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賴在床上,初中同學裡唯一有聯系的明江打電話找我去聚餐,說都是望城中學的同學。我心裡一跳,從初中畢業的暑假至今二十多年未見的人,都變成什麼樣瞭呢?一時間,當年的模糊記憶湧現眼前。
當年,中學屬於一個叫秣馬的寨子,因此早先名為“秣馬中學”,後改名“望城中學”。校舍建在軍用機場廢棄的斜坡下,有時候走在機場上,蔓草連天,眼望不到邊,心情異常爽朗,西邊群山上,雲影斑駁,高高低低地疾馳,高原的風灌滿襯衫,扯平褲腿,呼呼作響。天地之廣闊,讓人忍不住大聲歌唱。歌聲會在風裡傳得很遠。聽到的同學也遠遠地應和,直到互相都聽不見瞭。不知為什麼,這時總會有種特別的感動。通往學校的兩條路夾著一個大湖,叫“金雞下海”。小時候,媽總帶我來這裡捶洗衣服。湖裡的大魚時常躍出水面,撲通一聲,漾出大大的水波。湖底盡是怪石,枯水季仍能看到很多泉眼在汩汩冒水。近岸處的水草、石縫裡藏著很多大蝦子,脫下衣服一兜,總能抓到幾隻,把衣服擰幹曬在教室窗口,到放學時太陽偏西,也就幹瞭。岸邊淤泥裡插有很多巴掌大的蚌殼,移動時淤泥表面會留下一條條順滑的痕跡,順著一摸一準。每天上下學的路上,到金雞下海抓蝦挖蚌,曾是我最快活的時光。
其實,我最初就讀的是麻尾鎮的民族中學。初三上學期,被記瞭處分,留校察看。課間操時,在全校師生面前廣播處分通知,上千雙眼睛齊刷刷望向我。一氣之下,我跑到教務處,扯下墻上的處分告示,撕個粉碎,背上書包回傢,退學瞭。這對一生本本分分、受人尊敬的父母無疑是個打擊。我爸又愧又愁,無心說話,甚至連責罵我的心情都垮掉瞭;我媽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我起初並未意識到事態嚴重,但很快感受到壓力,後悔自己意氣用事,不敢出門,隻機械地幫做點傢務。傢裡籠罩著末日般的氣氛。
那時,表姐在望城中學教書,得知此事後,建議爸媽把我送過去。以前我隻在春天踏青時遠遠見過那所學校的二層房頂,從未想過這輩子會踏入那扇校門。跟表姐往城外的村路走去時,我整個人渾渾噩噩,隻記得經過大樹腳的塘邊,一頭異常肥碩的公豬在我們前面顛顛地小跑,兩個巨大的“蛋”左一甩右一甩的。
我轉過很多次學,對陌生感早已習以為常,但這回的新同學還是讓我有些吃驚,他們跟城裡孩子的區別一眼就能辨別出來——一個個眼睛睜得老大,看著我;面色黝黑,有的臉上皴出瞭血絲;幾乎每隻手都很粗糙,幾乎每件衣服都很黯淡,肩部肘部綴著補丁。這讓我想起初二時民中的一個同學因為穿瞭屁股有補丁的褲子,被大傢取笑得趴在課桌上抽泣瞭一節課。
我被安排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正好打量校園。隔著袖珍的操場是一池柳塘,柳絲被晨風吹得輕輕擺動。圍墻外,有幾戶竹林環繞的人傢,更遠處是起伏的梯田。我回過頭來,見有人怯怯地看我,我對望過去,他便迅速扭過臉去。他們回答老師問題時,手都舉得很直,站立時,雙手中指緊貼著褲線。
課間操後,我躲到花壇後面抽煙,引來一堆男生圍觀,他們大多擠擠挨挨站著,不敢靠近,膽子大的就跟我要一支來嘗嘗。學校裡大多是住校生,每個周末回傢背來下一周吃的米,幾乎沒有零花錢,根本沒有錢買煙。其實,我的煙也都是幫人打架賺的。我成瞭這個學校唯一一個抽煙的學生,好像是刮來的一股邪風。
起初,城裡的朋友經常來找我玩,朋友給我帶來街上的八卦和煙,偶爾約打群架也會來找我。學校管得嚴,校外人員一律不許進入,校內學生也不許外出。他們隻好在飛機場邊的山坡上大喊我名字,我找機會便溜到柳塘後面,蹬著樹翻墻出去。有一次正在翻墻,我被校長逮瞭個正著,他一言不發,把我帶出校門,說,你走吧,別再來瞭,別把我的學生帶壞瞭。說完轉身雙手關上瞭鐵門。我傻瞭眼,不知怎麼回傢面對父母。此後,我便逐漸和城裡的兄弟們斷瞭聯系。
跟新同學熟悉後,有時會去離校近的幾傢玩耍,挖筍摘楊梅,騎牛抓魚,在池塘裡洗野澡打水仗,無憂無慮。偶爾有同學路過城裡,被小痞子搶瞭錢,也會叫我去擺平。那時候,我的成績考高中沒問題,大多數同學都計劃讀完初中就回傢務農,因此我們都不曾為學業憂慮。
雖然隻同窗一個多學期,大量往事卻在一路上湧來,不知道怎麼整理,腦中閃著一個個鮮活的模樣。
推開門,除瞭明江招呼,其他人都瞪眼望向我這個“陌生人”,無人認出。恍惚間,似乎又回到瞭初次踏足望城中學的那個早上,打量我的也是這樣的眼神。明江拍著我肩膀笑,讓大傢猜我是誰。直到報出名字的時候,忠虎和開林霍地蹦起來,屁股頂開椅子,甩著臟話跑近,扶著我上看下看:來來來,喝酒喝酒,天哪,還以為你永遠消失瞭呢!
幾杯酒下肚,話題敞開瞭。麻幺說最後一次去大河水庫春遊,偷偷喝的酒就是我帶去的,害他頭暈差點落水。老學說是我教他抽煙的,那時候隻抽得起兩種煙:長壽花和清定橋,後來他還專門去貴定看過清定橋,已經不在瞭,煙也停產瞭。道德說是我第一次跟他解釋什麼叫“吃醋”,就是看到喜歡的女生和別的男生說話時酸溜溜的感覺。那天他喝多瞭,這事重復說瞭很多次,每說一次就要跟我幹一杯。
他們共同生活在一座城裡,經常在一起,彼此多多少少有些生活中的牽扯,而我和大傢是純粹的友情,一些往事原本已記不得,酒後卸下防備,大傢仿佛重返少年時。
道德說,他從小放牛,就在田壩裡遠遠望著二〇五的高峰,無限神往卻從未去過,幹脆明天大傢陪他去一瞭夙願,這個提議獲得瞭一致叫好。
次日,老帥來電話說已在路上,讓我安心在傢等。初中時的老帥沉默寡言,就愛看書,下課也不出去玩,跟我幾乎沒有交集。坐上面包車,他偏頭看看我,微笑地看看前方,隔一會兒又轉過頭來看我,臉上始終有欲言又止的笑意。我問他笑什麼,他猶豫瞭一會兒說:那時候覺得你太淘氣瞭,不敢沾惹,但也挺好玩的,經常撈瞭一堆蝦子給大傢分。又說:很奇怪,二十多年不見,覺得還像很熟悉的朋友一樣,不用想辦法拉近距離。麻幺從後排探出頭來問:你還撈蝦子嗎?以前常去的幾條小河,都已經幹瞭。眾人唏噓一場。
過瞭銅鼓井,碎石路一頭往深谷裡紮去,路很陡,兩側山體連綿,杉樹筆直。除瞭零星的山桃野李花之外,滿眼隻是深深淺淺的綠,再無其他顏色,仿佛點彩畫。一汪碧潭臥在谷底,馬蹄形,圈出一座孤島。下到郭傢水碾,路又昂起頭,往上攀爬,隱入重重春嵐。太陽藏在霧氣後,淡淡的一點白光,忽左忽右,忽前忽後。上到高崖寨,毛毛雨飄上車窗。老帥說,到山頂就晴瞭,雨都是在半山的。山路盤曲,時高時低,我們在霧裡鉆來鉆去。果然,還未登頂就鉆出瞭霧雨層,四周雲濤滾滾,聚散不定。終於站在二〇五雲山霧罩的峰頂,我們像被什麼嚇住瞭一樣,不約而同地沉靜下來,默然四望。
風聲凜凜,趕著水霧撲面而來,凝在睫毛上,慢慢有瞭重量。剛落下的雨被地熱蒸起,沉積在山谷,罡風刮過,掀起一層又一層的白霧,舒卷升騰,緩緩地突過山坳,流瀑一般傾瀉而下,與隔山的雲煙沖突又融合,無序地翻騰流轉。遠近大大小小的山頭,時隱時現,隱約中獨有一戶人傢,恍在水墨裡。
道德站在崖邊,跺著腳,雙臂向天,顫抖著喃喃自語。麻幺也第一次來二〇五,感嘆沒想到獨山會有如此勝景,混混沌沌生活瞭幾十年真是慚愧。再一會兒,大傢開始辨認各自傢的方位。風越來越疾,麻幺雙臂交抱縮成一團。
真舍不得走,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再來,即使再來,也不是這般景象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