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也就是五月二十九日,這一條海落船順利駛出瞭德州境內,一路北上。從德州到滄州不過百餘裡路,到瞭下午未正時分,他們已船過交河縣,算是正式離開山東地界,進入北直隸河間府。
從他們離開德州開始,船上一直保持著外松內緊的態勢,隨時防備著敵人的襲擊。可奇怪的是,狻猊公子在臨清的追殺如暴風驟雨,在德州一段卻像是徹底放棄瞭似的。一路上風平浪靜,一直快到泊頭鎮,也不見任何征兆。
不過張泉並未因此放松警惕,反而下令加快速度。不得不說,張泉真是允文允武的全才,對漕路與操舟之術都瞭解頗深。何時揚帆借風,何時放緩垂錨,哪一處淺灘搶過,哪一彎礁石可以繞行,全數瞭如指掌。於謙一直連連贊嘆,說他簡直是漕運總兵官陳瑄再世——說辭雖好,隻是太不吉利。
有他坐鎮指揮,吳定緣、昨葉何等人難得輕松下來,沒事便在甲板上溜達幾圈。隻有蘇荊溪把自己關在位於左舷下端的船艙裡,除非是給朱瞻基敷藥,否則絕不現身。吳定緣去敲過幾次門,她都回答說犯瞭欺君之罪,自罰禁閉,弄得吳定緣很是莫名鬱悶,可去問太子又會惹來頭疼,真是左右為難。
昨葉何看在眼裡,隻覺好笑。她對吳定緣說你要賺女子開門,可不是這般做法。吳定緣一聽便大發脾氣,說誰要賺蘇大夫開門!然後自己去夥房討得一壇酒來,關起門來吃得爛醉。
到瞭二十九日的未末申初,海落船徐徐開進泊頭鎮。這裡船桅林立,往來如梭,一派極興旺的景象。放眼望去,那大帆數量竟比兩岸的屋脊還多。
據張泉介紹,這泊頭鎮雖然不大,卻東環衡水,西繞滹沱,北負瀛海,南抱廣川,乃是漕河上又一處樞紐。而它之所以如此興旺,除瞭地理之便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泊頭向北約莫三十裡,有一處地界喚作閣上,地勢高隆,如同一座樓閣橫亙在漕河線路之上。朝廷開鑿運河之時,不得已在這裡修起一道閣上閘,搬運南北船隻。那些船工客商、押運旗軍都在泊頭等候過閘,吃吃喝喝之間,遂成全瞭這座鎮子。
張泉沒有讓海落船在鎮裡停下,而是直接北上,開去閣上閘前。他對朱瞻基解釋說,這條海落船看起來品相破敗,可有一樁好處——過閘優先。這種改走河道的海船,不知何時會沉,各地閘關生怕它萬一真在閘前坐瞭底,後頭全要堵死,索性趕緊放過去。
張泉當初選擇海落船北上,正是考慮到它在途經閣上閘時的排隊優勢。
從泊頭鎮到閣上這一段漕河,是少有的筆直河段。朱瞻基站在海落船頭,仰頭遠眺。今日恰好陽光燦然,天地之間彌漫著一股渺渺清氣,極見開放。隻見眼前四野平闊,一條白練似的長河直直伸向北方的地平線,如天外劍仙劈出一道劍痕,波光粼粼,極為壯觀。
再想到此河本非天成,而是人工鑿成,饒是太子心事重重,胸中也不由得蕩起一股自豪之感:“我大明,竟能完成這等洪業。”
“北方地勢平闊。這裡還不算最平,等一過閣上閘,接下來的路途才是真正的一馬平川,再無地勢鉗制,可以風行水劈直至天津衛瞭。”張泉不知何時站到瞭他身後。
“舅舅你一個京城的富貴閑人,怎麼對漕河如此熟悉?”朱瞻基忍不住問。
張泉笑瞭一聲,眼神裡透出感慨:“京城裡的人,隻知道我是個擅長琴棋書畫、清談弓馬的外戚,可他們不知道,我真正的興趣卻是在實體達用之學上。”
“實體達用?”
“現在的人,一味沉耽於典籍,捧著斷爛朝報整天尋章摘句,兩耳不聞窗外之事。一個工部的博學鴻儒,不諳營造法式之勾股;一方上縣父母官,不知道農稼青熟之時令;一位漕河大員,不知浪潮波濤之起伏,豈不荒唐?”說到這裡,張泉伸出一個指頭,“所謂實體達用之學,就是實在、實用之學,是那些可以經國濟民、格物遊藝的學問,這才是洞悉世理的手段。”
張泉雙眼熠熠生輝,朱瞻基還沒見舅舅露出過這樣的表情。不過他有些不服氣:“我記得有一次樊遲去請教孔子如何種地和種菜,孔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聖人訓斥樊遲是小人,說隻要上面的人懂禮、知義、守信,下面的百姓自然就會誠心來投,不必去學稼圃。”
張泉不屑道:“孔子還說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呢。那些經學大師的毛病就在這兒,強作解人,以為隻要精通禮法文章,天下萬物便會自動歸位。實學的好處,就在於一個實,去理解萬物的運轉之妙。”他頓瞭頓,忽又自嘲道,“不過現在朝廷用士,隻在四書五經裡尋,我是個外戚,不便參加科舉,倒不必受經藝限制,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實事。”
朱瞻基意外地看著張泉,先前他還真不知道,自傢舅舅還有這麼一個古怪的愛好。“不過我得承認,我自己倒不是覺得實學有用才去學,隻是單純覺得它美。”
張泉見太子仍有不解,便朝遠處一指:“就拿這條漕河來說,綿延三千五百九十裡,皆靠人力而成。殿下你一路走來,應該也能看到吧?瓜洲左右行舟、淮安五壩過閘、南旺魚嘴分水,設計得多麼精妙,計算得多精準,是多棒的巧思啊。這其中巧奪天工之處,可不是文人幾篇無關痛癢的風景詩詞能描摹出來的。我先後走瞭十幾次,每一次都流連忘返,這一條長河裡面藏著的營造、術數、格物、天文、地理、馭水之術,都是達用的實學啊,太美瞭。那些空坐書齋的讀書人,無論如何是體會不到的。”
張泉一說起漕河來,真的是滔滔不絕,一連串的數字、術語傾瀉而出。朱瞻基若不是自己走過一趟,真有些應接不暇。這個舅舅,是真心沉醉在漕河裡,他甚至懷疑,舅舅天南地北交遊那麼廣泛,隻是為瞭有機會出去觀摩這條漕河。
太子皺著眉頭,截口道:“鹿臺也美,阿房也美,可都是窮奢極欲的敗亡之道啊。舅舅,不瞞你說,我這一次沿漕河走瞭一路,著實見到瞭不少事情。江淮的漁戶為服船役殫精竭慮,淮安的纖夫為維持過壩精疲力竭,我還聽說為瞭維持漕水豐足,各地要分水借水,以致傷瞭農時,更不要說每年花費巨億的南糧北運。這大運河美則美矣,卻著實勞民傷財,父皇的想法是對的,早日遷回金陵,百姓便沒這麼大負累瞭,各安其土,也不會讓宵小借機生事。”
聽完他的話,張泉的眉頭皺瞭皺:“漢王借漕河生事,卻不代表漕河無利。遷都一事,我一個外戚不好置喙,但殿下可以再三思。”
“原來舅舅你也是反對遷都那一派的啊?”朱瞻基頗為意外。
“不,我隻是可惜。漕河之利,可不止每年輸送京師那些漕糧而已啊……”張泉伸出手臂,情緒略顯激動,“殿下你看看周圍這些船隻,除去漕船之外,還能看到什麼?”
朱瞻基轉頭環顧四周,海落船附近大大小小有幾十條船,逶迤成兩條長隊,南北對開。除卻官傢的漕船大幫之外,還有不少來自各地的商船民船。
“您瞧,那條船掛的是遼東都司的旗子,船上八成是東珠,在天津衛上的船,運到杭州可轉運至福建,變成當地誥命夫人脖子上的珠飾;您再看那條船身特別長的,那一根根圓徑粗大的木頭,一定是播州的楠木,它們從赤水河進入長江,再從漕路北上,京城三大殿的修復全靠它們;還有那條,光看吃水就知道,不是興國就是進賢的優質鐵礦,許是要供給山東登萊的船廠;還有那條,對,船頭比較平的那條,甲板上鋪瞭一地暗棕色的東西,那是廣東徐聞縣的馬蹄良薑,船傢一邊走一邊曬,曬到北直隸收起來,大同的邊軍就能直接用上瞭……”
張泉隨手指出,侃侃而談:“南海的珍奇、湖廣的礦產、江南的絲綢、西北的藥材、塞北的皮毛,這十三省兩直隸天南海北的各種物產,因為有瞭這一條運河而流走運轉,通達四方,天下皆可享其大利。”
“真看不出舅舅您對經商還挺瞭解的……”
“我剛才說的大利,可不隻是商賈之利。漕河帶動起的、流動起來的不隻是物資,也不隻是錢,而是人心,是四方對朝廷的向往之心哪。你還記得《擊壤歌》嗎?”
“(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不錯,這是帝堯時一位老農唱的歌。你想想,一個普通百姓的日常吃喝用度,皆出於自傢之手,不必出村頭方圓五裡,那麼帝力和他有什麼關系?皇帝是誰?大明又是什麼?”
朱瞻基頓時啞口無言,經筵老師教過這段,可都是贊賞態度,他還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
“若這老農平日可吃到松江白糧,節慶有劍南醇酒,病瞭可服遼東人參,閨女出嫁瞭能扯件江南的湖縐馬面裙,兒子騎著甘陜青馬,手執遵化鑌鐵大刀,他心目中的世界,可還隻是村中一隅?可會知道天下之廣,大明之盛?可會在上元、中秋遙祝天子萬壽?”張泉的情緒有些激昂起來。
“百貨流通,這是一朝之命脈所在。譬之如人,若是一個人血液壅滯,無處能通,豈能長久?隻有血液經行四肢百骸,循環輪轉,才是長命百歲。太宗皇帝頂著無窮壓力遷都北平,又力主疏浚這條漕河,這是大胸襟、大格局,豈是一群隻會計算錢糧的無知之徒所能領會——殿下您他日為帝,這些事不能不細想。”
朱瞻基沒想到隨口一句閑聊,竟然惹出舅舅這麼一大段長篇大論。他正要開口,張泉忽然抬手道:“先不說瞭,閣上閘到瞭。”
朱瞻基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眼前的大河前方,突兀地出現瞭一道橫關。關口墻壁全用條石與青磚壘成,形成一高一低兩個巨大的船槽,船槽兩頭鋪有滾壩,雙翼各有一十六眼拱形的閘口。在關口前的水中還插著各色旗桿,各色漕船都規規矩矩排成一長串的隊列。
張泉興致勃勃地說道:“這閣上閘,也是難得一見的實學盛景啊。殿下你仔細看,這邊的低位船槽,高四丈七尺,上緣正好與上槽下緣平齊,水位卻隻有二丈深。一會兒咱們過閘的時候,先把船開進下槽,左右一十六個閘口開始放水。一直蓄到四丈三尺,水漲船高,船便可以通過滾壩開入高位船槽,就可以順流直下,越過閣上瞭。”
海落船的通行權果然很高。它在一面水旗的引導下,得意揚揚地超過旁邊排列的船隊,朝著低槽開瞭進去。朱瞻基饒有興趣地站在船舷旁邊,看著周圍的情形。此時在兩岸的每一個閘口上方,都站著幾個赤裸上身、膀大腰圓的壯漢,一聲號炮在遠處響起,表示這條船已完全進入瞭低位船槽。
張泉取出一張牌票,填瞭單交給一個水手,又使瞭個眼色。水手拿著牌票與一口袋叮當亂響的白絲銀錠,從船頭遠遠拋到堤上。一個瘦小的小吏溜達過來,俯身撿起來看瞭眼,回身沖閘口比瞭幾個手勢,大概代表瞭不同的數字。
又一聲號炮響起。那些壯漢開始搖動轆把,抬升閘門,十六股白花花的水流如同十六條白龍,一頭紮入槽中。水位開始穩步上升。
“這是……”
張泉道:“每條船的重量不同,吃水不一,所以過閘之前,得把船載貨物種類與重量填個牌票,閘關才好控制水位。你看到那些人瞭嗎?那叫閘棍,專門管理船槽水位的,如果你不給他們買水錢,他們暗中讓水位低瞭一分,你的船過滾壩時就可能因為水深不夠,蹭毀船底。”
朱瞻基大怒,這不是明目張膽要賄賂嗎?張泉道:“誰要賄賂瞭?”
“不是他們嗎?”
張泉悠悠道:“咱們是自行把錢扔到堤上,人傢撿到的,算什麼賄賂?”朱瞻基還沒聽過這麼掩耳盜鈴的事,氣得面色紅漲,憋瞭半天才恨恨道:“舅舅你還說漕河好,平白多瞭這許多吸血肉的蠹蟲。”
“豈可‘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啊。”張泉淡淡拋出《呂氏春秋》裡的一句,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遷都廢漕這些話題,在朝中爭論瞭很久,沒必要在這個微妙的時間段拿出來說。
他們有一搭無一搭說著話,這條海落船隨著上漲的水位,在低槽裡穩穩地上浮著。看在乘船人的眼裡,就好像前方的高槽壩體在緩慢下降似的。
朱瞻基註意到,在滿是青苔的壩體中部,豎直排列著一串凸出的石黿頭,黿頭雕工粗糙,旁邊用白漆塗著“二丈三尺”“二丈四尺”之類的字樣。這些黿頭標記的是船槽的深度,從槽底開始,每隔一尺放一個,一直排到槽頂。
此時在海落船的船頭,遠遠伸出一根脆直竹竿,竿頭是個扇狀薄木板,正好對準瞭那一串黿頭。隨著船身上浮,那竹竿便自下至上,讓竿頭拍過一個個黿頭——這叫作“問黿”。這樣一來,竹竿拍到哪個黿頭,再減去船身高度,即是船底的深度。
通過這個辦法,船主能直觀地判斷船隻是否能順利過壩,並及時通知閘口調整放水量。
朱瞻基左右無事,便饒有興趣地數著。這條海落船的竹竿,已穩穩問過瞭三丈六尺的黿頭。根據張泉之前簽的船載重牌票,隻要能問到四丈三尺,吃水便足以順利過壩。這個設計巧妙直觀,真是盡得天工之妙。
張泉在一旁道:“這閣上閘的設計,乃是出自我一位好友之手,他可真是個營建天才。”
“哦?朝中還有這等人才,是在工部任職嗎?”
張泉笑瞭笑:“他啊,是在內宮監裡供職。”這可大出朱瞻基的意料:“居然是個宦官,叫什麼名字?”張泉道:“他叫作阮安。不過殿下你肯定不知道他,他這種人,隻喜好實體達用之學,在宮中是混不出頭的。”
朱瞻基嘆道:“沒想到還隱藏著這等人才,有機會一定得見識一下。”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水閘依舊在嘩嘩放著水,海落船從各個部位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讓人忍不住要擔心會不會散架。所幸這種事並沒發生,水面托著這條有些破舊的大船,平穩地往上抬升。從這裡回望南邊,地面建築越變越小,視野卻越發開闊,真有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朱瞻基突然有些理解舅舅瞭,這條河上的一切,確實是有著別樣的魅力。可是,他很快就發現有些不對勁:當竹竿問到四丈整的黿頭時,水位上漲的趨勢停瞭下來,遠處嘩嘩的放水聲也隨之變小。
“怎麼回事?”
朱瞻基覺得奇怪。這條船離安全的吃水距離,明明還差三尺,不該在這裡停下呀?張泉也發現瞭這個異狀,卻沒流露任何驚慌,一雙鷹隼般的銳眼掃向放水閘區。
隻見那一十六個閘口的閘板,無一例外都落瞭回去,搖轆也收折起來,再無一條白龍入水。那些光著膀子的閘棍們,都懶散地倚靠著槽邊,神態像是在看熱鬧。
“怎麼?錢沒給夠?”
朱瞻基以為他們打算半路訛錢。張泉沉聲道:“也該出來瞭。”說罷伸出長臂,朝著左邊閘口的一處望臺指去。
那裡不知何時多瞭一個錦袍胖子。看他氣喘籲籲,應該是剛剛登上來不久,正朝這邊揮手。朱瞻基的怒意,騰地在胸中炸裂開來。
那胖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堂弟、漢王的第五個兒子、狻猊公子朱瞻域。
朱瞻域遠遠看到自己這位皇兄站在甲板上,臉上的肉歡喜得一顫一顫的。他拊掌笑道:“皇兄,你可讓我找得好苦哇。”
朱瞻域真心覺得自己很委屈。他從白蓮教手裡拿回指揮權之後,精心在臨清安排瞭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可是折騰瞭半天,差點捉到一個於謙,太子卻離奇地銷聲匿跡。他又趕到德州,佈下一個更精密的網絡,可還是一無所獲。直到眼線從濟南發來飛鴿傳書,朱瞻域才知道,原來太子竟繞路去瞭濟南,並擺脫瞭幾支追兵,之後才直奔德州而去。
雖然他不知太子為何要去濟南,可無論如何,總算回到正路上瞭。可惜的是,朱瞻域趕回德州之時,那條船已出發北上瞭。可憐他一個大胖子,不得不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把一大半手下甩在後面,這才勉強趕在閣上閘遇到太子。
這份辛苦,無論如何得跟皇兄說說才是。
狻猊公子擦瞭擦汗,抬起右手,四指著地,中指伸直,活像一隻烏龜。然後他左手錦扇一拍,哈哈笑著說瞭四個字。朱瞻基與朱瞻域隔得很遠,聽不見聲音,可一看那手勢,如何不明白這是在說“甕中捉鱉”。
那些閘棍顯然是收瞭狻猊公子的銀錢,停瞭水龍。剩下的三尺高度,足以讓滾壩變成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如今海落船在船槽裡進退不能,隻消困上半個時辰,朱瞻域的手下便會全數趕到,屆時就是真正的甕中捉鱉瞭。
太子雖然憤怒不已,可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這個堂弟的應變能力。他隻身一人趕到閣上,轉瞬間便想出這種攔截手段,一人生生困住瞭一整條船。
“怎麼辦?”朱瞻基有些焦慮地對張泉道,“要不趁他的手下還沒趕到,我向閣上閘司的官員亮明身份,逼他們重新放水?”
“不必殿下親自犯險。”張泉低聲道,“您先回房間去,這裡有我應付。”
“不行!回去我怎麼安心!你要怎麼做?我看著!”
張泉知道太子犟起來,很難聽勸,便叮囑道:“等一下我自有安排,但殿下你可得扶緊瞭。”太子有些莫名其妙,不過見張泉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也便沒多問。於謙從遠處跑過來,把太子拽到一根長櫓前。
張泉一邊朝船頭走去,一邊厲聲喝道:“全船註意,聽我號令!”船上的水手似乎早有準備,一半人跑到甲板上來,圍住那一堆堆篷佈蓋住的貨物,另外一半人則開始操帆搖櫓。
這條船從德州離開的時候,甲板上就堆著好多東西,可一直沒掀開來看。太子隱隱覺得,這應該是張泉預先安排的手段,可怎麼也猜不出是什麼。
“你們兩個,也抓好,一會兒可誰也管不得!”張泉嚴厲地對吳定緣與昨葉何喝道。他們兩人也乖乖站到太子身旁,一起握住長櫓。
遠處的朱瞻域坐在望臺上,饒有興趣地看著甲板上的忙碌。他不明白,都落到這個境地瞭,還有什麼可忙碌的,難道他們要強行過壩嗎?可這不是一寸兩寸的差距,而是三尺的落差!強行過壩等於頭撞南墻,逃不掉的。
他看看日頭,默算瞭下時辰,那些手下應該也快趕到瞭。這閣上閘,想來就是皇兄命殞之地。接下來,趕緊先向父王報喜。隻要他一登基,世子之位……不對,太子之位未必沒有機會。
可朱瞻域剛剛開始暢想,卻見張泉高高站在船頭,看向這邊,唇邊露出一絲譏諷。
他早預料到瞭我的手段?朱瞻域眼皮一跳。
這時海落船甲板上的那一塊塊篷佈,已經被水手拽開,露出裡面貨物的真容——那是大青磚,是臨清窯燒制的大塊青磚。它們足有數千塊之多,碼成瞭整整齊齊的十幾大堆。
永樂皇帝修建京城的時候,需要大量青磚,其中大部分產量皆來自臨清磚窯。一直到現在,青磚仍是臨清運往京城的大宗。每條船都會帶上那麼幾方,再尋常不過。
可這又有什麼用?難不成要在船上壘一道城墻不成?朱瞻基和朱瞻域的心中,生出瞭同一個疑問。
而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他們也得到瞭解答。
張泉舌綻春雷,吐出一個字:“倒!”水手們立刻開始動作起來。
原來在這些磚堆的底下,多墊瞭一層篷佈。水手們俯身一起去拽底篷的邊緣,拖著整個磚堆開始移動。當篷佈靠近船舷邊緣時,水手們用力一抖,整個磚堆便齊齊傾翻到瞭船外,發出噼裡啪啦的落水聲。
“不好!”
朱瞻域從望臺上跳起來,他知道張泉要幹嗎瞭!他揪住旁邊一個管閘的小吏吼道:“快!快開泄水閘!”小吏慢條斯理道:“這可不便宜。”朱瞻域急忙道:“你要多少,我過一會兒都給你!”小吏翻翻眼皮:“適才公子是先結的賬,這個規矩可不能壞。”
朱瞻域暗暗叫苦,他隻身趕得太急,身上沒帶太多財貨。剛才為瞭賄賂閘棍,他把手腕上的瑪瑙珠串、頭上的金抹額和腰間的玉佩全交出去瞭,現在身上除瞭那把錦扇還算值點錢,其他沒瞭。
其實隻要稍等半個時辰不到,大隊人馬就到瞭,要多少有多少。可這個小吏斷然不肯賒欠,非要交瞭錢再辦事。朱瞻域剛才還在慶幸這些小吏的貪黷,這會兒卻無比痛恨起來。
就在他與小吏拉扯的同時,海落船的水手們已快要完成卸貨瞭。一塊塊篷佈被拖曳,一堆堆沉重的青磚落入水中,濺起瞭大小不一的水花。隨著大船重量的迅速減輕,那根長長的竹竿又開始向上移動,拍打起一隻隻石黿的腦袋:
四丈一尺,四丈二尺,四丈三尺……
朱瞻基捏緊瞭拳頭,忍不住叫起好瞭。難怪這些磚堆不擱進貨艙,而是放在甲板上,原來是為瞭方便推下水。張泉顯然早預料到過閘會有波折,所以埋伏瞭這麼一手。萬一有人故意要卡水位,海落船可以通過卸掉磚塊,迅速抬高吃水,一躍而過滾壩。
而這也正是張泉馬上要做的。
桅桿和船腹兩側的水手們早已蓄勢待發,一待問黿的竹竿越過四丈三尺,立刻扯帆搖櫓。朱瞻域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那條海落船渾身一顫,然後緩緩朝著高位船槽開進去。
他現在什麼也做不瞭,隻能向滿天神佛祈禱,期待張泉算錯瞭深度,讓船底在滾壩上撞個粉碎。
可惜事與願違,這條卸去瞭幾千塊青磚的大船,吃水淺瞭許多,尖尖的船底輕盈地蹭過滾壩的弧形頂部,毫無阻滯地進入高位船槽,前方即是通往京城的一片坦途,再沒什麼力量能夠阻止。
那個船閘小吏也看得瞠目結舌。他本來想漫天要價,沒想到那船主居然玩瞭這麼一手。別說自己少收瞭一大筆賄賂,光是事後清理船閘底下的碎磚,就是好大一場勞役。小吏正要破口大罵,突然身子一歪,猛地被朱瞻域推倒在地。
他還沒明白怎麼回事,朱瞻域已經邁過他的身體,撒腿朝著高位船槽旁邊的通道跑去。
這條通道是方便工匠檢修上下船槽用的,狹窄而陡峭。他一個胖子居然無比靈活,像一隻蜥蜴攀上墻縫似的,幾下就攀到瞭上方。
這上頭除瞭槽渠、閘關、龍尾之類的輔助設施之外,還有一個正對船槽的土臺子。臺子上架著一尊長約六尺的單箍碗口鐵炮,黑黝黝的炮口高高仰對天空——這是閘上專用的信炮。閣上閘的首尾相距太遠,所以一般開閘放水,都是通過這尊信炮來協調。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炮手正靠著炮床吃飯團,不防朱瞻域沖到近前,毫不猶豫飛腳一踢,直接把他踢昏過去。朱瞻域喘著粗氣,先看一眼海落船,它還在緩慢地從壩上往下挪。這個階段不能滑落太快,否則光是垂落的沖擊力就足以崩散船體瞭。
朱瞻域露出一個惡毒的笑容,把炮床前方的木端子一腳踹開,本來高仰的炮口立刻下落,變成平射姿態。然後他撥開昏迷的老炮手,從其身下拎起三包火藥,一股腦兒塞進炮膛內,想瞭想,又加瞭兩包,然後抄起搋棍,用力捅進去搋實。緊接著,朱瞻域又拿起一柄小火叉,打開引信口刺破最底下的一個藥包,再穩穩插入一根火捻子,關上火門。
這一系列裝填行雲流水,就算京中神機營,都難得如此麻利。朱瞻域一個藩王之子,居然對操練火器如此熟練,可見平日裡漢王對兒子們的教育,早有規劃。
其實這尊火器本不是信炮,而是正經八百的野戰大炮。永樂皇帝五次北伐之後,裁撤瞭一批軍器,這門火炮遂被移到閣上閘口,作為信炮來用。朱瞻域想把它變回原來的火炮,還需要最後一樣也是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彈丸。
信炮隻需要發出響聲,無須破敵,所以炮臺上隻備有一包包硫火藥,卻無彈丸。
朱瞻域掃視左右,看到旁邊閘關附近豎著一桿通信的水旗,它的旗桿正插在一方挖出孔洞的杵形小石礅上。他沖過去拔掉水旗,雙臂環抱石礅,運足力氣把它一步步挪到火炮前頭。幸虧這石礅個頭很小,邊緣又被打磨得比較圓滑,可以直接塞進炮口。
當朱瞻域滿頭大汗地做完最後的準備工作時,遠處的海落船即將滑下滾壩的最後一段斜坡,尖底在水中切出兩片水花,巨大的船身穩穩從炮臺前方的水域掠過。
這個距離,根本不用擔心瞄準的問題。炮臺旁有現成的火盆,朱瞻域用一束稻草點燃捻線,這才一屁股滾到旁邊的漕渠裡,累得大口大口喘息。
捻線是麻紙搓成的,還事先蘸瞭火藥,所以燒起來非常快。當火頭順著最後一截捻子鉆入炮膛,先是一瞬間的沉寂,隨後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
這一聲轟鳴,造成瞭兩種效果,一是炮膛承受不住過量火藥的壓力,轟然炸裂;二是那個長條石礅乘著這股膨脹之力激射而出,以極快的速度跨越瞭整個水域。盡管炸膛令石礅完全偏離瞭射擊線,但巨大的船身彌補瞭精度的不足。
隻是短短的一錯眼,石礅便像撕破一層窗戶紙一樣鑿穿瞭海落船的左舷,以無比蠻橫的氣勢沖碎一層層船腹隔板,把裡面攪瞭個亂七八糟。這條海落船原本用於大洋航行,船底是尖底形制,本不適用於內河。大炮開火之時,它恰好正要落下滾壩斜坡,被這麼一沖撞,尖底不穩,船身登時劇烈搖擺起來。
船上的所有人都沒預料到這次襲擊,紛紛東倒西歪,不少人直接跌倒在甲板上。就連船頭的張泉,都不得不狼狽地扶住舷桿,才算勉強站穩。
吳定緣、朱瞻基和於謙幾人一直握著長櫓,在搖擺中保持住瞭平衡。可就在他們暗自慶幸之時,一聲女子的尖叫卻從左舷傳來。
“蘇大夫?”
吳定緣和朱瞻基同時分辨出聲音,印象裡蘇荊溪還從來沒這麼失態地叫過。兩人顧不得對視,同時松開長櫓,朝著左舷撲去。
他們抵達左舷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原來那個石礅擊中的位置,恰好是蘇荊溪所住的船艙。她一直自責欺君,閉門不出,卻沒想到禍從天降。不幸中的萬幸是,石礅沒有正面砸中她,而是穿艙而過;而萬幸中的不幸是,船身的劇烈搖擺,居然把她從炮彈砸出的窟窿裡晃瞭出去。
他們兩個奔過去的時候,恰好看到蘇荊溪落水的一瞬間。身後的於謙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哎”,兩個人已毫不猶豫地躍下船去,跳進水裡。
在船頭剛剛恢復平衡的張泉看到這一幕,急忙喝令停船。旁邊水手說現在還沒徹底下坡,貿然停船會有風險。張泉卻一腳踢過去,大吼一聲:“下錨!”水手們沒奈何,隻得搬起沉重的錨頭,往水裡拋去。
本來這條海落船正在下移,先被炮彈橫空擊中,然後又被錨頭猛拽驟停,好像一匹瘋馬被一下子勒住韁繩,整個力道全都反噬到瞭船身之上,各個部位都發出瞭令人牙酸的聲音,甚至有些小地方發出瞭破裂聲。
但無論如何,海落船算是勉強停住瞭。
這時候水裡的情形並不樂觀。蘇荊溪驟受沖擊,已昏厥過去,整個人朝著水下沉去。吳定緣和朱瞻基深吸一口氣,同時朝下潛去。他們兩個此時表現出瞭驚人的默契,在渾濁的水裡一起搜索目標,很快便一前一後,抱住瞭蘇荊溪的脖頸與左腿。
可他們的憋氣已到極限,兩人不約而同地高舉雙臂,試圖先把蘇荊溪托出水面。
站在船頭的張泉看到水面上許多泡泡浮現,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孔幾乎要撕裂開來。這個變化,比意外遭到炮擊更讓他始料未及。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太子居然會不顧安危,跳下水去救一個女醫師。
十來個水手紛紛跳進水裡,不一會兒工夫,便把渾身濕漉漉的三個人重新救上船來。
吳定緣狀態還好,隻是有些萎靡。朱瞻基的狀況卻不容樂觀。他肩上的箭傷幾經反復,現在渾水裡一折騰,再度撕裂,半殷半黑的血水順著繃帶沁瞭出來。
張泉看到他至少沒死,心中微微一松,這才把註意力放到炮臺旁邊的朱瞻域身上。朱瞻域已經從漕渠裡爬瞭出來,一身灰塵地站在一片狼藉的炮臺之上,沖張泉笑嘻嘻地比瞭一個恭送的手勢。
朱瞻域固然沒能阻止張泉過閘,但最後這一炮卻擊傷瞭船體。再加上剛才張泉強行落錨救人,讓海落船的狀況進一步惡化,它接下來在漕河裡航行的速度,勢必會大幅減緩。
朱瞻域的主力部隊很快就能抵達閣上,屆時沿岸追擊一條傷船,實在是易如反掌。
張泉冷冷地“哼”瞭一聲,他知道剛才的舉動是飲鴆止渴,接下來的局勢會更加惡劣,但他別無選擇。
兩個人就這麼對望著,視線慢慢交錯開來。傷殘的大船,終於順利滑入坡底,濺起瞭一片巨大的水花。前方再無船閘,隻有筆直向北、毫無遮掩的一條寬闊河道。恰好一陣好風吹過,海落船抖擻起大帆,奮力提速。
閣上閘的上下船槽與炮臺很快便被甩在後頭,化成一道壯觀的背景,炮臺上朱瞻域那胖胖的身影,則成為背景中一滴頑固的墨漬。雖然微小,卻難以擦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