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許多年前的事瞭——李科員,哦,現在該叫他峨眉山人瞭,端起小酒杯,呷瞭一口冷酒,用指頭夾起一顆鹽黃豆放進嘴裡,抹一下胡子,第一個擺起他的龍門陣來。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公務人員。——當然,這並不是說,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大公務人員瞭。哎,我憑什麼能做一個大公務人員呢?
大公務人員首先要那些去美國吃過牛奶面包的人才當得上。聽說美國的牛奶面包就是好,隻要吃得多瞭,人就會變得聰明起來。我們縣裡王大老爺傢的王大少爺就是這樣,他去美國很吃瞭幾年牛奶面包。他對於牛奶面包當然就有深刻的研究,聽說他因此寫瞭一篇洋洋灑灑、凡兩三萬言的科學論文,題目是《牛奶放糖一定甜的機理初探》,他還因此得瞭一個碩士。他回國後,穿上假洋鬼子的衣服,手裡提一根打狗棍——不,他們有一個文明詞兒,叫什麼“死踢客”,捧著大名片,名片上一面用中文印著美國什麼大學的碩士頭銜,一面印著一大片洋碼子。他到這個衙門闖闖,到那個公館走走,不費力氣就撈到一個高級參議的差事,聽說頂得上一個縣太爺的身價呢。這當然是大公務人員瞭。我憑什麼呢?
再說,革過人傢的命的人也可以當大公務人員。那幾年喊革命喊得最兇的時候,我就看見有一些少年子弟,穿上一套嗶嘰中山裝,跟著人傢拿一面青天白日的小旗子,在街上喊“打倒”這個,那個“萬歲”,或者提著石灰漿桶,在滿墻塗些青天白日,寫些什麼“以黨治國”的標語,不久他們就被送到廬山去上什麼訓練班去瞭,我們那裡俗話叫作“進染缸”去瞭。幾個月以後,不知道他們在那個染缸裡染成瞭什麼顏色,捧著一張題有“蔣中正贈”四個字的照片和一張金光閃閃的畢業證書回來,用玻璃框子裝好,供在堂屋裡。然後找一個空院子,在門口掛上縣黨部的招牌,拿一盒名片天天出去拜客吃茶,開口“本黨”如何,閉口“領袖”怎樣,於是他們就成為本縣的大公務人員瞭。我年過六十,卻從來沒有革過人傢的命,也沒有進過染缸,憑什麼能當大公務人員呢?
當然,也還有沒去美國吃過牛奶面包,也沒機會去廬山進染缸的人,有朝一日,忽然闊瞭起來,當上大公務人員。我們縣裡有個有名的張公爺就是這樣。那是因為湊巧他的爸爸媽媽給他生瞭一個好看的妹子,他把這個妹子打扮起來,送到交際場合裡去招蜂引蝶,湊巧給某一個大官兒看中瞭,他也就爬在妹子的裙帶上去加官晉爵,享受大公務人員的“光榮”瞭。呸!我是寧肯坐一輩子冷板凳,也不願去領受這份“光榮”的。
那麼,我憑什麼能夠當上大公務人員呢?
是的,我憑什麼呢?就是我現在這個科員,還是憑自己搞“等因奉此”之類的公文很熟練,才保住的。我早就知道他們在背地罵我不長進,說我倚老賣老,既不信仰主義,又不崇拜國父,其實他們信仰的什麼主義呢?說穿瞭不過是升官發財主義!孫中山倒是他們崇拜的;但不是埋在地下的那一個,卻是印在百元大鈔上的那一個……
唉,唉,你看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說到哪裡去瞭?這些話要是給我們的茍科長聽去瞭,把飯碗敲破瞭,倒是小事,要是給縣黨部那個梳偏搭搭兒的書記長聽去瞭,給我戴頂紅帽子,把我這吃飯的傢夥取脫瞭,才不是好耍的。那個人麼,嗯——我看他坐食俸祿,一年不賣幾頂紅帽子,是混不下去的。算瞭,不說也罷,還是言歸正傳吧。
嗯?我說到哪裡瞭?……哦,是瞭,我說到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公務人員,在……不說也罷,反正是在一個不大不小的縣衙門裡做一名科員。所謂科員,就是那種以“啃辦公桌”為職業的人。無論天晴落雨,我們都要按時去“啃”八個鐘頭。說有多少公事可辦吧。不見得,大半的時間都在喝茶,看陳年的上海黃色小報。那上面有趣的事就多得很。什麼地方女變為男呀;哪個窮光蛋獨得五十萬元航空救國獎券,歡喜瘋瞭呀;哪個官兒的姨太太愛上馬弁,雙雙投江殉情呀……的新聞,不,應該說是“舊聞”瞭。大傢看瞭興致很高,難免就要議論起來,有的甚至企圖從生理學的觀點去設想女變為男是一種什麼景象。大傢讀報紙讀得厭瞭,就談昨晚上的牌局,哪個人的牌運亨通,一連做瞭兩個清三番外加海底撈月;哪兩個人搭夥抬哪個二毛子的轎子……牌局也談厭瞭,於是就悄悄議論起我們縣太爺的隱私來。日子就是這樣春去夏來,秋去冬來,打發過去瞭。反正能高升的都高升走瞭,我們這些不能高升的就隻好守著那幾張破辦公桌,吃點既不飽也餓不死的現成飯罷瞭。
但是要說成天無事,也未免冤枉瞭我們,我們每天還是要辦那麼一件兩件不痛不癢的公事。當然,重要的公事是不會有的,那些重要公事早已在老爺紳士們的鴉片煙鋪上,麻將桌上,姨太太的枕頭邊,再不然就在他們的槍桿子尖尖上解決瞭,何勞我們趴在桌子上“等因奉此”、“等情據此”、“等由準此”地胡謅一通呢?我們之所以一定有幾件公事辦,其實不過表示在這個衙門裡,縣長之下果然還有秘書和科長存在,在秘書和科長之下果然還有我們這樣的科員存在,在科員之下果然還有辦事員、錄事和打雜的、跑腿的人存在,每個月上級發來的經費,並沒有完全落進縣太爺的腰包裡去,如是而已。
科長們為瞭表示他們的存在,有興趣的時候也到辦公室裡來簽個“到”,劃兩個“行”,縣太爺卻很少光臨辦公室。聽說他夠忙的,今天要到某大鄉紳傢裡去拜訪,明天又要到某退職大員的公館裡去候教,還要坐堂問案,打老百姓的板子,還要和送“包袱”(賄賂)的引線人講價錢,他還無論如何不能忘記,瞞著自己的黃花老婆,去他私築的“金屋”裡去會自己的“藏嬌”。他哪裡有工夫來看我們這些坐冷板凳的人呢?
假如他真的到辦公室裡來瞭,那一定是發生瞭什麼大事瞭。
比如上面來瞭視察委員呀,或者明天是什麼紀念日,來找科員替他擬一篇講演稿呀。再不然就是後衙發生瞭事故。母老虎發瞭雌威,把我們縣太爺打得落荒而走,到辦公室裡避難來瞭。這幾乎是萬無一失,我們隻要聽到後衙有女人在大發雷霆,我們就得趕快就座,煞有介事地搖起筆桿來,果然不多一會兒,就看到縣太爺神色倉皇地踏進辦公室裡來,坐上塵封的縣長席,辦起公來瞭。
且說有一天早晨,我們正在辦公室裡閑著,七嘴八舌地議論縣太爺的太太到底是一個什麼貨色。有的說她一定是一個唱小旦的戲子,因為她能一板一眼地唱《蘇三起解》,不致走腔落調;有的估計她是一個摩登女學生,因為有時候看她下的條子比縣太爺的文理還通順些;有的卻堅持說她是一個從良的窯姐兒,哎呀呀,你看她那股子妖勁吧。總之,我們正在議論不休,忽然看到縣太爺到辦公室裡來瞭。他吃力地轉動著他那粗短的腿,用雙手捧著大肚皮,由於不勝這一堆肥肉的負擔,幾乎是滾進門檻來的。跟在後面進來的是瘦長的然而營養良好的秘書師爺,還有服侍縣太爺的勤務兵那個機靈鬼小衛也跟瞭進來。我們馬上各就各位,拿起筆桿,搖頭晃腦地辦起公來。
縣太爺的神色看來十分緊張。他在辦公室裡掃瞭一眼,對我們照老規矩不滿意地皺瞭一下眉頭,他發現兩個科長一個也不在,生氣地叫小衛去叫他們回來,然後他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我們總覺得像一個乒乓球放在一個大皮球上在我們的辦公桌中間滾來滾去。從乒乓球上發出瞭聲音:
“剛才接到東安鎮打來的電話,說中央新生活視察團派一位視察委員來我縣視察新生活,已經從東安鎮出發,中午前後就要到達縣城。”他挺瞭一挺他的胸膛,以便和他那過於突出的肚皮取得平衡,繼續說:“我們一定要表現我們的新生活,拿出革命的精神來辦公,要整齊清潔、簡單樸素……”他背誦起新生活運動的教條來瞭。忽然他抬頭望見辦公室兩頭墻上掛的“總理遺像”和“蔣委員長肖像”,皺起眉頭看。這兩張照片冷清清地掛在這墻上不知道有多少年月瞭,紙色已經發黃,積塵很厚。許多蜘蛛已經滿意於在那裡長期安傢,繁衍子孫,結滿瞭厚厚蛛網,在蛛網上曾經有許多無辜的蒼蠅闖上去,被蜘蛛當點心吃瞭,剩下的皮殼和殘翅,還掛在上面飄動。縣太爺望見這兩張倒黴的照片,神情有幾分緊張,於是發佈瞭動員令:“大傢趕快振作起來,把辦公室打掃幹凈,收拾整齊,特別要把墻上的兩張相片擦幹凈。”忽然又發現污損的墻壁上空蕩蕩的,他轉身問師爺:“我們掛在這墻上的那些表格呢?”師爺很謙恭地低下頭,惶恐地回答:“今年沒有造過表格,是去年黨政考核團來的時候,趕造過幾張。”縣太爺聽瞭感覺有些失望。師爺用手拍一拍他的腦門,智慧就從那兒生出來瞭,他說:“縣長要的話,還來得及趕造。”縣太爺說:“視察委員等一會兒就要到瞭,哪裡還來得及?”師爺神秘地一下眼睛,說:“自有辦法。”
我們衙門的這位秘書師爺,雖然長得像個無常二爺,瘦得像根光棍,小頭銳面,其貌不揚,可是絕不能小看他,他是在什麼中央政治大學畢業的,據說在那個大學裡是專門學習治人的法術的。他又是縣太爺的小同鄉,還有沾親帶故的關系。這個人的確學瞭一肚子爛條,縣太爺幹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沒有一條不是他出的點子,他總是在縣太爺面前誇口“自有辦法”,誰要聽到他說這幾個字,就知道有人該遭殃瞭。老百姓有兩句歌謠唱他說:“師爺一聲‘有辦法’,黎民百姓淚如麻。”
今天他又說“自有辦法”,我們都留心著看他又要使出什麼法術來,果然他不慌不忙地叫一個錄事把去年的舊表格拿出來。
哦,原來他又要我們的“補疤聖手”顯本事。我們衙門的這一個補疤聖手本事很大,公文上寫錯瞭字,隻要他動手術一挖一補,就和原來一模一樣。有一回縣太爺還發揮這個補疤聖手的絕技,撈瞭不小一筆進項。原來是上級來公文,給我們縣攤瞭不知道是什麼捐還有什麼稅三萬元,縣太爺生財有道,或者更確切地說,師爺輔佐有方,叫我們的補疤聖手一挖一補,把“叁”字改成“肆”字,縣太爺把這封公文拿去給士紳商賈們一看,天衣無縫,結果縣太爺收瞭捐稅四萬元,幹賺一萬元。今天又要請補疤聖手使出他的絕技來。
縣太爺吩咐已畢,和師爺退到後面的簽押房裡去瞭。大傢都照縣太爺的命令行動起來。有的在收拾那比字紙簍還亂的抽屜,有的在收拾公文夾子,有的在打掃墻頭,有的和蜘蛛爭奪一陣,才奪回墻上的那兩位“衣食父母”,擦拭幹凈。不多久總算是收拾得差不多瞭。
過瞭一會兒,縣太爺和師爺兩個出來檢查來瞭,看到辦公室井井有條,墻上幹凈,掛著修補過的表格,連墻上的兩個老頭子,也似乎知道今天有人要來為他們一年來的蒙塵洗雪“冤屈”,再也看不到過去那樣陰鬱不樂的倒黴樣子,忽然變得容光煥發瞭。縣太爺滿意地笑瞭一下。想必這已經夠新生活的標準瞭吧。他又命令每一個辦公桌上擺一件翻開的公文,他自己的辦公桌上也擺瞭幾件,他還親自去試一下辦公的姿勢,也很滿意地笑瞭一下,自然這更合乎新生活的標準瞭。他忽然站起來對門口行禮,跟著又點頭,還不卑不亢地笑瞭一下,嘴巴動瞭幾下,好像在對人說什麼話,我們看到他作古正經地在進行彩排,對空無一物的門口做出種種有趣的表演動作,禁不住要笑出聲來。但是他忽然抬起頭來看我們一眼,我們都趕快伏案辦公。
這時候才算把兩位科長找回來瞭。這兩位科長也算得縣太爺的哼哈二將,一個是縣太爺的小舅子,據說在什麼野雞學堂裡混過幾天,縣太爺要上任瞭,才適應需要,把他送到什麼黨政幹部訓練班去趕造一下,兩月畢業,總算背得“總理遺囑”和說些“本黨……”“革命……”的八股,於是就來當起教育科長來。這個人別的不行,打牌真是高明,偷騙的手法更是厲害。常常是幾天幾夜不下牌桌,根本不來辦公。今天不知道是從哪傢的牌桌上把他請瞭回來。他一進門對縣太爺愛理不理地點瞭一下頭,就胡亂坐到縣太爺的位子上去瞭,還不住用手蒙著嘴打呵欠。他忽然用手拿起墨盒咚地一聲拍在桌上,大叫:“碰!”哦嗬!他還迷迷糊糊地以為他坐在牌桌上呢。我們吃驚地望著他,誰也不敢笑。縣太爺大概由於種種的難言之隱,也把這個小舅子莫奈何,隻是搖頭。還是師爺走過去對他說瞭幾句什麼話,他才知趣地站起來去找教育科長的辦公桌,於是他才真正地“走上崗位”。
另外一個科長是管財政的,這個人和縣太爺的關系一直弄不清楚,聽口音不是縣太爺的同鄉,看感情也不是縣太爺的知交,還有點大模大樣的。我們猜想一定是縣太爺在省裡的靠山派來監收縣太爺該送靠山的“包袱”錢的。這個人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鴉片煙鬼,一天就是睡在床上抽、抽、抽。今天恐怕是縣太爺派人去說瞭多少好話,才把他從鴉片煙床上請瞭起來的。他進門來也是不知東南西北,一個勁打呵欠,還是師爺給他當向導,他才走上瞭自己的崗位。
縣太爺和師爺又退到簽押房去,等候新生活視察委員的到來。過瞭一會兒,忽然勤務兵小衛匆匆走進辦公室來,他的後邊跟著縣太爺和師爺,小衛指著我們幾個老科員,嘴裡說:“老爺請看嘛。”
縣太爺走過來把我們三個老科員研究瞭一下,馬上緊鎖眉頭,很不滿意地說:“哎呀,當真話哩,差點出紕漏。”於是他指著我們幾個老人生氣地說:
“看你們這樣子簡直不合新生活標準,蓬頭垢面,一副倒黴相,一個穿長袍,一個穿短褲,不整齊劃一,頭發胡子亂七八糟,都像才從牢裡拉出來的。”於是他車轉身對小衛說:
“趕快叫人去街上成衣鋪裡借幾套中山裝來,再去找一個剃頭匠來,把這幾個老傢夥大掃除一下,頭發胡子一律刮光。”
“是!”小衛回答一聲,笑嘻嘻地向我們做瞭一個鬼臉跑出去瞭。
這真是無妄之災。我們三個也算有一把年紀的人瞭,胡子對於我們說來,總算不得是什麼奢侈品吧,現在卻要奉命取締。我們幾個面面相覷,摸著將要犧牲的胡子不勝惋惜。胡子何辜,竟不容於縣太爺的新生活。小衛這小東西平時本來很逗人喜歡,生得聰明,人又和氣,是我的一個朋友介紹給我,我介紹到縣衙門來當差的,和我一直很不錯,不知道今天他為什麼給縣太爺出這樣一個壞點子。
過瞭一會兒,一個政警抱瞭幾套青佈中山裝進來,要我們幾個老人換上,這卻把我們整苦瞭,平素穿慣瞭寬袍大袖,自在得很,忽然叫穿上又窄又緊的中山裝,怪不舒服。不是肚子挺起,就是背弓起,瘦骨伶仃的肩膀像尖刀頂著衣服,原來被寬袍大袖掩蓋著的種種缺點,這一下子都暴露出來瞭。但是在縣太爺監臨之下,隻好穿上。
又過瞭一陣,小衛跑進來向縣太爺報告說:“剃頭師傅請好瞭,過一會兒就來,是才從重慶大碼頭來的下江師傅,手藝好,行頭新。”縣太爺不耐煩地說:“管他上江下江,隻要是剃頭匠,不是殺豬匠就行,要快!”小衛說:“馬上就到。”說罷又跑出去瞭。過瞭好一陣,剃頭師傅還沒有來,忽然聽到衙門口站崗的衛兵高聲在叫:“敬禮!”
這一聲使縣太爺下意識地跳瞭起來。莫非是視察委員已經來瞭嗎?縣太爺還沒有走出辦公室的門。縣太爺有個貼身馬弁叫老胡,他老早就下定決心,要和小衛比賽精明。今天他為瞭趕在小衛的前面來向縣太爺報告他的這一件重大發現,上氣不接下氣地跑瞭進來,向縣太爺大聲報告:“來瞭!”
縣太爺抬頭從門口望出去,看到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油頭粉面、儀表非凡的人,穿著藏青色嗶嘰中山裝,腳踏亮皮鞋,手裡抱一個大公事皮包,很神氣地咯噔咯噔走進來瞭——果然是視察委員到瞭。
縣太爺是老於官場的人,當然一眼就看出來瞭。他馬上迎瞭上去,口裡還念念有詞,我們連忙坐下來,規規矩矩辦起公來。縣太爺恭敬地引進這個頂威武的視察委員來,我們本想站起來表示敬意,可是縣太爺用手一按,叫我們不必站起來,以示我們辦公多麼認真緊張。縣太爺請那位視察委員坐下來後,吩咐:“拿開水來!”縣太爺想得真周到,新生活是不講究喝茶的,所以叫拿開水來。小衛應聲拿進兩杯開水來,放在視察委員和縣太爺的面前,轉過身還朝我們扮一個鬼臉,退出去瞭。
縣太爺很有禮貌地問:“請問貴姓?”
“姓賈。”那委員也有禮貌地回答。
“請問您是才從重慶到敝縣來的嗎?”
那位視察委員點瞭一下頭,“唔”瞭一聲,望著我們的蓬頭垢面。
我們知道這一下真是太糟瞭,我們沒有來得及剃頭,給他看到瞭,這無疑對於縣太爺的新生活是一個大污點。縣太爺也發覺這一點,趕忙用話岔開,對視察委員說:“您辛苦瞭。”那位視察委員又“唔”瞭一聲,仍舊目不轉睛地視察我們三個老頭兒。
縣太爺看來也有幾分驚慌瞭。往常上面來瞭什麼委員,隻要寒暄幾句,就可以安頓到後花園客房裡去隨便談話,無顧忌地討價還價瞭。今天這位視察委員怎麼不買賬,並且在辦公室裡東張西望,像專門挑眼的樣子呢?莫非新生活運動真是有一番新氣象嗎?
縣太爺為瞭轉移目標,他就開始向視察委員報告本縣新生活運動的大略情況來。他說得如此流利,以致視察委員無法插嘴,據說這就是官場中的一種戰術。他講他怎麼提倡講究衛生,每星期都要大掃除,他說他還提倡做早操,勤理發,常換衣服,他還報告縣城設立瞭多少垃圾箱、公共廁所的數目字,他說他嚴厲禁止鴉片煙和賭博,在本縣幾乎就要禁絕瞭等等。縣太爺用小手絹擦著頭上冒出來的微汗,但是他顯得很滿意於自己的有條有理的報告。
縣太爺的創作天才和編謊話的本領,使我們十分吃驚,他居然在這幾個鐘頭的紛亂生活中,有條不紊地編出這一套好聽的話兒,其實全是一派胡言亂語。
我敢說這位視察委員和往常來的委員也不過是一丘之貉,縣太爺才開始報告,他就顯出對於那些枯燥數目字沒有興趣。我相信他心中想的,早已是就要擺出來的豐盛筵席和將滾滾流入他的腰包裡去的鈔票瞭。雖然他在聽的過程中,不時瞟我們這幾個不合新生活標準的老頭兒,其實不過是一種“說包袱”的策略,好像對縣太爺表示:“你說得多好聽,我當面就拿到你不合新生活標準的把柄瞭,等一會兒‘說包袱’,是要多加一點才行的。”
當縣太爺講的稍微松一口氣的時候,視察委員問:“說完瞭嗎?”
縣太爺趕忙站起來,微笑著說:“沒有瞭,沒有什麼瞭。”他恭敬地低著頭,用手向後花園客房一擺,說:
“請!”
這位視察委員坐著不動,忽然把他的大皮包打開來,拿出一塊綢佈和理發用的推剪,向我們幾個老頭兒一指說:
“叫他們快來剃頭吧。”
“啊?”縣太爺和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禁驚叫起來。
縣太爺過瞭好一陣,才清醒過來。他的胖臉上開始充血,紅得像個大辣子,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將要大發雷霆。我們看著他忽然用手狠狠地在辦公桌上拍瞭一掌,把公文夾和墨盒都駭得跳瞭起來,大叫:“混蛋!”他用手指著那位視察委員——不,現在應該說是剃頭師傅瞭——大叫:“媽的×!你為什麼冒充視察委員?”
那個剃頭師傅忽然陷入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局面裡來,卻並不感覺害怕,到底是大碼頭來的人。他理直氣壯地說:“我哪裡冒充瞭什麼委員?”
師爺也跳到他的面前狠狠地說:“你冒充瞭新生活視察委員!”
剃頭師傅還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說:“我真冒充瞭嗎?”
縣太爺越發生氣地罵:“混蛋!你不是真冒充,難道還是假冒充?”
剃頭師傅沒有答話,他明白他是無罪的,坦然微笑。
縣太爺明明知道是自己一時糊塗,弄錯瞭人,大傢都明明白白在眼前看到的,是縣太爺忙中出瞭錯,哪裡能怪這個剃頭師傅?師爺趕忙出來給縣太爺搭梯子,好叫他下臺。他對剃頭師傅說:“一個剃頭匠,怎麼穿得這樣洋裡洋氣的?算瞭,算瞭,快到下屋去給他們剃頭吧。”他又回頭對我們這三個老頭兒說:“都怪你們平時不修邊幅,惹出今天這一場是非,快點到下屋裡去剃頭吧。”
又是無妄之災,這從哪裡說起?這哪能說是我們這三個老朽惹出來的是非呢?
“都給我刮得光光的!”縣太爺打退堂鼓瞭,說罷,氣沖沖地和師爺到簽押房裡去瞭。我們三個老頭兒一個一個到下屋去給剃頭師傅“大掃除”去瞭。
前面兩個同事王老科員和張老科員去下屋剃瞭頭,刮瞭胡子回來,都大變瞭相,的確年輕得多。隻是叫我奇怪,起初他們出去的時候,都是噘著嘴很不樂意,剃瞭頭回來,卻隻管抿著嘴笑,不說一句話。大概是這個剃頭師傅的手藝不錯吧。
輪到我去剃頭瞭,這個剃頭的師傅口說是下江來的,手藝卻實在不高明,簡直像是在拔毛一樣,用個推剪在我的頭上死氣白賴地推,整得飛痛。快要刮完,我實在忍無可忍,不能不開起“黃腔”來瞭。我說:
“噫,你這是啥子剃頭師傅喲?”
他說:“我本來不是剃頭師傅嘛。”
“你不是剃頭師傅,啥子人?”我看這個人才叫怪咧,他還能是別樣人嗎?
他冷冷地說:“我正是新生活視察委員。”
我聽瞭這一句話,好比聽到一聲晴天霹靂,差點把我從凳子上打到地下去瞭。怎麼今天盡出怪事情?我把他呆呆地看瞭好一陣,我懷疑地問他:“師傅!你在開玩笑吧?”
“哪個開玩笑?你看這個嘛。”他說罷,拿出一個大證章,又摸出一封公文打開來,我一看公文上那顆大印,就知道這張派令是真的。我簡直給嚇昏瞭,不知道說什麼好。還是剃頭師傅——不,現在卻又要叫他視察委員瞭——還是視察委員說:
“你不要怕,我是特地先到這個縣裡來密查的。現在我問你的話,你都要如實說來,如若不然,我以後查出來瞭,你們要按同罪辦理。”
我的天!我們這種科員哪裡吃得起這種官司,我隻得滿口應承瞭。他問瞭好幾件縣太爺貪贓枉法的案子,以及運煙販毒、聚賭抽頭的壞事,我都如實說瞭。他拍一下我肩頭說:
“好,你們都是好人,我一定替你們保守秘密,不要害怕,以後結瞭案有賞。”
算瞭吧!我不稀罕這個賞,隻要不把我拉進這種背時官司裡去,就謝天謝地瞭。
最後他叫我到裡面去請師爺出來見他說話,我走到簽押房外邊,才像大夢方醒,可是一想起來還害怕,我結結巴巴地喊:
“師爺,那……那個人叫您去。”
師爺走出來,打量瞭我剃光的頭和下巴,不明白有什麼事,問道:“哪個人?”
我說:“那……那個呀,就是那個……剃頭的……”
師爺說:“這才怪呢,我又不剃頭,叫我幹啥?”
我簡直弄得暈頭轉向,一句話也說不清瞭,我隻管用手向那間下屋指著,鼓瞭勁才逼出一句話來,說:“那個……剃頭的……哦,委……委員……”
師爺莫名其妙,生氣地罵我:“你胡說些什麼?”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是呆呆地張著嘴,用手指著下屋。師爺大概也覺得我的臉色不好看,不知道為什麼我被嚇成這個樣子,也就隻好到下屋去看個究竟。我就趕快溜回我們的辦公室去。我和那兩個被叫去剃過頭的老科員正在面面相覷,忽然見到師爺出來瞭。一看,他的臉色發白,張著嘴巴,看來並不比我高明一些。他很想快跑,可是他那雙腿不聽使喚,像打瞭擺子,東偏西倒地走不快。他用手拉著褲腿,繼而又拍他的大腿,想叫他的大腿快走。他總算走進簽押房去瞭。過瞭一會兒,縣太爺出來瞭,師爺的毛病好像一下子就傳染給縣太爺瞭,他也是臉色煞白,張開嘴巴,兩腿拖拖拉拉地走不動,不同的是,他還用雪白的手帕不住擦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
他們兩個到下屋裡去瞭,過瞭一會兒,縣太爺先出來,接著是師爺出來,兩個人一字兒排在門口,低著頭,縣太爺誠惶誠恐地用手一擺,指著去後花園的路,說:“請!”接著,那個真正的視察委員昂首闊步,抱著大公事皮包,從下屋走瞭出來,向後花園去瞭。縣太爺和師爺也跟著進去,很恭順的樣子。
以後的事情,我們就不得而知瞭,隻是看到師爺跑進跑出,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第一次出來他是愁眉苦臉的,第二次出來卻是喜笑顏開的樣子瞭。我們這些老在衙門進出的人,一看就明白,緊張的形勢已經和緩下來,就是說,“包袱”已經說妥,剩下來的事就是擺出豐盛的接風筵席瞭。
果然不出我們所料,晚上在後花園的花廳裡燈燭輝煌,本縣各方面的當道人物都一個一個地來瞭。
來得最早的一個是縣黨部的郭書記長。新生活的事情是他最重要的公事,同時,大概他還要把本縣防止共產黨活動的事向來的視察大員匯報。因為照慣例,這種從中央派出來的大員,特別是像這種新生活視察委員,都負有這種秘密使命的,因此書記長要早一步來。
第二個來的是本縣縣銀行的朱行長,人傢都叫他“豬頭”,不特因為這個人胖得出奇,而且大傢一有用錢的事,總是就想起他來。他是本縣的財神爺。人傢恭敬他的時候就叫他“朱財神”。
他對於各種各樣的宴會總是興趣最濃,因為他的身體對於各種各樣富於營養的物質最感迫切需要。今晚上這種豐盛的筵席他是絕不可以遲到的。自然,也許還另外有原因,縣太爺許給視察委員的“包袱”,總是先從縣銀行墊出來的,也許是送大票子來瞭。你看他手裡不是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綠帆佈手提包嗎?
第三個進來的是本縣的中學校長,他也是本縣新生活運動指導委員會的副主任委員之一。他在年輕的時候到日本留過學,很帶回一些“維新思想”,隻要一提起日本明治維新的事,他就口若懸河地擺個不完。他很講究衛生和身體鍛煉,他認為中國之所以倒黴就因為是東亞病夫。為瞭祛掉東亞病夫的詬病,他年逾六十,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來在花園打太極拳,鍛煉身體。他非常反對隨地吐痰,他說這是百病之源。他常常說:“當我在日本的時候……”大傢一聽就知道他要說什麼瞭,又是吐痰的事兒。果然他接著就說:“隨地吐痰是犯法的,要罰款的。”說罷,他就摸出幾張白色綿紙,很文明地把口痰吐在上面,然後謹慎地包瞭起來,放進他的寬袖裡去。他素來是遵守時間的,所以他也來得很早。
以後進來的人就多起來瞭。局長、院長、處長、所長、會長,還有圓胖胖的臉上總是堆著微笑、很滿意於自己的幸福生活的地主老爺們,還有精神抖擻、走起路來一搖三擺、卷著白袖頭隨時準備打架的袍哥大爺。當然也還有在官場、市場、賭場上以及在公館、妓館、煙館裡或者如意或者失意的各色紳士……總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嘻嘻哈哈的、愁眉苦臉的,都來瞭。大傢碰到瞭有的在握手、有的在打恭、有的在鞠躬,然後都走進花廳裡去瞭。
時間看來已經不早,可是高老太爺還沒有到,因此宴會就無法開始。高老太爺是本縣的第一塊金字招牌,他傢幾代為官,有良田千頃,他本人是前清光緒末年間的一個舉人。據他說,要不是忽然改朝換代瞭,他準可以上京趕考,中個進士啦什麼的,說不定還會有狀元之分哩。所以他對於民國就特別痛恨,什麼都看不慣。這個國傢亂紛紛的不像樣子,好像都和他沒有來得及中狀元有關。但是他有兩個兒子卻都在民國做瞭不小的官,大兒子因緣時會,到日本跑瞭幾年,結識瞭革命黨人,回國後一直在外面革命,如今在中央政府不知道做什麼官;二兒子當然就可以跟著大兒子高升,聽說很做瞭幾任縣長。隻有三兒子他認為不爭氣,沒有出去做官,但是也算本縣出色的人物,年輕漂亮,風度瀟灑,手面很寬,花錢如水。不過他的進賬也不小,他和幾任縣太爺做瞭一攬子生意,把所有要收的捐稅包下來。他到處立關設卡,自定名目,收捐收稅;他還開瞭土產貿易公司,專運鴉片煙出口;他還開瞭縣銀行,自任董事長,還自發流通券。由於這種種關系,所有到本縣來的縣太爺,誰都知道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去拜高老太爺的門。一定要賴著做個門生,才敢回來上任接事。無論大小宴會——這種宴會其實是一種聯席辦公的形式,本縣大小政事都在會上商量解決——要不把高老太爺請來,誰也不敢叫開宴。今天為什麼高老太爺還遲遲不到呢?
最後聽到衙門口守衛的叫“立正”的聲音特別響亮,我們猜一定是高老太爺來瞭。果然,我們看到一乘轎子抬到後堂來才下轎,兩個跟班扶出一個白胡子老漢,縣太爺拜在他門前當弟子,所以他的轎子可以破格直抬進來。縣太爺、師爺,還有許多人跑出來迎接他,一片請安聲:“老太爺好!”他不住向大傢點頭打招呼,大傢簇擁著到後花廳去瞭。
宴會大概是開始瞭吧。我們聽到嘻嘻哈哈的笑聲不停,又聽到猜拳行令的叫聲,偶爾還看到出來一兩個舉著酒杯、東倒西歪、胡言亂語的逃席者,大概真是賓主盡歡瞭。弄到後來,客人大半散去瞭,還有幾個醉鬼賴在花廳找縣太爺和太太拼酒,最後聽到太太清唱一段《蘇三起解》,才算盡瞭興,把這幾個醉鬼轟出去瞭。
我們想,明天大概是高老太爺請,後天是書記長請,再後天是官紳聯名請。總要鬧這麼幾天宴會,大傢的肚子都實在無法負擔瞭,視察委員才開始他的視察工作。所謂視察工作也不過是由縣太爺陪著,走馬看花地做個過場罷瞭,其後就是委員收到士紳商賈送來的土特產,其中當然有本縣出產的鴉片煙土,用金紙包裝,十分精美,上面還赫然印上兩個金字“特等”,這就是最值錢最名貴的禮物瞭。這一切都落到委員的行囊裡去後,委員就要打馬回程,於是又是一連串的送行宴會,然後才是視察委員帶著大包鈔票和土特產滿載而歸瞭。
第二天,我們三個老科員為瞭給縣太爺的新生活掙一點面子,來彌補我們昨天不修邊幅給他的新生活帶來的損失,我們不約而同地一大清早都上班去瞭。
我們還沒有坐定,小衛這小傢夥就跑到辦公室裡來瞭,看他的神色十分張皇,口裡不住地說:
“怪事,怪事!”他用手招我們,說,“你們來看,天大的怪事!”
昨天一天在這個衙門裡發生的怪事著實不少,今天不知道又發生瞭什麼怪事,管它呢,現在隔上班的時間還有一會兒呢,就跟著小衛進去看看吧。
小衛把我們三個帶進後花園,走過花廳,走近客房門口,我們都莫名其妙,這裡是視察委員的下榻之處,現在正是視察委員好夢正濃的時候,豈是我們這些人去打擾得的?我們誰也不敢踏進門去,小衛跑出來拉我們,說:
“進來,進來,視察委員一大早就出差去瞭。”
老王科員的年紀比我和老張科員小一些,膽子就大一些。
他先進去瞭,我和老張也硬著頭皮跟著進去瞭,輕腳輕手的。進去一看,視察委員果然不在。小衛走進客房屋角一張積塵很厚的爛書桌,把最底下那一層抽屜費勁地拉開來,一下就拖出一個大黑皮包,這不是視察委員的舊皮包嗎?這有什麼奇怪呢?
小衛說:“今天一大早,我起來給視察委員招呼洗臉水以後,他對我說:‘昨天晚上有人向我密報,隔城幾十裡的鄉下,還偷偷種著鴉片煙呢,我要親自去密查,過幾天才能回來。’我說:‘吃過早飯再走吧,縣太爺還沒有起來呢。’他急忙阻止我說:‘不消得,不要驚動他,走遲瞭人傢知道我出城去瞭,就查不成瞭。’於是他就叫我提起一個綠帆佈包,送他出城門,他徑自往東邊去瞭。我回來收拾客房,啊,視察委員的黑皮包丟下瞭呀,我怕他裝得有重要公文,好好收撿起來,就打開一看,嘿嘿,你們看嘛!”
小衛說著,就把視察委員的大黑皮包打開來,首先看到的是昨天他用過的綢佈和理發剪子,這個並不稀奇,我們昨天就見過瞭。小衛又往外一掏,掏出來一張堂哉皇哉的派令來,這也沒有什麼稀奇,昨天我們也見過瞭。小衛又伸手進去掏,卻掏出一大堆爛字紙,根本沒有什麼公文,這就有一點奇怪瞭。小衛說:
“這不算稀奇,奇怪的在這裡。”說罷,他又掏出一個紙包,打開紙包,原來是一顆四四方方的官印,做官的人帶官印也是常事,這又有什麼奇怪?可是老王科員接過手去,還沒有細看,就“噫——”地一聲叫起來,說:“這是啥子做的印,這樣輕。”他說著就用手指甲在印上刻瞭一下,“啊也——!”他就驚呆瞭,跌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瞭,那顆官印也落到地上去瞭。老張科員趕忙從地上撿起那顆官印來,說也奇怪,那顆官印的一隻角就砸缺瞭。老張科員才看一下也是“啊也——”一聲,跌坐在地上,呆在那裡爬不起來瞭。這就輪到我來看官印瞭。我誠惶誠恐地接過那顆官印,誰知用力過猛,竟把那顆官印的邊子捏壞瞭。噫,這是啥子做的印,不是銅,不是鐵,我仔細看看已捏壞的地方,才看出是用幹肥皂雕的印。我在衙門裡混過幾十年,難道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沒有驚得發呆,也沒有“啊也”一聲跌倒,卻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這實在太妙瞭,太有趣瞭!這也太叫人痛快瞭!縣太爺精明一世,竟然也糊塗一時!
我們馬上把視察委員的這個寶貝皮包、那一堆爛字紙、那剃頭的傢夥,當然還有那一顆寶印和那一張派令一起拿到辦公室裡去瞭。
這時辦公室裡已經來瞭許多同事,都圍過來看稀奇。我把那顆跌缺瞭角的官印和派令上的朱紅大印合瞭一下,完全合上瞭,再細看派令,原來是用油印精心仿印的,這張派令原來是視察委員——不,鬼才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假造的。
大傢都笑瞭起來,我們的辦公室簡直成瞭“面部表情展覽會”瞭,有的抿著嘴在微笑,有的瞇著眼在癡笑,有的大張開嘴哈哈笑,有的用手按著肚皮笑,以免有發生爆破的危險。也有莫名其妙地在同事背上擂幾拳頭,表示痛快的。隻有我們的補疤聖手沒有笑,他正拿著那一顆官印和那一張油印派令,在品評人傢偽造技術水平的高低呢。小衛也沒有笑,他隻顧站在門口欣賞我們這個“面部表情展覽會”。
我們正在又笑又叫,縣太爺忽然走進來瞭,當然在他後面還跟著師爺。縣太爺著急地用手指著後花園,生氣地、但是小聲地責備我們:“吵什麼?把客人吵醒瞭,我要重責不貸!”
我們都趕快落到自己的座位上,不作聲。補疤聖手也趕快把那顆印和派令放在縣太爺的辦公桌上,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瞭。
縣太爺走近辦公桌,拿起那顆官印來。縣太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從那顆印的重量和硬度上馬上就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瞭。可是他還強自鎮定,坐在椅子上,細看那顆假官印,又拿起那張派令細看一下。
“嗚——”他到底支持不住,昏倒在椅子上瞭。
師爺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從縣太爺的手裡拿過那顆印來看瞭一下,也幾乎站不住瞭。但是這一場打擊到底不是直接落到他的頭上的,他隻暈瞭一下就鎮定下來,並且趕快去喚醒縣太爺。
縣太爺醒過來瞭,發瘋似的站起來呼喊:“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又把那顆假官印看瞭一下,並且拿去和派令上的印合瞭一下,他用手狠狠一捏,就把那顆官印或者說那塊幹肥皂捏得變瞭樣子,丟在地上。他還不解恨,把派令也扯爛,也丟在地上,恨恨地罵:“媽的,老子要……”
“噓——”師爺阻止縣太爺,用眼神向後花園瞟瞭一下,縣太爺的理智才恢復過來瞭。啊哈,他才想起那個假視察委員正在客房睡覺呢,這不是他的手心捏著的麻雀嗎?他忽然兇惡地叫:“把他給老子抓出來!”
小衛本來是笑著的,一聽就變得很嚴肅的樣子跑到縣太爺面前說:“他一早就提著一個綠帆佈提包出城去瞭,說是去鄉下密查種鴉片煙的。”
“啥子?提個綠帆佈提包走瞭?完瞭,完瞭。”他不住用拳頭打自己的頭,好像一切問題都在於他的頭沒有給他辦好事情。他用腳想去踩爛那顆令他難堪的肥皂印。師爺趕快從地上撿起那顆肥皂印和派令,說:“慢著,還要留著辦案子!”
師爺皺著眉頭把那張派令看瞭好一陣,又把肥皂印研究瞭一陣,似乎恍然大悟瞭,他在縣太爺的耳邊嘀嘀咕咕說幾句什麼,隻聽到:“……好像和那天看到的……”
縣太爺聽瞭,他的眼裡忽然發出兇惡的綠森森的火光來,咬牙切齒地叫:
“哼,一定是的,一定是共產黨活動到城裡來瞭!”他對師爺叫:“快點,派人去東門追,把這個共產黨給我抓回來,給我殺呀,給我砍成八大塊呀!”
我們聽瞭都覺得毛骨悚然,師爺遵命出去佈置去瞭。縣太爺轉身對小衛叫:“快點去縣黨部叫郭書記長來!媽的×,他管的啥子事喲!”
小衛也出去瞭,縣太爺一個人坐在那裡,不說一句話,空氣十分緊張。我們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共產黨的活動在我們這個縣是久有歷史的,幾年前紅軍從我們這裡走瞭以後,就留下根子,一直有一支不大不小的遊擊隊,忽隱忽現、忽東忽西地在大山裡活動。這兩年也打過不少仗,遊擊隊拔過地主的寨子,打過區公署,開過一些倉。為對付這支遊擊隊,專區還從保安團裡撥來一個保安大隊,專門住在縣裡;也下鄉去捉過不少老百姓回來砍瞭頭,掛在城門口示眾。不久以前,聽說保安大隊把這支遊擊隊攆到幾百裡以外的大山裡去,完全打垮瞭,還抓回十幾個共產黨員,押在死囚牢裡,其中還有不大不小的頭兒。怎麼縣太爺卻說是共產黨活動到城裡來瞭呢?
過瞭一陣,郭書記長來瞭,他把那顆假官印和假派令仔細研究一陣,沒有說話。縣太爺卻不耐煩瞭,平時縣太爺對書記長總是很客氣,今天卻大動肝火,開起黃腔來:
“看你管的啥子事,共產黨活動到縣衙門裡來瞭,你還一天到晚抱著你那個婊子睡覺,哼!”
捉拿共產黨是書記長的第一件大事,今天出瞭這樣大的婁子,他是脫不掉幹系的。他雖然不像縣太爺那樣,昨晚上給這個假視察委員塞瞭“包袱”,遭到物質上的嚴重損失,可是他大概也把本縣防治共產黨的機密大事向這個共產黨匯報得一清二楚瞭吧,這卻更是非同小可。他自己已經很著急瞭,一聽縣太爺沒有好話,也生起氣來,回敬瞭縣太爺兩句:
“我倒要請問一下哩,是哪個糊裡糊塗把共產黨恭恭敬敬接到縣衙門裡來的?咹?”
“哼!”縣太爺正要發作,師爺回來瞭,馬上給他們解交,把他們兩個都勸到後花園客房去。起初還聽到他們兩個在你咬我,我咬你,後來就沒有聲音瞭,大概是和解瞭,認真去視察現場去瞭。過瞭一會兒,師爺出來把昨天進來向縣太爺報告“來瞭”的馬弁和昨天在衙門口大叫“敬禮”的衛兵叫進去盤問去瞭。顯然的,昨天要沒有這兩位下人過於積極的活動,也許縣太爺不致造成這樣大的錯覺。又過一會兒,師爺又出來叫小衛去回話,小衛卻還沒有回來。
正在這個時候,大門口跑進來一個政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對師爺叫:“師爺,師爺,視察委員來瞭!”
“什麼?”師爺正莫名其妙,縣太爺和書記長在裡面聽到瞭,三步當兩步跑瞭出來,縣太爺大聲叫:
“視察委員在哪裡?給我抓進來,快點給我抓進來!”
書記長也大叫:“把這個共產黨抓進來!”
師爺也跟著叫:“抓進來!”
那個政警跑出去,一下子就把視察委員抓進來瞭,他死死地扭住視察委員的衣領不放,小衛也在幫忙又拖又拉。
視察委員身不由己,被拖瞭進來,他在大罵:
“你們是什麼混賬東西,這樣胡鬧?”
視察委員氣洶洶地擺脫瞭政警和小衛的挾持,大踏步走向前來,大聲地問:
“你們哪一個是縣長?”
縣太爺走向前去,奇怪地望著走進來的這個怒氣沖沖的人。
那個人把一封蓋著大官印的公文送到縣太爺的手裡。縣太爺、書記長、師爺都忽然像廟裡塑的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裡,大張著嘴,呆呆地望著來人,不說一句話。
這一回大概是真的新生活視察委員來瞭。
你們笑什麼?有趣的事還在後面哩。我今天擺的太多,口都擺幹瞭,明天晚上再擺吧。什麼?不答應,要擺完?那麼讓我喝兩口酒潤一潤喉頭再擺吧。
好,我又擺起來瞭。
你們問那個真視察委員來瞭又怎麼樣?不怎麼樣,很簡單,這一次把他的身份確實驗明無誤,就該縣太爺和書記長向他低頭賠禮謝罪瞭。
當然,光是精神上的賠罪還是下不瞭臺的,物質上的補償對於出來視察工作的委員們才具有切實的意義。於是當天晚上我們又看到後花廳裡燈燭輝煌,又看到各色各樣的當道人物光臨盛會。自然還是縣黨部書記長第一個先進來,這不特是新生活所要求的,而且他一定要趁早向視察委員報告,縣太爺怎麼把一個共產黨竟然歡迎進衙門裡來瞭。第二個來的是中學校長,卻不是縣銀行行長,大概行長籌措一筆新的款子比較費張羅吧。
但是他總是有辦法的,過不多久,他又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灰色帆佈提包進來瞭。其他的局長、院長、處長、所長、會長、老爺、紳士和袍哥大爺也都來瞭,還是那樣笑嘻嘻的,很有教養地問安,道好,推推擁擁地走進後花廳去瞭。最後當然還是高老太爺坐著轎子進衙門裡來下轎,大傢都擁出來,有的拱手,有的打千,有的鞠躬,向他老人傢請安。高老太爺被前呼後擁地走進花廳去瞭。
過瞭一會兒,宴會開始瞭,又是聽到杯盤交錯的聲音。送菜的幺師用各種文雅的菜名編的歌,唱著跑進跑出。敬酒的,劃拳的,講笑話的,逃席的,歡聲一片,直到半夜,賓主才盡歡而散。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晚上都是接風宴會,但是第二天卻不是高老太爺請的,高老太爺把前幾天都讓給別人請,他請的宴會擺在最後,要成為最精彩的壓軸宴會。因為這位視察委員在重慶和高老太爺當大官的兒子是朋友,這一次給高老太爺送來瞭豐富的禮物,理應盛情招待。但是這個理由都還在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要在今天開一次慶功大宴,因為他悉心經營、由他侄兒當大隊長的保安大隊最近打瞭一個大勝仗,據說打垮瞭共產黨的遊擊隊,正乘勝追趕到幾百裡外大山裡去瞭。七八天以前,他的侄兒押解捉到的十幾個共產黨回城報捷來瞭。並且聽說還捉到一個共產黨遊擊隊的頭兒,正關在死囚牢裡,這是高老太爺的一件大喜事,所以把慶功宴和接風宴擺在一起,以壯聲色。宴會當然不能放在縣衙門裡,而放在高府後花園的大花廳裡。
我因為寫得一手好字,被縣太爺指定去高府幫助寫請客帖子、席次單、菜單、禮單之類的東西,也躬逢瞭這一生隻能遇到一次的盛會。
高老太爺的公館多麼富麗堂皇,後花園的樓臺亭閣多麼幽雅別致,這就不用說瞭,大概你們可以在哪一個縣城裡都能找到這麼一座。高老太爺的筵席辦瞭一些什麼山珍海味,我也說不上來,在寫菜單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見到那麼些古怪名字:什麼“滿天飛”,什麼“麻辣沖”,什麼“荷葉夾沙肉”,真是不一而足。
至於高老太爺請來瞭一些什麼人,也不用多介紹,凡是本縣的頭面人物哪一個敢不赴高老太爺的宴會?甚至有沒挨上邊的二流紳賈,還轉彎抹角地托人說人情,要高老太爺賞光,準他們“忝列末座”,來向老太爺賀喜哩。
天才擦黑,高公館的後花園裡到處掛著汽燈,明晃晃的。我記得那正是八月天氣,花園裡白天雖說很熱,晚上卻是清風習習,分外涼爽。又加以那些奇花異草湊趣,放出陣陣清香,沁人心脾,回廊曲處,有幾株柳樹在晚風中搖曳,柳樹背後,小池旁邊,幾座假山和三兩座小亭,交相輝映,別有一番風趣。大花廳就在假山後邊,一周圍都是密密層層的竹子和奇花異草,花廳裡更是古雅別致,在上手一個大雕漆花屏風,屏風前面擺著一把沉香木雕的大躺椅,鋪著虎皮,前面擺著大理石鑲面的踏凳,踏凳旁邊擺著茶幾,也是沉香木雕的,茶幾上放著亮晶晶的白銅水煙袋,地上還有古銅色的痰盂。這把大躺椅一望而知就是高老太爺的“寶座”瞭。“寶座”前面擺著七八張一色紅豆木圓桌圓凳。
花廳那一頭擺著一個古色古香的檀花木雕長供桌,上面擺著香爐和各色古董玩意兒。在花廳中掛著好幾個汽燈,照得如同白晝。
隔宴會開始還早,卻已經來瞭不少客人,當然都不是什麼重要角色,他們總是害怕遲到,所以提前到來,沒有什麼事就坐在花廳一周圍的靠椅上喝茶,剝瓜子閑談。無非是談到近來打牌怎樣的不走運,也有說後街紫雲院來瞭一個叫“夜來香”的窯姐兒多麼漂亮,也有慨嘆近來鴉片煙的質量降低瞭,不過癮。至於說到鄉下不清靜、收租比較麻煩的是那些一臉福相的地主老爺,埋怨今年天氣太熱的是那些一身肥肉不勝負擔的紳士。高傢的幾個馬弁,還有我和小衛,都不樂意聽這樣無聊話,也不想招呼他們,就在花廳外涼臺上“沖殼子”沖殼子:吹牛、閑談的意思。
過瞭一會兒,本縣各方面的第一塊招牌人物陸續來瞭,小衛和馬弁們忙起來,接他們走進花廳去。花廳裡頓時熱鬧起來,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又過瞭一會兒,高傢幾個馬弁忽然緊張地從屏風後轉出來,收拾虎皮躺椅,大傢馬上都不作聲站瞭起來,隻聽到汽燈噝噝的叫聲,燈似乎更亮瞭。我們知道最重要的角色就要出臺瞭,果然聽到有人聲從屏風後轉出,高老太爺被人攙著顫巍巍地從屏風後面走瞭出來。
在高老太爺左邊攙扶的是高老太爺的得意侄兒,就是才在大山裡頭打過勝仗的那位英雄人物、外號喪門神的高大隊長。看起來還很年輕,個子很高大,穿著草綠色嗶嘰軍裝,領上掛著中校領章,武裝帶子紮得邦緊,顯得很有精神。在他的腰上除開掛著一管左輪手槍外,還在屁股上掛著一把短劍,名叫“中正劍”。為什麼叫作“中正劍”呢?原來是他在中央軍校的時候,他們的蔣中正校長,也就是蔣委員長,給每一個軍校畢業學生送一把短劍,所以叫作“中正劍”。這種劍又叫“自裁劍”,為什麼叫作“自裁劍”呢?原來是他們的蔣校長要他們在危急的時候,拔劍自裁,以表示對蔣校長的忠誠。這種劍的用處對於掛它的人自然是不愉快的,可是平時掛著它卻是一種光榮的標志。高大隊長威武而又親切地扶著高老太爺出來。
在高老太爺右邊攙扶的是他的燒鴉片煙的槍手兼姨太太(弄不清是第幾位姨太太瞭)外號“黃蝴蝶”的那個女人。“黃蝴蝶”嬌小玲瓏,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色嫩鵝毛黃色的絲絨旗袍、鞋子和襪子,在旗袍的胸襟上和下擺角上繡著飛動著的花蝴蝶。
她對自己的打扮顯然很滿意,老是笑盈盈地看著大傢,特別是看少年英俊的高大隊長,好像說:“你看我多美呀。”高大隊長很有禮貌地對她點一點頭,表示承認“黃蝴蝶”給她自己下的結論。高老太爺老眼昏花,驟然走在明亮的汽燈底下,根本看不到什麼,但是他能夠想象出大傢正在向他請安,便微笑著不住點頭,用雙手打小拱還禮。他想象的一點也不錯,大傢都生怕落後地擠向前去,向他問安,企圖幫助他坐在虎皮椅上。當然也不忘記向“黃蝴蝶”問好,特別是向高大隊長問好,大傢熱烈地向他祝賀他新近建樹的豐功偉績。
不大一會兒,忽然聽到花廳外邊在傳話:
“視察委員到!”
“縣長到!”
“書記長到!”
大傢又一轟起立望著花廳大門。高老太爺掙紮著想站起來迎接,或者更確切地說,裝作要站起來迎接的樣子,還沒有站起來,視察委員、縣太爺和書記長早已三步兩步趕到高老太爺面前,用手扶著高老太爺,請他坐下。
視察委員說:“哎呀,老太爺,你這是折殺我們瞭,怎敢勞你起來?”
“哪裡,哪裡,你來寒舍賞光,蓬蓽增輝。”高老太爺就安然坐下瞭。於是視察委員、縣太爺和書記長就圍著高老太爺坐下講話。當書記長向視察委員介紹瞭高大隊長後,視察委員站起來和他握手,很高興地說:
“久仰,久仰,你為黨國立功,我要呈報上峰傳令嘉獎。”高大隊長當之無愧地點瞭一下頭。高老太爺也掩不住自己的得意神情,笑瞭。接著他說:“開宴吧。”
高大隊長起立傳高老太爺的號令:“請大傢入席。”說罷,和“黃蝴蝶”扶起高老太爺,又招呼視察委員入席。等首席坐定,大傢才按尊卑次序,先後入席。
馬弁和下人把首席的酒酌好以後,高大隊長站起來,舉起酒杯說:
“視察委員不遠千裡到敝縣來視察新生活運動,不勝榮幸!視察委員對本縣剿匪工作也多有指示,我奉老太爺之命,代老太爺向視察委員敬一杯酒,請大傢舉杯!”
說罷一飲而盡,視察委員端起酒杯向高老太爺點一下頭,表示感謝,也一飲而盡。縣太爺、書記長和以下客人都跟著一飲而盡。視察委員等第二杯酒酌好以後,舉起酒杯說:“讓我們向老太爺敬一杯酒,祝老太爺長命百歲,福壽無疆,幹杯!”他一飲而盡,當然大傢跟著一飲而盡,並且把酒杯倒舉起來亮底,這不僅是因為喝的是上等大曲酒,而且是對老太爺表示恭敬。老太爺坐著沒有喝酒,照例由“黃蝴蝶”替他喝瞭。
第三杯酒酌滿,書記長舉起杯子說:
“今天這個宴會還是一個慶功宴會,慶賀高大隊長英明領導,把共產黨的遊擊隊打得落花流水,抱頭鼠竄而逃,斬獲頗多,為高大隊長旗開得勝,祝酒一杯,幹杯!”
這一杯酒自然也是重要的,到場的人物哪一個不對在鄉下活動的共產黨遊擊隊恨之入骨呢?都興奮地舉起杯子,一飲而盡。連高老太爺也得意地舉起空杯示意,不住對自己的侄兒點頭微笑,說:“好!好!”高大隊長是預期著今晚上的這種榮譽的,他沉著地站起來,也一飲而盡,不住向大傢點頭,表示謝意。視察委員又舉起一杯酒,對高大隊長說:
“祝高大隊長再接再厲,痛殲殘寇,克盡全功。”
視察委員對高大隊長這次的勝利不估計為“全功”,高大隊長的臉上明顯表示不高興,但是仍然勉強微笑地舉杯一飲而盡,並且說:“敬領臺教。”
以下就輪到下座的客人們派代表向高老太爺、視察委員、高大隊長、縣太爺、書記長、當然還有“黃蝴蝶”敬酒瞭。同時他們也彼此敬酒。大傢你來我往,有說有笑,杯筷齊響,亂紛紛地看不出一個頭緒來瞭。桌子上的菜大盤大碗,五顏六色,堆積如山。這時各人都發揮出自己的才幹來,有的為瞭美酒而盡興,喝得醉眼模糊,還在東倒西歪地找人挑釁;有的卻為這豐盛筵席而醉心,在認真地對待那些雞鴨魚肉;有的人酒醉飯飽,就坐在周圍靠椅上打著嗝,簽著牙齒,喝茶閑談。就這樣鬧瞭兩個多鐘頭,快半夜瞭,真是弄得杯盤狼藉,人仰馬翻瞭。
我們這些幫忙的,還有那些馬弁和跟班,都被請到花廳外面露臺上吃酒,大傢當然也學主人的榜樣,大吃大喝起來,不過醉得更厲害一些。小衛這傢夥,一個勁給高府的幾個馬弁敬酒,結結實實地把他們灌醉瞭。給我也很敬幾杯,把我灌得有幾分醉意瞭。
“砰!砰!”忽然遠遠傳來兩聲模糊的槍聲,小衛大概聽到瞭,警覺地站瞭起來。高傢的幾個馬弁卻是爛醉如泥,還在東倒西歪地喝個不完呢。小衛跑到花廳門口,碰上瞭也有幾分醉意的高大隊長,高大隊長問小衛:“老太爺說他聽哪裡在打槍,你聽到瞭嗎?”顯然高大隊長是沒有聽到的。
小衛遲疑地說:“哪裡在打槍?……”
高大隊長說:“老太爺硬說他聽到的呢!”
小衛趕忙回答:“哦,我也好像聽到哪裡響瞭兩下,讓我去問一下。”說罷就跑出去瞭。
高大隊長看來酒興正濃,他是一定要在“黃蝴蝶”面前把自己打扮成為英雄的,又興沖沖地走回花廳去瞭。
過瞭一會兒,小衛回來瞭,走過涼臺到花廳裡去的時候,我問小衛:“是哪裡在打槍?”
小衛淡然地回答:“守城門的兵弄槍走瞭火瞭。”他跑進花廳裡去回話去瞭。
花廳裡仍然聽到猜拳行令的聲音,甚至還聽到有喝醉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瞭起來。
又過瞭一陣,小衛出來跑出花園外去瞭,不大一會兒,匆匆跑瞭進來,很緊張的樣子,我問他:“你跑啥子?”
他緊張地說:“有好戲看哩。”
我以為這麼夜深瞭還要去叫戲班子來唱堂會呢,奇怪地問他:“這時候還唱什麼好戲?”
小衛笑一下說:“你莫管,到花廳裡去等著看吧。”小衛說罷就跑到花廳裡去瞭,我也為好奇心驅使,跟小衛走進花廳裡去。小衛忙著跑到縣太爺身邊,在縣太爺的耳根說瞭兩句什麼。“咹?”縣太爺幾乎叫瞭起來,但是馬上就鎮定瞭,他低頭對高老太爺、視察委員說瞭些什麼。當然書記長和高大隊長也在旁邊聽到瞭,隻見高大隊長跳起來,要摸手槍,說:
“老子崩瞭他!”
高老太爺馬上用手拉瞭高大隊長一把,和視察委員、縣太爺、書記長幾個鬥瞭一下耳朵,高老太爺忽然眉宇舒展,半笑不笑地對小衛說:
“快請!”小衛出去一會兒,就帶瞭一個人進花廳來,一直走向高老太爺那裡去。我一看,哎呀!這不是那個跑瞭的假視察委員嗎?怎麼又轉來瞭呢?難道他還不知道縣太爺已經發現他是假的嗎?這真是太糟糕瞭。這一下就落進高老太爺的虎口裡去瞭。我暗地埋怨小衛,古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見他冒冒失失地回來瞭,給他露一個口風,叫他跑瞭就算瞭,你把他引進來幹什麼?這不是把人往閻王殿裡送嗎?何苦呢!
大傢看到是這個假視察委員回來瞭,都不覺一怔,花廳裡的空氣頓時顯得緊張起來。可怪,那個假視察委員還一點也沒有察覺,大概還以為是大傢在歡迎他呢。他對大傢大大方方地用手一拱,說:“對不起,來遲瞭一步。”
這時書記長很靈敏地迎向前去,很高興地和他握手,說:“您回來瞭?”
假視察委員也高興地說:“我回來瞭。”
書記長把假視察委員帶到前面去,對大傢說:“大傢照常喝酒吧。”
假視察委員大模大樣地走到高老太爺面前,和縣太爺打招呼說:“真是抱歉,兄弟有點公事下鄉一趟,回來晚瞭,剛才回到縣政府,聽說高府在開宴會,就趕過來瞭。”他回頭又謙卑地對高老太爺說:“老太爺,來遲一步,您不見怪吧?”
高老太爺很愉快地回答:“哪裡,哪裡,請坐。”回頭對小衛說:“吩咐廚房,另開一桌來。”
假視察委員說:“不消瞭,我吃過晚飯瞭。”
高老太爺說:“到瞭寒舍,哪有不賞光之理。”
小衛出去一會兒,廚房的下人就上瞭一桌豐盛的席上來。縣太爺、書記長就陪著假視察委員坐上去瞭。假視察委員著實不客氣,就大模大樣坐在上席吃瞭起來,當然他也沒有忘記首先要對高老太爺敬第一杯酒,還是“黃蝴蝶”替高老太爺喝瞭。高老太爺用陰森森的眼光在旁邊看著,實在叫人害怕。可是那個假視察委員一點也沒覺察,甚至還有幾分得意的神色呢。唉,我看到瞭十分難過。就像有一回我在山裡,看到一隻餓狼藏在樹後,正要向一隻小羊撲去,可憐那小羊正自得意地吃著青草,小腿快活地跳著蹦著呢。我看瞭卻沒有辦法救援,十分難過。小衛這傢夥這樣害人,令我寒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這時縣太爺說:“視察委員親自下鄉視察,真是辛苦瞭。”
假視察委員一面吃著一面說:“哪裡的話,公事嘛。”
假視察委員這時似乎發現瞭高大隊長和真視察委員。他向著高大隊長問縣太爺:“這位是?……”
“哦,這位是高大隊長。”
“哦,高大隊長,久仰久仰,聽說高大隊長這次立功不小,可喜可賀。”
高大隊長竟然愛理不理地“唔”瞭一聲,便把頭轉過去瞭。還是書記長乖覺,連忙接上說:“是呀,今晚上就是老太爺為高大隊長舉行慶功大宴,保險高大隊長馬上還要立一個奇功,你說是不是,大隊長?”
高大隊長還是“唔、唔”兩聲就支吾過去瞭。
假視察委員卻興高采烈地說:“那好,我一定要準時趕來吃一杯慶功酒。”
“當然,當然,”縣太爺也插進來說,“這個慶功宴會您要不來賞光,就會大為減色哩。”
假視察委員又向著真視察委員,問:“這位是?……”
“這位是……”縣太爺不知道高老太爺是不是同意馬上把這幕戲演完,不敢肯定回答,望著高老太爺。
高老太爺冷冷地但是堅決地說:“這位是視察委員。”
“哦,也是視察委員,請問貴姓?”假視察委員很沉著地問。
“姓鄭。”真視察委員說。
“哦——”假視察委員看來有點奇怪,馬上掩飾過去,說,“請問,視察什麼?”
我們聽到這裡都捏一把汗,許多人再也無心去和酒肉打交道,都圍瞭攏來,要看個究竟,眼見他們要短兵相接瞭。那真視察委員理直氣壯地回答:“新生活。”
“什麼?”假視察委員強自鎮定,說,“老兄不是在開玩笑吧。”
真視察委員反口就問:“請問你貴姓?”
“敝姓賈。”
“視察什麼?”
“新生活。”
高老太爺聽到這裡,開心地大笑起來,以至不得不用手不斷拍自己的胸口,以免笑斷瞭氣。他說:“諸位先生,我們這裡出瞭雙包案瞭,他們兩個都是視察委員,都是從重慶來的,都是視察新生活。”他回頭對真假兩個視察委員說:“你們兩個到底哪個是真的?”
“當然我是。”
“當然我是。”
高老太爺和縣太爺都笑得更歡瞭。高老太爺說:“有意思,有意思。請包文正來也未必斷得清,還是各人拿出證件來叫大傢看看吧。”
真視察委員理直氣壯地從皮包裡拿出金光閃閃的派令來。
假視察委員卻拿不出來,支吾著說:“我的證件在縣政府,沒有帶來。”
書記長挨攏去說:“你不必派人去取,我已經取來瞭。正打算拿來請高老太爺鑒賞一下哩。”他從他的皮包裡取出一張撕破瞭的假派令,並且取出被縣太爺捏扁瞭的肥皂官印,放在桌上,說:
“這就是你的證書,這就是你的官印。”
“什麼?”假視察委員被揭穿老底,那副狼狽樣子就不用提瞭。
“算瞭吧,賈視察委員,你演的戲已經演夠瞭,不要再演下去瞭,我們還是說正經的吧。”高老太爺那陰森森的眼光掃射假視察委員,我們看到瞭,都不禁打冷戰。
假視察委員似乎還不怎麼的哩,說:“要說正經的?就說正經的吧。”
高老太爺像審判官一樣地坐在虎皮椅子上,十分威嚴,他森嚴厲色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還用問嗎?一定是共產黨的探子!”書記長肯定地說。
“媽的×,老子崩瞭你!”高大隊長從腰上抽槍,被小衛一把按住,叫:“慢著!”
高老太爺也阻止說:“慢著,問明再說。”他又問假視察委員:“你到底是什麼人?”
假視察委員並不驚詫,反而笑瞭起來,說:“書記長不是已經說過瞭嗎?”
“我是問你!”高老太爺的聲音更嚴厲瞭。
“問我嗎?”假視察委員還是滿不在乎地說,“你們說是共產黨,就算是共產黨吧。”
這一聲像炸雷在花廳炸開瞭,大傢都“啊”地一聲驚叫起來,“黃蝴蝶”“嗚”地叫一聲,幾乎昏倒瞭。高老太爺卻豎起大拇指說:
“好,好,好漢子,值價!你就說個明白吧,說不定我慈悲為本,還可以刀下留人咧。”
假視察委員說:“要說明白就說明白吧。我們遊擊隊就是缺輕機關槍和幾支好步槍,多承高大隊長慷慨,願意賣幾支給我們,就是要的價錢高一點,要三萬塊現錢,還有個苛刻條件,要五十兩上等煙土,這真是把我們為難壞瞭。沒有辦法,隻好進城來借,聽電話局的朋友說,視察委員要來,想必縣太爺一定準備得有‘包袱’吧,果然,承蒙縣太爺借給我們三萬元,又多承高老太爺送我們五十兩上等煙土,這筆買賣才算搞成瞭……”
說到這裡,縣太爺的臉刷地變白瞭,在汽燈下像死人的臉色一樣。高老太爺卻不驚詫,說:“好,好,你高明,那槍弄到手瞭嗎?”
“當然弄到手瞭,高大隊長是一個講信義的人。”假視察委員說。
“胡說!”高大隊長又要舉槍,小衛也舉起槍來,又被高老太爺制止瞭。高大隊長大聲叫:“老子是共產黨的死對頭,我還賣槍給你們,放屁!”
“高大隊長不要著急,你聽我說嘛。”假視察委員像擺傢常一樣地說瞭,“高大隊長你還記得後鄉有個大紳糧叫羅正格的吧?他派人向你買槍守他的寨子,有這件事吧?你存心敲他的竹杠,要他三萬塊現錢,五十兩上等煙土,總不假吧?那麼我們替他來付瞭錢,送瞭鴉片煙,當然我們就可以取槍瞭。公買公賣呀!……”
“胡說!”高大隊長的聲音雖然不小,卻沒有原來那麼強硬瞭,顯然這個假視察委員說的正是高大隊長辦過的事。
高老太爺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冷冷地問:“那麼你弄到瞭槍,又跑回來做什麼?”
假視察委員坦然地說:“跑回來做什麼?做成瞭這麼大一筆買賣,應該親自來向高大隊長致謝。還有,我們有幾個人被你們捉來關在大牢裡,我是回來找書記長高抬貴手放人的。”
高老太爺追問:“那麼你看書記長會放人嗎?”
假視察委員說:“怎麼不會?他上次親口托我把這幾個共產黨押到重慶去替他請功呀。”
“胡說!”書記長的聲音和剛才高大隊長的派勢差不多,有氣無力,實際上是承認瞭事實。
“老子敲掉你!”高大隊長想殺人滅口,拔出手槍,小衛也跟著拔出手槍來。高老太爺卻用手示意,不準開槍,咬牙切齒地說:
“給他吃一顆‘衛生湯丸’,未免太便宜瞭他,老子要把他留著,慢慢來消遣他!”
我們聽到這兩句話,從頭頂麻到腳心,高老太爺要“消遣”,那就是要你受夠百般酷刑,一塊一塊把你割死。高老太爺忽然大叫:
“來人哪!把這個假視察委員給我好好招待一番,明天我要擺大宴侍候他!”
這個假視察委員似乎還不知道厲害,還笑嘻嘻地望著小衛說:
“小衛,老太爺下令,你就去叫他們進來吧!”
“好。”小衛果然跑出花廳,不一會兒,把高傢的幾個馬弁都帶瞭進來,這幾個傢夥喝得爛醉,還在比手畫腳要酒喝,他們的手上都綁著繩子,小衛又是牽又是拖才把他們弄進來。
“這是怎麼搞的?”高大隊長莫名其妙。
“他們喝醉瞭,不肯來,所以綁瞭來。”小衛笑著說。
“胡說!”高大隊長還是莫名其妙,我們也莫名其妙。
猛然間,那個真視察委員從腰裡抽出小手槍,向小衛開槍,“砰!”但是沒有打中,被眼明手快的假視察委員飛起一腳,就把小手槍踢飛瞭。他自己從腰裡抽出一支左輪手槍,向天花板“砰砰”開瞭兩槍,跳在桌子上大叫:
“不準動!”
“不準動!”忽然從花廳周圍的窗口同時伸進來十幾支長長短短的槍,還有幾個老百姓打扮的人拿著手槍沖瞭進來,用槍沖著大傢大叫:“哪個動,就打死哪個!”
大傢都嚇呆瞭,誰還敢動?隻有那個視察委員猛力一躥,在地上抓起小手槍,就往屏風後面逃跑。“砰!”從他背後飛過去一顆子彈,把他的腦殼打開瞭花,倒到屏風後面去瞭。
高大隊長也說時遲那時快,一低頭就拔出手槍,舉起向假視察委員開槍,還沒有打出去,被站在他身邊的小衛冷不防一下,就把手槍打得老遠,小衛笑著說:
“高大隊長,算瞭吧,現在不是你用槍的時候,是該你用劍的時候瞭。”
高大隊長手中沒有武器瞭,的確已到瞭危急時刻,可是他到底沒有照他的蔣校長的規定辦事,沒有拔出“自裁劍”來自殺,隻是站在那裡發呆。
假視察委員走攏去對高大隊長說:“無論如何,我們要感激高大隊長,給我們買瞭十幾支很不壞的槍,並且把隊伍拉到大山裡遊山玩水去瞭,不然我們還進不來城哩!”
高大隊長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氣得昏過去瞭,或者是嚇得昏過去瞭,總之,倒在地上人事不醒瞭。
高老太爺、縣太爺、還有書記長當然都明白發生瞭什麼事情瞭,但是他們縱有一千計也使不上瞭,他們都像死人一樣癱在那裡,不能動瞭,更不要說那個嬌滴滴的“黃蝴蝶”瞭。
就是我這個一非官、二非紳、三非糧、四非袍哥的窮科員,過去也曾經聽小衛閑談過鄉下的共產黨專門打富濟貧的事,本來沒有什麼可怕,可是在這種場合,也不由得嚇得索索發抖,牙齒總不爭氣,捉對兒廝打,格格地響。還是小衛看到瞭我這副相,跑過來拉我一把,對我說:
“李先生,你怕什麼?來來來,見一見我們的申隊長吧。”
說罷他拉我過去見那個假視察委員,就是小衛說的申隊長。
申隊長很高興地握住我的手,說:
“我們早見過面瞭,隻是那次把你的頭發胡子刮得不好,怪我手藝‘潮’。你不見怪吧。”說罷大笑起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裡想,真是的,難怪剃頭的手藝“潮”,是耍槍桿子的遊擊隊長嘛。但是我不明白,你當假視察委員就當假視察委員,大搖大擺進衙門就是瞭,為什麼一定要裝成理發師傅進衙門呢?害得我們幾個科員受瞭剃刀之苦。假視察委員,哦,現在是申隊長瞭,他大概看到我的委屈瞭,解釋說:“要借你們的胡子刮一刮,是想找你們老科員調查幾件縣太爺的陰私,這樣抓住瞭縣太爺的把柄,才好在後花園客廳裡和縣太爺‘說包袱’嘛,三萬塊,不是小數呀。”
哦,原來是這樣。這一把頭發、胡子也算值錢瞭,剃刀之苦受得。
申隊長又說:“多承你介紹小衛進衙門,他不進來,這一幕一幕的好戲就沒有導演瞭。”
啊也!原來這一切都是小衛這小鬼頭在玩花樣哩。
小衛走過來說:“李先生,幫忙要幫到底,我們還要借你那筆好字,幫我們寫幾張安民告示貼出去呢。”
“是,是,是。”我不住點頭答應。
申隊長回頭對高老太爺說:
“老太爺,我們今晚上要叨你的光,借你的花廳給我們開一個慶功大會呢。”
高老太爺什麼也沒有回答,還是像一個死人一樣癱在那虎皮椅上,眼珠子都不會動瞭。
什麼?你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酒後胡言亂語?……那就算瞭,算我“沖殼子”、瞎編的“龍門陣”吧。不過,這個遊擊隊眼下還在大山裡頭,小衛也還在那裡,你們去找這個遊擊隊問小衛去,看我說的是真是假吧。笑話!這幾杯酒就想叫我說胡話?
還差得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