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記 羌江釣徒:沉河記

你們前面擺的都是重慶這種大碼頭的龍門陣,至少也是縣衙門的龍門陣。現在輪到我來擺瞭,我是一個鄉壩佬,隻能擺一點鄉壩頭的龍門陣。恐怕就沒有你們擺得那麼龍飛鳳舞、有聲有色瞭。不過我在鄉壩頭所見所聞的事,恐怕也是你們城裡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吳科員,哦,照規矩也應該叫他在我們冷板凳會裡的雅號“羌江釣徒”瞭。羌江釣徒今晚上拈著鬮,該他來擺龍門陣。他便這麼說開瞭頭。

說實在的,我們歷來沒有在這位“釣徒”身上寄多大的希望。

因為他的身體不太好,說話有氣無力,常常在他說話的中途,出現許多故障,不是咳嗽就是吐痰,或者要端起他那古色古香的陶茶盅輕輕地呷兩口釅茶,然後喘幾口氣,做夠瞭拂胸和深呼吸這種種過場,才能接著講下去。平時他講話尚且如此,如果讓他擺起龍門陣來,該是故障叢生、難以為繼的瞭。但是奇怪,在冷板凳會擺龍門陣和聽龍門陣,好像是靈丹妙藥一般,許多老病纏身的老傢夥,竟然變得精神起來,一次也沒有缺席,隻要拈鬮輪上瞭的,一個也沒有稱病不擺。而且一擺起來,也不像平常說話那樣,咳嗽吐痰,故障叢生,而是一氣說下去,越說越有精神。今天羌江釣徒正是這樣,不要看他平時病蔫蔫的,輪到他擺龍門陣,卻是那麼虎虎有生氣,大有滔滔不絕之勢。於是大傢不勝動容,肅然恭聽他的龍門陣。他開始擺起來。

我擺的這個龍門陣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是實實在在的故事。我不如野狐禪師那樣善於虛構,善於“沖殼子”,就是他說的,善於“藝術加工”,把眼看就要出紕漏、不能自圓其說的故事,硬是編得圓圓的,天衣無縫,把道聽途說的野狐禪,抹上一層亮光光的油彩。你明知聽瞭要上當,也不惜破費工夫聽下去,甚至於還賠上嘆息和眼淚。我可沒有這種藝術。隻能實打實地擺點事實,說不圓的就讓它殘缺不圓,記不清的就讓它暫付闕如吧。

我起頭就說過,我擺的是鄉壩頭的龍門陣,先向你們介紹一下鄉下的環境,不把背景說清楚,說起這些故事來,你們會說,在文明的二十世紀的中華民國裡,怎麼會發生這種荒唐的事呢?我們那個縣是一個山區小縣,我們那個鄉場更是一個埋在深山裡的小鄉場,雖說有一條在鄉下人看來已經夠大的大河穿過那裡,還是交通十分閉塞,社會不大開通。我從那裡出來,聽到人傢擺一些事情,真叫我有《桃花源記》中說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感覺。別的地方都進入到文明的二十世紀瞭,我們那裡好像還停留在皇帝老倌的大清一統天下裡,一切風俗習慣還保留著前朝的遺風。沒有一個人敢於去懷疑,甚至夢想去打破它。因為我們那裡有一個精神上的皇帝,實實在在地統治著我們。這個人姓吳名廷臣。他是我們那裡趕上大清帝國最後一次省城的會試中瞭舉的吳舉人,又是後來升格為我們山鄉的政治、經濟、文化領袖的吳老太爺,而且是維持我們一鄉風俗禮教的吳氏大宗祠的族長,也就是我要擺的龍門陣裡的中心人物。

吳廷臣——我們最好還是叫他的權力的象征的名字吳老太爺吧,身個不高,最多不過五尺。由於鴉片煙的濃縮作用,成為一個精瘦精瘦的樣子。臉上一張黃皮,頸下幾條青筋,手伸出來隻見一雙皮包骨頭的幹爪爪。但那一對眼睛卻還保持著清亮有神,腿腳也還靈便。他的腦子裡的狀態我們雖然不得而知,但是從他說話辦事的敏捷度看來,那裡的機器是正在以飛快的速度,正常運轉著的。有的人說他的腦筋是一塊堅硬的花崗石,那是指他的思想的僵化和凝固程度而言的,而他自己卻認為是在堅持創造一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吳傢大灣。他正在致力於挽救這“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頹風”。他認為在皇帝老倌統治下,先輩人創造和信守的一切典章制度、一切風俗習慣都是最好的。孔夫子一脈傳下的儒傢的倫理道德觀念,思想行為規范,也都是最最好的。雖然這些早已滲進瞭道傢的虛無和清靜觀念,以及佛傢的一些善惡因果報應的觀念。所有這一切就集中反映在北京有一個皇帝和三年一大比的科舉制度。北京的宣統皇帝一下臺(吳老太爺叫作“蒙塵”),科舉制度一廢除(吳老太爺說是毀瞭大典),一切都亂瞭套。一切罪惡、頹風和世道人心的混亂,都根源於此。所以他常常搖頭晃腦地說教:要挽救這世道人心,隻有一條辦法:“立正統!”但是宣統皇帝是確定無疑地下臺瞭。張勛復辟,他很高興瞭一陣子。就是袁世凱這個皇帝,在他看來,隻算作是一個“贗品”,他也覺得總比沒有皇帝的好,也準備去頂禮膜拜。但是都沒有如願。而他要以吳傢大灣吳氏傢族之力,舉起勤王的義旗,明顯是徒勞無功的。他也就隻有搖頭嘆息的份瞭。但是他卻在吳傢大灣建立起封建正統的堤防,在他統治下的吳傢大灣的老百姓,都得按傳統的道德規范和風俗習慣來辦。誰要違反,他就要舉起禮教的鞭子,嚴厲懲罰。

他堅持在他的堂屋的神龕上供上“天地君親師之神位”,在神位前還供著一個“當今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萬歲牌,雖然他早已不知道這位萬歲爺到底是誰,隻要有萬歲牌就得到安慰瞭。隔些日子,他怕這個萬歲牌蒙瞭塵,要齋戒沐浴後,把這個牌子請下來,刷洗得煥然一新。因為這是他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他對於“民國”深惡痛絕。他反對有的人傢把堂屋神龕上供的“天地君親師之神位”的牌子改為“天地國親師之神位”,以“國”代“君”,連民國的年號他也痛恨。在人與人之間往來的文書契約上,因為要民國的官傢承認才具有法律效力,他無法反對寫上“中華民國××年”,但是在人與鬼神和與祖宗的往來中,在一切正式的祭祀大典上,比如老祖宗上供時燒的紙錢包袱上,他卻堅持寫上大清宣統××年。他有他的解釋:“在陰曹的祖宗,哪裡知道人世已經反瞭正(這是他對‘辛亥革命’的說法),不寫上宣統年號,怕把錢匯到冥國去,祖宗收不到。”

他在他的堂屋的後房裡,仍然保留著他的在皇帝統治下當過官的祖宗傳下來“肅靜”、“回避”的牌子,特別是那頂蓋滿紅須須,頂鑲藍寶石,還拖著花翎的清朝官帽,更是奉之如神。就是那頂早已破爛的四人抬大官轎,也還放在地上。聽說剛反正不久的那幾年,他每年都要把這兩塊牌子、一頂帽子拿出來,曬一下太陽,洗刷幹凈,甚至把官轎也抬出來整修一番,似乎他隨時準備聽候皇帝的召喚,要使用這些東西一樣。後來看來皇帝再登龍位是沒有希望瞭,他不再每年舉行一次清洗大典,可是他還戀戀不舍地獨自一人到那間房裡去,撫摸那些神聖的東西,發一陣呆,最後嘆息一回才出來。

他反對一切新的玩意兒。洋佈、洋紙、洋書、洋煙、洋油、洋燈……他都拒絕使用。他還是用他的土粗佈和本地綢緞做衣服,用他的本地黃色土紙寫文書,看古色古香的線裝書,吸本地的葉子煙,點本地的桐油燈。隻有一樣他作瞭妥協,那就是洋火,因為用這種火柴點火,實在比用石鐮和火石打火方便得多。還有一樣,是他極其嗜好的,那就是鴉片煙,鴉片煙本來也是從外洋傳進來的,但是他從來不承認鴉片煙是來源於外洋,因為他說他的祖輩人早已抽這種煙瞭,明明是祖輩傳下來的國粹,怎麼說是洋貨呢?

至於辦洋學堂,講新學,他更認為這是亡國滅種之大患,是想叫堂堂炎黃子孫臣服於夷狄之邦的詭計。他雖然無力禁止鄉政府奉命辦起來的官立國民小學,也無法阻止他吳氏大族的子弟去上國民小學,去讀“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和“大狗叫,小狗跳”這種無聊的國文課本。他卻有權力限定他吳氏大族裡有身份、有教養的子弟,一定要在他以族長名義用祠堂公產興辦在吳氏宗祠裡的義學。他除瞭請兩個“冬烘先生”來講書外,還親自去給裝扮成小老頭的孩子們搖頭晃腦地講《大學》和《中庸》,講點“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以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常大道。我忝為吳氏的宗族子弟,就有幸或者不幸地被選進這個私塾去學習孔孟之道。我生性很笨,實在讀不懂那些“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論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詩經》,“氣之清,上浮者為天,氣之濁,飛沉者為地”的《幼學瓊林》,還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千字文》和“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百傢姓》,而一心向往那些“大狗叫,小狗跳”的新學。特別對於私塾先生手中的那根用紫荊竹做成、還故意留著節疤的教鞭望而生畏。我對於強迫自動伸出手去,讓先生打手心,強迫自動搬去條凳,自動脫開褲子讓先生打屁股,當然更不感興趣。起初我盡力逃學,後來幹脆要求開除,才算解脫瞭我的厄運。不過有一點,至今不能忘記的是私塾老師要求我們每天寫十張大字、一張小字,讓我學到瞭能夠到這個縣衙門裡來混飯吃的謄抄功夫,得以追隨諸公之後,吃點老爺們剩下的殘羹冷炙,不致餓死。這恐怕倒是我要向我們的族長感恩戴德的。這個宗族的私塾辦得怎麼樣,我不得而知,不過我後來在祠堂門口偷看過,似乎學生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三五個小老頭,在那裡一邊打瞌睡,一邊沒精打采地念著“子曰”、“詩雲”瞭。而這正就是吳老太爺認為“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確證。

不知怎麼的,吳老太爺對於婦女的三從四德教育,有著特別大的興趣。他像在洶洶的洪流中固守著最後一塊沒有被淹沒的礁石那樣,固守著婦女節操這一塊最後的陣地。他堅守“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個信條,他並不主張女子上學,更不主張女子上新學。因為女子一上瞭學,便會懂事,便會胡思亂想。特別是上瞭新學,女子就會懂得“有女懷之”,小小年紀便春心大動,講起“自由戀愛”來,怎麼得瞭?那簡直是西洋禽獸之邦的亂倫行為,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他卻偏偏又主張女子要認得幾個字,以便於讀《女兒經》,懂得三從四德的古訓,特別要懂得女子要“從一而終”,信守貞操的古訓。丈夫死瞭,隻能一輩子守節,不得有再嫁的非分之想。那些保持貞節,至死不變的女人,受到他的極端尊敬,千方百計地要為這種女子立貞節牌坊。我們那個吳傢大灣立的貞節牌坊最多,幾乎走上一裡兩裡路,就在大路上看到一個個用青石修起來的貞節牌坊,巍峨壯觀。這可以算是我們吳傢大灣的一景。至於那些守節不貞的寡婦,卻要按他的宗族祖傳的懲治辦法懲辦。那辦法也是吳傢的祖傳大法。把奸夫淫婦弄到祠堂,裸體對綁起來,用鴛篼抬著遊鄉,受盡凌辱,然後在他們的背上綁上一個磨墩,弄到大河裡去沉河。而且宣稱,到瞭陰曹,還要被閻王送上刀山,送入火海,並且要受兩個丈夫把女身各砍一半的極刑。好像他早已對閻王送去瞭照會,早已通知瞭女人的原夫一樣。

於是我才親眼得見下面要給你們擺的這兩個龍門陣。一個是立貞節牌坊,一個是沉河。而兩個龍門陣其實都是吳老太爺當瞭主角的一個悲劇,後來卻又被老百姓轉化為笑劇。

且說我們吳傢大灣有一個寡婦,名叫王馥桂,但是在我們那裡,按照族規和保甲的官傢文書上寫的隻能叫她為吳王氏,這表示她是本姓王的女子嫁給瞭姓吳的男人當老婆。因此我們也叫她做吳王氏吧。吳王氏從小是一個標致和活潑的姑娘,聰明伶俐,會踢毽子,會唱山歌,更會繡一手好荷包和汗巾。本鄉吳傢大姓中有好些個青年,都一心想得到她繡的荷包和汗巾,也就是說想要討她做老婆。其中最積極的頭數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吳老太爺。吳老太爺那個時候很年輕,是一個倜儻風流的翩翩公子,又是個秀才。傢裡又頗有一些田產,所以在和其他姓吳的一些少爺比起來,他的條件最優越瞭。可惜有一個很大的不利條件,這就是吳老太爺——還是叫他當時當少爺的名字吳廷臣吧——已經娶瞭一門太太。吳廷臣想要離婚吧,當時還沒有這種規矩,除非女的犯瞭“七出”之條,合該休妻。而吳廷臣的太太偏偏是上孝公婆,下敬丈夫,實在無疵可摘。想要討王馥桂當小老婆吧,照吳氏傢規,除非太太不生兒,無人傳宗接代,不然不能接姨太太。而吳廷臣的老婆卻是一個、兩個兒子直見生。這就使吳廷臣對王馥桂垂涎欲滴,卻無法到口。天無絕人之路,吳廷臣到底還是想出辦法來。明娶不行,可以暗通嘛。於是吳廷臣施展出公子的種種手段,到底還是把王馥桂搞到瞭手,幹起偷雞摸狗的勾當來。可是好景不長,王馥桂總不能在娘傢當老閨女,到瞭歲數,總要嫁人。嫁瞭一個男人,吳廷臣和王馥桂的恩情就難以為繼瞭。如果王馥桂嫁的男人是一個身強力壯的下力粗人,要是抓住瞭他們的茍且之事,是可以把吳廷臣活活打死,也不算犯法的。吳公子早已在腦子裡算到瞭這一著,所以他就和王馥桂串通瞭,為瞭做長久的“露水夫妻”,由吳廷臣極力鼓動一個吳傢大灣的有重病在身的少爺,討王馥桂來沖喜,接著就有媒婆拿著王馥桂的“八字”到病少爺傢裡去對“八字”,接著又有算八字的瞎子出來證明,這兩張“八字”相生不相克,是天生一對,抬王傢姑娘到傢一沖喜,準保少爺病就會大好。這一切都做得這麼順理成章,王馥桂又肯冒風險去沖喜,一說就成。吳傢把王馥桂抬瞭過門。可是喜沒有沖成,卻沖成瞭喪,這傢病少爺沒有幾個月就一命嗚呼瞭。這都是命中註定的,媒婆概不負責,而算八字的瞎子也總有失算的時候,無可奈何。何況王馥桂又甘心當寡婦呢。這樣一來,吳廷臣和王馥桂的恩情自然就不明不白地延續下去瞭,王馥桂也就以一個誓不再嫁的貞節寡婦受到鄉裡敬重。據說,這隻是據說,吳廷臣也以一個提倡寡婦守節的衛道士聞名於鄉裡瞭。——這些事都是我小的時候在鄉裡聽說的。後來吳廷臣已經發展為兒孫滿堂的吳老太爺,而王馥桂也早已是老態龍鐘的老太婆,有名的守節幾十年的貞潔寡婦吳王氏瞭。吳老太爺更為誠篤地講求禮教,對於守節女子更加崇敬。

於是為守節烈婦立貞節牌坊,便成為吳老太爺晚年的光輝事業。

他不特把他作為族長掌握的祠堂公產的大部分拿來從事這種事業,甚至把自己的傢產的一部分也拿來充當修建牌坊的基金,在吳傢大灣的重要通道上,這兒那兒立上這種用大的石塊、石柱、石額坊、石鬥拱、石脊、石簷建造起來的有幾丈高和三座門的龐然大物,便是他維護道統的最牢固的藩籬。但是要在中間大門的額坊頂上樹立起一塊巨大的石碑,上刻貞節女人的姓名時,就不能沒有頭銜。光刻上“某某氏之貞節牌坊”是太不體面瞭。要請準一個這種頭銜,在皇帝老倌還坐在龍位上的時候是並不難的,因為朝廷自來提倡守節。隻要一批入瞭學當過官的有“功名”的老學究,聯名向北京的禮部上一個報告,送一些貢奉,便可以得到禮部的批準,便可以在牌坊上刻鍍金的“聖旨”兩個字,並用鏤刻的蟠龍拱衛著,其下便是“欽命×品誥命夫人××氏貞節牌坊”一行大字。這便是極其光榮的事,不特對於守節的寡婦是這樣,一鄉一族都認為是自己的最大光榮。如果沒有那麼大的面子,守節女人的後代並沒有比較顯赫的官職,請不準有品的誥命夫人的頭銜,總可以請到“欽命孺人”的頭銜。如果請不到皇帝老倌的“欽命”,能請到本省權力最高的藩臺、巡撫、佈政使司批準的孺人稱號,也還是可以在一縣、一鄉、一地光榮一陣子的。

但是皇帝老倌退瞭龍位瞭,吳廷臣再沒有機會考中進士,去做真正的朝廷大臣,隻能以“舉人”的身價在吳傢大灣當老太爺。

現在他要立貞節牌坊,不僅“聖旨欽命”請不到,連省級、道級、府級的“特命”也請不到,而他又不承認這個“民國”,不屑於去向民國的省政府請命。於是他想出一個變通辦法,在石碑上刻成“待封孺人”,那就是說等待著皇帝的欽命,至於待得到待不到,就不用管瞭。反正“孺人”是做定瞭。吳老太爺玩的這一套把戲,的確在吳傢大灣起瞭維護禮教的作用,真有那麼一些寡婦,願意忍受一身清苦,來博得立一個貞節牌坊的虛榮。因此我們那個地方,立志守節的寡婦最多。至於是不是真正的貞潔,這是一個很復雜而且不便於去檢查的問題,隻要吳老太爺認定的,便取得瞭生前或死後立貞節牌坊的資格。比如前面我提到的那個吳王氏,雖說年輕時候和那時叫吳大少爺現在叫吳老太爺的吳廷臣,頗有一些年頭的暗地往來,但終於是守瞭一輩子的寡,所以吳老太爺還是努力要為吳王氏立一個貞節牌坊。這個時候,由於自然規律的淘汰,知道他們之間的曖昧關系的老人已經很少瞭,因此吳老太爺便可以為這個老太婆創造出許多動人的守節事跡來。於是在鄉間樹立為寡婦的模范。吳老太爺為瞭恢閎名教,動員瞭一些寡婦去向這個模范寡婦請教,來堅定自己的節操。其中被動員去請教的寡婦中,有一個便是吳老太爺的女兒張吳氏。張吳氏原名叫吳永潔,生長在禮教之傢的吳老太爺的府上,年紀輕輕嫁到吳老太爺的世交張老爺傢去,才不過一年多,丈夫便病死瞭。不消說,吳老太爺為瞭自傢的門風,堅持要吳永潔一生守寡,不準再嫁。但是她才十八歲,實在年輕,想到自己還有長長的幾十年,將在這種寂寞、孤獨中生活下去,感到實在可怕,總有些不安心。回到吳老太爺傢,也難免要出怨言,摔盆打碗,或者暗自啼哭。吳老太爺覺得自己的女兒就不聽自己的禮教,沒有堅貞守節的決心,很是擔心。因此他去說動這一鄉頗有名聲的吳王氏,要她幫助自己教訓女兒,給她談守節的好處,立貞節牌坊的無上榮光。吳王氏,就是那個年輕時候和吳廷臣老太爺打得火熱的王馥桂,感覺很奇怪。這位吳老太爺,似乎已經把他青年時代的孟浪行為,忘記得一幹二凈瞭,倒要她來幫助教訓他的女兒、年輕的寡婦吳永潔瞭,真是滑稽!更叫她感到滑稽的是,還是這位吳老太爺,年輕時候,那麼無情地破壞瞭她的貞操,現在老瞭,反倒來樹立她作為守節的模范來瞭,那麼煞有介事地為她奔走,要為她立一個大大的貞節牌坊。

“好的,叫吳永潔來吧。”吳王氏還是痛痛快快地答應瞭吳老太爺的囑托。她自己心裡想:“我是要好好教訓她一下的。”

吳永潔在吳老太爺的三催四催下,到底到瞭吳王氏的傢裡。

吳永潔一進門,看到吳王氏一個人住在這麼一座大屋子裡,空蕩蕩的,這種空洞和寂寞,已經叫她害怕瞭。再看吳王氏成天無聊地坐在屋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知道怎麼打發這一天天的日子過去。這樣的生活還不如出傢去做尼姑的好,尼姑總還有菩薩陪伴,總還可以敲木魚、念經卷、數念珠打發日子嘛。吳永潔倒要聽聽這個守節的模范寡婦是怎麼想的。

吳王氏一見到吳永潔那麼年輕,那麼活潑,那麼勻稱的身材,那麼水靈靈的眼睛,馬上回想自己的年輕時代。她隻能想自己的命運的錯誤,年紀輕輕就被吳廷臣勾引上瞭,後來又誤聽他的慫恿,嫁到吳傢去給一個病鬼去沖喜,結果落個守寡的下場。起初還有吳廷臣和她做露水夫妻,過幾天快活日子。後來吳廷臣另有新歡,就再不理會她,叫她活守寡瞭。就這麼一混三十幾年,忍受瞭孤獨的痛苦,好容易熬瞭過來瞭。自己的身體已經像一段木頭,變得麻木,自己的心已經像一潭死水,紋絲不動。到瞭晚年,自己最高的價值,就是給吳老太爺作維護禮教的工具,立貞節牌坊的偶像。她感到真是太可笑瞭。她想:“生活既然這麼嘲弄瞭我,我也要無情地嘲弄生活。”這自然不是她說的話,她也說不出這麼文明的詞來,但她的行動證明她的意思的確是這樣的。所以後來幹出瞭嘲弄生活,令人啼笑皆非,叫吳老太爺十分尷尬的事。

吳永潔去向她請教,她沒有對吳永潔說多的話,隻說瞭幾句,然而就是這幾句,已經夠叫吳永潔大徹大悟的瞭。她對吳永潔說:

“你來看我,我有什麼好看的?我不過是一塊朽木,一堆死灰,一個沒有埋的死人。我要告訴你的隻有一句話:一個女人守節,實在是最痛苦的事,過這種日子,不如死瞭的好。你這麼年紀輕輕,哪裡找不到如意的人,為什麼偏要為你爸爸去守活寡、受活罪?”

她從幾十年的經驗中得出的這個最後結論,使吳永潔開瞭腦筋,堅定瞭她要去過人的生活的意願。她非常高興,十分感動地握住吳王氏的手,流著眼淚說:“你太好瞭,太感謝你給我指路瞭。”

吳永潔回到吳老太爺傢裡,精神愉快,笑容滿面。吳老太爺真正相信吳王氏對自己女兒的教訓起瞭作用。他要加緊把吳王氏的貞節牌坊樹立起來。

不久,吳老太爺為吳王氏立的貞節牌坊已經快要完工瞭,上面赫赫刻著“待封孺人吳王氏之貞節牌坊”的石碑,已經立上去瞭。隻等掃尾工程一完,就要舉行盛大的揭碑典禮,這是吳氏宗族的一個大典,非同尋常的。

但是牌坊工程偏偏在這時候,出瞭一點事故,有一塊簷石忽然從頂上掉瞭下來。這卻是非同小可的事。按照我們那一方的禮俗,貞節牌坊是不能修倒塌的,連掉一塊石頭也不容許。因為據說這是神的譴責,證明這個女人不是貞潔的,所以立不起貞節牌坊來。不過要凡間的人來證明這個女人是貞潔的或不是貞潔的,是十分困難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事已至此,怎麼來善其後呢?怎麼來處理這樣一個復雜的難題呢?不知道是哪一朝什麼聰明的祖先人,想出瞭幾個處理的辦法來。一個辦法是,為之立貞節牌坊的這個寡婦,隻要一聽說修建她的貞節牌坊的過程中出瞭事故,馬上自己自殺,以表明自己的心跡,證明自己的確是一個貞潔女子。這就算是一個以死殉節的烈婦,是好樣的。這樣一來,牌坊準保立得起來。事實上在工匠的努力下,果然立瞭起來。這個寡婦就更是光榮瞭,雖然她已經無法享受這種光榮。

據說還有另外一種處理辦法,就是出瞭工程事故後,如果有人認定,或者守節的寡婦本人自認,在年輕時候的確有過不規矩的行為或邪念,和某男子有過來往或對他有過想望,但是後來經過幾十年守節的考驗,這些都改正瞭。這樣還夠資格立貞節牌坊,不過要辦一個手續。就是由這個寡婦自己用紙紮一個男人,如果有幾個相好的男人,就紮幾個男人,模樣要盡量和有過的情人一樣,由她用背篼背起來,送到牌坊下面燒瞭,表示絕瞭邪念。這樣就可以得到神的諒解。神既然諒解瞭,人還有什麼說的?貞節牌坊繼續修建下去,再沒有出事故,便算神的意志和人的願望一致瞭,該立這個牌坊。

但是據說這樣的做法是百無一例的。通常的情況是,寡婦一當有人提出疑義,或者修牌坊出瞭事故,寡婦自覺慚愧時,立刻自殺,以明心跡。於是牌坊還是太平無事地立瞭起來。卻一直沒有聽說有什麼寡婦敢於背一個紙男人去工地現場丟人現眼的。

現在為吳王氏立的貞節牌坊出瞭事故,掉下一塊簷石來,怎麼辦呢?吳老太爺聽到這個消息,大為震驚,十分不安。他暗地裡向上蒼默默禱告,要求贖罪。他說,蒼天果然有眼,看到瞭他年輕時候和吳王氏的孟浪行為,記瞭一筆賬,現在找他兌現來瞭。

但是他不能承認這樣的事,他是這一鄉一族的精神領袖,是道統和禮教的護法神,如果他承認這樣的事,他的一切精神支柱都崩潰瞭,便什麼也完瞭。不,他簡直不能相信這些孟浪行為是他吳老太爺幹過的事,最好把它忘卻幹凈,過去他便是這樣做的。但是可怪,這次修貞節牌坊掉瞭石頭,真像冥冥之中有個大神,用一塊巨石壓在他的頭上來瞭。報應,報應!真是分毫不爽啊。他現在寄希望於吳王氏的良心覺醒,能夠從她的貞節牌坊上掉簷石這個神的譴責面前知罪,趕快用自殺來掩蓋,或者叫贖取自己的罪過,這是最理想的解決辦法。

但是吳老太爺一直沒有得到吳王氏自殺贖罪的消息。倒是聽到多年來他沒有聽到過的對於吳王氏並不貞潔的嘰嘰喳喳的微言,並且據說吳王氏的不貞還和當時一位少爺有牽連。因此解決的辦法隻有由吳王氏自己用燒紙男人的辦法來贖罪。吳老太爺變得膽戰心驚起來,不知道神的不枉不縱的懲罰,什麼時候將要落到他的頭上來。

這種嘰嘰喳喳得小話,也傳到吳王氏的耳朵裡去,但是她卻處之泰然。她根本沒有想到要接收吳老太爺為她編織的光榮圈,也沒有想到為瞭彌補這個光榮圈上的天然缺陷,毅然自殺,以獲取烈婦的美名。她卻老實地接受瞭傳統的、但沒有一個節婦敢於接受的辦法,做一個情夫的紙人送到工地的牌坊下去燒毀。

她真的做瞭一個,並且認真地照年輕時候的翩翩公子吳廷臣的模樣來做。她做好以後,放在那裡看瞭好久,當時的生活情景,現在的道貌岸然的吳老太爺的形象,以及巍峨的貞節牌坊,她的光榮圈,交錯地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感到十分可笑。她並不感到有什麼不光彩。

她毅然背起那個紙人走向貞節牌坊的工地去。一路上跟來瞭許多好事的青年。而老一輩的人卻避開瞭她,不住地念“阿彌陀佛”,乞求神的寬恕。她並不感到羞恥,木然地走著,沒有一點表情。她把紙人背到工地,卸瞭下來,無聲地擦一根火柴,把紙人點著瞭,頃刻之間,化為灰燼。在她放下紙人的時候,她被許多青年圍起來,指指畫畫,有人在說:“啊,這個少爺真是漂亮呀。”“你和這個野老公睡瞭幾回呀?”有的甚至於追問她,要她說出這個紙人到底是誰。

她沒有回答,她隻有燒紙人的義務,卻沒有回答這個紙人是誰的義務。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像一個僵化的人,站起來走回傢去瞭。她的這種行動,有的人說是無恥之極,有的人卻說她勇敢得驚人。大傢在工地一直嘲笑她,她卻是盡情地嘲弄瞭生活本身,她感到很痛快,一出滑稽戲演完瞭,其餘的讓別人去演吧,她回傢去瞭。

吳老太爺事後得知這個吳王氏在眾目睽睽之下,到牌坊下燒瞭一個紙人。但是沒有說出紙人是誰,他感到寬慰。不過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後怕。後來雖然他聽說有人指出那個紙人有點像吳老太爺,但是沒有一個人敢於出來證明,年輕的一代無法知道那時的吳老太爺的模樣,而年老的卻不想去幹遭天殺的缺德事。

吳王氏燒瞭紙人之後,牌坊果然立起來瞭,在她的頭頂戴上瞭節婦的光榮圈,而吳老太爺又神氣活現,做瞭一次禮教的衛護神。不久以前,我曾經回到吳傢大灣去過,吳老太爺和吳王氏都早沒瞭,但那貞節牌坊還結實地站在那裡。這是後話。

且說吳老太爺為吳王氏立貞節牌坊後,他更帶勁瞭。他下決心要在吳傢大灣,在吳氏傢族裡,對一切傷天害理、違禮叛教的行為展開堅決的進攻。他現在對於“男女之大防”受到侵犯,“男女授受不親”,女人要“行不動裙,笑不露齒”的這些古訓幾乎蕩然無存,深感痛心。他特別看不慣男的女的在一起,嘻嘻哈哈,甚至推來擠去,摟摟抱抱,深惡痛絕。至於沒有過門的女子或守寡的婦女,膽敢偷偷摸摸和男人胡混,那就是天理難容、族規不許的事,非得從嚴懲辦不可瞭。於是就發生瞭他捉瞭一對奸夫淫婦拿去沉河的事。

吳老太爺有一個遠房侄女,叫吳永芳,不守閨訓,十八九歲年紀瞭,還常常出門去趕場上街,拋頭露面,又喜歡塗脂抹粉,穿紅著綠。那兩隻眼睛更是東瞧西望,惹人註目。還沒說話,就笑得嘰嘰呀呀,生怕人傢不知道她在眼前。吳老太爺看在眼裡,心裡想到幾十年前的王馥桂,就是這樣,招蜂引蝶,叫一群少爺瘋狂追逐,使他也失魂落魄,幹下有背禮教的事。這個吳永芳又是這路貨色,遲早要做下有辱吳傢族規的事來。他叫他手下兩個幫閑的秋二,註意著點。這種秋二哥,在鄉裡遊手好閑,靠當“幫幫匠”吃點欺頭欺頭:靠不正當手段占便宜的意思。過日子,平常沒事還要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亂呢,何況吳老太爺有交代。果然過不幾天,就興沖沖地跑來向吳老太爺逗耳朵,說悄悄話,繪影繪聲地說這個吳永芳和一個叫王三拐的青年眉來眼去,拉拉扯扯,說不定早就有瞭“那個”瞭。吳老太爺對於“那個”最敏感,是過來人嘛。這還得瞭!我吳傢的閨女,被人“那個”瞭,非把這一對奸夫淫婦捉拿到不可,他叫這兩個秋二留心著,捉奸要捉雙嘛。

這兩個秋二更是得意瞭,當瞭吳老太爺維持風化的耳目,現在進一步當瞭牛頭馬面瞭。但是他兩個人下來一對口,其實不過是這一雙男女青年在搞時新的“自由”,“那個”瞭沒有,並沒有確實證據,不過他兩個知道,水不攪渾,是摸不到魚的,他們向往欺頭,不制造點事端,吃不到嘴。於是去鼓動那個王三拐,叫他大膽些,不要怕事,有他兩個“貼起”呢。隻要估倒她幹瞭頭一回,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這一枝花才可以到手。這個王三拐,本來也隻是一個浮浪子弟,也不懂得“自由”怎麼個搞法,果然天天去拈花惹草,去撩撥那個吳永芳,不久果然到瞭手。兩個秋二得瞭準信,趕忙去向吳老太爺報信。吳老太爺早就想在這吳傢大灣整頓一下風紀,捉兩個人來開刀,殺一儆百。他就叫這兩個秋二去捉奸,趁這一雙狗男女幹茍且的勾當時,成雙捉來。

這兩個秋二耍瞭一點把戲,硬是混進王三拐的房裡,把王三拐和吳永芳兩個在床上按倒,赤條條地捆瞭起來。派人報信給吳老太爺,聽候發落。吳老太爺聽到把這兩個狗男女在床上捉到瞭,獰笑一下說:“好,照規矩辦。”

我們吳氏傢族從祖輩人傳下來一個規矩,女人凡犯瞭族規,和人通奸,被雙雙捉住,照規矩就是沉河。不過沉河之前還要經過種種手續,然後明正典刑。吳老太爺叫兩個秋二把這對男女赤條條地嘴對嘴捆瞭起來,用被單包瞭身子,疊放在一大鴛篼裡,抬到吳氏宗祠裡去,丟在石壩上。然後由族長吳老太爺召集吳傢各戶傢長到祠堂裡當著祖先的神主牌的面前開會。宣佈吳永芳犯瞭族規。要她傢和王三拐傢拿出錢來,置辦三牲八品,抬到祠堂,合族人向祖宗上供,由族長宣讀瞭告祖宗的祭文。祭文裡無非是說吳門不幸,出瞭妖孽,亂瞭族規,理當嚴懲。大傢在族長帶領下,祝告瞭天地和祖宗神靈後,吳老太爺莊嚴宣告:“把奸夫淫婦拿去沉河!”

可憐這一對男女青年,不懂得怎麼“搞自由”,糊裡糊塗犯瞭族規,招來殺身之禍。他兩個面對面赤條條捆在一起,雖是裹瞭被單,已是羞得無地自容,哪裡還敢哭一聲、哼一聲,隻有聽候發落。大傢用腳去踢一頓,吐一頓口水,羞辱一頓,才到瞭舉行最後的大典沉河的時候。他們兩個被抬到河邊的船上,在他們的背上綁一個石頭磨墩。等到半夜子時,由族長驗明正身,把兩個人連同磨墩,拋進河裡,連泡泡都沒有冒一個,便沉入河底瞭。於是沉河的傳統典禮告成,吳老太爺高高興興地回傢去瞭。

但是不是所有吳傢大灣的人都高興的,也不是吳氏宗族所有的人都高興的。大傢感覺到這到底太殘酷瞭。何況時代的確變瞭,外面的自由之風,不管吳老太爺怎麼封鎖,還是傳瞭進來。

男女之間搞自由戀愛,為什麼就是死罪?即使是婚前同居瞭也不至於犯瞭死罪呢!但是誰也不敢說,吳老太爺是這一灣的精神領袖;而這精神領袖又是建立在這一灣在經濟上由他統管、政治上由他統領的基礎上的,誰也把他莫奈何。

不過在這吳傢大灣裡,不信邪的人也有。頭數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穿起草鞋就搬傢”的當長工的青年。他們感到這個吳老太爺太專橫,太頑固,總之,太可惡瞭。非得要整治他一下不可。他們並沒有費很大的力氣,就找到瞭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辦法。

前面說過,想必你們還記得,吳老太爺有一個女兒名叫吳永潔的。吳永潔年紀輕輕,才十八歲就守瞭寡。吳老太爺要保持清白門風,堅決要他女兒守節,不準再嫁,給她許瞭一個貞節牌坊,揚名久遠。但是這個女子太年輕,實在守不住。對於遙遠的名聲,沒有興趣,對於眼前身受的痛苦,卻有切膚之痛。她想要出去到省城上學,重新找一個男人。可是吳老太爺堅決不準出去,這便斷絕瞭她的出路瞭。

吳老太爺為瞭加強對於這個女兒的禮教教育,叫她去找正在為之立貞節牌坊的吳王氏,他以為吳王氏要保持立貞節牌坊的榮譽,會好好教訓他的女兒。誰知道,前面已經說過,吳王氏不唯沒有教育吳永潔堅守貞節,反倒告訴她年輕女子守節是最痛苦的事,勸她不要為瞭立貞節牌坊的虛名,一生受孤寂之苦。

吳王氏的這一堂現身說法的教育,對吳永潔影響最大。她下定決心不再守節,她想遠走高飛既然不可能,她就要在本地物色一個如意郎君,不顧她的老太爺的反對,造成既成事實再說。正是吳老太爺叫兩個秋二去把王三拐和吳永芳一對男女青年捉起來的時候,吳永潔已經在本地物色到一個如意人,一個姓吳的遠房本傢青年。他是一個破落瞭的書香之傢的後代。他們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後,便一見如故,很快就打得火熱,暗地裡已經有瞭一些往來。本地有些青年是看出來瞭的,都替他們打掩護,覺得他們兩個是理想的一對。在吳老太爺傢裡當長工的幾個青年也知道這件事。他們對於這位寡婦小姐,敢於冒犯她傢的傢規,不怕族規的嚴厲懲罰,堅決不再守節,要自由地找一個如意男人,是表示同情的。對於她不顧一切得勇敢勁兒,甚至還有幾分佩服。所以有時候那個遠房姓吳的來這裡找吳永潔,就是以到這裡來找長工青年耍的名義,和吳永潔在長工房裡幽會的。上上下下,可說就是瞞著吳老太爺和他的那兩個包打聽秋二。

吳永潔估量瞭形勢,她要向她的父親提出來和這個姓吳的遠房青年結婚,必然要遭到最嚴厲的反對,特別是和本灣本族姓吳的青年結婚,那更是亂倫的事,大逆不道。本來出瞭五服的同姓是可以結婚的,但是吳老太爺決不能容忍同姓結婚。這樣一來,吳老太爺雖然為瞭掩蓋自己的傢醜不外揚,不會把女兒怎麼樣,但肯定會千方百計地攆走這個遠房青年,甚至於會搞死他。

吳老太爺心黑手狠,是幹得出來的,不然他怎麼能在這吳傢大灣成為太上皇?這樣一來,擺在這一對青年男女面前的隻有一條路,逃出去。不過也不簡單,一來那個青年腰無分文,吳永潔不可能弄到很多錢。沒有錢,他們的腿不長,飛不到好遠,這樣吳老太爺的腿長耳目靈,很容易把他們兩個追回來。追回來後,估計吳老太爺倒不敢公開把他們兩個綁起來,拿去祭祖宗,然後沉河。但可能把這個男青年害死,強迫吳永潔削發為尼,到尼姑庵去守一輩子的青燈。

正當他們兩個謀劃他們自己的事情的時候,發生瞭吳老太爺把王三拐和吳永芳捉來沉河的事。他們倆聽到這個消息後,恨透瞭這個禮教的殺人惡魔,同時又害怕災禍要落到他們兩個人的頭上來。

正在彷徨無計的時候,吳老太爺傢裡兩三個長工青年來找那個遠房青年商量來瞭。他們嘰嘰咕咕商量瞭半天,到底找到瞭一個很“絕”的辦法。一方面達到瞭長工青年們想要狠狠地臊一下吳老太爺的皮,破一破他的禮教,一方面讓這一對青年從此遠走高飛,過好日子去。

這個遠房姓吳的青年,很猶豫瞭一陣子,而且沒有和吳永潔商量,不知道她肯不肯幹。他說:“你們倒是狠狠地臊瞭吳老太爺的皮,但是我們兩個被綁起來,弄到祠堂去,丟人現眼,也太難堪瞭。”

一個叫吳二的長工青年說:“那有什麼?你們兩個情投意合,自由戀愛,合情合理,大傢都同情你們,贊助你們。我們都恨透瞭吳老太爺的那一套野蠻的族規,想打破它。你就是被綁在一起,也不算恥辱,卻老實羞瞭吳老太爺,叫他當頭挨瞭自己一棒。”

另一個長工青年說:“你們被我們綁起來,是蒙住腦殼和身子的,誰也看不到你們,怕什麼。我們不準哪一個來走近你們,欺侮你們。”

但是這個遠房姓吳的青年還有顧慮,要是他們兩個被綁著磨墩拿去沉河,繩子的活扣沒有弄好,一下子真的兩個都沉到河底去瞭呢,豈不淹死瞭?另外一個叫王三的長工青年說:“決不會的。我們拴的活扣萬無一失,一下水,磨墩就分傢,掉進河底,你們兩個就漂到船後去,我們有兩個人在水裡等你們,把你們送上一條等在後面的小船。”

看來青年們想的辦法十分妥帖,遠房姓吳的那個青年沒有什麼可說的瞭。但是他不知道吳永潔肯不肯照這個計策行事。

他說他要去和吳永潔好好商量一下。

出乎這個青年的意外,吳永潔沒有遲疑地同意這個逃走的計謀。甚至於她最後說:“就是他們真的把我和你拿去沉瞭河,我也樂意和你一起去死。”這就說到極點瞭,那個男青年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這一場有趣的金蟬脫殼的好戲,就在那幾個聰明的青年長工的精心策劃和導演之下,一幕一幕地演出來瞭。

頭一幕是那個叫吳二的長工青年緊緊張張的樣子,跑到吳老太爺的上房去,對吳老太爺說:“老太爺,有件事向你報告。”他賣關子似的不肯說瞭。

“你驚風火扯地跑來,有啥子事?”吳老太爺問。

“我不好說。”吳二故作神秘的樣子,又糾正自己的話,“我不敢說。”

“有啥子不好說,不敢說?你說,我給你兜起。”吳老太爺還以為是什麼扯皮的事。

“我說瞭,老太爺莫在意,是幺小姐的事。”

“幺小姐咋瞭?”老太爺不知道這個守寡的小女兒怎麼樣瞭。

“她犯瞭老太爺的律條瞭。”吳二終於說出口,“她跟遠房那個老屋院子的吳……吳少爺……勾……勾起……”他用兩個指頭互相勾在一起。

“咹?”吳老太爺萬沒有想到吳二來向他報告的是這麼一件事,關於小女兒的醜事。

“你胡說!”他怎麼能相信自己這詩禮人傢出這樣有傷風化的醜事。

“都已經被捉雙的捉到瞭,綁在一起,外面都已經鬧瞭,呵呵連天的。”吳二客觀地報道瞭情況。

“在哪裡?”

“在那個吳少爺的屋裡頭。大傢在吼,要嚴辦,要沉河,說這是吳氏傢族祖傳的老規矩,是老太爺不久前還實行過的老規矩。”吳二好似老實反映大傢的意見,其實都是他自己編的話。“這還得瞭!你先去,我就來。”吳老太爺簡直像被五雷轟頂,暈頭轉向。這個小寡婦怎麼這樣不要臉,背著他幹這樣丟人的事,又給人傢捉住瞭呢?

“大傢說,等你老人傢來,不來不散。”吳二又威脅老太爺一句,才走開瞭。

怎麼辦呢?去,不好,不去,又不行。咋的偏偏在他才懲辦瞭一對,自己的女兒竟敢來冒犯?他隻好去看個究竟,叫兩個秋二扶住,到老屋院子裡。

他才跨進大門,果然圍瞭一群人,在看稀奇,果然地上用被單捆住兩個人。他不敢走攏去,示意一個秋二走攏去看個究竟。

這個秋二挨大傢靠近,從被單縫看進去,不錯,是幺小姐,還有那個老屋院子的吳少爺。秋二回轉來在老太爺耳邊嘀咕兩句,老太爺的臉色就變瞭。

一個青年對吳老太爺說:“成雙成對捉住瞭,老太爺看咋辦?”

“要嚴辦,沉河!”幾個青年在嚷嚷,其中就有長工王三。

跟著還有起哄的、幸災樂禍的聲調:“照老太爺的規矩辦!”

形勢是這樣的逼人,老太爺連氣都快喘不過來瞭。大傢等著他發出他的權威命令,然而這是多麼難出口喲。他在琢磨,幺女兒的醜事顯然是真的,如果是被人無理捆綁,她在被單裡聽到她老太爺來瞭,豈有不叫喊的道理?現在這兩個賤人一句話都不哼,是羞得無話可說瞭。真是兩個該死的下流胚子,這個女兒哪裡還能容得?他要不嚴辦,以後的事,他還能說得起話嗎?他的禮教的大防,不是要從他的小女兒這裡打開缺口,一潰千裡嗎?他的權威和偶像豈不是都要垮塌下來,成為不值半文的一堆爛泥嗎?……他的腦子以最高速度轉瞭幾個圈圈,接著他的眼睛向周圍轉瞭一圈,最後落到中間那個捆著的被單上去,閃出兇光來,但聲音卻小得幾乎隻有自己才聽得到:

“照老規矩辦!”

“照老規矩辦!照老規矩辦!”一片歡叫聲。

吳老太爺被那兩個秋二扶著回去,幾乎連步子都踩不穩瞭,偏偏倒倒得。

第二幕戲的演出在下午。照上一次的老規矩,三牲八品抬到吳氏祠堂裡去,捆著一對“奸夫淫婦”(青年們卻不這麼叫,是真正情投意合的好一對呀)抬到祠堂石壩上。合族的傢長都來瞭,行禮如儀,念瞭告祖宗的祭文,宣告瞭懲辦這一對男女的辦法:沉河!

儀式完成,隻等吳老太爺宣佈,抬這對男女到大河邊的船上去,等候半夜子時,綁上磨墩沉河瞭。但是吳老太爺顫巍巍地站在那裡不動,他忽然宣佈:

“抬回我傢的堂屋去,我先要拿他們來傢祭,晚上再抬到大河船上來。”

大傢為這個意外的宣佈吃驚,但是道理卻是光明正大的,先抬回他傢去,拿他們去辦傢祭嘛。於是第三幕戲的演出以前,插進瞭一幕過場戲。這對男女被抬進吳大老爺公館裡的堂屋去瞭,除瞭吳老太爺,兩個秋二和長工青年,自然誰也無權跟著去看熱鬧。吳老太爺叫關起門來搞傢祭。

一等大門關瞭,吳老太爺磨蹭到天黑都沒有搞什麼傢祭。除開傢裡人,連長工也無權踏進他的堂屋瞭。

到底要搗什麼鬼?長工青年們在議論,誰也猜不透。的確,吳老太爺的腦子的運轉速度不是一般人能夠跟得上的,腦子裡轉一圈便是一個主意,何況他今天在祠堂裡腦子已經轉瞭好幾個圈圈瞭。

他偷偷把兩個秋二叫來,如此這般吩咐一陣,叫他們輕手輕腳地從後門出去瞭。臨出門時他再囑咐:“就說我有急事請她來。”接著他又悄悄說:“把賤人關在黑屋裡。裝進袋子去的時候把兩個人的嘴巴都塞上棉花。”

到瞭晚上二更過後,吳老太爺宣佈傢祭已經祭完,叫把兩個捆在被單裡的賤人抬到大河船上去,準備沉河。願意來看熱鬧的人們都隻能站在岸上,不準上船。今天吳老太爺卻說他要親自去船上坐鎮,看來比上一次還要嚴重些,上一次他站在岸上,聽到撲通一聲,把人丟進大河,便回傢瞭。

一切準備停當,隻等半夜子時一刻,這最後一幕壓軸戲就要演出瞭。船上的和岸上看熱鬧的人都耐心地等著。長工吳二、王三幾個人是執行沉河的人,卻並沒有消停,把磨墩捆在被單包上,偷偷地把被單包上捆的繩子松開來,打成活扣,對磨墩也是一樣。他們已經有兩個人從舵後邊下瞭水,吊在舵上,隻等被沉河的人一下水,遊到他們身邊,便托著遊走,到下邊不遠等著的小船邊去托上小船,便萬事大吉。

但是今晚上可怪,吳老太爺不僅上瞭大船,而且叫那兩個秋二也在左右扶著他。吳二很擔心,如果他要親自來檢查那被包繩,一提就會散包,磨墩也會分傢瞭。這樣就會現瞭相,一切計謀都會破滅瞭。這怎麼辦?雖然他們還可以等吳老太爺檢查瞭,重新捆好,在放下水時,拉住活扣,叫磨墩不至於吊住被單包沉底。但是就怕吳老太爺叫那兩個秋二來抬包和捆磨墩,他們就做不瞭手腳瞭。這就壞瞭。吳二失悔沒有把這個關節考慮好,現在很被動瞭。

吳二、王三他們不希望出現的事情,偏偏出現瞭。吳老太爺很當一回事地走到船板邊,對吳二說:“時辰快到瞭,把捆的繩子都弄好。”然後對那一對捆著的男女說:

“你們記著,明年今天,是你們的周年祭日,我到河邊來給你們燒紙,給你們做道場,莫要怨我。”

吳老太爺忽然對一個秋二說:“你去看看,捆好沒有?”

吳二的腦子裡嗡的一聲,壞瞭,這是經不起檢查的呀。他迅速控住活扣,準備隻讓秋二檢查其他的繩子捆得怎樣。那個秋二正走到船板上來,還沒有低下頭去看,忽然“莫忙,莫忙,等到我……”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呼天搶地地向河岸奔來,後面跟瞭一大路人。站在岸邊看熱鬧的,都回過頭去,看發生瞭什麼事情。一看,叫大傢都驚呆瞭,來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吳老太爺的幺女吳永潔呀。這是怎麼一回事?她不是已經被捆在船上的那個被單包裡準備沉河瞭嗎?怎麼忽然又從岸上喊叫著撲到船邊來瞭呢?莫非是她的冤魂出瞭殼,顯靈來瞭。在這半夜三更裡,聽起來也實在怕人得很呀。大傢都恐懼地給這女人讓開一條路。

這個女人奔到船邊,還在大喊:“莫忙,莫忙沉河,等我上來。”現在看得比較清楚瞭,正是吳老太爺的幺小姐吳永潔。這是怎麼搞的?吳二和王三幾個青年都看傻瞭。

吳永潔十分敏捷地跑過大船的跳板,到船板上來,一下撲到被單包上,對吳老太爺跪瞭下來,哭著哀告:“爸爸呀,你放我跟著他一塊兒去吧,我願意和他一起去死!爸爸呀。”她大哭瞭起來。

這件事真是出乎大傢的意外,都在岸邊喧嚷瞭起來,連吳老太爺也感到意外瞭,雖然他的意外和別人的意外是不相同的。他的意外是他想:“這個傻女子,我用掉包辦法救瞭你,你不在傢裡待著,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跑來,往鬼門關裡擠幹啥?”

吳老太爺的確沒有想到,這女子是這樣的癡情。天黑以後,把她從被單包裡拖出來,關進黑屋裡,吳老太爺滿心以為她的命被爸爸救瞭出來,會偷偷地藏在黑屋裡不動,等他在河邊辦完瞭沉河的儀式,回來放她出來,連夜連晚送出吳傢大灣,上省城去過日子。誰知道這個女子偏不領情,卻在黑屋裡又打又鬧,終於把門撞開,跌跌撞撞地跑到大河邊來,就是要和她的情人一塊兒去死。你說這還有什麼辦法?

“賤骨頭,你硬是要找死呀?”吳老太爺氣得不得瞭。

“我願意死,我願意跟他去死……爸爸……”吳永潔死死哀求,又哭又鬧,並且用手去撕那被單佈,想鉆進去的樣子。

吳二和王三明白瞭,原來是吳老太爺在傢裡掉瞭包瞭。那麼,這包裡邊是啥子人呢?為什麼一點也不出聲音?他們還一直以為裡面包的是那位吳少爺和吳永潔這一對呢。他們兩個知道一下水就會得救,從此遠走高飛,過快活日子去,所以現在包在裡邊一直不出聲音。現在包的是什麼人?為什麼就要拿去沉河瞭,還一聲也不叫?

吳二把活扣一拉,被單包就散開瞭。啊,那兩個人都滿嘴塞著棉花,根本叫不出聲來。吳二把他們嘴裡的棉花扯瞭出來,那位吳少爺一下就把吳永潔拉住瞭:“永潔。”

“啊,我們一起死去吧。”吳永潔一把摟住自己的情人,再也不放手,嗚嗚地哭瞭起來。

從包裡出來的另一個人,吳二、王三一看,啊,原來是才給她立瞭貞節牌坊的吳王氏這個老太婆。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

這個吳王氏並不顯得激動,倒是十分冷淡的樣子。吳老太爺見吳王氏被放出包來,扯去瞭口裡的棉花,他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後一縮,怕吳王氏來抓扯他。這老太婆卻沒有上前去抓扯,反倒很隨便的樣子,冷冷地說:

“你叫人來叫我去,說有要緊事要商量,我來瞭,你卻不見,倒叫人把我抓起來,嘴裡塞滿棉花,不分青紅皂白,估倒把我和這男人捆在一起,捆進被單包裡。原來你是要我來給你的幺小姐當替死鬼呀。我一直在盤算,我就是死瞭,變成鬼瞭,也要來找你,算清今天這一筆賬以後,還要算清過去的那筆賬。沒有想到,我活著就能和你算賬,哈哈哈哈!”

這個老太婆開心地笑瞭起來,笑得那樣的可怕,叫人聽起來感到毛骨悚然。

吳老太爺簡直嚇得發瞭昏,簌簌地直見發抖。他沒有想到今晚上在這麼多人的面前,在女兒的面前,受到公眾的審判,法官便是他的年輕時代的相好女人,不久前還為她立瞭貞節牌坊的女人吳王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跌坐在船板上。

吳王氏還是那麼冷靜,像檢察官在讀起訴書一般。她說:

“你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你不久前才把一對相好的青年沉瞭河。你現在又想把這個青年,你的女兒的情人,還搭上我,拿來沉河。你想一箭雙雕,又救瞭你的女兒,又害死我,滅瞭我的口。誰曉得青天開瞭眼,硬是不饒你這種惡人,鬼使神差,叫你的女兒跑出來救瞭我。”

這個老太婆停下,喘瞭一口氣,向黑暗的天空望瞭一眼,用手合掌禱告的樣子,又繼續她的控訴:“你現在還想照你的老規矩,把這一對相好的青年沉河嗎?那好呀。不過,你沒有沉他們以前,先把你自己沉瞭河,把我和你捆在一起沉瞭河再說吧。哼,你以為給我修瞭貞節牌坊,你就把你的罪孽洗刷幹凈瞭?老天有眼,牌坊修不起來,掉瞭石頭。我隻好做一個像你的紙人拿去燒瞭。”

她用手向大傢一揚,憤慨地說:“你們都聽到,都來作證,我背去燒的紙人就是他,吳廷臣大少爺。該沉河的是他和我,你們把我們兩個捆起來沉河吧,我甘心陪他去見閻王,到那裡打官司去!你們來呀,來捆呀。”

她的這一席話,把大傢都聽得呆瞭。一個人也沒有出聲音,隻聽到夜風在呼呼地吹,大河的水在咆哮著滾滾流去。還有吳永潔抱住她的情人的飲泣聲。

吳王氏突然竭盡她的力氣呼喊:

“你們來把我們捆起來吧,沉河!哈哈哈哈,沉河!”

大傢沒有動靜,擔心著,天是不是要塌下來,地會不會陷下去,大河會不會倒流。

吳王氏站起來動手去扯吳老太爺,叫:“我們一起去死吧。在這陽世間打官司我打不贏你,到閻王那裡和你打官司去吧。”

吳老太爺木然不動,似乎也不害怕吳王氏來扯他去跳水瞭。但是他忽然感到血往頭頂上一湧,一下昏倒瞭,再也不醒人事。

故事擺到這裡算完瞭,下面的事無須多說瞭。什麼?你們問那個吳老太爺怎麼樣瞭?我後來聽說他被人抬回傢裡去,就犯瞭癲癥,一天胡言亂語,總說那一對青年男女,王三拐和吳永芳來找他來瞭,他到處亂藏亂躲,碰得頭破血流。過不多久,他一病不起,嗚呼哀哉瞭。

你們還要問吳永潔後來怎麼樣瞭嗎?還要問那個吳王氏後來怎麼樣瞭嗎?

我先說吳王氏。她回去以後,要求推倒她的貞節牌坊,可是誰也不願意把一個好好的工程推倒,她親自拿棍子去打,拿刀去砍,也隻砍出幾道小口子,貞節牌坊還是巋然不動。她在那裡向大傢宣傳,再不要守節瞭,寡婦的日子是最痛苦不過的日子。後來聽說她吃齋念佛去瞭,說是要贖取自己的罪孽。

說到吳永潔和她的情人,那一對青年,就沒有什麼好說的瞭,他們在大傢同意之下,結瞭婚瞭,不久他們都上省城去瞭。以後在哪裡幹什麼,我也說不清瞭。

羌江釣徒擺完瞭他的龍門陣,大傢很沉默瞭一陣,都不勝嘆息。同時也叫大傢吃驚的是,羌江釣徒平常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今天卻擺得這麼有聲有色,從沒有出過故障。

後來有人懷疑,怎麼他知道得那麼仔細?他說的那個“遠房姓吳的青年”始終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來,這裡面有什麼講究?是不是就是他自己?他本來是姓吳呀。因此有好事之徒,故意問他:

“那個‘姓吳的青年’到底是誰?他叫什麼名字?後來到瞭省城幹什麼去瞭?”

羌江釣徒沒有回答,隻說:“‘遠房姓吳的青年’就是吳老太爺的那個遠房青年嘛,還能是誰?你問得未免太怪瞭。至於他的名字,我的確是記不起來瞭。”

後來有人出瞭一個主意,從旁邊打聽一下,看看他的夫人是不是曾經叫過吳永潔這個名字,就弄清楚瞭。

這辦法果然靈。但是誰也沒有再去問羌江釣徒關於“遠房姓吳的青年”的事。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