這是無稽之談,可漢王那外方真的把天子救活瞭,他的內方便沒人敢不信,也沒人敢拒絕參加齋醮——哪個若稍做質疑,萬一天子突然駕崩,豈不就成瞭他的責任?”
太子沉默下來。他知道這些人不是鐵板一塊,比如呂震與楊士奇就是死對頭,這個節骨眼上誰露出一點破綻,都會被對頭抓住把柄。漢王開列的這份名單,顯然是算準瞭他們會彼此牽制。
“於是這一班公孤諸臣齊聚欽安殿內,日夜祈禳。就連張皇後以下所有嬪妃,也都謹留後宮,不得輕易走動。整個紫禁城被完全封鎖起來,由禦馬監的勇士營內控,外城的五軍、三千、神機三大京營與順天府也收到指令,封城閉門,非上諭不得開啟。”
朱瞻基先是眼前一黑,若三大京營與禁軍都被漢王收買,大局隻怕沒什麼翻盤的指望瞭。但他轉念一想,若漢王已掌握瞭這幾支軍隊,何必還要把青州旗軍北調?何必還要玩顯見北辰大醮的花活兒?
再靜下心琢磨,漢王應該隻是假借為天子祈禳之名,來命令禁軍與京營封城,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挾天子以令諸侯”,並未完全控制。形勢雖然很糟,還不至於太糟。
“這要持續多久?
“漢王給出瞭承諾,六日之內,天子病情即可見分曉。”
“為什麼一定要六天?”朱瞻基不太明白。
張泉道:“因為他在等你的消息。”
“等我?”
“五月十二日開始齋醮,六日之後,殿下你算算是什麼時候?”
朱瞻基眼皮一跳,五月十八日,那正是他抵達南京之日,也是寶船爆炸之時。張泉陰沉地豎起一根手指:
“天子若在,漢王沒機會上位;天子若駕崩,漢王還是沒機會,因為你是大明太子,繼承順位無可爭議。對漢王來說,唯一即位的可能,是殿下先陛下一步離世,而陛下又無法指定繼承人,法理上他才能爭上一爭。”
“所以叔叔在等我死……”
“是的。他搞出那個顯見北辰大醮,其實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鎖住有資格代發詔書的重臣,不讓他們把你中途召回。等到五月十八日你一到南京,和寶船一起化為飛灰,齋醮便可以停瞭。屆時你們父子雙亡,漢王便可以用國無長君作為理由,名正言順地要求兄位弟繼瞭。”
這個可能性一說出來,朱瞻基和於謙同時點瞭一下頭。他們雖不清楚京城變故,但對兩京之謀的最核心緣由,已有類似的推測。隻是其中有些事,實在無法宣諸口筆。
要知道,按照統緒,洪熙皇帝與朱瞻基若故去,該由越王或襄憲王之一登基,張太後垂簾聽政。但永樂皇帝上位,就是以藩王攻天子,以叔父伐親侄。如今漢王若做同樣要求,隻怕靖難復現。
朱瞻基不免憤憤道:“連舅舅你都看得這般清楚,那些公孤重臣難道就任由漢王施為?”
“不然,不然。”張泉搖頭,“那些人之所以同意參與大醮,也是考慮到能守在陛下身邊,不讓漢王有矯詔的機會。隻是他們並不知道,漢王居然會同時在南京對太子下手。這事若不是我提前離開京城,也是想不透的。”
“對瞭,舅舅你是怎麼提前離開的?”
“這還多虧瞭我姐姐啊……”張泉說到這裡,雙目一肅,一時間悲戚、欽佩與感動等種種微妙情緒,浮現在白皙的面孔之上。
“在欽安殿內,唯一覺察到漢王可能會對你下手的,就隻有你的母親張皇後。可她也要參與大醮,無法離開,隻能趁著京城封禁之前,傳出兩通消息。一通是給我的私信,她知道我常住通州,不受封禁之限,是唯一能傳出消息的人。剛才我說的宮中之變,小部分是事後揣測,大部分是她說與我知的。隻是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居然用皇後鳳印與皇帝親親之寶,發出一通急遞密詔給你。估計考慮到要走官驛,她沒敢把話說得太明顯,隻好在用寶上做瞭暗示。”
“母後……”朱瞻基一想到張皇後苦苦守在半生半死的父皇身邊,外面強敵環伺,還不忘惦念遠在千裡之外的兒子,眼眶頓時濕潤瞭。
那封信太及時瞭,十二日送出,十八日便到瞭南京。倘若張皇後稍有猶豫,朱瞻基恐怕已死在南京皇城裡瞭。
“我姐姐從小就是個有主見的聰慧女子,堅毅果決。當此危機之時,若不是她見機傳出這兩則消息,咱們舅甥乃至洪熙一脈都要傾覆。”
張泉掏出一方金絲手帕,讓朱瞻基擦擦眼淚,繼續道:“我離開京城之後,起初不知該如何是好。漢王隻怕早早在地方收買瞭無數黨羽,我無從判斷誰忠誰奸,便不敢輕易驚動官府。”
朱瞻基聽到這裡,面色一紅,所幸手裡拿著手帕一擋,張泉倒也沒覺察到異狀。
“當時我急於知道南京的情形,可時辰實在趕不及。我忽然想到,我跟泰州郭純之有飛鴿交往,便飛去一封書信,隱晦地讓他幫我探查一下南京情況。沒想到,太子您居然親自從郭傢放飛回鴿,我大喜之下,便急忙沿漕河南下,估算在臨清與你會合。”
說到這裡,張泉笑著看向於謙:“隻是我在臨清沒等到太子你,反而遇見瞭這位於廷益。他可真是忠直之臣,在臨清漕運碼頭之上,以東宮幕僚的身份公開征募船隻水手,那可真是聲若洪鐘、慷慨激昂,驚動瞭整個臨清,把敵人設下的暗樁全炸出來瞭。我恰好也剛抵達臨清,倒是省瞭相認的麻煩。幾經周折,我把他從敵人的手裡救瞭出來,兩下交換情報,這才知道殿下那邊的情況。”
無論是朱瞻基還是吳定緣、蘇荊溪,看向於謙的眼神都有幾分心疼。他們沒想到,於謙居然會用這麼笨拙的辦法。可再一想,憑他孤身一人,若想迅速聯絡上張泉,也隻有此法可行。
張泉隻說是“幾經周折”,但敵人是打算在臨清全力阻擊太子,於謙這麼大喇喇站出來,其兇險程度隻怕不輸濟南。
於謙捋瞭捋胡須,半是赧然半是傲然地說道:“我沒蘇大夫的醫術,也沒吳定緣那麼強悍,索性堂堂正正,行正攻之法。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在臨清公開露面,一來好讓張侯得知,二來可以令敵人誤會殿下也在臨清,您在濟南的行動壓力或可減少幾分。”
“於廷……於謙你真是……就不怕被碾為齏粉嗎?”
不直呼其名字,實在不足以表達朱瞻基此時內心的情緒。
於謙從容道:“臣在瓜洲之時,看到過別人在攪石灰粉。當時臣就在想,歷代名臣都自比鳳凰、麒麟,而臣隻要做這清清白白的石灰便夠瞭,哪怕粉身碎骨,亦不為憾。”
朱瞻基眼眶沒來由地一熱,他想掙紮著起身,去攙攙這個南京城裡的小行人。於謙卻搶先一步,從懷裡取出那一尊小香爐,雙手奉上。太子接過香爐,摩挲著上頭的劃痕,百感交集,忽又遞給旁邊的吳定緣:“你瞧瞧,來,你瞧瞧。”
吳定緣面色僵硬地接過銅爐,看到自己的血手印猶在,輕輕嘆瞭一聲,輕到隻有他旁邊的蘇荊溪聽得見。
於謙接著張泉的敘述,繼續講道:“我與張侯會合之後,本意想去濟南救援。但張侯認為敵情不明,貿然前往容易壞事,遂按原計劃趕往德州。狻猊公子在漕河上的勢力可真不小,若非張侯交遊廣泛,有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幫忙,隻怕我等中途就得被攔下來。”
“狻猊公子?”太子聽到這名字,有些詫異。
於謙撓撓頭:“這是漢王派來攔截我們的一員幹將,隻是聽聞其名號,卻不知來歷,不過他造成的麻煩委實不小。”這時吳定緣忽然開口道:“我聽昨葉何說過,她們白蓮教在淮安時被奪去瞭指揮權,就是狻猊公子出面。”
張泉一雙銳目掃到吳定緣身上,很是好奇。他交遊廣泛,但真沒見過這種喪氣滿滿、意志消沉的人,可偏偏是這種人,成瞭太子北歸的最大倚仗。他到底何德何能,讓太子繞路去瞭濟南?
可惜這時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張泉沉思片刻,抬手道:“且聽吳捕頭的意思,把她暫時叫進來問話。”
昨葉何很快被喚回,聽到這個疑問,她不由得笑瞭。於謙板著臉說你笑什麼。昨葉何伸出兩個巴掌,又彎下小拇指:“其實不必問我,你們也猜得出來。龍生九子,各有所好,那狻猊是第幾子?”
在座的人面面相覷,於謙掰著指頭數瞭數:“老大囚牛、老二睚眥、老三嘲風、老四蒲牢,老五狻猊,對,第五子是狻猊!”昨葉何望著他,笑意盈盈,就是不說話。
還是吳定緣先反應過來:“我在金陵時聽過一條流言,說最近一年總是地震,隻因當今天子德不配位,惹得真龍發怒。現在想想,這應該是漢王散佈的吧,他是真把自己當真龍瞭。”
漢王自詡真龍,那他的兒子們顯然就是龍子。朱瞻基迅速在腦子裡過瞭一遍宗室譜牒,很快便鎖定瞭一個名字:漢王的第五個兒子,臨淄王朱瞻域。
對這位堂弟,朱瞻基沒多少印象,隻記得特別胖。沒想到,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死胖子,卻給自己起瞭這麼霸氣的一個外號。
“他能折騰起這麼大動靜嗎?”朱瞻基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朱瞻域比他小五歲,哪裡來的手段在漕河上呼風喚雨?
張泉別有深意地說道:“湖、江、浙等南三漕我不清楚,但白、衛、閘、河四段北漕的官員,被朱瞻域收買瞭大半。”他有意停頓片刻,又補充道:“但以我之見,不是朱瞻域手段有多高妙,而是這些人早就對天子不滿,終於被他們等到瞭機會。”
朱瞻基明白張泉的意思。朝廷遷都南京之後,必然廢漕,北漕河幾萬官吏的安置將是個大問題,牽涉極多利益。朱瞻域或背後的漢王,隻要允諾登基後維持都城不變,便足以撬動人心。
漕河,還是漕河,這條河到底攪動起瞭多少風浪啊……朱瞻基心想。仿佛為瞭應和他似的,整條大船忽地一晃,大概是遭遇瞭一陣強風,眾人都紛紛找地方扶住,半天方才恢復平穩。
“這些人,天天就想著自己眼前那點芝麻粒!全不替朝廷考慮!”朱瞻基憤憤地拍瞭下艙壁。張泉卻搖瞭搖頭:“遷都與否、漕河存廢,這件事其實大有可商榷之處……不過這件事今日不議,廷益你繼續。”
於謙繼續道:“我們到瞭德州之後,聽說當地白蓮教在召集人手,要出城攔截殿下您。張侯當機立斷,帶著那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前來迎候殿下。殿下福緣深厚,幸無大礙,可見天命之所歸。”
最後那半句馬屁,拍得委實有些生硬。不過朱瞻基並沒計較這個:“所以我們現在是去京城?”
張泉道:“德州的漕運衙門,隻怕也已被狻猊公子控制。所以我沒安排殿下你進城,而是弄到一條特別的快船,直入京城。”說完他拍瞭拍船幫,露出一個令人寬心的笑容。
眾人再度環顧船艙,逼仄窄小,不知張泉所說的特別是什麼意思。於謙搶著道:“這船不屬於山東漕運把總,而是遮洋總的船,本是用來走海路的,所以帆形、船底、幫形與尋常漕船不同。”
“海船怎麼會跑來漕河裡?”
這次是張泉接過話題:“本朝自永樂十三年罷瞭海路之後,這些海船就用不上瞭,都分配給各地把總,用來運送各種特別容易傷船的貨物,權作廢物利用,用毀瞭就扔,也不可惜,喚作海落船。漕河之上,沒人拿正眼去看它們。”
張泉給太子簡單算瞭一下。此時大概是五月二十八日的酉正時分,從德州徑直北上,經滄州、天津、通州至京城,五天之內要跑六百裡地,時間緊迫得很。不用這種海落船日夜兼程,隻怕還真未必趕得及。
張泉似乎對漕河極為熟稔,無論地名、水程、船次閘類,都張口就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位任職多年的漕官。聽完他的解說,朱瞻基也便放下心來。不過他細細一算,忽又起瞭憂慮:
“今天已是五月二十八日,整整十天過去。不知父皇與母後如何……”
“你父皇昏迷期間,全靠往嘴裡滴入粥水續命,不知能撐幾時。我們隻有盡快趕到京城,才能見分曉。”張泉堅定地拍瞭拍他肩膀,“殿下你記住,你還活著,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優勢,也是兩京之謀最大的破綻。”
有瞭舅舅的鼓勵,朱瞻基才精神復振,可又忍不住打瞭一個哈欠。他們自從離開濟南以後,還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張泉便對蘇荊溪道:“蘇大夫是吧?太子肩上有傷,麻煩你早點帶他去休息吧。”蘇荊溪微微垂首:“民女自當盡心竭力。”
於謙和她兩人攙著太子,去瞭後艙。至於吳定緣,早早靠著艙壁睡著瞭。這讓本想跟他談談的張泉隻好放棄,吩咐人把他抬出去,然後在案幾上攤開一張漕路圖,繼續鉆研路線。
不提吳定緣那邊睡得多香,這邊於謙和蘇荊溪把太子扶入最寬敞的一間船艙,裡面桌案、床榻無不齊備,連熏香都提前備下瞭。於謙從懷裡掏出那香爐,隨手擱在桌子上,蘇荊溪則替太子除去外衫鞋襪,靠在床頭,再去細細給傷口敷藥。
說來也怪,從前太子對這種近距離接觸甘之如飴,坦然受之。可自從他在濟南校場上袒露瞭心聲之後——盡管隻是對吳定緣,而不是蘇荊溪——現在再看到蘇大夫,卻無比緊張。
兩人此時面孔相距很近,太子能感覺到她熱乎乎的呼吸,聽到她聲音的每一處起伏,看到寬額之上凝出一滴晶瑩的汗水,聞到那一雙素手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幽香,甚至當蘇荊溪轉頭之時,還會有幾絲發縷輕輕劃過,令他的皮膚表面有絲絲癢癢的快感。朱瞻基讀過佛經,這一刻他覺得佛祖概括得實在太精確瞭:色、聲、香、味、觸、法,每一種誘惑都那麼動攝人心。
太子覺得自己的心臟咚咚跳得厲害,又怕蘇大夫覺察到異狀,隻能拼命抑制。蘇荊溪奇怪地看瞭他一眼:“殿下,你的肌肉繃得太緊瞭,這樣我沒法處置。”朱瞻基不敢直視她的雙眸,隻好把臉轉到一邊。
“都怪吳定緣那個蠢材。”他惱火地想。當初在校場上他主動袒露瞭心意,如果吳定緣也喜歡蘇大夫,他便會徹底放棄,不作別想;如果吳定緣說沒興趣,他便要設法把蘇大夫娶入宮中,縱然不是皇後,也必是貴妃。
誰知吳定緣那個蠢材回答得十分曖昧,是與不是,沒個準話。這讓朱瞻基再面對蘇荊溪時,簡直不知該以什麼方式相處。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蘇荊溪已結束瞭今日的包紮,略叮囑瞭幾句,站起身來。那股香味,一下子便消散掉瞭。朱瞻基心中嘆息,看來又錯失瞭一個好時機。
可當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蘇荊溪沒像往常一樣徑直離開,而是站在床頭絞著雙手,難得露出些許惶恐。朱瞻基心中陡然又生出一股莫名的希冀,難道說……他連忙抬手道:“蘇大夫,你是有話要對本王說?”
“是……”蘇荊溪的聲音有些畏怯,全不似之前的直爽大方。
於謙見狀,趕緊說我去外頭看看船行狀況,蘇荊溪卻對他道:“於司直請留步,此事你在場比較好。”於謙嚇瞭一跳:“後宮之事,外臣何敢與聞。”
“於謙!”朱瞻基惱羞地大喝瞭一聲,把床頭的藥壺直接丟出去,砸到距離於謙腦袋隻一寸的艙梁上,又滾落在瞭地板上。於謙俯身把藥壺撿起來,莫名其妙地看向蘇荊溪。
“蘇大夫你說。”太子盡力平心靜氣,可語氣裡卻有種遮掩不住的失落。她既然叫於謙留下,顯然要說的事情與男女無關。
蘇荊溪略帶緊張地整瞭下頭鬢,跪在瞭地上:“適才張侯說起天子病情,讓民女想到一件往事。可要說清楚這件往事,便涉及欺君之罪。”
“嗯?”朱瞻基覺得這話有些古怪。
“原來民女還心存僥幸,可聽完張侯講述,發現不說不成。帝位之爭茲事體大。若因一人之私而壞殿下大事,那便太不分輕重。所以……所以……”蘇荊溪似乎說得很艱難,“所以民女願在這裡坦誠一切,甘願承受任何責罰。”
說完她深深一拜。朱瞻基看瞭於謙一眼,於謙會意,趕緊從艙門探出去看看,然後把門關好。
“民女這一次跟隨殿下上京,其實是別有目的。”
於謙註意到,朱瞻基的臉頰抖動瞭一下。這一路上,幾乎每個人都別有目的,他對這個詞已是聞之則厭。蘇荊溪道:“殿下可還記得,我毒殺朱卜花的事?”
“記得啊,你不是說是為瞭給一位手帕之交報仇嗎?”太子一驚,“難道……是騙我的不成?”
“不,那是真的,隻是並非全貌。我當初起意毒殺朱卜花,是為瞭給手帕之交報仇不假,可她的仇人,卻並非隻有朱卜花一個。”接下來,她緩緩說起瞭錦湖的故事。這一次,她講得比前兩次都詳細,就像瓦子裡說書一樣,娓娓道來,抑揚頓挫,仿佛已在心中講過許多遍一樣。說到後來,聲音微微顫抖,似是內心情緒難以抑制。
無論是朱瞻基還是於謙,都不記得曾見過蘇荊溪如此情緒流露。
“永樂二十二年,錦湖身死京城。我聽到這消息,已是年底。我痛哭瞭數場,發下誓言,一定要為她報仇。所以我陪同殿下上京,非是盡忠,其實是存瞭復仇的私心,巴望能獲得殿下信賴,好教那些害死錦湖的大人物為她殉葬。”
朱瞻基拍拍榻邊,情緒很是激動:“為友復仇,何罪之有!來來,他們都是誰?本王給你做主,一並殺瞭。”蘇荊溪搖搖頭:“當此危急存亡之秋,借用殿下的權勢已是逾矩,民女豈能節外生枝,幹擾瞭大事。”
於謙比朱瞻基更冷靜一些,皺著眉頭問道:“此事雖然不妥,但也不是什麼緊要關節,說是欺君之罪有些過瞭——這與張侯今天講的事情,有什麼關系?”
蘇荊溪苦笑道:“我年幼時,因為體質虛燥,經行腹痛不止,每一次發作都似死過一番。當年初入師門,並無一個熟人,隻有錦湖主動跑過來悉心照顧我這麼一個黃毛丫頭。當時她已學瞭一年有餘,遂試瞭個方子給我煎服,我一服之下,居然病癥全消。從此我倆便成瞭無話不說的手帕交。她對於藥石配伍見解極深,極有天分,見我屢受病痛,遂發下一個宏願,要調配出幾個婦科雜病金方,教天下姐妹少受些痛楚。”
於謙不明白她怎麼又說起婦人病來,正要開口,卻被一臉嚴肅的朱瞻基攔住。
“我對這個願望是極欽佩的,倘若成瞭,可真是功德無量的活菩薩。於是我與她一起潛心研究,不是鉆研藥典,就是外出尋藥,配成瞭方子便在自己身上試,試完瞭還會記錄下來。錦湖把這些藥方匯集起來,起瞭個名字叫《閨中備要》。後來錦湖遠嫁京城,把底稿留在我這裡,相約逐年增補。”蘇荊溪講到這裡,雙眸看向朱瞻基,聲音轉為嚴肅:
“這本《閨中備要》乃是我與她的試作,其中不少藥方並不完備。其中有一個未成之方,叫作四逆回陽湯,本意是回陽救逆、助病人安魂定魄。我們為瞭讓它更適用於女子,便做瞭改良。這時恰好碰到一個急性中風的老太太,接診時已是口斜眼歪,氣息忽強忽弱。錦湖做主,試瞭這個未成之方,結果老太太氣息與脈象倒是穩定瞭,可全身無一處能動,喚也喚不醒,猶如木僵之癥,過瞭四日才徹底故去。病人傢屬倒沒說什麼,我與錦湖卻嚇得不行——顯然這方子隻能回陽,不能救神,那中風老太太被吊回瞭性命,代價卻是五感俱失,無知無覺,猶如一具活屍。回過頭想,隻怕那老太太最後是被活活餓死渴死的……”
聽到這裡,朱瞻基和於謙的臉色全變瞭。這四逆回陽湯,聽起來與續命奇方幾乎一樣。
“這方子與其說是治病良方,倒不如說是害人的劇毒。錦湖和我商量瞭一回,隻在《閨中備要》裡略做描述,卻不敢寫下配伍。適才我聽張侯講述,才驚覺洪熙皇帝的醫案癥狀,與那老太太一樣。這才要趕緊向殿下坦白。”
朱瞻基急道:“你是說,錦湖到瞭京城之後,把藥方泄露給漢王瞭?”蘇荊溪搖頭道:“錦湖心性慈悲,絕不會把這種害人的方子流傳出去。”
“那漢王是怎麼得到這方子的?
兩京之謀最核心的關鍵,在於洪熙皇帝不能死,也不能生。這在尋常狀況下,是絕難實現的,但續命奇方撬動瞭一線可能。說它左右瞭大明的命運,絲毫不為過。如果它就是四逆回陽湯,那麼來源就極其可疑瞭。
蘇荊溪有些惶惑:“民女剛剛方才覺察,未及細思。”朱瞻基眼角卻要裂開:“這還用怎麼思?錦湖沒對外人說,不代表她不會說給夫傢!她到底嫁到誰傢去瞭?”
蘇荊溪猶豫再三,吐露出四個字:“富陽侯府。”朱瞻基一聽這四個字,直接從榻上直起身子來。
說起來,這富陽侯也算是勛貴中的奇葩。第一傢主叫作李讓,本是一個指揮同知之子,隻因容貌俊俏,被朱棣的次女永平郡主看中。一位藩王的郡主居然要下嫁指揮同知之子,這事哄傳整個北平,著實給勾欄瓦子裡提供瞭不少談資。
朱棣雖然脾氣大,可也拗不過女兒,勉為其難地同意瞭。沒想到靖難一起,這位吃軟飯的駙馬爺卻表現得頗為亮眼,先在端紮門內拿下瞭建文帝在北平的心腹,然後又跟著朱棣打瞭白溝河之戰。更重要的是,建文帝以他父親的性命要挾,讓李讓投降,被他拒絕,結果導致李傢一族被殺。
靖難之後,朱棣念及李讓的遭遇,封瞭他一個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爵至富陽侯,並賜瞭子孫世襲誥券一卷。可惜李讓在永樂二年就去世瞭,隻有一個兒子李茂芳襲爵,跟母親永平公主在京城相依為命——論起來,朱瞻基還得管現任的富陽侯叫表哥。
富陽侯府人丁稀少,在勛貴諸傢中沒什麼存在感。不過太子敏銳地註意到,當年李讓也參與過白溝河之戰,那麼他會不會和靳榮、朱卜花一樣,從那時起就跟漢王有勾結?要知道,永平公主跟二哥朱高煦的感情,可要比跟大哥朱高熾好得多。
那麼,會不會是錦湖嫁給李茂芳的兒子之後,無意中把四逆回陽湯泄露給瞭李傢,然後永平公主又轉給瞭漢王,因此引發瞭漢王的野心勃發?
朱瞻基忽然想起一件事。永樂二十二年的八月份,李傢不知怎麼觸怒瞭洪熙皇帝,傢裡的誥券被收回燒毀,幾乎被攆出京城。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所以永平公主才倒向漢王?
他覺得真相簡直呼之欲出。
朱瞻基正要拍桌子說要徹查,蘇荊溪勸道:“四逆回陽湯的來歷幹系重大,待陛下登基後再查不遲。但若此時旁生枝節,以致蹉跎大事,民女就真是萬死莫贖瞭。”
於謙對此大表贊同:“蘇大夫所言甚當,目下還是以返回京城為第一,我看此事暫時不宜聲張。”
朱瞻基“嗯”瞭一聲,把怒意勉強壓下。他已不是剛到南京的那個愣頭青瞭,如今上京之路危機四伏,勉強去追查藥湯來源,既無可能,也無必要,勉強糾結隻會自亂陣腳——趕得及登基,什麼都不是問題;趕不及登基,也便顧不得這個問題瞭。
“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你我三人知道就行,不要外傳。”
“那張侯那邊?”於謙問。
朱瞻基猶豫瞭一下:“舅舅正忙著規劃水程,別給他添亂瞭。”
兩人皆凜然稱是。朱瞻基抬眼看到蘇荊溪依舊跪在地上,面露恓惶,心中不由得一軟,起身去攙她的雙臂:“藥湯本是無情之物,害人的是漢王,不是藥湯。蘇大夫你能坦誠相告,足見用心,起來吧,本王赦你無罪。”
太子的雙手一碰到蘇荊溪的臂彎,頓覺溫熱綿軟,心中壓抑已久的一縷情愫幾乎噴薄而出,簡直想立刻把她摟在懷裡,好好撫慰一番。可這時蘇荊溪已順勢起身,後退一步,低聲說耽誤殿下您休息瞭。
朱瞻基很是失望,可於謙在旁邊瞪著,他又不便多說什麼,隻好抬抬手,說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錦湖這事,本王不會忘記。蘇荊溪先謝瞭恩,又查看瞭一下太子的傷口,才離開艙室。沒過數息,她忽然又回轉過來。朱瞻基還未及歡喜,她已開口道:
“殿下,有件事我忘記說瞭。”
“嗯?”朱瞻基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那一位喝瞭四逆回陽湯的老太太,除呼吸、心跳之外,肺腑臟器無不漸次衰竭。我與錦湖推測過,即便每日灌以粥水,也維持不瞭太久生機,十日計為大限。”於謙大驚,扯住蘇荊溪責怪她現在說這個幹嗎。她回答道:“我已犯欺君之罪,豈能再有所隱瞞?”
朱瞻基顫聲道:“可還有真正還陽的可能?”蘇荊溪不敢隱瞞,垂頭道:“除非藥王復生。”
對面半天沒有動靜,蘇荊溪略略抬起額頭,卻見朱瞻基平靜地揮一揮手:“本王乏瞭,你們也早點歇息去吧。”於謙擔心地看瞭他一眼,可最終還是微微躬身,然後和蘇荊溪一起踏出瞭艙室。
艙門一關,屋子裡陷入一片黑寂。朱瞻基怔怔端坐在原地,望著窗外一縷月色不發一詞。洪熙皇帝從五月十二日開始服湯,現在已是五月二十八日。按照蘇荊溪的提示,現在的天子恐怕不是不豫,估計在大醮之後便已然駕崩。
奇怪的是,聽到這個噩耗,朱瞻基的內心並沒有多大波動。這一路過來,隨著漢王的陰謀逐漸清晰,他對天子駕崩這事其實早有瞭心理準備。隻是他覺得特別疲憊,疲憊到不想去推演京城此時的狀況。
他僵硬地重新躺回在硬榻之上,突然覺得月色實在刺眼,便把窗擋放下來,然後將被子扯過頭頂。可奇怪的是,明明睡意沉重,眼皮都耷拉下來,神志卻難以安眠。無數思緒像緊箍一樣勒住頭頂,忽放忽縮。
太子閉瞭半天眼睛,又“唰”地睜開,無助地探出頭朝周圍望去。此時船艙裡極為安靜,隻能聽見外頭嘩嘩的水聲與水手巡夜的腳步聲,更襯出室內的壓抑與寂寥。太子瞪瞭一會兒逼仄的頂棚,好像置身於一具無知無覺的棺槨之中。這莫非就是死亡的感覺?四周的生氣在迅速遠離,溫度也在下降,五月底的天氣,他卻感覺回到瞭飄雪的塞北,連魂魄都要凍結住瞭——父皇現在應該就是這樣的感受吧?
太子翻瞭個身,重新拽起被子蒙住腦袋。不一會兒,被窩裡傳來隱隱的啜泣聲。那尊於謙留下的小香爐孤獨地立在桌子上,不帶半分煙火之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