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首先映入吳定緣眼簾的,是莊重恢宏的午門城樓。

這是一個俯瞰呈凹形的佈局。北面是一座面闊九間、高拔七丈的朱色門樓,立於厚實的墩臺之上,東、西兩翼各伸出一座城臺,上有通脊明廊,末端還立有兩棟崇樓。這三面相連,如五峰聳峙,又如一個巨人微屈雙臂,環抱住面前的一個寬闊巨大的廣場。

吳定緣在金陵聽人講過,說京城的午門廣場是用金磚鋪地,特別耀眼。他現在雖然已能親眼看到午門,卻無法確認這一點,因為眼前的廣場上濁浪滾滾,漫成瞭一片澤國。

這不是簡單的內澇或積水,是真真切切地變成瞭一片湖泊。從太廟往下俯瞰,什麼河岸垂柳,什麼左右禦道,什麼闕門廊廡,統統看不見瞭。左右兩側的內金水河道與廣場的痕跡完全被抹除,隻剩下一大片白茫茫的渾濁水面,讓午門有若一座湖中孤島一般。

很顯然,連日的淫雨讓內金水河喪失瞭排水功能,甚至還倒灌回來,導致水位瘋狂上湧,直接覆蓋瞭午門廣場以及周邊區域。幸虧午門城樓巍然屹立,擋住瞭洪流四泄,否則門後的整個紫禁城都要淪為龍宮。

但也正因為有門樓阻擋,讓洪水泄無可泄,隻得蓄積於門前廣場,形成這一幅陸上平湖的奇觀。午門前本來立著一座石制日晷,如今底座承柱幾乎要被水線蓋沒瞭,可見水深已至少四尺有餘。而且如今大雨滂沱如註,絲毫不見緩勢,未來隻怕會更糟糕。

堂堂朝廷中樞重地,居然被淹得如此狼狽,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可這番景象,並不是最令吳定緣驚訝的。最讓他瞠目結舌的是,廣場上居然還有人!

準確地說,在廣場的一片大水之中,有三座孤島,孤島上站著兩堆人,和一具棺材。

在午門廣場的東側,是一個用竹竿與木板臨時搭建起來的寬臺,隻堪堪高過洪水一線而已。從寬臺的雜亂結構來看,似乎是隨著水勢上漲不斷加高的。

寬臺之上,豎著十幾柄碩大的繡團紅羅傘。這本是鹵簿用的儀仗,現在卻真成瞭遮雨的器具。在最前面的羅傘下方,站著一位身披翟衣、頭戴龍鳳冠的年長女子,氣質雍容,不用看相貌也知道是張皇後。她身體站得筆直,雙眼直視前方,像一隻死守住自己巢穴的疲憊母豹。

在她身旁,還緊緊依偎著兩個少年,俱是身披斬衰。兩個人已困得東倒西歪,若不是母親用手攙著,隻怕已倒在地上睡瞭——想必是越王與襄憲王。

在兩位藩王的身後,還有一排排身著素青喪袍的文臣勛貴們,或老或壯,都是長髯飄飄。吳定緣一個都不認得,但估計身份都不低。躲在羅傘下的他們彼此不斷交換著眼神,偶爾還小聲嘀咕兩句。其中有一人與其他人站得略開。

在午門廣場西側,也是一座臨時搭建的寬臺,上頭比這邊的人數要少很多,隻有站在最前面的一人特別顯眼。這人身材魁梧,黑面硬須,外頭雖然披著一件素黑長袍,內裡衣襟卻隱隱露出藩王特有的赤袍顏色。吳定緣心中一動,這人莫非就是兩京之謀的幕後之人,漢王朱高煦?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多看瞭一眼。隻見朱高煦臉上雖也盡顯疲色,可仿佛被一種力量強力支撐著,環目圓睜,雙拳攥緊,死死盯住對面,如同餓虎。仿佛隻要對方露出一點破綻,他便會猛然躍起將其撕碎。

在他身後,隻站著一個人,想必應該是世子朱瞻坦,漢王的次子。

這兩處寬臺一東一西,彼此隔水對峙。無論是張皇後還是朱高煦,都沒有做進一步動作,兩邊全都緊繃著,似在彼此忌憚,又似在彼此提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吳定緣觀望片刻,才發現在兩處寬臺之間,也就是午門廣場的正中央,還有第三處臺子。這臺子相較前兩處要講究得多,方梁圓柱,吊垂白帛,高立銘旌,銘旌上寫著“大行皇帝梓宮”六字。而在臺子正中,居然是一輛沒有套上轅馬的馬車。

這馬車向前傾斜,兩根粗長的車轅撐在地上,上面繪著兩條金龍。車廂極為寬大,上面擱著一具漆黑油亮的棺槨,車尾還拖下一根粗大的繩子。

盡管吳定緣看不懂禮法上的門道兒,但一見這棺材便可以確認,裡面裝的一定是洪熙皇帝。

東皇後、群臣,西藩王,北皇帝。沒想到,京城裡的主要角色,居然在午門廣場前如此詭異地聚齊瞭。

他們到底發瞭什麼瘋?為什麼午門前淹成這樣子瞭,誰都不挪窩?就讓洪熙皇帝的棺材在臺子上晃蕩?看不懂,看不懂。如果是於謙在場,一定可以說出個所以然,哪怕是昨葉何或阮安在,說不定也能辨認出幾分。光靠他,可琢磨不透這其中的緣由。

本來他打的主意是,設法跟張皇後說上一句話。可眼下張皇後是整個午門前的焦點之一,根本沒法偷偷接近。再者說,現在午門前一片汪洋,三個寬臺各成孤島,讓他怎麼靠過去?難不成在眾目睽睽之下遊過去嗎?

吳定緣輕輕挪動瞭一下身軀,把視野放得稍微遠瞭點。他註意到,在這三處臺子的外圍,還有大批禁軍把守著各處要道,氣氛肅殺,把這個區域圍得鐵桶一般。若不是洪水肆虐,把這些士卒也分割開來,他可沒那麼容易能混進來。

趴在太廟頂上的吳定緣嘆瞭口氣,從這個高度俯瞰過去,午門前就像是一個險惡旋渦,內中暗流湧動,彼此沖撞出一種脆弱的平衡。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如果有人沒搞清狀況就貿然踏進去,便會被驟然失衡的狂暴力量徹底撕碎……

這一局裡的棋子,俱是參天大樹,一隻螻蟻又能做得瞭什麼?

吳定緣在太廟頂上趴瞭許久,還是沒理出頭緒,下方的形勢依舊沒任何變化。他甚至開始佩服起午門前那些貴人,平日裡養尊處優的他們,居然能在大雨中堅持那麼久,實在是不容易。皇權的吸引力,把他們個個都變成瞭超人。

快過午時——這個隻是吳定緣的猜測,因為靠天色完全無法判斷——局面突然有瞭微微的變化。

兩個小宦官,正乘著一條不知從哪兒找來的舢板,在午門前奮力劃行著。他們劃到東邊寬臺邊緣,冒著雨從船上抬下幾個大食盒,把熱氣騰騰的饅頭與餅食送到諸位大員手裡。看來這一場對峙已然持續良久。

吳定緣目光一閃,轉身悄悄從太廟頂上爬下去。他避開守衛的視線,潛身來到太廟與午門之間的闕左門後。太廟是眾殿之尊,所以這裡的門檻比別處都高,恰好把洪水擋在外頭,不致流入廟內。剛才送食的那條小舢板,就停泊在闕左門前。

兩個小宦官下瞭舢板,蹲在臺階上喘氣,有一個吊梢眼的老宦官跑過來罵道:“懶骨頭!還不快再運點支板過去墊高,水都漲成什麼樣瞭!臺上隨便淹瞭哪一位,都得打殺你們!”

兩個小宦官嘆息著,又跌跌撞撞朝外頭跑去。老宦官罵瞭幾句,摩挲一把臉上的雨珠子,正要俯身去抖摟靴子裡的水,忽然一條胳膊從門後伸出來,勒住他的咽喉,把他硬生生拽到瞭闕左門旁邊的大柏樹林後頭。

這裡的大柏樹繁茂粗大,隻要稍微往裡站一站,外人根本無從覺察。

“接下來,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否則……”胳膊突然勒緊幾分,勒得老宦官雙眼猛凸。

老宦官拼命點頭,胳膊稍微松開瞭點。他頗識時務,也不趁機掙紮,反而低眉順眼地問尊駕想知道什麼。

“先說說看,你是誰?”

老宦官自稱叫作海壽,早在永樂初年便已服侍宮中,如今已是禦馬監的少監。

“哦,這麼說你和朱卜花是同僚。”

海壽聞言苦笑道:“尊駕不知我禦馬監。我雖是少監,可負責的隻是近侍雜務,跟朱老公這種實權差遣的提督太監可不一樣。同僚可不敢稱。”

吳定緣道:“這麼說這幾天宮裡的事情,你都很清楚?”海壽沒有回答,反而長長嘆息瞭一聲:“老奴在宮中這麼多年,可實在沒見過這種局面。”

“說來聽聽。”

“可是……尊駕到底是誰?為何要打聽這些?”

“少囉唆,快說!”

海壽驚惶地點瞭下頭:“好,可這從何說起啊?”

“就從天子昏迷開始吧,給我好好說說。”

於是,在嘩嘩的暴雨聲中,海壽開始結結巴巴地講述起來。

“前頭的事兒,老奴就不詳說瞭,就從五月十二日說起吧。那一天,天子服用瞭漢王送的續命奇方之後,呼吸也有瞭,脈搏也回來瞭,宮裡頭都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可是陛下卻遲遲未醒,我們隻能拿人參、龜鱉、鹿血一起熬出的雞湯往嘴裡滴,指望真能吊住性命。張皇後也罷,漢王也罷,那一班什麼氣運加身的重臣也罷,都沒閑著,日夜祈禳。可惜呀,到瞭五月二十四日,陛下還是溘然去世,到臨死連句話兒都沒留下。”

說到這裡,海壽哽咽起來,也不知是真情流露還是演技:“這時漢王站出來說,既然天子駕崩,得趕緊把太子召回來哇,於是幾位大學士一起擬瞭封詔書,急召在南京的太子回來。”

吳定緣心裡冷笑。那會兒距離寶船爆炸都六天瞭,漢王還在這裡喬張做致。

海壽繼續道:“大行皇帝去世之後,宮中有一整套規矩。首先要沐浴修容、括發更衣,並將屍身停放在欽安殿內,謂之小殮。接下來,要把天子遺體移入梓宮,設置幾筵、神帛、銘旌、牌位等物,接受嗣皇帝以及嬪妃、百官致奠,謂之大殮……”

“別廢話,說重點!”

“呃呃,好……小殮的時候,一切都挺好的。可到瞭大殮階段,卻出大麻煩瞭。”海壽說到這裡,整理瞭一下措辭,小心翼翼道,“大殮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嗣皇帝率眾人致奠。可嗣皇帝是誰呢?是太子,可他遠在南京,不及趕回。這時漢王站出來說,既然太子不在,我這做叔叔的應該服其勞,我來吧——這事,可就費思量瞭。”

“上個香、磕個頭而已,有什麼費勁的?”

“您這麼覺得,張皇後也是,她點頭同意瞭。漢王正趨身要拜,可誰知楊少傅卻突然站出來,說這樣絕對不行!”海壽覺出來瞭,脅迫自己的這位對朝廷並不熟悉,所以很貼心地加以解說,“這位楊少傅啊,是洪熙皇帝的潛邸舊臣,叫楊士奇,如今是少傅兼行在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所以對禮儀極為敏感。他告訴張皇後,大殮致奠之禮,寓意上紹帝統,不可輕予非人。”

“聽不懂,說明白點。”

“也就是說,大殮的時候,誰帶頭給大行皇帝致奠,誰就會被承認有瞭繼承皇位的名分。”

海壽覺得勒住自己脖子的胳膊微微一顫,趕緊繼續往下講:“您也一定知道,漢王對那把龍椅是有點想法的。經楊士奇這麼一提醒,張皇後驚出瞭一身冷汗,沒想到漢王打算從喪儀這個角度來爭位,差點被他得逞,立刻予以回絕。

“可就算不是漢王,總得有一個人帶頭致奠才成啊。張皇後思來想去,既然太子未歸,索性從自己另外兩個親生兒子,越王和襄憲王之中選一個。沒想到漢王還沒跳出來,那些朝廷重臣卻分裂瞭。您想啊,致奠隻能是一個人,可藩王卻有兩位。楊士奇說越王年長,應該選他,可沒想到另外有一位叫呂震的大臣說襄憲王聰穎早慧,應該選他。

“這個呂震啊,是永樂皇帝的老臣,資歷上壓過楊士奇一頭,如今是太子太保兼行在禮部尚書。所以禮法的事,他的意見特別重要,比別人都有發言權。他這時候跳出來唱反調,乃是因為一樁積年恩怨。”海壽跟瓦子裡說書似的,居然帶起腔調來,“當年,嗐,也就一年不到吧。洪熙爺剛一登基,喪袍穿瞭二十七天。呂公上書,說按古禮,請更換吉服。楊士奇卻認為孝心未盡,應該多穿幾日。最後洪熙皇帝聽從瞭楊士奇的意見,大大落瞭呂震的臉面。而這兩個人也因此結瞭深怨。沒想到一年不到,兩人居然又因為天子喪儀的事情吵起來瞭。”

“說正題。”吳定緣不耐煩地催促道。

“他們兩位打起來不要緊,可苦瞭其他人。這時候選藩王,差不多相當於選天子瞭,誰敢輕易選邊?結果幾位眼觀鼻,鼻觀心,都不肯發表意見。本來呢,張皇後加上那幾位重臣,完全可以壓制漢王。可呂震一挑起這問題,這邊人心登時不齊,漢王便壓不住瞭。”

海壽重重一嘆:“幾方爭起來不要緊,可天子遺體不能一直擺在那裡呀。大傢商量出一個折中的法子,由張皇後帶頭致奠,漢王、越王、襄憲王並排施禮,這才算把大殮流程走完。”

“真有意思,這點芝麻小事也值得吵成這樣?”

“可不敢這麼說。我大明禮儀,從無小事。任何一個細節,都關乎那張龍椅的歸屬,大有可爭之處。這一鬧,讓所有人都明白過來瞭。於是從大殮那一天開始,沒有人敢離開紫禁城,每個人都害怕隻要自己一走,局勢便會大變。結果怎麼樣呢?一大堆人就耗在欽安殿,吃喝拉撒都在左近,彼此監視掣肘。隻可憐張皇後一介女流,為瞭不讓奸人得逞,也隻能咬著牙硬扛著,可太讓人心疼瞭。”

海壽擦瞭擦眼淚,不待吳定緣催促,又道:“古書有雲:‘天子七日而殯。’大行皇帝五月二十四日去世,這一幹人等硬是在宮裡頭守到瞭六月初一,著實令人欽佩……可到瞭出殯的時候,又冒出麻煩來瞭。”

吳定緣的胳膊松弛瞭半分,他終於接近真相瞭。

“按照禮法規矩。在出殯當日,嗣皇帝要西向而立,親自請梓宮升龍。哦,對瞭,這個龍啊,就是盛放天子屍身的靈車,前面在車轅上畫兩條龍,後頭有一根粗大的哀繩。乃是老奴在禦馬監的得意之作……喀喀,別勒,我繼續……最關鍵的地方,嗣皇帝需要手挽哀繩,一邊哀號一邊導引,從欽安殿一直把龍引出午門,行至端門前。然後百官勸慰,砍斷繩索,以示止哀。嗣皇帝這才停止引車,去太廟行辭祖之禮。”

看得出來,海壽對這一套流程極為熟稔。他解說得很明白,如果說大殮之時,張皇後帶頭致奠還能含糊一下,那麼到瞭出殯階段,她就不合適瞭,誰導引龍靈車,則直接向天下宣示瞭未來皇位的歸屬。

“這一回,漢王可算是坐不住啦,他說要為兄長挽棺出午門。張皇後說已經過瞭七日瞭,太子差不多也該回來瞭,等他回來再出殯不遲。在這個節骨眼上,呂震忽然又站出來瞭。他一臉悲慟地說剛剛傢裡從南京收到飛鴿傳書,說太子的寶船一抵達東水關,即發生瞭爆炸,可能是白蓮妖人所為。”

講到這段,海壽的聲音開始發顫,顯然也受瞭不小的驚嚇。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殿內登時嘩然,張皇後幾乎要昏倒過去。楊士奇站出來指責呂震胡說八道,呂震也不辯解,隻說是傢人傳信。殿上諸公誰在南京沒個眼線,都紛紛派人回府裡,果然這幾天都有類似的消息回報,隻是消息都很曖昧,有說太子被當場炸死,有說太子被接進宮去,彼此抵牾,但寶船爆炸是確鑿無疑的。

“你說咱們大明何曾出過這種傾天大案。原本張皇後隻盼著太子返回,這一下再也堅持不下去瞭。

“隻有楊少傅站出來,堅持說太子生死還未可知,現在議嗣未免太早。可這時候洪熙皇帝的屍身已經開始發臭瞭,到瞭非移不可的地步。張皇後想故技重施,在兩個兒子之間選一個代挽,可結果還是一樣,呂震非要堅持選襄憲王,攪得始終沒有定論。最後實在沒辦法瞭,隻好吩咐我們禦馬監的中官,把盛放梓宮的龍移到瞭午門前。

“從欽安殿到午門這一段,算是宮內,我們內官推送龍,勉強還能解釋。可從午門到端門這一段,別看就幾十步,但旁邊就是太廟,非得嗣皇帝來挽繩導引不可。漢王跟張皇後,這下算是徹底撕破瞭臉。張皇後指斥他居心叵測,窺伺大寶,漢王則罵她……呃呃,老奴不敢復述,反正就是沒照顧好先皇的意思。漢王還說,太宗皇帝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交給幼兒寡母,怎能放心?他不是要皇位,隻是要替兄長監國,等幼兒長大再還政。嘿,這話他自己恐怕都不信。

“這幫大臣自然不幹,紛紛反對。漢王又轉過頭去罵那些大臣,說如今朝無正臣,內有奸惡,隻有靠親王訓兵待命。哎呀,他這話一說,可真是把所有人給將住瞭。”

“這話有什麼問題?”

“這是太宗皇帝當年起兵靖難時,寫在檄文裡的原話,天下皆知。這些大臣若指責他以叔叔代替侄子,等於連太宗皇帝也罵瞭。所以漢王這一句話,猶如護身符,一時間無人能反駁,也無人敢反駁。”

海壽說到這裡,不由得抬頭看瞭看天:

“朝中遲遲議論不出結果,老天爺可忍不住瞭。這幾日本來就陰雨連綿,昨天突然下得格外大。按說幾位貴人該暫去避雨,可龍裝的是天子靈柩,出瞭午門,絕沒有回頭的道理。龍不走,貴人們誰敢走?這可是定奪皇位的節骨眼呀,結果……結果就都留在瞭原地。

“開始還好,內廷準備瞭十幾頂大羅傘,勉強夠用。可誰知道雨勢不斷變大,到後來洪水從金水河倒灌上來。可那些貴人誰都不走,都在原地死死扛著,不肯後退半步。您說我們這些內臣怎麼辦?隻能拼命搬東西給他們墊腳,一來二去,生生在午門前墊出瞭三處寬臺。免得鬧出皇後親王淹死在紫禁城前的笑話……您說這都什麼事兒啊。”

海壽簡直不用脅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抱怨出來,可見也是憋悶太久瞭。

“那禦馬監的勇士營呢?二十二衛親軍呢?三大營與五城兵馬司又在做什麼?”

歷來政爭,無不是以武力為後盾。午門前居然演變成那麼一番局面,周圍禁軍京營在其中到底扮演什麼角色,很值得琢磨。

海壽嘴角抖瞭抖,似乎有些苦澀:“他們也難哪。漢王從頭到尾公開爭的隻是禮儀,沒說要篡位,隻說要監國。您也知道,漢王在軍中是有威望的,隻要不是公開造反,各位將領也不好介入。”講到這裡,他聲音不由得壓低,“再往深裡說,皇後那邊倆孩子都年幼,真要選個新皇上,為啥不選個熟悉的成人……呢?”說到最後,聲音幾不可聞。

難怪連城墻都坍塌瞭,駐軍仍舊按兵不動。看來禁軍將領們是各懷心思,兩不偏幫,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死死鎖住紫禁城和京城九門。在宮裡有瞭決定之前,一兵一卒都不敢擅動,以免造成誤會。

可禁軍這種不表態,也是一種表態。看來漢王沒少下功夫。

吳定緣再次看向午門,這回他看得透徹多瞭。原來這一個難以言喻的詭局,竟是天災、地勢與諸多微妙人心彼此角抵而形成的均勢。整個大明最聰明的、最兇狠的、最高貴的一群人聚在一塊,盤結成一大團錯綜復雜的繩結,密網糾葛,淵深如海。

老天爺就像是一個高明的醜角,隨手撥弄幾下,便向瓦子裡的觀眾們拋出一個荒誕至極卻真實無比的難題。

“哎,要是太子在就好嘍……”海壽哽咽起來,不停地用衣袖擦臉,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隻要他在,漢王的一切舉動,都將喪失正當性;隻要他在,所有人都不會首鼠兩端;隻要他在,一切僵局都不再是僵局。

“原來如此,嘖,真是麻煩。”

海壽聽到身後的人感嘆瞭這麼一句。他不明白,這個來路不明的傢夥在抱怨什麼。忽然間他感覺脖頸一痛,“咕咚”一下趴到瞭在地上,登時昏瞭過去……

張皇後輕輕吐出一口渾濁的氣息,晃動肩膀,試圖緩解一下來自頭頂鳳冠的壓力。

這頂鳳冠層疊三重,前飾九條銜珠金龍,下分九羽點翠金鳳,寶鈿瓔珞,蘭葉博鬢,天下沒有比這更華貴雍容的頂冠瞭。皇後隻有在極重大的祭禮場合,才會戴上它出現在皇帝身邊。

張皇後從來不知道,這九龍九鳳冠竟是如此沉重。她已經戴瞭整整一天一夜,如今感覺就像頂著一座泰山,肩頸酸疼到無以復加,令整個身軀搖搖欲墜。

可她不敢摘下來哪怕一瞬。

按照規矩,她應該身著喪服,而不是翟衣、鳳冠這種禮冠之服。但唯有最正式、規格最高的煊赫冠服,才能高調彰顯出皇後的身份,壓制住對面的滔天兇焰。就像是孔雀隻有在被強敵激怒時,才會亮出最漂亮的羽毛。

過去的十多天裡,簡直如同噩夢一般。張皇後的心情從憤怒到驚慌,再一點一點滑入絕望的深淵。她已經精疲力盡,真想撲在丈夫或兒子懷裡痛哭一場。可是他們一個躺在梓宮裡一動不動,另外一個在遙遠的南京粉身碎骨。

隔著重重雨幕,漢王與漢王世子的身影有些猙獰。他們向天子和太子下瞭毒手,他們買通瞭禁軍與閣臣,他們已經籌劃好瞭一切。隻要一直這麼對峙著,天平便會慢慢傾斜過去。

不知不覺,她的身軀朝前彎去。張皇後驟然警覺,脊背一挺,雙手從兩個兒子手裡拔出來,去扶鳳冠的兩側。現在她全憑這頂鳳冠在提醒自己的身份與責任,若是它不小心墜地,張皇後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支撐住。

扶好頂冠,張皇後垂下雙臂,正要重新牽住兩位藩王的手,卻在這時聽到一個聲音。

吱呀,吱呀,吱呀。

這聲音在雨幕中不甚響亮,可真切得很。張皇後的視線從漢王身上稍微挪開一點,註意到一個宦官正劃著小船穿過濁水,朝著這邊過來。這條運送吃食、資材的小船她已經見瞭很多次,隻是這個宦官的身形有點陌生。不過這場對峙持續的時間太久瞭,宦官們輪替換班也不奇怪。

張皇後把視線收瞭回來,把全副心神繼續放在對面。可吱呀吱呀的聲音,卻越來越近,她又瞥瞭一眼,柳眉輕輕皺起。

這條船怎麼回事?往常它都是繞到寬臺後頭停泊,怎麼這一次卻大喇喇地越過子午中軸線,來到三座寬臺與龍之間的水域,幾乎處於最醒目的位置。

別說張皇後,就連群臣和漢王都註意到這個不和諧的小墨點,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這是誰劃的船?如此不知分寸!張皇後十分不悅,正要開口呵斥,卻見那個瘦高宦官晃晃悠悠從船頭站起來,仰起脖子,用能穿透雨聲的雄渾嗓門大喊瞭一聲:

“南直隸應天府捕吏吳定緣,向皇後娘娘捎來太子的口信,他還活著,很快回京!”

他的嗓音沒有於謙那麼洪亮,用詞也很粗鄙,可沒人顧得上計較這些小毛病。此時即便一聲炸雷在午門前響起,所有人也不會聽見,因為滿耳都是吳定緣後半截的話:

太子還活著,很快回京。

太子還活著,很快回京。

太子還活著,很快回京。

張皇後身子一晃,幾乎一頭栽倒在地;而漢王渾身一僵,四肢血脈像是瞬間凝結;至於那一班習慣先謀後動的重臣,被這句話蘊含的意義直接砸蒙在原地。整個午門廣場,被這一句話攝走瞭所有的聲音與魂魄。若不是水面上仍舊泛著無數漣漪,簡直要讓人錯以為這是一幅不會動的工筆重彩畫卷。

四面八方的目光,如萬箭攢射到這條小船之上。吳定緣抱胸站在船頭,神情平靜,如同站在秦淮河畔觀望城頭落日一般。

他不懂朝政,也不明白宮廷角力的奧妙,更不可能解開這團亂麻——但何必去解?索性一刀劈斷,最簡單不過。午門前的局勢甭管有多復雜,吳定緣隻認準一點:太子一出,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諸位大臣之中,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楊士奇和呂震。這一對冤傢對視一眼,居然很有默契地同時站出來,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南直隸應天府捕吏吳定緣,我不是說過瞭嗎?”吳定緣有點無奈地回答。

這個頭銜令諸多大臣面面相覷。應天府?捕吏?一個未入流的卑微小吏,怎麼會和太子扯上關系?這時張皇後從羅傘下沖入雨中,踉蹌著撲到寬臺邊緣,嘶啞著嗓子追問:“太子,太子他怎麼樣瞭?”

吳定緣雙拳一抱,大聲道:“啟稟皇後娘娘,太子在南京沒被炸死。如今他沿著漕河北上,明日即到京城,特派我先來報信。”

“我的兒啊……”張皇後驟聞喜訊,不由得大叫一聲,癱軟在寬臺邊上。越王和襄憲王左右擁著母親,聽說大哥無事,也按捺不住歡喜。午門前的對峙局勢,開始變得混亂起來。

“等一下!”

吳定緣的背後,忽然響起一聲如雷巨吼。他回過頭去,終於與兩京之謀的始作俑者直面相對。此時漢王已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有一副極顯眼的濁黃大牙,此時左右磨動著,像是要一口把吳定緣吞下去嚼碎。

但喊出聲的不是他,而是世子朱瞻坦。他與父親的相貌一般無二,隻是臉孔略瘦,顯得很是陰鷙:“等一下!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吳定緣看向他:“太子死沒死,難道你們還不清楚嗎?你們從金陵到京城,可是派瞭不少人阻攔呢。”

“血口噴人!”朱瞻坦冷笑道,“你一條不知從哪裡跳出來的蕞爾狗驢,憑幾句沒實據的空口,就想糊弄皇後殿下與朝堂諸公嗎?”

吳定緣眉頭一皺,“蕞爾”他不懂,“狗驢”卻聽得分明。這時楊士奇開口道:“你既然說是太子派來,一定帶瞭憑證,可否取出來與我們一觀。”呂震橫瞭他一眼,惡狠狠地補瞭一句:“若是沒有,便是欺君之罪,理該凌遲!”

這時張皇後也從激動中緩瞭過來,她看向吳定緣沒作聲,顯然是默認瞭其他幾人的說辭。這人橫空出世,不明來歷,不拿出證據來確實難以服眾。

吳定緣笑瞭笑,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眾目睽睽之下,他緩緩把手伸進懷裡,取出一個油佈包,裡面包著一個竹魚筒。魚筒裡一共有兩封信:其中一封,乃是臨行之前太子手書,內中詳敘瞭從南京到北京的曲折經歷,還有張泉的附署背書;另外一封,則是張皇後發去南京的密函。

朝中大臣對朱瞻基以及張泉的書法,都不陌生;而張皇後當然更認得出自己發的密函,有這兩封信相互印證,足以證明吳定緣的說辭。而隻要朝中接受瞭太子還活著,漢王將會徹底失敗。

吳定緣右手高舉著魚筒,左手搖動小槳。船頭推開兩道漣漪,朝著張皇後的寬臺劃來。每一個人的視線,都不由自主地被牽引到魚筒上面,隨之移動。這裡面藏的東西,將決定大明的未來。

小船剛剛劃過半程,吳定緣心中陡然生出急切的警兆。

還沒等他做出反應,遠處響起一聲巨響,隨即吳定緣的右掌被炸得血花四濺。

他的右掌在南京時曾被蘇荊溪刺傷,後來雖然恢復得不錯,但畢竟新傷初愈。此時一枚彈丸炸入掌心,將筋絡肌腱攪瞭個粉碎。五指無可抑制地松弛下來,那一個魚筒朝著洪水裡直直跌去。

吳定緣想要去接,可根本來不及抓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它落入水中,幾下便失去瞭蹤影。

周圍所有人同時“啊”瞭一聲,萬萬沒想到發生瞭這樣的變故。吳定緣毫不猶豫,立刻扔掉船槳,不顧右手已殘,整個人猛然躍入水中。

洪水雖深,畢竟隻是臨時漲起,水中沒那麼多雜物。他很快便在下面摸到瞭一枚圓筒物事,大喜過望,可一撈出水面,卻是心中一涼。隻見魚筒的蓋子沒瞭,裡面灌滿瞭渾濁的沙水。他單手無法抽取裡面的東西,隻得朝著寬臺上奮力一扔。

魚筒劃出一條弧線,徑直落在瞭張皇後腳邊。她急忙俯身撿起來,顫抖著雙手朝魚筒裡看去,心下一片冰涼。那兩封至關重要的信箋都是生宣寫就,吸水性強,隻這麼一會兒工夫,便被泡成瞭兩團糊在筒壁上的半黑紙糜,別說閱讀,連從筒裡取下來都難。

張皇後想要把它弄出來,可又怕徹底搞壞。尖細的指頭在筒口彷徨良久,始終無法下手。她瘦削的臉頰迅速褪色,上天怎麼如此殘忍,先給瞭一點希望,再殘忍地在她眼前掐滅。一股磅礴怒氣,從她的胸中升起:是誰敢如此大膽!

在不遠處,另外一條小船在洪水中飛速接近寬臺。船頭是一個錦袍胖子,雙手抬著一把餘煙裊裊的手銃,剛才那一銃即是他發出來的。這胖子感受到瞭皇後的怒意,施施然轉過頭來,放下火銃,跪倒在船頭:“微臣臨淄王朱瞻域,護駕來遲,罪該萬死!”

一聽這名字,大部分人還沒反應過來是誰,漢王已是喜上眉梢,大牙磨動,暗暗叫瞭一聲好。而他身旁的世子朱瞻坦,見到魚筒被毀先是大喜,隨後發現動手的竟然是自己的五弟,那歡喜神色還沒來得及收回,便與隨後湧出的嫉恨撞出一片尷尬。

“你護的什麼駕!禁軍呢?你們都在幹什麼?快把這個在午門之前襲擊太子信使的狂徒抓起來!凌遲處死!”張皇後憤怒至極,幾乎口不擇言。

朱瞻域不慌不忙,叩首大聲道:“臣先前在漕河之上追查戕害太子的兇手,此人至為可疑。臣尾隨一路到瞭京城,可惜晚瞭一步。眼見他假借太子之名,欲接近皇後殿下行刺,臣示警不及,隻得舉銃阻之。隻要您與兩位親王無恙,臣甘受責罰。”

他說得大義凜然,冠冕堂皇,一時間周圍的重臣們都有些動搖。吳定緣畢竟來歷不明,在魚筒書信證實之前,誰也沒法下定論他是太子一方的。朱瞻域匆忙趕來,一見疑犯靠近貴人,情急之下先發矢阻止,道理上是能解釋通的。

張皇後怒道:“你若生疑,為何不先射人,卻去射魚筒!”朱瞻域搖頭苦笑:“臣射藝不精,有愧列祖列宗。”

從朱瞻域射擊的位置到吳定緣,差不多有個百步之遙,火銃射偏一點實屬正常。至於怎麼會恰好偏到右手魚筒,這隻能歸結為巧合瞭。

這時漢王也開口喝道:“你這個孽子,我不是教你在傢讀書!怎麼又跑去漕河瞭?”有瞭父王墊話,朱瞻域立刻接道:“啟稟父王,兒臣在樂安州聽聞南京慘事,極為不安。恰好靳榮遣人送來書信,說有可疑之人在漕河活動。兒臣便自作主張,要為兄長報仇!”他演技很好,此時抬起頭來,雙眼居然跳動起復仇的火焰。

“太子在南京遇害,他一個山東都指揮使,相隔千裡,怎麼輪得著他發現線索?”楊士奇站出來質疑道。

“皇後殿下、父王,還有朝堂上的袞袞諸公,你們難道還沒想到嗎?”朱瞻域抬起頭來,掃視一圈。呂震不失時機地高聲道:“難道……是白蓮教佛母?!”

白蓮教發祥於山東,結結實實地造瞭幾年反。後來雖然被朝廷壓制瞭下去,可佛母開枝散葉,全國皆有信徒。這些重臣精於政務,對這個極為敏感,一聽說是白蓮教所為,頓時覺得合情合理。

朱瞻域一指吳定緣:“寶船行至南京時,正是因為船上混入白蓮教徒,伺機引爆火藥,以致儲君山崩。而這個人,極可能是白蓮信徒中的護法一流,身負任務闖入午門。”

他說的這些細節,與諸多大臣收到的消息幾無區別,一時間連張皇後都有些動搖瞭。楊士奇眉頭一擰,他一看呂震那張遮掩不住的得意嘴臉,便知事情一定有蹊蹺。可魚筒既毀,他著實難以回護,隻好開口道:“吳定緣,你可有什麼要辯白的?”

吳定緣站在小船上,捂住汩汩流血的右手,任憑大雨潑澆:“太子明日即可到京,你們多等一天不就得瞭?”

張皇後在寬臺上盯著這個有些憊懶的傢夥,他的眼神裡沒有驚慌,也沒有遊移,平靜得好像午門前的這些變故他一點都不在乎。不知為何,她一看便知道這個人沒有撒謊,這麼多年瞭,無論宮裡朝內,她還沒見過如此單純的眼神。

“多等一天?”她在提出疑問,語氣卻像是尋求肯定似的。

“是的,多等一天而已,你們可以把我關起來,等著看到底誰在撒謊。”

張皇後轉向其他人,楊士奇率先表示贊同。都耗瞭這麼久,也不差這一天。其他大臣也紛紛點頭,呂震卻跟他唱起瞭反調:“這人一拿不出身份證明,二說不清白蓮信徒。他說多等一日,諸位便多等一日,萬一背後還有更大的陰謀,我等可就是幫兇瞭。”

“你怎麼知道他是?”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呂震提高瞭嗓門,“白蓮教徒,個個悍不畏死。我來問你,倘若他們在京城欲做一件大事,隻欠一日便可佈完局面,送一個死士過來拖延出殯。出瞭事你能負責?”

兩邊眼看又要吵起來,這時朱瞻域又開口道:“以臣之見,這一天必是白蓮教拖延之策。”

漢王佯罵道:“沖撞禦前的罪過還沒算清楚,誰讓你開口!”呂震不失時機接過去:“你為何這麼說?可是有什麼證據?”

朱瞻域把船劃到三個寬臺的中心點,四方拜瞭一圈,盯著吳定緣大聲道:“因為太子確鑿已然身亡,所以他說太子明日返京,必是別有所圖,不可中瞭奸賊的圈套!”

楊士奇冷笑道:“他說太子歸京沒證據,你說太子身亡,可有確實證據?”

“寶船爆炸,東宮全員身死,諸位貴人府上不也都收到消息瞭嗎?”

“那些消息彼此矛盾,有說太子被炸死的,又有說太子回皇城的,一片混亂。你憑什麼說太子確鑿身亡?我要的是直接證據,不是道聽途說!”

楊士奇豁出去瞭,在這個節骨眼上,無論如何也得咬定太子沒死,否則局面將不可翻覆。可他看向朱瞻域時,卻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出一絲得意,仿佛早就在等著自己這句質疑。

他暗叫不好,還未想該如何反應,朱瞻域從懷裡拿出瞭一塊物事。

這物事乃是一塊青蓮雲形玉佩,小孩巴掌大小,上鐫“惟精惟一”。不過在大雨淋漓之中,大傢隔得太遠,看不清楚細節。朱瞻域高舉著這一塊玉佩,劃著小船接近張皇後所在的寬臺。當經過吳定緣身邊時,朱瞻域得意地瞥瞭他一眼,然後把玉佩恭敬地交給張皇後。

張皇後一拿到玉佩,下巴便哆嗦起來。不是因為不熟悉,是太熟悉瞭。

這一塊“惟精惟一”玉佩,乃是朱棣北征時賜給皇太孫朱瞻基的,寓勸勉向學之意。朱瞻基將其貼身掛著,從不離開。無論宮中朝外,都很清楚這玉佩來歷。張皇後一上手,便能判斷出絕非贗品。遠處諸位大臣雖然見不到細節,但看到張皇後的反應,無不面色大變。

這塊玉佩,此時卻落在朱瞻域手裡,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難道……太子是真的死瞭?在場眾人閃過同一個念頭。

楊士奇一振袍角,急聲道:“光是一枚玉佩,如何能證明太子安危?或是失落瞭也說不定!”他拿眼光去看張皇後,卻見她瘦弱的身軀晃瞭幾晃,直挺挺地向後仰倒過去。那一頂華貴雍容的九龍九鳳冠,從她的頭頂滑落,重重地砸在瞭地上,珠鈿登時四處散落。

鳳冠這一摔,牽著楊士奇的心意也猛猛一墜。

張皇後是洪熙皇帝這一系的中流砥柱,若她就此倒下,這邊將再無能與漢王抗衡之人。楊士奇舔瞭舔幹澀的唇角,還要昂頭繼續抗辯:“這玉佩到底是什麼來路!”

可這話的聲音,連他自己都感覺中氣不足。呂震得意地瞥瞭楊士奇一眼,去問朱瞻域:“楊少傅的疑問也有道理,你從哪裡得來這物事的?”

“這是五月二十二日在淮安一個白蓮教徒身上搜檢而來,臣知道是太子之物,這才急忙送來京城。”

漢王喝道:“畜生,怎麼走得這麼慢!為何不早送來!”朱瞻域跪倒在地,放聲大哭:“兒臣因為調查真兇,一路被白蓮教徒追殺,幾乎九死一生。全靠靳都指揮使撥來一支兵馬,把兒臣一路護送到京城,不想還是沒趕上為先皇送終。”

在場之人,心頭無不大震。不是被漢王傢五公子的孝心感動,是因為這番話裡透露出來的驚人信息:靳榮的山東兵,竟然到瞭京城瞭?

朝中原來保持大體平靜,是因為諸衛禁軍嚴守中立,漢王與張皇後都停留在禮法爭執上。但靳榮麾下的山東衛所兵,可是鐵桿的漢王舊部,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京城,這意味可大瞭。

想當年靖難之役的一開場,建文密旨給北平佈政使張昺、都指揮使謝貴,讓他們前往燕王府邸,逮捕朱棣。當時謝、張二人明明掌握著北平明軍主力,沒想到朱棣早早集結瞭八百私兵,一待二人進府便一舉撲殺。可見有一支自己能掌握的武裝力量,是多麼重要。

漢王會不會故技重演,用這支力量把忠於前朝的大臣們也殺死在午門之前?誰也不好說。

太子玉佩的出現,張皇後的暈倒,如今再加上山東兵進京的消息,讓午門前的均勢徹底被打破。仿佛被人事所感應似的,一陣劇烈的狂風突然吹過紫禁城,掀飛瞭所有的羅傘,甚至讓飄搖的雨勢順著風向扭轉,如同一條矯矯水龍浮現於皇城之上。

所有人都狼狽地抬起手去遮擋,所有人都強烈地感應到,這天,要變瞭……

朱瞻域跪在雨裡,雙手卻不自覺地前撐支起,心中豪氣橫生。這一番局面,乃是憑他一己之力翻轉過來的,說是一舉定鼎也不為過。而反觀他那位兄長,隻會緊跟著父王,無所作為,怎麼有臉做世子?做太子?

朱瞻域微微抬起頭來,與朱瞻坦四目相對,後者怨毒深刻,前者卻露出一絲無上的快意,甚至還有一絲憐憫。

漢王對於自己兩個兒子的心態毫無知覺,他整個人正處於一種極度的亢奮狀態中。經年的隱忍,橫跨兩京的漫長籌謀,這一切終於接近尾聲。中間雖諸多波折,但畢竟他才是笑到最後的人。漢王磨動牙齒,松瞭松烏角腰帶,露出素袍下的一抹赤色來。

這是最後一次穿它瞭,接下來,就可以換上明黃顏色瞭。

這時呂震的聲音,從風雨聲中傳瞭出來:“天色有變,大行皇帝得盡快出殯才成!”

他雖然沒指明讓誰挽車,但答案是明擺著的。漢王傲然望向那邊,兩位小藩王趴在暈倒的母親身邊,正嚶嚶地哭著。沒瞭張皇後站出來,這兩個孩子什麼也做不瞭。至於那一群大臣,他們更沒資格再來質疑。

引龍,挽哀繩,舍我取誰?普天之下,還有誰有資格跟我一爭?

朱瞻域恰到好處地把小船開過來,載上漢王。朱瞻坦也想跟過去,漢王卻淡淡道:“你在這裡等著。”朱瞻坦一怔,朱瞻域已經把船劃開瞭。

小船晃晃悠悠,朝著停放龍的那一座寬臺遊去。漢王在船頭挺直瞭身軀,睥睨四方,每近龍一分,身上的威壓感便洶湧一分。

為瞭不讓洪水淹沒棺槨,海壽他們帶人在龍下面堆瞭好多磚石木架,堆得猶如一座小山。小船停靠在瞭寬臺邊緣,朱瞻域知道父親需要獨享這一段美妙的時光,便留在瞭船上沒動。

漢王從船上走下來,下意識仰頭望去一眼。山頂上那一具暗黃色的帝王棺槨近在咫尺,“大行皇帝梓宮”的銘旌在高高招展,甚至可以看清側面那金絲楠木特有的細致紋理,何其華貴!但無論多麼華貴,它終究是給死人用的囚籠。蓋子與棺身之間那一條薄薄的縫隙,是誰也無法逾越的天塹。

“兄長,我給你親自送去陵寢,那把椅子,就給我吧!”

漢王喃喃自語瞭一句,抬步朝著山頂緩緩走去。現在他要做的,就是牽起棺槨後的哀繩,導引龍出得端門,再去太廟辭祖,帝位歸屬便無可動搖。

他走到龍前,低頭去尋找那根哀繩。這是一根浸瞭蓖麻油的五股藤絞繩,中間還編入一股白線。繩子末端拴在馬車的尾部,像一條蛻皮的蛇松散地盤在車底下,繩頭延伸到另外一端。

若在平時,應該有內官把繩頭遞過來。不過如今情況特殊。漢王便貓下腰,親自去撿那邊的繩頭。可他伸手即將碰到哀繩的時候,忽然發現一隻皂紋翹頭靴子正踩住繩子。

龍旁邊還有人?漢王心中一驚,再要抬眼看去,那靴子已飛起一腳,惡狠狠地踹在瞭他胸口上。

這一腳力度奇大,漢王頓覺呼吸一窒,身子朝後仰倒下去。這座小山搭得倉促,坡度很陡,他這一仰倒,直接滾落到瞭寬臺邊緣,嘴巴狠狠撞在一處凸角。留在船上的朱瞻域嚇瞭一跳,他急忙跳下船去攙父王。漢王狼狽地爬起身來,摸瞭摸滿是鮮血的嘴邊,手裡竟多瞭兩枚斷裂的門牙。

曾經有相師說,他這一對駢齒是聖賢之相,比如孔子就是這樣的。而現在,這對他引以為豪的駢齒,居然被生生磕斷瞭,到底是誰?膽敢對大明天子做這種大逆不道之事?

父子倆惱怒地朝上頭看去,隻見一個瘦高的影子站在龍車頂,叉開兩腿,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們。他的右手垂下來,手掌處還滴著鮮血,一滴滴都灑在棺槨之上。

“吳定緣?!”朱瞻域吼道。

剛才大傢的註意力都在張皇後那裡,沒料到這個小賊居然偷偷跑到龍這裡瞭,打瞭漢王一個措手不及。

“這人到底什麼來頭?太子陰養的死士?”漢王疑道。朱瞻域搖頭道:“確實隻是應天府的一個小捕快,不過太子沒死,與他大有幹系。”他一邊說著,一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吳定緣這個傢夥,到底想做什麼?大局已定,連張皇後都沒辦法,他一個小捕快還指望有機會翻盤?

難道他在拖延時間,等太子趕到?朱瞻域更加奇怪,且不說他已派出兩股青州旗軍精銳,在京津之間攔截圍堵。就算太子運氣逆天逃過追殺,他也絕等不到。周圍那麼多禁軍,幾個呼吸之間便可以把他剁成一堆肉泥。

如此垂死掙紮,意義何在?

從吳定緣的表情上,朱瞻域看不出答案。他也不多想,直接從船上抄起那把手銃,填藥裝丸,動作十分麻利。剛才對準的是右手,這一次該瞄準的是心臟瞭。早點弄死這隻蒼蠅,不要再耽誤父王奪位瞭。這個距離,絕不會射偏。

吳定緣也看到瞭朱瞻域的舉動,他淡定地伸出僅存的左手,在半空輕輕緊握,然後做出瞭一個簡單的動作。

他抬起長腿,對著龍的車廂用力一踹。

龍乃是移靈專用,所以四邊車廂不需要似尋常大車那樣加固,僅僅隻是用榫卯卡住幾條雕花擋板。被吳定緣這麼一踹,雕花擋板應聲而碎。

這座寬臺的坡度很陡,龍車在頂端擺成一個傾斜的角度,隻是車輪被軔石擋住。此時擋板沒瞭,擱在車上頭的楠木棺材登時失去約束,從車廂徐徐滑出。

這是大行皇帝出殯用的龍棺,不是陵寢裡用的那種真正的棺槨,但也得有兩三百斤。這麼沉重的一尊重物,靠著自身重量朝下方隆隆地滑去,好似一條從幹船塢下水的大舟。

朱瞻域本來已瞄準瞭吳定緣,一見此物泰山壓頂般朝他們父子撞來,嚇得面無人色,趕緊收起火銃,抱著漢王朝旁邊的小船上倒去。

隻是一瞬間的交錯,盛殮著洪熙皇帝遺體的龍棺與漢王擦肩而過,呼嘯著砸入水面。一時間,午門前諸多貴人心中俱是激起瞭巨大的水花。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