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故事旁邊

給小說加註釋是一件特別傻的事兒,但我又總是忍不住。

一方面,我希望讀者能在故事中體會到樂趣;另一方面,也有必要提醒他們,故事畢竟和正史不同。出於責任感,我必須把兩者都呈現出來,由讀者自行判斷。

就從宣德皇帝的登基開始說起吧。

朱瞻基的登基過程,在歷代帝王中不算最復雜,但絕對是最匆忙的一次。

明太宗在永樂二十二年去世之後,太子朱高熾即位,改次年為洪熙元年。他甫一登基,就惦記著把都城遷回南京,並著手開始籌備。(朱棣的年號為“永樂”,廟號是“太宗”。一直到瞭嘉靖年間,才改為“成祖”。所以在嘉靖年之前,明人隻知有明太宗,不知有明成祖。)

就在朱高熾忙著籌備遷都事宜時,老天爺卻特別不給面子。從洪熙元年的二月到五月,南京一口氣地震瞭三十次,密集到令人生疑。古人講究天人感應,如此頻繁的地震,是一個特別不吉利的征兆。洪熙皇帝無奈之下,隻好先派太子朱瞻基前往安撫。

朱瞻基離京之後,先至鳳陽拜謁皇陵,然後再抵南京拜謁孝陵。沒想到他離開後不久,五月十一日,洪熙皇帝在紫禁城中突然重病。

這裡用“突然”二字,並不誇張。根據《仁宗實錄》記載,五月十日他還在接見來自雲南的土官,沒有任何異狀。沒想到轉天就“不豫”瞭。洪熙預感到自己不行瞭,遂召見尚書蹇義、大學士楊士奇、黃淮、楊榮等人,由楊士奇草擬敕書,派中官海壽即刻啟程,趕去南京通知太子。

海壽是朝鮮裔,永樂年間就在內廷供職,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瞭。永樂二十二年,朱棣北征途中在榆木川去世,也是他和大學士楊榮一起,急急忙忙趕回北京通知太子朱高熾。所以這活兒他很熟。

海壽剛剛離開京城,洪熙皇帝的病情急轉直下。五月十二日,他已從“不豫”轉為瞭“大漸”,當晚崩逝於欽安殿內。

到底洪熙皇帝的急病是什麼,歷來眾說紛紜。最不靠譜的一個說法,來自朝鮮。《李朝實錄》記載說:有個叫趙忠佐的朝鮮通事來京城,到處打聽八卦,有人告訴他說是“天震之”,就是被雷劈死瞭。趙忠佐回去之後,繪聲繪色地講給朝鮮君臣聽,這事遂寫進瞭實錄。

陸釴所撰《病逸漫記》中,對洪熙之病做瞭更詳細的記錄:“仁宗皇帝駕崩甚速,疑為雷震,又疑宮人欲毒張後,誤中上。予嘗遇雷太監,質之,雲皆不然,蓋陰癥也。”

可見朝鮮人紛傳的“雷劈而死”在當時並不是唯一的說法,居然還有流言說是有人想毒殺張皇後,卻誤把洪熙皇帝毒死瞭。但這些說法都被雷太監否認瞭,說真正的病因是陰癥。

“陰癥”是一個特別寬泛的說法,其中最大的可能是洪熙皇帝縱欲所致。他體態肥胖,本來就有心臟方面的疾病,如果不忌床笫之事,很容易造成問題。仁宗朝的一位臣子李時勉,就曾諫言洪熙“暗中不宜近妃嬪”,結果被惱羞成怒的天子投入瞭監獄,差點打殺。

而李時勉有個同事叫孫汝敬,他的傳記裡也提及說“先皇帝嗣統未及期月,奄棄群臣。揆厥所由,皆憸壬小夫,獻金石之方以致疾也。”——“憸壬”的意思是“奸佞”,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洪熙皇帝即位不到一年就去世,都是那些奸佞小人進獻金石藥方所致。

從這些零碎的線索中,我們大概可以猜測——洪熙皇帝平時沉溺床笫之歡,勢必要通過外界進獻的藥物來進行補助。這些壯陽藥物對他的身體造成瞭極大的負擔,終於在五月十一日突然造成瞭嚴重後果。朝廷為瞭掩蓋這個死因,隻好籠統地稱之為陰癥。外界則因為病發太快,又傳出瞭雷劈的謠言。

當然,這一切隻是猜測而已。究竟暴斃與縱欲之間有什麼相關性,縱欲和服食金石有什麼聯系,甚至洪熙皇帝的生活作風到底算不算縱欲,都無從得知。要知道,明代的文人最喜歡誇張,君主哪怕多在後宮待一天,到他們嘴裡都可能算是荒淫無度,進而推導出國將不國,痛心疾首。

所以這個猜測,隻是聊備一說罷瞭。

洪熙皇帝去世的時候,朱瞻基已經抵達南京。根據《明史》記載,他接下來的日程是:“五月庚辰,仁宗不豫,璽書召還。六月辛醜,還至良鄉,受遺詔,入宮發喪。庚戌,即皇帝位。”

洪熙皇帝病重是在五月十一日,同日海壽緊急出京去召還太子。而朱瞻基是在六月初三抵達良鄉,並在六月十二日登基。從五月十一到六月初三,前後二十二天,兩京之間的距離是兩千兩百三十五裡,合一千一百多公裡。考慮到還要扣掉海壽趕路的單程,時間十分緊張。

有一種說法認為,真正害死洪熙皇帝的正是太子朱瞻基。因為從日程上來看,朱瞻基如果等海壽抵達南京後再返回,根本來不及。他能在六月三日抵達良鄉,一定是提前返回。他為什麼會提前返回呢?自然是因為太子早知道皇帝要死。

這個說法,源自對明代的郵傳系統不太瞭解。

明代的郵傳體系從移動方式上來分,可以粗略分成水遞、馬遞與步遞。前兩者顧名思義,是靠船隻與馬、驢等進行消息傳遞。步遞則是靠人的腳力遞送。

和直覺不同,明代的公文傳遞靠人力為多,而且速度不比馬匹慢。在驛道之上,會設置有許多個急遞鋪(到明中期逐漸與驛站合並),兩鋪之間相距均為十裡。鋪內駐紮有少壯鋪兵,腰系鈴鐺,一接到公文便立刻飛跑而出,直到下一鋪。

根據規定,兩鋪之間的這十裡距離,鋪兵必須在四十五分鐘之內跑完。兩華裡折算一公裡,也就是說,步遞的移動速度是每小時六七公裡。如果大傢對這個速度沒概念的話,我這個胖子日常健身,每次會跑上五公裡,三十二分鐘之內完成。

那些年富力強的小夥子完成這個路程,非常輕松。

當鋪兵跑到下一鋪之後,會有另外一個鋪兵等候在那兒,交接文書之後,繼續以同樣的速度沖出去。就這樣輪換接力,鋪段相接,每一段都是以最好的狀態前進,無須考慮休息。這種傳遞方式晝夜不停,二十四小時之內,理論距離可以跑出約一百五十公裡,三百裡地。

這個速度,已和尋常馬遞的速度持平。北京到南京的距離是兩千兩百三十五裡,一封文書從北京發出,無論走腳遞還是尋常馬遞,理論速度八天就能送到南京。

但馬遞也可以采取接力輪換的方式,晝夜不停,速度會更快——所謂“八百裡加急”。當然,這個“八百裡加急”隻是理論值,考慮到夜間視野受限、沿途地形阻礙等要素,實際上日行五百裡,也就是兩百多公裡。不計成本的話,兩京之間單程隻要六天時間。(因為還要考慮黃、淮、長三條大河的涉渡。)

這種加急傳遞成本極高,參與傳遞的馬匹一定會跑廢掉。隻有最緊要的軍情大事,才能用這種方式傳遞。而“召還太子”,恰恰就屬於大事中最要緊的一樁。

考慮到海壽一個人不可能連續八天晝夜奔馳,也許朝廷采用的是雙發,正式璽書由海壽攜帶前往,同時也會發出一封信函,通過馬遞先發通知太子。畢竟朝廷最急切的目標不是送達璽書,而是讓太子盡快得知消息,及時返回。

換句話講,在五月十八日之前,朱瞻基完全可能接到來自京城的消息。接下來,他有十五天時間從南京返回北京。這個時間雖然很趕,但不至於完全做不到。朱瞻基的行程暴露弒父陰謀這個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根據《宣宗實錄》的說法,當朱瞻基在南京接到海壽的消息時,南京已經到處在傳言洪熙皇帝去世。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海壽出發時,帶著的是“上不豫”的消息,並不知道次日洪熙駕崩。那麼南京這個傳言,到底何時興起?又是從何而來?

實錄記載得相當含糊。一種可能的解釋是:朱瞻基接到消息後並未封鎖,消息很快傳入城中各處,以訛傳訛,從“不豫”變成瞭“駕崩”,謠言歪打正著,反成瞭預言。

無論如何,朱瞻基這時在南京已經不能待下去瞭,他必須立刻返回京城。這時太子身邊的幕僚勸他說,這是一個敏感時期,必須小心,最好待護衛部隊齊備瞭再返回。還有人建議,不要走驛路官道,最好從偏僻的小路迅速北上。

從這些提議來看,這些幕僚應該預見到瞭某種危險,而且就在歸途中。但朱瞻基拒絕瞭這兩個提議。無論是整齊兵馬還是走小路,都太耽誤時間。他這樣說:“君父在上,天下歸心,豈有他心?且予始至遽還,非眾所測。況君父召,豈可稍違!”

朱瞻基到底是跟隨朱棣打過仗的人,頗有決斷。他認為自己剛到南京,即刻返回,這種反應速度遠遠超出別人預料,根本反應不及。朱瞻基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盡快歸京是最重要的,多高的風險都得冒。

至於這個風險是什麼,朱瞻基沒明說。《實錄》裡隻說他“遂由驲道馳還北京”。驲道即驛道,但究竟是走水驛、陸驛還是水陸交替,實無可考。但在《明史》的《朱高煦傳》裡,卻記錄下一個充滿戲劇性的細節:“未幾,仁宗崩,宣宗自南京奔喪。高煦謀伏兵邀於路,倉卒不果。”

漢王居然在半路設下伏兵,打算把自己這個侄子幹掉。隻因為朱瞻基的行動速度太快,這邊倉促間未能合攏包圍,才讓太子逃出生天。由此可見,東宮幕僚在南京的勸諫,是有原因的,而朱瞻基果斷行動,是何等英明。

隻可惜史料不全,到底漢王是在哪裡“伏兵邀於路”,又是如何“倉促不果”,隻能讓我們自己去想象瞭。這也是這本小說的靈感源頭所在。最早是常江老師覺得這一段大有文章可做,講給我聽,我用一個我考證出來的西漢故事跟她做瞭交換,才開始瞭朱瞻基的大冒險。

朱瞻基躲過瞭漢王的伏擊之後,在六月初三抵達良鄉。在這之前,洪熙皇帝的屍體一直停在紫禁城中,秘不發喪,等候著他的到來。很快一幹大臣趕至盧溝橋,捧遺詔迎候太子。太子在香案前幾次哭至暈厥。

接下來,就是一步步的常規操作,再沒出什麼意外。朱瞻基順利登基,定年號為“宣德”。

不過《實錄》裡特意提過一句:“大行皇帝上賓,外間稍稍有聞時,上未至北京,喧傳高照,欲舉犯闕,人心讻讻。及上還始定,而京師戒嚴已久。”

可見在朱瞻基返回之前,京城地面並不太平。無論是“喧傳高照”還是“欲舉犯闕”,這都是相當嚴重的行為,尤其是在京師戒嚴的前提之下,誰有權力和資源搞出這麼大動靜?《實錄》未提,但明眼人都知道。

因為,這件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瞭。

朱高煦早在永樂年間,就一直蠢蠢欲動,簡直要把“謀反”掛在臉上。他不是坑陷大臣——比如解縉即死於他的讒言——就是嘲弄哥哥朱高熾,還私養軍隊,殺害地方軍將。最後連他父親朱棣都受不瞭瞭,將他廢為庶人。多虧瞭朱高熾求情,他才恢復瞭藩王身份,但被徙封至樂安州,不得出城。

朱高煦的野心並未因此停息,他派自己的兒子朱瞻圻在北京,隨時監控京城動靜,經常一天送出六七份情報。尤其是朱棣北征之後,他更是派遣瞭許多黨羽潛入京城,看是否有可乘之機。所以當朱棣死於北征時,楊榮如臨大敵,秘不發喪,直到太子朱高熾迎到棺槨,方才放心,這正是為瞭防止朱高煦父子搞出什麼小動作來。

後來朱高煦殺瞭朱瞻圻的母親,父子失和。朱瞻圻向洪熙皇帝舉報朱高煦的種種惡行,而朱高煦也不示弱,親自跑到北京來,舉報朱瞻圻在京城私窺朝廷的惡行——這一對父子,真是夠奇葩。洪熙皇帝哭笑不得,說“汝處父子兄弟間,讒構至此,稚子不足誅”,把朱瞻圻遠遠打發去瞭鳳陽守皇陵,改瞭老二朱瞻坦為世子。

一年不到,同樣的局面又出現瞭。這一次是天子死在京城,太子遠在外地。這一次天賜良機,朱高煦豈會放過,他除瞭設伏謀害太子之外,自然也得在京城搞出點事情來。

不,不隻是京城,朱高煦這一次的篡位動作,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整個計劃的輪廓,要再等一年才會完全浮出水面。

宣德皇帝即位之後,對這位派兵伏殺自己的叔叔挺好,非但沒下旨申飭,反而增加瞭封賞。他之所以這麼做,顯然也是意識到瞭漢王的佈局太大,一時不宜動手。先等自己位置坐穩,再清算不遲。

洪熙元年,就在這種詭異的和睦氣氛中過去瞭。到瞭次年,也就是宣德元年的八月,漢王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惶恐,決定動手瞭。

他派遣瞭一個叫枚青的親信,潛入京城,聯絡勛臣做內應,結果被英國公張輔給抓起來瞭。與此同時,漢王不知怎麼說服瞭山東都指揮靳榮,在山東境內拉起一支強悍的隊伍,給諸多將領分派官職,大加許諾。更誇張的是,天津、青州、滄州、山西諸都督指揮,也相約舉城響應漢王。

倘若這個計劃真能搞起來的話,等於是將京城團團包圍,說不定真能成事。

可惜這一連串舉動,全在宣德皇帝預料之內。在過去的一年裡,他就像鄭莊公對付弟弟共叔段一樣,安靜而耐心地等對方主動跳起來,等著漢王“多行不義必自斃”,然後再師出有名,一擊而定。

當漢王在樂安州正式打起反旗之後,宣德皇帝終於動瞭。他禦駕親征,帶領京營大軍把樂安州團團圍住,四周神機銃箭,聲震如雷。在這種恐怖的震懾之下,漢王終於意識到自己沒有一點勝機,主動出城請降。

宣德皇帝指定身邊一個叫於謙的年輕禦史,歷數漢王的罪行。史書記載於謙:“正詞嶄嶄,聲色震厲。高煦伏地戰栗,稱萬死。”完美地完成瞭任務,令宣德皇帝龍顏大悅。這讓他接下來的仕途一帆風順。

不過宣德皇帝並沒有殺掉漢王,而是將他們父子帶回京城,關在西安門內。但其他參與者就沒這麼幸運瞭,被砍頭的有六百四十餘人,戍邊者一千五百餘人,編邊氓者七百二十人。可想而知,朱高煦叛變的規模有多大。

雖然從現有資料裡,我們無從判斷朝中重臣有誰參與瞭這場叛亂。但從京城動靜來看,漢王絕不是孤軍作戰,一定是內外呼應,才有勝算。其中最值得懷疑的,正是太子太保兼禮部尚書呂震。

呂震雖然官運亨通,但性格佞諛傾險,操行無取。他在這場漢王之叛中並未受到什麼牽連,但在漢王覆沒的稍前時期,突然離奇暴斃。史書上說他去祭祀太廟,在西番僧人那兒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傢之後突然死瞭,算得上是一件奇事。

漢王這個人,當真是骨子裡桀驁不馴。他即使被禁錮在西安門內,依舊沒夾起尾巴老實做人。《國朝獻征錄》裡記載瞭他的結局:有一次,宣德去探望漢王,沒想到漢王一伸腳,把他絆瞭個大馬趴。宣德這次可真是氣壞瞭,找來一個三百斤的銅缸,直接把他扣在地上。漢王還不服,試圖把大缸舉起來。宣德命人在旁邊燒起炭火,把漢王硬生生燙死在裡面。而漢王的十個兒子,包括朱瞻圻、朱瞻坦、朱瞻域在內,一並處死。

都慘到這份上瞭,居然還主動作死,隻能說漢王真是性情中人,寧可不要性命,也要好好出一口惡氣。

在解決漢王的同時,宣德皇帝還在忙碌於另外一件事:為先皇修建陵寢。

這事本來不算奇怪,哪個皇帝登基之後都會幹同樣的事。可麻煩就麻煩在,朱瞻基必須同時修兩座陵寢。

永樂七年,朱棣選定瞭京城北邊的黃土山,改名天壽山,開始修建自己的長陵。長陵規模宏大,工程浩大,一直到永樂十一年,方才修完地下部分,但地上部分始終沒有徹底竣工。洪熙皇帝即位之後,長陵工程仍在繼續。可誰也沒想到,朱高熾在位不到一年便突然去世,別說他父親的陵寢沒修好,連自己的都沒開始動工呢。

兩座陵寢,都要朱瞻基來主持修建,這個負擔可是不小。好在洪熙皇帝臨終遺詔:“朕既臨禦日淺,恩澤未浹於民,不忍復有重勞,山陵制度務從儉約。”於是朱瞻基在長陵西北不遠處選定瞭下葬位置,親定規制,是為獻陵。獻陵的規模與設計,完全遵照瞭洪熙的遺願,不張奢華,力求簡樸,很多建築能省則省。

獻陵的正式動工,是從洪熙元年七月開始,也就是宣德皇帝登基後一個月。為此南京守備襄城伯李隆親率軍士萬人,南京附近衛所旗軍以及匠戶等十一萬人前往助建,另外又從河南、山東、山西、直隸等地區征調瞭五萬名民夫。

如此規模的人力動員,加上陵園設計不算繁復,建造速度自然很快。同年八月,玄宮便告落成,洪熙皇帝正式入住。但其他配套建築比如明樓,則暫時停止瞭施工,因為無論如何得先把長陵完成,不然兒子的陵寢比父親的先修完,於禮不合。

長陵最終全部完工,是在宣德二年。不過我們現在去參觀所見到的大石牌坊、祾恩門等,都是嘉靖年間才增補起來的。至於獻陵的正式完工,則要拖到正統八年三月,宣德皇帝已經去世很久瞭。

順便一提,宣德死後入葬的景陵,比獻陵還小。他臨終前表示身為兒子,不敢比父親的陵寢規制大,更不要像長陵那麼勞民傷財。所以後人做過總結,明十三陵中,獻陵是最簡樸的一座,而景陵是最小的一座。

說到這幾座明代帝王陵墓,還有一個無法繞開的殘忍話題,那就是殉葬。

殉葬作為一種古老、野蠻的葬禮制度,盛行於商周,式微於春秋戰國,並在秦漢之後基本絕跡。此後中原王朝不復見成習俗化、禮制化的陪殉之儀。

但到瞭大明開國之後,這種古老的殉葬習俗突然便死灰復燃。據毛奇齡的《彤史拾遺記》記載,朱元璋去世時,一共有四十六個妃子陪殉於孝陵,宮人也有十幾名。《萬歷野獲編》則說“凡妃殯四十人。俱身殉從葬。僅二人葬陵之東西,蓋洪武中先歿者。”

無論是哪一種記載,都說明朱元璋去世時,陪葬宮妃的數量相當驚人。這些不幸的殉葬女子有一個專有名詞,叫作“朝天女”,她們的親屬則被稱為“朝天女戶”,頗得朝廷優恤。

比如在建文朝中,一批殉葬妃子的親屬被特批進入錦衣衛,成為百戶或千戶。靖難之後,這些人本該作為建文一黨被清洗,但朱棣特意下旨挽留,對這些朝天女戶安排不同,調去瞭孝陵衛。一個叫程嗣章的詩人這樣寫道:“掖廷供奉已多年,恩澤常憂雨露偏。龍馭上賓初進爵,可憐女戶盡朝天。”

建文帝在南京陷落後神秘失蹤,無從下葬,並無殉葬的機會。而到瞭朱棣去世之時,遺詔一體遵照祖制,這其中自然也包括瞭宮妃殉葬。《太常續考》稱陪殉長陵的妃子一共有十六名,但具體有哪些人已無可考。隻有《李朝實錄》的世宗卷二十六裡,記錄下瞭韓氏、崔氏兩名朝鮮妃子的名字,以及殉葬的詳細過程。這裡姑錄全文,至今讀之仍是毛骨悚然:

及帝之崩,宮人殉葬者三十餘人。當死之日,皆餉之於庭,餉輟,俱引升堂,哭聲震殿閣。堂上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掛繩圍於其上,以頭納其中,遂去其床,皆雉經而死。韓氏臨死,顧謂金黑曰:“娘,吾去!娘,吾去!”語未竟,旁有宦者去床,乃與崔氏俱死。諸死者之初升堂也,仁宗親入辭訣。

洪熙皇帝雖然宅心仁厚,廟號仁宗,可在宮妃殉葬這件事上也未表露出任何不忍。關於他的陪葬宮妃人數與名字,《大明會典》《太常續考》《宛署雜記》《宣宗實錄》《萬歷野獲編》等材料記述不一。但統而言之,一共有五名妃子陪殉獻陵,其中甚至包括一名貴妃郭氏。郭氏為洪熙生瞭三個兒子,按道理如果宮妃有所出,則不該算入殉葬之列。究竟她是自願而往還是別有隱情,不得而知。

另據《長沙府志》,這五個妃子之中有一位譚妃,是湘潭人,父親曾任浙江道禦史。她在永樂二十二年被選為太子妃,沒過一年便趕上洪熙駕崩,“自縊”而死,被宣德封為“昭榮恭禧順妃”。想想看,一個年輕女孩子入宮才幾個月,便要被拖去黑漆漆的陵墓中殉葬,這是件多麼可怕的事。這位譚妃的生平,是小說中王景姝這個角色的最早源頭。

而到瞭宣德皇帝去世之時,殉葬制度仍在延續。《太常續考》稱一共有八位妃子殉葬,其他材料記載的數字不等,其中《英宗實錄》的數字最多,一共有十名妃子,而且姓氏、封號、謚號俱全,當為最可信。

接下來的正統、景泰二帝,情況有點特殊。先是正統陷於虜手,景泰稱帝,正統歸京之後,發起奪門之變,將景泰廢為郕王,改元天順。景泰帝既被廢為王,死後沒資格入天壽山帝陵,遂葬於西山,是為景泰陵。但宮妃殉葬之制,並未因此豁免。《雙槐歲抄》記載說:“天順元年二月……癸醜,郕王薨,葬祭禮如親王,謚曰戾。唐氏等妃殯俱賜紅帛,自盡以殉葬。”

更誇張的是,明初除瞭帝王熱衷於殉葬之外,諸王去世也講究要王府妃嬪殉葬。僅在正統年間,就有豐王去世,豐妃劉氏自縊;周憲王去世,有七名妃子陪葬;越王去世,有妃子吳氏死殉;河陰王去世,夫人鞏氏殉夫。甚至唐王世子去世,世子妃也要被迫自殺。

這種風氣越演越烈,連民間都深受影響,寡妻殉夫竟成為美談,民眾紛紛效仿。不知多少無辜女子因此而死。

正統帝朱祁鎮雖然在歷史上名聲不佳,但在宮妃殉葬這件事上,倒比之前的諸位先帝要強。到瞭天順八年他臨終前,頒佈遺詔說:“殉葬非古禮,仁者所不忍,眾妃不要殉葬。”他怕別人誤會隻是客氣兩句,還特意叮囑說“此言俱要遵行,毋違”,說明是真心實意要廢除。

於是從正統帝開始,明代帝王再無殉葬之事,這個野蠻傳統就此消亡。不過上頭雖然踩瞭剎車,下面的慣性卻不那麼容易停住。成化、正德兩代帝王期間,王府、勛貴殉葬之事仍不絕於耳,直到隆慶一朝,仍有零星記載。可見惡政影響之深遠,又豈是一兩代人。

起初我起意寫這部小說時,隻是單純想寫個冒險故事。但隨著閱讀資料深入下去,尤其是讀到殉葬史料時,我意識到,自己沒法對此視而不見。洪武、永樂、洪熙、宣德諸帝或雄才大略,或仁慈淳厚,從大歷史角度來說都有著極高貢獻,但在殉妃這件事上,他們的責任無可推卸。所以我想,也應該為這些莫名殉葬的女子留下點什麼。吳定緣當然是主角,但真正推動書中波瀾的靈魂人物,是蘇荊溪。

聊到這些角色,也有幾句話要念叨一下。

吳定緣是完全原創的,史上並無此人。不過《明史紀事本末·卷十八》記載瞭鐵鉉一傢的結局:“妻楊氏並二女發教坊司,楊氏病死,二女終不受辱,久之,鉉同官以聞,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適士人。”

鐵鉉的夫人楊氏病死於教坊司,兩個女兒雖然生活淒慘,但並未遭受侮辱。在鐵鉉同僚的暗中幫助之下,朱棣最終赦免瞭她們兩個,釋放出去嫁給士人。

鐵鉉的父親鐵仲名以及母親薛氏,被發配去瞭海南,在那裡終老一生。而鐵鉉的兩個兒子,長子鐵福安被發配到瞭河池,後遇洪熙赦免,返回偃師魏傢寨。次子鐵福書則避難逃亡關外。兩邊各自發展繁衍,相繼有沈陽鐵氏、偃師鐵氏、南陽鐵氏等多條支脈,皆以偃師鐵氏祠堂為祖祠。

鐵鉉本人被捕之後,遭遇磔刑而死。坊間有油炸不屈、面北站立而死等傳說,多荒誕不經,但鐵鉉死狀頗慘,確系史實無疑。因為他是對抗朱棣而死,所以在官方一直無從正名。但民間早早就開始祭祀鐵公,偷偷修起瞭很多鐵公祠。比如在濟南有一座七忠祠,據說就是為紀念鐵鉉和其他六位濟南保衛戰死難者而修的祭祠;鄧州還有一座在南刁河畔的荒丘,相傳是鐵鉉之衣冠塚。

到瞭萬歷年間,皇帝下瞭詔旨《苗裔恤錄》,徹底為“靖安罪臣”們平反正名,鐵鉉亦在其列。至此距離鐵鉉死難,已過去瞭一百七十年。

蘇荊溪歷史上無其人,大率綜合瞭趙娥、王舜、申屠希光、唐傳奇裡的謝小娥、《兒女英雄傳》裡的何玉鳳、呂四娘,以及刺殺孫傳芳為父報仇的施劍翹等人,亦參考瞭一代女醫談允賢的生平。

氣質上最像的,應該是蒲松齡的一部短篇小說《俠女》裡的無名女主角。這位俠女一直打算要對仇人復仇,隻因老母還活著,暫時不能動手,但時常去仇人門口溜達,生怕因此淡忘。鄰居顧生對她們母女很是照顧,女子便跟他同房,但不肯結婚。後來她懷孕產下一子,扔給顧生撫養,獨自出門去砍下瞭仇人的頭顱,從此不知蹤影——該談戀愛談戀愛,該生孩子生孩子,生完瞭讓老公去帶,絕不會為這些事耽誤自己的事業,這樣的俠女是很具現代意義的。

蘇荊溪提供給朱瞻基的那個拔箭頭的解骨之法,來自《劉涓子鬼遺方》。這本書是晉代劉涓子所著,後來在南齊又被人重編過,是中國最早的一本外科專著。原有十卷,但到宋代隻剩五卷瞭。書中記錄最多的,是關於癰疽的辨證與治療,蘇荊溪毒殺朱卜花,或是從中得來的靈感。書中亦記載瞭金瘡外傷等傷的處置辦法,且多是在戰場上急救之用。蘇荊溪使用的解骨法,即從中得來。不過我本人沒試過,方子有效與否,權當小說傢言吧……

梁興甫本是永樂年間的一位民間搏擊高手。《都公譚纂》記載瞭他的經歷,頗具傳奇色彩。他身材矮小,但膂力超絕。有一次梁興甫去南京,在城門與守軍發生沖突,一個人打得一群大兵沒有還手之力。指揮聽到這個戰績,把梁興甫請到堂下,當著一百多名軍中精銳打瞭一套拳,懾服瞭所有人。梁興甫往外走的時候,竟沒人敢攔。後來他跑到北京,看到兩個人對戰打得熱鬧,站在旁邊失笑。一人大怒,倚仗身材高大,抓起他說你想要摔到東邊還是西邊,梁興甫說隨便你。話音剛落,那人撲倒在地,梁興甫還穩穩站著。另外一人大驚,一把將他推到墻邊。誰知梁興甫輕輕一躍,就從他肩頭跳到背後,一巴掌將其打倒。這兩個人心悅誠服,都拜瞭他為老師。

梁興甫是個武癡,四處雲遊,想跟高手對決。在他老年之時,打聽到廣西有個和尚,外號“勒菩薩”,拳法無敵,兩人相約在吳地某個寺廟較量。勒菩薩和梁興甫跳到一個高約數丈的施食臺上,周圍無數圍觀者。兩個人打得難解難分,最後梁興甫技高一籌,用腳踏傷瞭和尚的胸腔,但和尚重傷前的反擊,也打中瞭梁興甫。兩日之後,梁興甫因內傷太重而死,三日之後,和尚也死瞭。

周德文亦有其人,隻是不見諸正史,隻在徽州文書裡留下瞭一點點行跡。

朱棣建起北京城後,從南方強行遷移一批富戶過來。永樂元年八月,績溪縣的一戶周姓人傢被認定為富戶,戶主周世傑被迫北上。永樂七年,朝廷再一次抽調江南兩千戶人徙北。這時周世傑已去世,周傢的麻煩卻未免除,最後隻得讓周世傑的第三個兒子周德文應役。

這一次遷徙,是“連當房傢小,赴部聽撥應用施行”,等於周德文全傢老小都搬過來瞭,基本上斷絕瞭回鄉的可能。這些富戶被安排在宛平、大興兩縣,充任廂長,負責催辦錢糧、勾攝公事,同時還要支援新京城的建設。

周德文的具體工作,是協助朝廷采買、押運各種材料。根據《梁安城西周氏宗譜》的記載:“(周德文)東走浙,西走蜀,南走湘、閩,舟車無暇日,積貯無餘留,一惟京師空虛、百職四民不得其所是憂,勞費不計。凡五六過門,妻孥不遑顧。”

這份工作極為辛苦。周德文因為太過勞碌,最終感染寒疾,病死於宛平縣德勝關。

這些小人物不會出現在正史之中。好在周德文是徽州府出身,而徽州人喜歡做記錄,這才把他的行跡留存下來。

哦,對瞭,周德文之所以如此勞累,很有可能與阮安有莫大的關系。

阮安,字阿留,是交趾人。永樂年間,張輔平定安南之後,發現這個孩子長得秀氣,頭腦也不錯,便把他帶回京城,留做宦官。

沒想到阮安這個人,是個工科奇才,很快就把興趣轉移到營建上來。他的天賦高到什麼程度呢?連圖紙都不用看,隻要實地用肉眼勘測一下,尺寸方位就都算出來瞭。工部官員隻要按照他給的數據,直接執行,絕不會出錯。

在修建北京城以及疏浚漕河的一些大工程中,阮安都有所參與。史料記載“自永樂中已遣太監阮安營北京城池、宮殿、諸司府廨,工部特奉行而已”,給阮安的權限大得驚人。

不過阮安那會兒年紀還小,未受重用。到瞭正統年間,他終於有瞭大展拳腳的機會。

當時的北京城,還不是後世我們所熟悉的那個格局。在小說故事發生的時間節點,北京隻有紫禁城、皇城與外城,正陽門以南的廣大區域(今所謂南城)還沒包括進來。要一直到嘉靖年間,才將這個區域全部囊括進城區范圍。而且外城城墻多為夯土結構,九門之上也缺少城樓、甕城和箭樓。

正統皇帝雄心勃勃,打算對北京城進行一次大規模擴建,包括把城墻用磚頭包砌、開挖太液池南海、建起九門城樓,還有更重要的,要在九門設置九道水閘,疏浚通濟河以解決京城水災問題。

本來這項工程該是工部侍郎蔡信主持,蔡信苦著臉說必須征調十八萬民夫,以及相當的材料費,否則這事辦不瞭。正統皇帝又找來阮安,阮安說一萬人夠瞭,材料費一分不用花。

他直接征調瞭一萬多京營士兵,沒有驚擾民間,而且使用的材料,還是永樂、洪熙、宣德三朝在庫房裡寄存的材料,無須額外從外地征調運輸。在阮安天才般的統籌之下,這一系列大工程多快好省地完成瞭。

此後他被連續委以重任,包括三大殿的重建、諸部公廨的重建、漕河疏浚、河流治理等等,簡直就是大明朝的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甚至到瞭晚年,他還被派去治理張秋河,並死在瞭工地現場。

時人對阮安的評價極高:“清介善謀,尤長於工作之事。北京城池、九門、兩宮、三殿、五府、六部及塞楊村驛諸河,凡語諸役,一受成算而已。後為治張秋河道卒。”更難得的是,阮安隻對工程本身有興趣,對錢財毫無興趣。皇帝給他的賞賜,他都還回去瞭。在阮安死後,行李裡連十兩銀子都沒有,作為多個工程的經手人,如此廉潔,實屬罕見。

《孤樹裒談》裡還記錄瞭關於他的一則小八卦:宣德臨死之際,有個叫阮安留的宦官隨侍在身邊,他說皇帝崩時“膚肌燥裂猶燔魚,以烈劑”。這個“阮安留”即是“阮阿留”,正是阮安的小名。說明在宣德一朝,他與皇帝是頗為親近的。

說到阮安修建九門九閘,還有一件事必須跟大傢講講。

小說裡描寫瞭京城大雨成災,紫禁城外洪水滾滾,主角駕棺漂浮而出。這個橋段雖是杜撰,但也絕非憑空得來。

水災一直是明代北京城最為頭疼的麻煩。雖然京城身處燕北幹燥之地,可一旦下起暴雨來,勢頭絲毫不弱於南方。每年從五月底到八月底,京城都會面臨暴雨成災的窘境,動輒水淹盈尺,把半個城區都泡在水裡。明代相關的文獻中,隔三岔五就能看到“都城摧塌者,幾百餘丈;室廬垣墻寢圮,動以萬計”“雨水霖霪,動經半月,傾頹墻屋”之類的描寫。

李時勉特別介紹過京城的氣候規律:“今歲正月不雨,至於四月。四月凡三得雨,雖未厭足,然人皆喜。五月朔日始大雨,朝野相慶。自是淋淫不絕,晴無連三日者。有時雨驟,至溝渠泛溢,街巷水沒焉,墻屋頹毀相望。”

比如在永樂四年八月,北京遭遇水災:“壞北京城五千三百二十丈,天棚、門樓、鋪臺十一所。”居然把城墻泡塌瞭五千多丈,這個破壞效果實在驚人。再比如正統四年五月:“大雨驟降,自昏達旦。城中溝渠,未及疏浚。城外隍池,新甃狹窄,視舊減半,又作新橋閘,次第壅遏,水無所泄。”這次災害,足足沖毀瞭官舍與民居三千三百九十區,溺死男女二十一人。

成化六年與十三年,爆發瞭兩次京城水災,受災人數都在兩千戶以上,這可是京城裡的居民。弘治二年七月,出現瞭一場“數十年來水患,未有甚於此日者也”的大災,受災人數更是駭人。

這些水災,大到什麼程度呢?

嘉靖二十五年曾經有過一次水災,洪水淹沒瞭承天門(今天安門)外的諸部衙署。其中刑部的監獄地處低窪,率先被淹沒。當時牢房裡有一千多個犯人,眼看就要被淹死。管監獄的主事徐學詩當機立斷,打開監獄,號召犯人們自救,趕緊轉移到附近比較高的地方,比如城隍廟。實在來不及轉移的,就自己拆屋子搭高柵,爬到上頭去。這些犯人又冷又餓,徐學詩選拔瞭幾個遊泳健將,遊出去買餅買薑,再設法送回來。三天以後水退瞭,刑部領導一看,一個沒死,都大為贊嘆——堂堂京師刑部大獄,竟能演出荒島求生的戲碼。

萬歷三十二年七月,也爆發瞭一場水災,被淹沒的是錦衣衛大牢。可惜這次沒有徐學詩這樣的人瞭,囚犯盡皆溺亡。事後沈一貫去視察現場,震驚無比:“今年雨多,即墻外大路設有溝渠,亦皆渰沒,況此監中如同壑底,何能待其暗消?人多地窄,氣蒸臭穢,不論有罪、無罪,死生難保,情實可憐!”

這一次洪災極為可怕,工部統計下來,光是奏報坍塌者就有三百丈,又經過十日連雨,內城坍塌七百七十七丈餘,外城亦有三百三十丈餘,幾乎可以說是傾城瞭。老百姓們不得不爬到高處,扛著鍋煮飯,不少人甚至因此餓死在自傢屋頂。

萬歷三十九年夏天,首輔葉向高本來早上起來,準備上班去,結果看看外面,給皇上寫瞭一封《水災揭》:“連日大雨不歇,滿城皆水。昨早臣五鼓而起,方擬趨朝候領誥命,而自臣所居,至長安門一帶,皆成長河,水深五六尺,輿馬、徒步皆不得施。無可奈何,隻於私宅叩首,仍另行報名,躬謝天恩。”——今天雨實在太大瞭,從我住的地方到辦公室的路全淹瞭,五六尺深的水,騎馬走路都沒轍。我實在趕不過去打卡上班,跟領導你說一聲。

堂堂一國總理,辦公室都沒法去瞭,竟然會窘迫到這地步。可見京城的雨災有多麼誇張。除瞭紫禁城內不曾遭災,其他地方概莫能外。

著名劇作傢湯顯祖寫過一首《乙巳都城大水》,單表京城洪水之盛:“閣道行船悲未央,河魚東下海洋洋。都拋大內金錢賑,不用人間紅帖糧。”——“閣道行船”,是說長安街上都能開船瞭,可見洪水之深,規模之巨。

關於城裡行船的描寫,於若瀛的《愁雨篇》更為傳神:

天雨夏日逢甲子,占者皆言舟入市。

今年閏月甲子雨,蕭蕭浹月愁人耳。

豈期連日雨翻盆,恍惚若有蛟龍奔。

中宵如註不暫歇,窗風撲燈燈為昏。

地軸摧陷天逾黑,長安一夜成水國。

室廬半塌哭聲吞,沉灶鳴蛙安得食。

鬼神一怒不肯休,七月六日雨益急。

震反撼屋屋瓦響,攜燈照階階水長。

平明啟戶不能出,都城內外皆施槳。

事實上,《宣宗實錄》裡有過明確記載。在洪熙元年七月,也就是本書故事發生後的一個月,京城恰好遭遇瞭一場暴雨洪災,會同館堂屋與墻垣因此損毀,連齊化、正陽、順承等門城垣也出現坍塌。一直到瞭九月份,工部還在抱怨說:“北京城垣東西北三間面有傾頹,城樓、更鋪亦多摧敝。請本部具材,行後府發軍修治。”因為損毀得太過嚴重,宣德皇帝又把精力放在瞭陵寢修建上,隻得宣佈來年春暖後再來管這一攤事。

所以主角吳定緣在洪熙元年六月初趕上一場京城大雨,讓他在紫禁城前、長安街頭駕棺行舟,不算誇張。

最後再簡單說說遷都和漕運。

洪熙皇帝一直想遷都回南京,而且在遺詔裡明確表示:“南北供億之勞,軍民俱困,四方向仰咸南京,斯亦吾之素心,君國子民宜從眾志。”宣德繼承皇位之後,也有過這樣的打算,但最終並未付諸實現。他統治期間,唯一的表示就是讓北京六部繼續維持“行在”的稱呼,表明留在北京是暫時的,我遲早是要回南京的。

但為什麼他沒積極推動這件事呢?理由很簡單,還是地震。

洪熙元年上半年南京震瞭三十次,這僅僅隻是個開始。宣德在洪熙元年六月登基,隨後南京城又地震瞭九次。接下來從宣德元年到宣德八年,又一口氣震瞭三十五次。這麼算下來的話,洪熙加宣德,爺倆在位期間南京一共地震瞭七十四次,南京簡直像是開瞭震動擋一樣。

如果這還不足以震懾讀者的話,咱們可以縱向比較一下。有明一代,除去洪、宣之外,趕上南京地震最多的是弘治,十三次,其次是成化,五次,再次是永樂,四次,其他皇帝不過零星兩三次。他們綁到一塊,都不及洪熙、宣德父子倆。看來老天爺是真心不樂意啊。

在這種情況之下,就算宣德想遷都,也真心遷不動。朝裡還有一堆別的事,隻好先緩緩。這一緩,緩到後面的正統、景泰、成化幾位皇帝在位,他們都是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對南京毫無感情,遷都這事自然也就徹底作罷。

遷都不成,漕運自然也得維持。於是京杭大運河得以保留運轉,忠誠地為大明王朝服務到瞭最後一刻。

(全書完)

《兩京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