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本來隻……隻是帶耳朵來的。你……你……你們估倒要……要……要我也來擺……我……我……我是夾舌……舌……舌頭,咋……咋個擺嘛!……”孫科員——哦,還是叫他無是樓主吧,這是冷板凳會中大傢公認、孫科員自己也認賬的雅號。無是樓主用他的夾舌頭說話。他費瞭好大力氣,頸子都憋紅瞭,還是說不出話來。你看他那嘴巴盡管大張著,他那拳頭捏得死死的,簡直要捏出水來,接著他大張著爪子伸向頸項,似乎想要扒開自己的喉頭,從那裡挖出他的聲音來。就這麼花瞭兩分鐘之久,才說出來這麼一句話。
大傢都笑瞭。我們的確不知道,“拈鬮兒”這玩意兒,冥冥之中,到底是誰在主宰,怎麼偏偏輪到夾舌頭無是樓主拈到瞭鬮,該他來為今晚上的冷板凳會提供消遣的材料——龍門陣呢?
大傢都知道,他是個有名的夾舌頭,他這一生說的話,恐怕還沒有我們冷板凳會上一個人一晚上講的話那麼多。有的人說,這都是由於他前世講話講得太多瞭,今世得的報應。這種科學論斷,我們一時無暇去考證,隻想到眼前的現實問題,到底怎麼辦呢?
這次拈鬮兒不算數吧,不行。我們有約在先,誰拈到瞭,誰就得擺一個龍門陣。不然就開除會籍。硬要他擺吧,哪怕擺一個短的也罷,這不僅對於無是樓主本人是一種嚴重的懲罰,就是對於我們這些聽眾,無疑也是一場極大的災難。看他那急得滿頭大汗、雙手亂比劃得樣子,半天才逼出一個字來,不把我們也憋死瞭嗎?
於是有的人想妥協瞭,說:“算囉,算囉,跳過他去吧,另外請一個人來擺吧。”
大傢點頭,表示同意。
“不……不……不。歸我……擺,我……擺……擺。”無是樓主急忙擺手,不同意大傢的意見。
“你怎麼擺得出來嘛。”
“我……我……我擺不出來,我……我……揣得有一個……一個……個龍門陣。你……你們拿去念……念吧。”無是樓主從他的懷裡摸出一個本子來,鄭重其事地放在茶桌上,把那卷瞭的書角壓平。
我們幾個人靠攏去看。這個本子面上是我們都熟悉的無是樓主的親筆題字:《親仇記》。我們隨便翻翻,嚄,好厚一本,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翻開第一頁,又看到無是樓主的親筆題記。
原來無是樓主是一個有心人,他既參加瞭我們的冷板凳會,就信守冷板凳會的誓約,輪到誰,誰就得擺一個龍門陣。他早就作瞭準備,每次把他的這個抄本帶在身上,以便拈到鬮兒,就拿出來請人念。
好極瞭。我們把他交出來的抄本拿在手裡,掂瞭一掂,重量不輕,按每頁字數約計一下,怕有好幾萬字瞭。這個龍門陣就夠我們冷板凳會念好多次瞭。恐怕歸根到底,還是無是樓主對我們這個冷板凳會的貢獻最大哩。
於是我們找幾個人輪流地照這個抄本念,一字不漏。
先念第一頁上無是樓主親筆寫的《題記》,然後才是正文。
題記
無是樓主
某君,姑隱其名,餘之故交也。自金沙江畔歸,寓我傢,竟日作促膝談,縱論天下形勢,頗相得。某日,細聲語我,將有遠行。
問將何之,笑而不答,唯將其舊作一本,交我保存。臨別語我:
“此去道路阻長,戰鬥激烈,生死難卜。此本所記,雖不過悲歡離合之情,要亦社會相一角之寫照也。敝帚自珍,古今皆然,幸為我藏之,不為鼠嚙蟲蠹之資足矣,非可以為外人道也。”餘瀏覽一過,頗覺感人。因親為裝訂,略加潤色,矯正錯字,並題名為《親仇記》,藏之篋底。俟某君得勝歸來,完璧歸趙,想不以越俎代庖相譏也。
神州陸沉之年,風雨飄搖之夕,
記於靠山臨江之城,周旋無地之室。
南方的雨。
南方雨季的雨。
南方雨季山林的雨。
下個不停的雨啊,彌彌迷蒙蒙,無邊無際。像有個什麼大力神,端起一個不知道有多麼大的盆子,盛著五洲四海的水,順著印度洋吹來的熱風,向這深山、峽谷,蔥蘢的森林,無邊的山野,汩汩的小溪,灰色的小鎮,傾盆而下。不論白天或夜晚,老是這麼下個不停,淅淅瀝瀝。屋後的芭蕉,小塘的荷葉,成天像擂鼓一般。街沿上的石頭,似乎要被滴穿瞭。對於一個有著緊要事情急於趕路的旅客說來,就像每一滴雨都滴在他的心坎上一樣,令人分外的焦躁、煩悶。不時走出旅店,站在簷下,望著那飛奔著的黑雲,那呼嘯著的山林,那神秘莫測的遠方,那隱沒在迷霧中的彎彎曲曲的路。心裡問道:
這雨到底要下到哪一個世紀才停呢?
這已經是五年以前的事瞭。
我奉黨的寧遠工委之命,去向那金沙江畔的千山萬水之間,尋找那支被敵人打散瞭久已失去聯絡的遊擊隊。不管南方的雨季道路多麼難行,要我盡快地完成這個任務。
我找好一個馬幫,和他們一塊兒出發瞭。起初我們走得相當順利,順著山路,一時徜徉於高山峻嶺之間,一時遊蕩在深谷惡水之旁,每天按著規定的路程,天黑以前趕到瞭站口,歇宿在一個馬店裡。
那種馬店,對於在這山區作長途旅行的旅客來說,就是天堂。當你在烈日的暴曬和蒸烤之下,在崎嶇的山道上掙紮瞭一天;或者在泥濘的滑路上被瓢潑大雨飽澆瞭一天;或者一時是大太陽的蒸烤,轉眼又是狂風暴雨的拷打,如此這般地又過瞭一天,當黃昏臨近,拖著極度困乏的身軀,掙紮前進時,忽然看到瞭一天的終點,馬店就在眼前,那不是天堂是什麼?且看,太陽慢慢地落進群山之中去瞭,燃燒著的彩霞也暗淡下來,終於熄滅瞭,蒼茫的暮色籠罩瞭山林。這時,就在那山腳下的小溪邊,或者在那山頂的大路邊,升起瞭誘惑人的炊煙,馬店在望瞭。我們知道,在那裡有雖然不很舒適但是盡夠你扯伸瞭睡一大覺的板床,在那裡有雖然不很豐盛卻盡夠你吃飽的熱氣騰騰的幹飯和可口的又酸又辣的小菜。大半的時候,還能期望有濃烈得幾乎不能入口的燒酒,你甘心醉死,也想去喝它幾杯。還有豆腐幹、鹽黃豆甚至醃山雞、醬兔子或熏火腿,幫你下酒,足夠你排遣一天的疲勞和煩悶瞭。更有叫你一想起來就心向往之的夜話,一切旅途的疲勞和心頭的煩悶,似乎都被雨季的傾盆大雨沖走,被金沙江河谷的熱風卷走瞭。試想:大傢隨便坐在馬店的小院裡,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抽著嗆人的葉子煙,有的人坐在木盆邊用滾燙的熱水洗腳,那麼有興致地翻弄他的厚腳掌,用小剪刀挑開小水泡或者剔掉幹繭子。有些人圍坐在一張小桌邊,很有味道地在品嘗新上市的嫩葉香茶。這時,不認識的人們互相認識瞭,馬上就成為朋友,稱兄道弟,遞煙送茶,親熱地交談起來。談的都不是大人物關切的國傢大事,而是下層受苦人的街談巷議,俚語村言。信不信由你,他們從來不希望說服你,要你相信他說的都是確切的事實和不易的真理,他隻想能叫你打發那睡前的閑暇時間,能叫你淡然地笑一笑,有助你消化飲食,正如擺在小桌上誰都可以舀一碗來喝的老鷹濃茶一樣,也就行瞭。然而這是多麼吸引人的閑談呀,往往到瞭深夜,大傢還不願意散去。約好明天晚上到下一個站口繼續擺談下去。至於那村姑的無端的熱情,那女主人炒菜的好本事,都是令人神往的。
所有這一切,當你還在途中作最後幾裡路的掙紮,一步一步走近遙遙在望的馬店時,那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使你鼓起最大的勇氣,向那“天堂”走去。就是那背負著沉重包裹,無精打采走著的馬群,也忽然變得精神起來,在山間暮色中,在那叮叮當當的馬鈴的有韻拍的回響中,腳步加快瞭,幾乎是小跑起來,希望早點走進馬店。那裡一長溜的馬槽中早已倒滿瞭肥美的馬草和幹豆子,等待它們進去,一排排地客客氣氣地挨個兒站著,大咬大嚼起來。有的還高興得像我們打哈哈一樣地嘶叫幾聲,用來表示對於馬店主人的招待的滿意。
這看來像牧歌一般的生活,卻並不能引起我的興趣。我一路上和那些馬幫的腳夫閑談,希望從他們的口中打聽出我要找尋的那支小小的遊擊隊。但是沒有一點著落,卻又一路上碰著南方雨季的雨。馬幫不能前進,隻好住在途中的馬店裡,等候晴天再上路。可是這雨老是這麼下著,一下就是幾天。我想一個人冒雨前行,卻被好心的馬店夥計阻止住瞭。據他說要是不和馬幫一塊兒走,隻身上路,說不定在哪裡會碰到攔路搶劫。把你的東西拿瞭倒沒有什麼,要是一刀把你砍瞭,推下巖去,就誰也不知道你的下落瞭。他還列舉瞭幾件現成的例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不能不相信他的善意的忠告,於是隻好這麼呆在馬店裡等,等,等!真叫人煩悶死瞭。
但是那些趕馬幫的腳夫卻並不煩悶,他們已經習慣於這種艱苦的旅途生活瞭,心安理得得呆在馬店裡等好天氣。他們自有排遣時間的辦法。打葉子牌,走象棋,甚至賭紅寶,爭輸贏。其餘的人就是擺龍門陣。我既不會打牌,也不會賭寶,走棋又感覺無味,就加入瞭擺龍門陣的一堆裡去。從他們擺談的那麼多千奇百怪的故事中,我找到瞭極大的快樂。那驚人的情節,深刻的哲理,樸素的語言,生動的描述,那叫人笑得前俯後仰的趣話,那震動靈魂的悲哀和痛苦,都是使我永遠不能忘懷的。特別是在夜晚,十來八個人圍坐在火塘邊,看著火塘裡燃燒著的忽明忽滅的樹疙蔸,躥著火苗,冒著青煙。火上面吊的鼎罐裡開水正在咕嚕著,好像也在埋怨馬店外邊下個不停的雨。這時候無論誰,隨便開一個頭,就像打開話語的閘門,細水長流,委婉有致地擺談起來。我要不是有緊急任務在身,就這麼跟著他們走下去,每天晚上聽他們擺龍門陣,就是走一輩子,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願。有一天夜晚,還是這樣的雨夜,還是這麼七八個人,還是圍坐在忽明忽滅的火塘邊,那開水鼎罐還是那麼咕咕嚕嚕地埋怨著。可是,還沒有一個人,來替我們打開話語的閘門。大傢都沉默著,不說一句話,幾乎都使勁地在抽自己的葉子煙鬥,像要和它過不去似的。那嗆人的煙子到處彌漫,這時馬店外正下著雨,屋簷水滴滴答答,滴個不完。忽然,從馬店外小街的那一頭,傳來嗚嗚呀呀的拉二胡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近瞭,連這個拉二胡的人在那泥濘的小街上啪啪嗒嗒拖著走的腳步聲也聽得到瞭。這二胡的聲音是這麼的淒涼,如泣如訴,又像在詛咒。在這樣的雨夜裡,這樣的山村小店裡,叫我這麼一個煩悶的遠方客人聽起來,想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詩句來,真是足夠叫人落淚的。
我問:“這是哪一個在拉二胡?”
“還是他。”一個馬幫腳子對另外一個馬幫腳子說,那一個馬幫腳子點一下頭,並且把頭低下去瞭。
但是我還是不瞭解他們說的這個他,到底是誰,便問他們:
“他是誰?”
“你想知道他是誰,你就叫他進來,唱給你聽吧。你隻要管他今夜晚吃一頓飽飯就行瞭。”第三個馬幫腳子向我建議說。
哦,原來是一個賣唱的。像這樣到處漂泊,過著乞討生活的窮苦人是很多的。幾乎每一個小鎮上都有。他無非是能夠勉強合著嘶啞的二胡,唱一支通俗的小調,伸手向旅客討一兩個小錢罷瞭。我對於這樣的流浪藝人,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沒有打算去請他進來唱一段的意思。
“這一個不一樣。”第一個馬幫腳子似乎猜到瞭我的意思,企圖說服我,“他有一段傷心事,說來包叫你落淚。”
“是呀。”第二個馬幫腳子附和著,“我們聽瞭兩三遍瞭,還想聽。”
“好,那就請他進來唱給我們聽一聽吧。”我為瞭不掃大傢的興,表示同意。
第三個馬幫腳子似乎早已做好準備,一聽我說請,他的腳已經到瞭馬店的門口。過瞭不一會兒,就帶著一個老人進來瞭。看來他不是第一次走進這個馬店來,他很熟悉地走近火塘,並且不用我請,就坐在火塘邊一條條凳上瞭。
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我看一下這個老人。我簡直沒有辦法來描繪他的模樣。通常描寫一個窮而無告的鄉下孤老頭子的那些語言,自然在他的身上都是用得上的。那枯草般的亂發,那大半世的風霜在他的額上和臉上刻上的無數皺紋,那總是飽含著淒苦淚水的雙眼,那一雙枯藤般的手,那襤褸的衣服等等。但是,我從這個老人的身上卻看到另外的許多東西。他那頭發是枯萎發白瞭,卻是那麼倔強地向上直立著。他的臉上是有無數的皺紋,可是並不掩蓋他那古銅色的面色,和那像粗糲的刀砍削出來的有棱有角的雙頰。他的雙眼中是滿含著淚水的,可是從淚水中卻閃射出灼人的火焰。不是哀怨,而是憤恨。那張嘴巴緊閉著,嘴唇像是用堅硬的石頭雕成的,你可以期待從那裡面發出來的聲音,是絕不可能有向別人乞討憐憫的成分的。他那襤褸的衣服還掩蓋不住那久經日曬雨淋的寬闊的臂膀和直直的脊背。從這一切,使我理解到,無論什麼樣的痛苦和打擊,是壓不彎他的腰桿的。他是那麼頑強地要和自己的命運進行搏鬥,要在風裡雨裡掙紮著活下去。他的眼裡在盼望著什麼,期待著什麼。但是從那迷茫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盼望的是什麼,期待的是什麼。
一杯濃茶遞到他的手裡,他不客氣地接過去,一連呷瞭幾口,放在火塘邊。拿起二胡來開始低頭調弦。弦調好瞭,他抬起頭來,用指頭隨便在弦上試撥幾下,發出鏗鏘的聲音。這聲音似乎就引發瞭他的感情,在臉上的皺紋中開始凝結,並且從眼光中閃射出來,悲痛摻和著憤恨,然而找不到哀傷的蹤跡。
弦調好瞭,他好像已經習慣於不必征求旅客的意見,就側著頭開始拉起他的二胡來。原來他拉的是他的長篇彈唱中的一支序曲。我的音樂知識很淺,除開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看到過關於潯陽江頭那個天涯淪落婦人彈琵琶的描寫外,也沒有讀過別的關於描寫樂曲的作品。對於這個流浪藝人拉的二胡,我是無法加以描繪的。但是他拉的曲子卻把我深深地打動瞭,也包括在座的這幾個已經聽過他彈唱的受苦人。而且,本來在另外的茶座上喝著閑茶的人,正在油燈下的棋盤上酣戰的棋友,甚至正在廊簷邊收拾馬具的馬夫,都被他的曲子吸引過來,把他圍著,聽他拉下去,沒有一個人說話。那曲子從低沉的、平緩的、有幾分沙啞的調子開始,仿佛像在這一帶常見的深山峽谷中,一股並不充沛的溪流,從不光滑的淺淺的河床上流過。曲子接著激蕩起來,並且越來越響,越來越快,越來越顯得高低反差強烈。就像那條溪流已經流到更為狹窄又比較陡峻的河床上,溪流在兩岸花崗石上沖撞激蕩,接著就沖進滿川堆塞著大石頭的峽谷裡去。有的是在亂石縫中迂回曲折、嗚嗚咽咽哭著,正在尋找出路的細流;
有的是從壁立的危巖下或擎天的石峽中奔騰叫嘯而下的激流;也有的是拼著全身力氣向排列在河床上的狼牙石山拼命撞去的巨浪,甘心情願粉身碎骨,嘩嘩啦啦散落在青苔上,化成白色的飛沫。曲子又走進平緩的抒情詩中去瞭,那麼淺唱低吟、委婉有致,那麼峰回路轉、引人入勝,那麼叫人蕩氣回腸。聲音細得幾乎聽不到瞭,若斷還續,似無卻有,好像溪水已經流入地下去變成潛流瞭。忽然,轟然一聲,石破天驚,亂雲飛馳,像把黃河水抬到天上,一下傾倒下來,又像那地下潛流忽然從巖縫裡飛奔出來,以萬鈞之力,浩浩蕩蕩,傾瀉入一個幾十丈深的黑龍潭中去瞭。多麼痛快,多麼氣概!我們正大張著眼,望著他那麻灰色的一頭亂發,正瘋狂地顫動,他那手指上上下下飛快地按著弦索。忽然他把拉弓一抽,戛然而止,聲息全無。他把臉抬瞭起來,眼睛並不望著我們,而是望著周圍的黑暗,望著遠處,好像看到瞭遙遠的他所渴望看到的什麼地方,那麼光明,那麼漂亮,從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地方,走到瞭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凝然不動,也不說一句話。
我們也一樣,誰也不說一句話,呆望著他那麻木的平板的臉,又順著他那眼光望過去,好像也想分享那他已經看到瞭光明的快樂。但是我們什麼也沒有望見,隻是一片黑暗。什麼悅耳的音樂也沒有聽到,隻聽到屋簷下滴滴答答令人煩悶的雨聲,那馬棚中夜馬在咬草和噴鼻的聲音。
有一個人把一杯水送到他的手裡。看來是想叫他潤一下喉頭,準備接著聽他的說唱瞭,下面才是故事的正文。
還是鼓動我去叫老人進來的那個馬幫腳子在我耳邊說:“你還想要聽他的說唱嗎?就這麼邊拉邊唱。不過,那要三幾個晚上才說唱得完咧。”
這當然是不行的。因為聽馬幫的人說,明天我們可能要上路,至遲後天就要動身走瞭。一個故事隻聽瞭半截,那是最不愉快的事。不如改一個方式,請他在今天晚上,簡單地把他的故事用說話的方式講完。明後天如果不走,再請他來細細地邊拉邊唱給我們聽。
那個馬幫腳子看來和這個老藝人已經搞熟瞭,他去和老人嘀咕瞭幾句,老人就同意瞭。他先講個大概,有工夫的時候,再細細地拉唱。他開始講起來瞭。說的是隻講一個大概,但是我聽起來,卻是這樣的細致,這樣的曲折,引人入勝,這樣令人感動,以至我下決心要記住他講的一切。可惜我不是像他那樣身歷其境的當事人,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那些生動感人的細節,那些精彩的形象化的語言,我都記不清楚。更可惜的我不是一個文學傢,也從來沒有打算當一個文學傢,我無法把這些都準確地記錄下來。原來計劃隻講一個晚上的,誰知道一講開瞭,他也收不住,一直講到瞭深夜,據他說,才講瞭不過一半。連我在內,大傢都打消瞭明天上路的打算,決心留下一天,聽他把故事講完,後天才出發。
時間已經過去瞭五年多,這個故事還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
說這個故事的人,名叫王國柱。當然,王國柱是他後來起的大名,他原來隻有一個小名叫鐵柱。鐵柱雖說後來和我有多次的接觸,我卻再也沒有勇氣叫他把自己過去的辛酸,重新拿出來,咀嚼給我們看看。因此,我現在在這個山城裡坐著等長途汽車,百無聊賴的時候,忽然想起這個故事來。於是拿起瞭筆桿子,想把這個故事寫出一個梗概來。
將來如果有個什麼有心的作傢,忽然從什麼廢紙堆裡發現瞭這個故事梗概,把它加以發揮,使它變成一個勸善罰惡的“善書”,起一點隨便什麼樣的作用,那恐怕已是我的非分奢望瞭。
1
六月的早晨,金沙江畔特有的晴天,湛藍的透明的天幕籠蓋著這南方的山山嶺嶺。在清晨,寥落的晨星隱沒進藍色天幕裡去後,在天邊東一塊西一塊地飄浮著淡淡的雲。可是太陽一爬上東嶺,那些雲塊被燒得發紅發紫,不多一會兒,就融進藍天裡去,無影無蹤瞭。萬裡無雲的晴空裡,隻掛著一個火紅的太陽,炙烤著南雲村和它周圍的田壩和山嶺。太陽越升高,氣溫也跟著升高,烤得叫大地喘不過氣來。那山村裡用紅色泥土築成的土屋,就像一座一座的火爐,散發出蒸騰的熱氣。村子裡沒有一點生氣。通常嘰嘰喳喳飛來飛去的麻雀都躲進樹蔭裡去蟄伏起來。連跑來跑去的狗也隻好趴在樹蔭下,伸出長舌頭來不住喘氣。沒有一點風。村口的向日葵低著頭,無精打采地站著,葉子蔫索索的。一片沉寂,隻有蟬子在此起彼落地竭力嘶叫,使人感覺更沉寂,更悶熱。山上本來遍佈著翠綠的馬尾松林,現在也顯得灰暗瞭。一周圍田壩裡的莊稼都萎黃瞭。有的已經像枯草一樣,一把火就可以點著。在田野裡,這兒那兒,穿著襤褸衣服、戴著破草帽的男男女女,頂著大太陽,踏著木頭水車,從小溝裡車水。可是不管怎麼車水,田裡的龜裂口子一天一天在擴大,小溝裡的水也眼見得快幹瞭。他們仍在作無望的掙紮,踏著水車,車著,車著……
這裡有三十幾天沒有見一滴雨,連雲也很少見,就是一個賽一個的大太陽掛在天上。天大旱瞭,一場災難眼見逼近南雲村來瞭。
怎麼辦呢?
地主老爺們除開因為天熱,身體感覺不舒服,要尋找陰涼地方擺上躺椅,喝茶乘涼外,並不發愁。反正土地都租出去給窮莊稼漢們耕種去瞭。在租約上白紙黑字寫著“不管天幹水澇,如數交租”。他們盡可以等著收他們的“鐵板租”。不肯交租或者交不起租的,自然有官傢的王法管著。那監獄、那鄉丁、那種種刑具都是現成的,還有保長、鄉長坐在村公所、鄉公所裡,還有縣太爺坐在縣衙門的大堂上,等著問案子哩。
窮佃戶們看著燒焦的大地,望著火辣辣的晴天,隻有嘆息和祈禱。當然也有細聲咒罵一句“天殺人”的。有不信邪的青年們,把天旱怪罪在龍王廟裡坦然坐著的龍王爺,說:“我們出瞭這麼多錢給你蓋廟子,塑金身,逢年過節上供,到瞭這麼天幹的時節,你都不肯吐出水來救人。”冒失的年輕漢子們就約好,到龍王廟裡把龍王爺抬出來遊鄉示眾,叫他和大傢一塊兒來曬曬毒太陽,看他惱火不惱火。但是龍王爺似乎也很少反應,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隻是肩上的金漆曬脫,木頭開瞭小裂紋瞭。
這時掌管這一方風水的陰陽先生為瞭維護神道,出來幹涉瞭。請掌握這一方實權的保長出來制止青年們的胡鬧。把龍王爺又抬回龍王廟,讓他老人傢在陰涼的大殿上歇涼。怎麼辦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有一把年紀的老年人出來說話瞭。根據過去他們的規矩,要解決幹旱的問題,隻有遊水龍。辦法是用麥秸紮成龍頭、龍身和龍尾,用佈條連接起來,這就叫旱龍。找幾個青年把旱龍舉起,到附近深谷裡的烏黑的深水潭邊去請水龍王。老人們帶著保長和老百姓一塊兒去。經過請來的法師在那裡叩頭作揖,燒香燭紙錢,嘴裡念念有詞,終於把在深潭裡潛伏的水龍王請瞭出來,依附在草把旱龍上,然後由青年們舉起龍神,一個村一個村地遊下去。無論到瞭哪一傢,都要把傢裡所有的水挑出來,一桶一桶地潑在水龍身上,自然也就潑在舉水龍的青年們的身上。據說這樣,龍神感動瞭,就會去東海請示他的老祖宗龍王爺,興風佈雲,降下雨水來。
這個辦法靈不靈?據老人們說:“誠則靈!”獻的水多就靈。
這麼說來,如果老天不落雨,都怪你們老百姓不誠心,都怪你們老百姓獻的水少瞭。而這個誠心是無法用秤來稱的,獻的水也是無法用升鬥來量的。
遊水龍其實隻是浪費一些水,對抗旱毫無作用。但是對於青年,卻把它當作一個有趣味的遊藝節目。舉著水龍,到這個院子、那個地壩,接受一場涼水的洗禮,在這麼炎熱的夏天,是最舒服不過的事瞭。許多青年都爭著要去參加。誰能搶到玩龍頭或者玩龍尾,更是莫大的幸運。因為玩龍頭玩龍尾的人,不但會受到更多的涼水的傾註,而且認為這是最英雄的,會受到青年們的崇拜。連那些閨女們,也往往要多看他們幾眼。玩龍頭的青年正在上下左右揮舞著龍頭。在龍頭的帶動下,後面玩龍身龍尾的就跟著他上下左右地不停滾動,真像一條活龍在紛紛得水珠的閃光中,遊動起來。那龍尾巴更是大幅度地左右擺動,真是龍頭搖一尺,龍尾擺一丈。玩龍尾的青年充分表現出他那輕巧跳動的身段。“哈,你看那玩頭的多麼有力呀!”“嘿,那玩龍尾的才真像在飛哩!”這樣的贊揚,無論誰聽瞭都是高興的。
用瓢舀起水來,向龍頭、龍身、龍尾潑去,特別是向玩水龍的青年人身上潑去,這是一周圍的人的義務。水潑得越多越好。向人身潑得越準越叫大傢喝彩。向他們的光光的古銅色的胸膛潑去,向背脊上潑去,都不算功夫,要潑向他們的頭、臉、眼睛、嘴巴,特別倒灌向鼻子,叫受潑的人張不開眼,喘不過氣,那才是功夫哩。潑水又是百無禁忌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潑,而且應該參加潑水。連那些大姑娘,平常時候,正眼平視一下那些英俊的小夥子也會不好意思,現在卻是沖破瞭禮教的羅網,可以笑著、叫著,跟著舞動水龍的小夥子,向他們的身上潑水。而小夥子們誰受到更多姑娘的潑水,無疑是最受大傢羨慕的瞭。
遊水龍,這倒不像是在天旱的災難面前,向龍王乞討憐憫的悲哀的儀式,而的的確確反倒變成一村男女青年聯歡的盛大節日瞭。
2
南雲村今年碰到瞭空前的大旱,經過風俗老人的提議,保長和地主老爺的恩準,也舉行向龍王爺乞討雨水的儀式——遊水龍。青年們也躍躍欲試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歡樂節日。
誰來擔任玩水龍的角色?誰玩龍頭,誰玩龍尾,在別的村子裡也許還會爭論一番,在南雲村卻可以說是早已成為定論的瞭。
誰玩龍尾?當然是一蹦三丈高的孫傢的三娃兒外號孫猴子的瞭。
誰玩龍頭?當然是鐵柱嘛。
鐵柱是誰?
鐵柱就是鐵柱嘛。他今年才二十歲,一個鐵實的年輕漢子,長得十分標致。粗看過去,他那一頭無論怎麼剃除,總是頑固地生長出來並且挺立著的黑沌沌的頭發,那滾圓得背膀,那像用古銅雕刻出來的有力的臂膊,那從破佈白汗衫透出來的凸出的胸脯,那用腰帶紮得結結實實的腰桿,當然還有兩條粗壯的大腿配上一雙大得出奇、拇指緊扣在地上的赤腳,你不能不得出這樣一個印象,真像一根鐵柱挺立在這地球上瞭。甚至可以說,他站在那裡,就像是用生鐵澆鑄在那裡的一根鐵柱一樣。
可是出奇得很,當我們從他的粗壯的背影望過去,正期待著他一車轉身,我們馬上看到一個寬大的、粗糙的、橫眉立眼、大鼻梁下有一張緊緊閉著的大嘴巴這樣的臉盤的時候,他卻把一副那麼秀氣的臉盤呈現在我們面前瞭。那彎彎的舒展的眉毛,使你無從找到一點愁悶的蹤跡;那不太大卻十分明亮的眼睛中,蕩漾著一池清波,在清波上明顯地飄蕩著智慧和聰明;那周正的通天鼻子下面,有一張並不太大的嘴巴,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似乎從來沒有閉過,嘴角老向上彎著,總是那麼要說不說、要笑不笑的神情。你不會相信從那個嘴巴裡能吐出什麼粗野的話來。誰也不能想象,這麼一副秀氣的臉卻偏偏長在那麼一個粗壯的身軀上。更叫人不能想象得是這麼一個秀才模樣的人物,陰差陽錯,偏偏降生在一個十分貧苦的農民傢庭裡,又配上這麼一個五大三粗的粗夯身子。
是的,鐵柱就是降生在一個貧苦農民傢庭裡。當他降生的時候,他的媽媽想找一塊囫圇佈來包他那個才出世的光光的身體都辦不到。然而他還是無病無痛地成長起來瞭。不到十歲,他就被送進本鄉大財主孫懷玖傢裡當放牛娃兒瞭。人傢說他是生就的機靈,其實是由於他特別的好學好問。當他才長成一個半大個子,已經和長工們一起在田裡幹老把式們才能幹的活路瞭。才不過二十歲,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鐵柱,已經被提升起來當瞭長工的領班。他不僅把各種復雜的作物栽培技術掌握瞭,而且能領著大傢有條不紊地安排一年四季的農活。他很得孫大老爺的賞識,向他許下瞭許多美妙的前程。比如給他討一個能幹的媳婦,給他十畝八畝上好的田地,叫他當一個體面的佃戶,生男育女,過個安穩日子,如此等等。鐵柱這時候還沒有想到這些,而且也並不那麼相信財主老爺的甜言蜜語,天下哪裡有不吃人的狼?他親眼得見有兩個當過領班的長工,也就是他的師傅,落得的悲慘下場。一個叫石貴的老長工,因為年紀老瞭,一生的精力都被財主榨幹以後,在一個大年三十晚上團年的時候,被孫懷玖打發走瞭,隻好到村頭野廟裡去過殘年。另一個叫牛囡的長工,因為抬石頭閃瞭腰桿,再也直不起身子來幹活路,結果也被孫懷玖隨手給幾個藥錢,就開銷掉瞭。鐵柱為這事想過很多很多,沒有找到任何答案。他又不甘心聽孫大老爺傢裡的管事先生孫二爺說的,一切都是命裡註定這種混賬話。他就去翻看那個已經走瞭的老長工石貴師傅留下來的幾本小書,一本“善書”和幾本唱本。這些書當然也不會告訴他什麼道理。反正現在他正是在紅火的年紀,又受著不特孫財主傢裡的長工們,而且這孫傢灣和南雲村裡的青年長工們的崇拜,也就心滿意足瞭。
他的力氣大。在這一灣灣裡,不管是扳手勁,摔跤子,沒有一個青年賽得過他。有一回兩個青年打起架來,大傢勸解不開,他上去把兩個青年攔腰抱住,舉瞭起來,像一把鐵鉗子把他們緊緊鉗住,叫他們氣都喘不出來瞭。他要他們兩個都告饒,再也不打架瞭,否則把他們的肋巴骨擠斷,還要摔到地上摔成八瓣兒。那兩個青年隻好告饒瞭。就是賭吃東西,這一灣灣裡也沒有人趕得過他。有一回人傢賭他二斤掛面、一斤肉,他一氣吃下去,還喝瞭一大碗涼水解渴。
但是鐵柱的這些都不是受到青年們崇拜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還是鐵柱是帶著這一灣青年們玩耍的頭兒。在這山區的鄉下,閉塞得很,不要說看戲看電影,就是那牽著一個瘦猴兒來耍猴戲的,或者一個老頭兒帶兩個女徒弟來遊鄉賣唱的,也是許多年輪不到一次。說到文化,隻有孫大老爺和他傢那個流清鼻龍的小少爺才有資格享受。還有管事的二爺,沾瞭一點文化氣氣,也隻能記個賬,寫個借約或賣田的契約什麼的。這一村的文化權威要數村頭那位私塾老師瞭,那是一位穿得古色古香,裝模作樣地大聲咳著嗽,竭力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有幾分價值的老古董。但從他那裡能夠聽到的隻有“子曰詩雲”那些玩意兒。鐵柱這般青年看瞭他都會惡心,哪有心腸向他去學習文化?但是這個村子裡有一個人,卻成瞭一般做活路的青年們的文化老師。這就是孫大老爺傢的老長工領班王萬山。鐵柱就是向他學的農活本事,也就是接的他的班。王萬山還是鐵柱的文化老師。王萬山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學過一點文化的,誰也說不清楚。鐵柱一到孫傢這個財主傢來幹活兒,最使他驚奇的就是在長工屋裡這位長工領班的床邊竹席下發現瞭幾本小書。而且大傢特別高興的事就是晚上睡覺以前,趁用熱水洗腳的工夫,聽王萬山在搖曳如豆的桐油燈下念他的小本本。那是從鎮上買來的小唱本。他念瞭一段,又細聲唱幾句,叫大傢聽得入瞭迷;雖說大傢已經累得不行,而且管事孫二爺也老吆喝著:“為啥子還不吹燈?”大傢還是要聽到一個段落,才肯吹燈上床。最入迷的就是鐵柱。他拿著那些小本本,翻來翻去,他知道那裡面有非常有趣的故事,他卻念不出來,非常抱歉,也非常羨慕他的老師。於是他下決心向王萬山師傅學認字。他真是專心得很,就是在田裡做活路的休息時間,他都要用根樹枝在地上畫來畫去。才不過一年多,他就把唱本上的字都認得瞭,他也可以去鎮上買新的唱本來念給大傢聽瞭。這對他來說,簡直像打開瞭一個新的世界,他隨便到哪裡,就留心收集一些小書來讀,連陳年的舊報和皇歷也不放過。慢慢地他也可以歪歪扭扭地寫些順口溜兒,來表達自己的心思。
這真像長瞭新的翅膀,他來瞭一個飛躍。逢年過節,無論青年們組織鑼鼓班子,或者是玩車燈彩船,都非得請鐵柱出來提調大傢不可。大傢都喜歡聽鐵柱唱他新編的唱詞。至於舞獅子,玩龍燈,也是非他出來承頭不行的。而且他是一個身體十分矯健的人,在獅子面前打滾蹦跳玩彩球的人,非他擔任不行。玩龍燈要講舞得好看,也非得要他玩龍頭不行。隻要他當龍頭舞起來,那一條龍在空中左右遊動,或者在地上打滾,把人眼都看得繚亂瞭。在鄉下玩龍燈,是興放竹筒花的。竹筒花就是用一截有節疤的斑竹筒灌進火藥和鐵屑,築得實實在在的,用黃泥封起來,在竹節的那一頭開一個小孔,裝上火藥引線,把竹筒花拿在手裡,點著引線,便從小孔噴出火花,射得老高,像一棵開銀花的火樹。鄉下的習慣,逢年過節玩龍燈,就要對著打著赤膊玩龍燈的小夥子身上噴射竹筒花,一根火紅的火柱對著青年的背上射去,滾燙的火星滿身亂翻滾,誰受得住,誰便是英雄。南雲村裡玩龍燈,要講背得起竹筒花的頭數鐵柱。背竹筒花最多的是玩龍尾的,因此大傢就要他玩尾兒。你看那竹筒對著他那光著的背心放出一股股火紅的鐵花,絲絲吼著,真也夠叫人驚心動魄的瞭。可是他沉著地在石地壩裡舉著龍尾巴轉著,接受火的洗禮和許多青年大聲得喝彩,以至那些女娃兒們也在半明半暗中恣意地笑著,暗地為他喝彩。
3
現在南雲村因為天幹,要玩水龍瞭。玩頭兒的離開鐵柱,還能有誰呢?這樣想著的不僅是和鐵柱相熟的一般青年,還有一個在鐵柱的心裡已經占瞭位置的青年女娃兒。這個人就是孫大老爺傢的孫小芬小姐。
孫小芬在名義上是孫大老爺傢裡的一個小姐,可是實際上卻是孫大老爺傢的一個丫頭。怎麼說是小姐又是丫頭呢?這就說來話長瞭。長話短說吧,孫小芬的媽媽本來是孫大老爺傢一個佃客孫傢林的女兒。有一年,孫大老爺到孫傢林這個佃客傢去收租谷,忽然一眼看上瞭孫傢的大女兒,立馬要討她回孫公館去做不知是第幾房的姨太太。你會說,這咋個要得?孫大老爺姓孫,孫傢林的大女兒也姓孫,討她做大老爺的姨太太,豈不是亂倫嗎?這成什麼體統?咳,你是第一回聽到孫傢出的稀奇事吧?孫傢不成體統的事何止這一件兩件?當然,你說得有理。但是在這一方,啥子叫有理,啥子叫沒理,要孫大老爺說瞭才能算數的。這一回孫大老爺斷道理來瞭:孫傢林的這女子雖說姓孫,可是同姓不同宗,沒關系。是呀,孫大老爺的傢系裡怎麼有這麼一個窮佃戶呢?也許過去根本不姓孫,不知是他傢哪一代祖先人跟著姓瞭孫的。窮佃戶孫傢林雖然百口分辯,他的祖祖輩輩都姓孫,而且孫傢林的高祖的祖神牌還擠在孫傢大祠堂的神龕角落裡。但是誰理會這個?正如孫大老爺傢的狗腿子孫二鱉說的老實話:“哪個叫你生瞭這麼一個標致的女兒,又不把她關好呢?一塊兒好肉給饞貓看到瞭,還跑得脫嗎?”孫傢林還想出一個正當理由來抵擋,說孫大老爺都是四十開外快五十歲年紀的人瞭,這女娃兒還不滿二十歲呀,年歲相差太遠瞭。這個理由不禁惹得孫大老爺哈哈大笑起來。孫二鱉也連忙跟著哈哈大笑,並且加以註解:“這個,孫傢林,你放心,孫大老爺經常吃著洋藥補酒,夠你女兒受的,包她明年就生個胖娃娃。”
好說歹說,孫傢林連叩頭也沒有受到一個,就當起孫大老爺的嶽爺來瞭。一乘小轎把哭哭啼啼的孫傢閨女抬進孫公館裡去瞭,並且給她取個好學名,叫孫桂芬。就這麼,孫桂芬糊裡糊塗地就當瞭孫大老爺的姨太太。但是到底是第幾房姨太太,沒有說,也許她根本還上不瞭房。因為孫傢的一傢人誰也沒有把她當作姨太太看待,實實在在是廚房裡請來的一個不要工錢的打雜大嫂,燒火煮飯,喂狗關雞,打掃房子,洗衣縫被,忙得不可開交。隻是有時候孫大老爺高興瞭,叫去上房陪著燒鴉片煙,也偶爾陪他睡覺。
果然第二年,就生瞭一個胖娃娃,是個女的。這一下,孫桂芬的身價更是一落千丈。誰叫她生個女的呢?反正一樣,做個更辛苦的女嫂娘姨罷瞭,連孫大老爺叫她到上房去陪他的資格也取消瞭,孫大老爺早已又找到新的更標致的姨太太瞭。
孫桂芬生的這個女兒取名叫作孫小芬。名義上說當然是孫傢的小姐,其實不過是個小丫頭。孫小芬從一曉事情,就跟著媽媽在廚房裡幹這幹那,沒有少受氣,少挨打。連正大名分地喊孫大老爺一聲“爸爸”,也要受大傢多少天的白眼和奚落。母女二人在破柴房裡搭個鋪,多少晚上,從那破瓦縫裡望著天上的星星,她母女倆低聲訴苦,抱頭痛哭。連在隔壁長工屋裡住的長工們也為她們的悲慘命運傷心落淚。鐵柱第一個不安逸,禁不住敲響木板墻,對她娘女說:“你們本是窮人傢的骨頭,他們哪裡會把你們當人待!”
這話雖說簡單,卻解開瞭母女倆心頭的疙瘩。名分上說起來一個是姨太太,一個是小姐;實際上一個是女傭人,一個是丫頭,連長工也不如。孫小芬聽到隔壁長工屋裡的長工們同情的嘆息,特別是聽到鐵柱的安慰,她哭得更厲害瞭。窮人的骨頭窮人的血,還是隻有窮人才能憐惜。像有一股暖流,流進她那早已枯竭的心田,她真有說不出的感激之情。
“孫小芬!又躲在你那狗窩裡偷懶。上屋裡在叫你哩!”那個管傢孫二鱉又在院子裡嚎叫瞭。孫小芬趕忙擦幹瞭眼淚,走到上房去侍候那個閻王婆。去遲一步又要被鴉片煙扦子戳臉瞭。果然,孫小芬還沒有走進上屋,就聽到那母老虎在拍桌打掌地又吼又叫:“死到哪裡去瞭?瘟神!”孫小芬硬著頭皮跨進門檻,看到母老虎的兇神惡煞的樣子,一身起雞皮疙瘩。她還沒有走近前去,那婆娘就吼叫:
“哼,我以為要用八人抬的大轎才把你小姐請得來哩!”說著就用手釘拐給孫小芬的頭頂敲一下,接著扯起她的耳朵往梳妝臺角上碰。孫小芬的額頭上馬上拱起一個大包。她想哭,可是她不願意哭。她不想在這個惡婆娘面前示弱。甚至她連眼淚也不掉一顆,都咽到肚子裡去瞭。她還反口說:“你一喊,我就來瞭嘛。”
“喲,孫傢的白米飯把你脹大瞭,敢跟老娘頂嘴瞭!”這婆娘被激怒瞭,順手拿起竹鞭,向孫小芬沒頭沒腦地打下去。孫小芬用手護著頭,她的手背上,現出一條一條像豬兒蟲大的紫疙瘩,她不能逃走,隻能轉過身來轉過身去承受那無情的鞭子。可是她還是不哼一聲,還對嘴:“啥子事又惹你發氣瞭嘛?”
其實那婆娘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又是什麼事把她惹發瞭氣。她似乎一想起孫小芬就有氣。她氣她自己為什麼不能生男育女,孫大老爺娶瞭孫桂芬來,為什麼又不給他生一個兒娃子。要是孫桂芬生瞭一個兒娃子,她就可以把兒娃子抱過來,趕走孫桂芬,據為己有,承接孫傢的香火瞭。可是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卻是一個不值錢的女娃兒,賠錢貨。她越看越生氣,越想越生氣。孫小芬便是她最方便的出氣筒。
孫小芬是老挨鞭子的人,她已經挨慣瞭,覺得沒有什麼。在門外聽挨鞭子的孫桂芬卻受不住瞭。孫桂芬撲進門檻,她並不想去向那個母老虎求情,隻是抱著孫小芬哭起來:
“苦命的女兒呀!”
母老虎更是大發雌威,大叫:“要你來號喪!她生是孫傢的人,死是孫傢的鬼,我才是她的娘,我愛怎麼教訓她就怎麼教訓她,和你這個婆娘有啥相幹?”
照這一方的風俗,就是這樣。老爺們娶多少個婆娘,都坐不瞭正,她們生的兒女隻能把正房太太叫娘叫媽,生自己的親媽卻隻能叫姨。似乎這些婆姨都不過是老爺們發泄性欲的工具和替大太太生孩子的機器。對自己的親生兒女都不敢去疼愛的。
現在落到孫小芬身上的每一鞭子,都像是落到瞭母親身上,她怎麼也忍不住瞭,情不自禁地闖入這上房禁地,抱起女兒號叫起來:“我的女兒,我的肉呀!”
孫小芬對於母親在這隻母老虎面前表現出來的軟弱,卻反而生氣瞭。她埋怨親生媽媽說:“我站起是一個人,躺下是一個鬼,不過就是這樣,你哭啥嘛?”
母老虎也叫起來:“這上房沒有你踩腳的地方,你給我滾出去!”
孫桂芬隻得邊擦眼淚,邊退出上房去,不住地抽抽搭搭地哭:“苦命的……”
母老虎對孫小芬也吼叫:“老娘今天沒有那麼多力氣來教訓你,等老爺回來瞭,拿棒棒來啟發你。你也給我滾出去!”她不記得叫孫小芬到上房幹什麼來瞭。
孫小芬退出上房,她一直沒有哭,甚至沒有掉眼淚。隻有等她回到柴房,投到她親生媽媽的懷抱裡去,才大聲地哭瞭出來:
“媽媽,我的親娘呀!”她身上的每一根鞭痕現在發狠地痛瞭起來。媽媽用手指撫摸那一條一條的鞭痕,小刀在割她的心一般。母親那辛辣的熱淚,更像一粒一粒的火星滴在孫小芬的傷痕上。媽媽隻能模模糊糊像發囈語似的叫:“苦命的,哪個叫你投到娘胎裡來?”
“唔,媽媽……”那母親的手指的輕撫,那滴在傷痕上的母親的眼淚,雖然使她微微感到痛楚,卻使她得到最大的安慰。
4
和母親感到一樣痛苦的還有那在隔壁長工房裡沉默著的長工領班鐵柱。他雖然沒有親自到上房門外去聽那啪啪的竹鞭的聲音,可是他能夠想象。想象一個人怎麼在竹鞭下受煎熬,是比受到鞭打的人更其難受的,因為他可以設想出各種惡劣的鞭打方法以及被鞭打的人的各種痛苦的神態來。他從孫小芬被召喚到上房去開始,就感到心裡忐忑不安,其後聽到惡雞婆的叫罵聲和鞭打聲,就更是難以忍受瞭。他的心一扯一扯地痛,他的皮肉也感到烈火般的灼痛。但是他沒有能力去阻止這樣的鞭打,甚至他沒有權利去站在上房門外聽別人受罪。隻是坐在長工房裡張著耳朵聽著,牽心掛腸地想著,為孫小芬的抗議性的沉默而高興。他說不出來這到底是為瞭什麼。
今天惡婆娘對孫小芬的鞭打,幾乎使他不能忍受,想要不顧一切地沖到上房去,把那個惡婆娘的竹鞭抓過來,折成短節節丟掉,然後把孫小芬保護著接回到她的柴房裡去。他曾經這麼沖動過,他的眼睛開始噴出火焰來瞭,他想站起來,但是被他的長工夥伴把他按住,不準他站起來。他用拳頭狠狠地在床板上捶瞭一下:“嗐!”把頭低垂下來。當他的頭不時抬起來,可以看出在他的眼裡的火焰並沒有熄滅,這樣的火焰要燃燒起來,是可以把這地主老爺的公館燒掉的。
當孫小芬從上房回來,投進她的親媽媽的懷抱痛哭的時候,鐵柱已經完成一個重要的任務,他去摘取許多片苦楝葉來,放進嘴裡,細細地嚼,嚼成末末,吐瞭出來。苦楝葉是非常苦的,據說這苦味便是大涼性,用嘴嚼細,敷在傷痕上,便可以減少灼傷的痛苦。他把嚼好的苦楝葉末用一片葉子包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值得他猶豫似的站瞭起來,長工夥伴們誰也沒有阻止他,他跨進隔壁柴房的門檻。
他徑直走近孫小芬的床邊,他並不曾想象這是走近在名分上說來是姨太太和小姐的床頭,倒好像走近和自己平等的一個夥伴的床邊。他把那包苦楝葉末放在床邊,幾乎沒有看孫小芬地對孫桂芬說:“把這個敷在傷包上,要好過一點。”說罷就退出房門,回到長工房裡去瞭。
這樣的事已經不是一次瞭。在孫小芬看來,也並不覺得奇怪,甚至幾乎是期待著鐵柱的到來。她看著鐵柱那雙穿著草鞋的大腳板啪啪地走瞭過來,她望著他那紅光四射的嚴肅面孔,那像兩片鐵片似的堅實的嘴唇,那揚起的眉毛,啊,那一雙閃光的誠摯的眼睛!孫小芬突然感到一切痛苦都成為過去,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也不知道是甜是苦。孫小芬聽到瞭那更其體貼的聲音,使她心動:“還要嗎?我可以去再摘些來嚼。”
“鐵柱,難為你瞭,不用瞭。”媽媽親切地望著這個高大個子的年輕人。
等鐵柱走出房門,媽媽就把苦楝葉末拿來敷在孫小芬手背上腫得最高的地方。孫小芬的手背上陡然感到一股涼爽的味道,而同時卻有一股暖和的細流,流進她的心田。她什麼也沒有說,貪婪地享受這種感情。
說來奇怪,其實不奇怪。孫小芬以後被那惡婆娘欺侮,挨打,對於她說來,卻不是特別可怕的事情瞭。她的皮肉之苦總會換來鐵柱的同情和安慰。這種同情和安慰,幾乎成為孫小芬努力追求的一種快樂和享受,以至簡直成為她的生命的源泉瞭。她看到她的手上臂上敷著鐵柱送來的藥,她就想到這是鐵柱親手去采摘來的苦楝葉子,是他親口忍著苦澀為她嚼成藥末的,這裡有鐵柱的情分,她就非常珍惜,生怕藥末掉瞭。
可是孫小芬對於自己這種模糊的願望還捉摸不定。她無法肯定地說她是不是對鐵柱有點什麼意思瞭,她更無法肯定鐵柱這麼對她好,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麼動機和願望。她隻是默默地想著,聽到鐵柱在隔壁長工房裡說一聲話,咳嗽一聲,笑一聲,都是她的享受。她聽到鐵柱那啪啪地走得很重的腳步聲出瞭長工房門,就害怕著,卻又盼望著是他走進她的柴房來瞭。結果鐵柱走過去瞭,沒有進來,她感到幾分莫名其妙的悵惘,甚至失望。
她想起來瞭,鐵柱怎麼敢一個人走進她的柴房裡來呢?在鄉村裡,青年小夥子和大姑娘之間本來就隔著一層世俗的藩籬,更何況鐵柱是一個普通的長工,而她卻總還是孫大老爺傢的血肉之軀,在名分上還是孫傢的小姐呢。一個小姐和一個長工,隔瞭多麼大的距離,要相好起來,該是多麼不可想象喲。
“唉,”孫小芬不能不嘆息瞭,“為什麼他是一個長工,我卻是一個空頭小姐呢?要是我真是孫傢的一個名副其實的丫頭,該有多好!”她可以公開地和鐵柱接近,公開地和鐵柱說話,甚至公開地和鐵柱相好起來,鐵柱可以明媒正娶,把她討過去當媳婦,該是多麼幸福呀。
現在,她隻是以她在廚房當丫頭的實在身份,有機會和鐵柱見面,說兩句話,有時還暗暗地在給他盛的飯裡埋進一點好菜。
她在廚房的角落裡偷看,她看到鐵柱在長工桌上端碗扒飯的時候,偶然扒出一塊肉來而吃驚的樣子,跟著又看他趕緊掩蓋起來,接著又偷偷吃瞭的滿意神色。孫小芬像心裡有一塊石頭落地似的舒服。
“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要和他好起來,怎麼樣呢?要死要活,我顧不得瞭。”孫小芬簡直為自己這種大膽的想法吃驚,甚至有些害怕起來瞭。也許這不過是一種不會有結果的夢想,隻會給她和鐵柱帶來災難。而且她還不知道鐵柱到底對她怎樣,他敢和自己相好嗎?“他敢和我相好的。”孫小芬痛苦地想。她不知道她憑什麼做出這樣的判斷來,但是她越想越堅信不疑瞭。“他並沒有把我當作什麼小姐,他是把我實實在在地當作一個受欺侮的丫頭。一個丫頭和一個長工為什麼不能相愛呢?他忍著苦替我嚼苦楝葉,這種情分是多好呀!”
“這苦中的甜味是多好呀!”孫小芬常常在半夜醒來,想得很多很多,一個少女的夢總是美麗的。她才從一個美夢中醒過來,她夢見她和鐵柱好起來瞭,他們在打柴火的密林裡幽會瞭,她投身在他那寬闊的胸懷中去,那是有多麼大力氣的雙臂呀,簡直把她摟得快要出不來氣瞭。他就這麼親熱地緊摟著她,一句話也不說。使她吃驚的是他的那兩片鐵片般的嘴唇向她的嘴唇挨過來瞭。“啊!”孫小芬驚醒瞭,原來是一個夢。她的心還在怦怦地跳著。她忽然聽到隔壁長工房裡的一片鼾聲,她能夠聽出來那又粗又長的鼾聲,就是鐵柱發出來的。多好聽!
可是有的夜晚,孫小芬卻為噩夢糾纏住瞭。她夢見她和鐵柱正在相好的時候,被孫大老爺捉住瞭,看他氣得鐵青的臉,那惡婆娘幸災樂禍地拿出一根粗繩子來,叫孫二鱉把她和鐵柱捆得紮紮實實的,還是嘴對著嘴捆起來的,把他們兩個抬出去遊鄉示眾。最後是孫二鱉在他們的背上綁上磨墩,拿去沉河。她和鐵柱兩個撲通一聲被摔進大河裡去,她和鐵柱兩個沉下去瞭,沉下去瞭,啊,出不來氣瞭。
“啊!”她大叫起來。
“怎麼啦?”她的媽媽把她拍醒瞭,原來是一個噩夢,她渾身流汗,心快要跳出來瞭。她沒有敢把她做的夢告訴她媽媽。這個夢是多麼可怕,可是她和鐵柱被公開地捆在一起,一塊沉到河底去,又是多麼幸福喲。
孫小芬近來就是這麼半夜半夜地想呀,做夢呀,折磨著自己。她既感到痛苦,又感到快樂。
她現在一天不看見鐵柱,心裡便好像有一塊石頭沒有落地。她以每天吃飯的時候能看到鐵柱那麼狼吞虎咽的樣子為快樂,她連看到他身上穿的佈汗衫破瞭,從那破洞露出他那結實的有棱有角的肌肉,也感到奇怪的舒服。她又暗地為鐵柱自己縫補衣服那樣粗針粗線的手藝而感到好笑。要是她能替他縫補一下衣服,她會緊針密線為他縫得很巴適的。她真想這麼辦,想得很厲害,以至她趁鐵柱他們出工去瞭,偷偷跑進長工房去,把鐵柱的汗褲拿回柴房替他補好大洞,又送瞭回去。她註意觀察鐵柱的反應,也註意觀察其他長工是不是會偶然發現鐵柱有這麼好的縫補手藝而盤問他。但是,她沒有發現鐵柱穿上她補的那件汗褲到廚房來吃飯,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其他的長工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隻是鐵柱在舀飯的時候,看瞭她一眼,他們兩個的眼睛對看瞭一下,便轉開瞭。就是這樣,孫小芬已經感到十分安心瞭。
5
南雲村的玩水龍的班子組織起來瞭。鐵柱舉著水把龍的頭,和夥伴們一起,從這一個大院子玩到那一個大院子。涼爽的水,一瓢一桶地潑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感到十分舒服。他們把過年玩龍燈的本事都使出來,使水把龍上下翻騰,左右盤旋,像真龍在飛舞,博得一個院子又一個院子裡人們的喝彩聲。按照風俗,這種場合是百無禁忌的,大人、小孩、老頭以至不大出門的大姑娘,什麼人都可以向他們潑水,向他們高舉的水把龍身上潑水,向他們玩龍的青年的頭上、身上潑水。有的惡作劇,專門給玩龍頭的鐵柱臉上潑水,叫他睜不開眼睛,或者故意用水由下向上照他的鼻孔沖去,叫他嗆鼻子,這樣大傢便大喊大笑起來,覺得勝利瞭。越是向鐵柱潑水的人多,越顯出他的人才出色。一些年輕的大姑娘,都趁這個不受禁止的場合,向她們喜歡的小夥子潑水,跟著他們跑,笑著、喊著。鐵柱的英俊和他能說會道,會搞各種青年喜歡的文化活動,是遠近聞名的,因此向他潑水的大姑娘也最多。
水把龍玩到孫大老爺的院子裡來瞭。這個院子歷來就是這個村子或者說這一鄉一壩裡政治、經濟活動中心,也是文化活動中心。那裡準備的水最多,潑水的人也最多。這是孫大老爺很高興的事,不特顯出他在這一片地方的重要性,也希望龍神能夠給他降下神水,使他年豐人壽。他興致勃勃地坐在上首階沿邊看青年小夥子們玩水龍和看大人、小娃喊著跑著在給小夥子們潑水。
最興奮的恐怕要算孫小芬瞭。她和別的一些青年,其中也有年輕的女伴,用大瓢小瓢的水向水龍和玩龍的小夥子們身上潑去,跟著遊動著的水龍跑,又笑又叫。她特別有興趣給玩頭的鐵柱身上潑水,鐵柱也向她張著大眼睛笑,他似乎在逃避著,卻實在是有意承受著孫小芬潑來的水。這一下他們才真正地笑著對看,並且說著笑話,沒有人奇怪。她再也沒有這麼快活過瞭。鐵柱也再沒有別的機會像今天這樣對孫小芬笑,向她表示明顯的愛慕之情。
“他果然是喜歡我的。”孫小芬心裡默默念著,作出這樣的判斷。
這天晚上,兩個青年,睡在隔壁,卻沒有合眼,他們想一樣的事情,並且下瞭一樣的決心,不管在他們的面前有什麼災難,他們也不在乎瞭。世界上再沒有比被一個人真誠地愛著的人更幸福的瞭。
他們在這個院子裡是無法談話的,隻能在廚房吃飯的時候,或者在院子裡走動的時候,悄悄地用眼睛說話。這對於一對被愛情的烈火炙烤著的青年當然是難以滿足的。他們終於找到瞭機會。當然是在鐵柱的長工夥伴們的同情和支持下,才得到這樣的機會的。
孫小芬隔些日子,要上柴山上去打柴,一去要半天才回傢。
有一天,孫小芬上柴山打柴去瞭,鐵柱正帶著夥伴們一塊在坡上出工,幾個青年長工就慫恿鐵柱,要他偷偷到柴山上去會孫小芬。並且答應在孫傢有狗腿子來查看時,替他說出種種的理由來掩護,“怕什麼?去!”鐵柱不顧一切,偷偷跑到柴山上去瞭。那裡倒好,密密的樹林和灌木叢,哪兒都找得到幽會的地方。鐵柱忽然在孫小芬面前出現,孫小芬簡直駭呆瞭。然而她也早已有死也不怕的心理準備,無所顧忌,她就和鐵柱鉆進一個密密的灌木林裡,找個能聽到外面聲音的地方,坐瞭下來。但是他們似乎並沒有多少話要說,早已是心心相印,現在隻是相親相偎瞭。孫小芬過去夢中的情景成為現實瞭。她果然投身在鐵柱那寬闊、結實的胸懷中去,鐵柱的雙臂果然是那麼有力,把她緊緊抱住,叫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不明白她為什麼反倒抽抽噎噎地哭瞭起來,讓她的淚水把鐵柱的胸膛打濕瞭一片。鐵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摟著,替她揩眼淚。她幾乎要昏厥過去,像睡瞭的小孩似的偎著不動。世界上除開他們兩個人,似乎一切都不存在瞭。橫在他們前頭的是幸福還是災難,他們一點也不想去思考。
時間凝結瞭,現在,就是一切!
鐵柱從此覺得他的命運是和孫小芬拴在一起瞭。他突然感到,孫小芬在上房遭到那個惡婆娘的鞭打是難以忍受的瞭,每一下鞭打都像落在他的脊背上,使他特別感到難受。有一次,他竟然大膽地沖到上房的門口。孫小芬正在遭受惡婆娘的毒打,她像往常一樣,默默地忍受這一切,她唯一的期望是回到柴房,能夠得到鐵柱的同情和安慰。她沒有想到鐵柱竟然公開沖到上房門口來,並且抗議說:
“老板娘,你就息點氣吧。你把你孫傢的親骨肉不當人,我們還把她當人呢。”
惡婆娘萬沒有想到,鐵柱這個普通的長工竟敢來多嘴,這還瞭得!她豎起眉頭,斜眼望著鐵柱說:
“你這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不屙泡尿自己照照,是啥東西,敢來跟老娘嚼舌頭瞭。哼,我不看你是長工領班,我叫你馬上給我滾蛋!”
鐵柱也氣瞭,大聲說:“你以為過瞭你這個村,就沒有你這個店瞭?憑力氣幫長工,哪裡幫不成?非在你這裡幹?好吧,你就算賬吧。”說罷他就回長工房去瞭。
其他幾個長工聽說他們的領班受瞭氣,都說:“要走就一起走。”都到上房喊算賬。
孫大老爺在後房鴉片煙床上才起來,聽孫二鱉來通風報信,趕忙出來說好話。明擺著的,大忙季節就要來瞭,他上哪裡去一下找這麼多長工?像鐵柱這樣提得起放得下的領班到哪裡去找?
他隻好忍瞭這口氣,好說歹說把鐵柱留下,別的長工也沒得說瞭。鐵柱出瞭這口氣,也長瞭孫小芬的志氣。她再不是默默地忍受,有時也敢還嘴,打急瞭也敢嚷嚷,要尋死尋活,不在傢裡過瞭。她又一次和鐵柱在柴山密林裡幽會的時候,孫小芬說起不在孫傢過瞭,一塊跑出去過日子的想望,他們兩個好歡喜瞭一場。
可是一想起他們兩個的前程,就心亂如麻。要把他倆相好的事公開,是不可想象的。一塊逃走吧,也有難處,光光兩個人到哪裡去過日子?再說,這一帶都是孫大老爺的天下,跑不出去,捉瞭回來,那真是要背磨墩沉河的瞭。說到這裡,兩個人隻有嘆氣的分瞭。
但是他倆的關系實在已到瞭難以割舍的地步。有一天晚上,孫小芬的媽媽到上房去給大老爺燒煙去瞭。孫小芬一個人在柴房過夜,她早睡著瞭。她突然感覺到有一個人已經鉆進她的被窩,睡在她的身邊瞭,並且緊緊地把她摟住瞭。她聞到她熟悉的男人的氣息,從緊張的粗聲喘氣裡她明白這是鐵柱。似乎早已料到有這麼一天似的,她一點也不想反抗,相反的她感受到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偎在親人的懷抱裡那種特別舒服的味道,哪怕她覺得鐵柱是多麼的粗魯。她沉醉地細聲叫起來:“鐵柱哥。”
可怕的事到底發生瞭。有瞭一次,就難免二次三次,他們糊裡糊塗,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終於孫小芬發現,她感到精神懨懨的,特別想吃酸的,有時想吐。這件事到底被她的親媽媽發現瞭。孫小芬隻好把她和鐵柱相好的事對媽媽說瞭。媽媽嚇得不得瞭:“糊塗的女兒呀,這卻是滅門的禍事呀!”
但是媽媽又有什麼辦法呢?不敢去找墮胎的接生婆,怕漏瞭出去女兒就沒命瞭。而自然發展又是無情的,眼見女兒的肚子大起來。她慌瞭神瞭,找鐵柱來商量,也沒有好主意。孫小芬想起沉河的事就害怕,她想自己跳水死瞭算瞭。她對鐵柱說,她這輩子總算有人愛過她,也死得瞭。鐵柱卻堅決地阻止瞭她。他們商量怎麼逃瞭出去,但是這也很難。兩個窮光蛋拖著孩子怎麼混得下去呢?
更糟糕的是,孫小芬在上房走動,到底被惡婆娘看瞭出來。
她把孫小芬關在上房,叫她跪在地上挨打。孫小芬突然什麼也不怕瞭,大不瞭不過是一死,她不隱瞞地說瞭出來:
“我就是愛鐵柱哥。你把我拿去沉河吧,拿去上刀山、下油鍋吧。我就是喜歡鐵柱哥!”
“好不要臉,你把孫傢的門風敗壞完瞭,是該拿去沉河。”惡婆娘氣得七竅生煙瞭。她把孫大老爺叫來商量沉河的事。
孫大老爺一聽,反倒不動聲色瞭。他告誡他的太太,千萬不要聲張出去,這種事傳出去,女子死瞭的事情小,他孫傢的名聲損失就大瞭。他決定把這件事掩蓋過去。孫小芬下決心一死,甘心情願和鐵柱哥捆在一起去沉河,她等著。可是奇怪,她的那個爸爸不特沒有聲色俱厲地責罵、毒打孫小芬,並且把孫小芬拿去沉河,反倒對孫小芬說好話。說事已至此,打胎已經遲瞭,隻好生下來算瞭。孫小芬當然猜不透孫大老爺肚裡的算盤。老頭子正在盤算著:如果逼得急瞭,孫小芬尋死尋活,鬧瞭出去,孫傢的招牌打爛,那就壞瞭。於是他當機立斷,派人去把觀音閣的那個女善人找瞭來。
6
隔孫大老爺的公館約有五裡路的山灣密林裡,孤零零地有一座小小的廟子叫觀音閣。觀音閣守閣的人是一個帶發修行的女人,外號何善人。與其說是觀音閣裡有個何善人,倒不如說有瞭何善人才有觀音閣。這話咋說呢?
原來何善人是這一鄉有名的美人,原本叫何美人。長得十分標致,又很有些招蜂引蝶的本領,和好多青年暗地往來。人傢說她傢門前的草路都踩成一條大路瞭,這自然是有幾分誇張的說法,其實這都不過是有人替她抬高身價放出去的話。她最得意的是到底把本鄉第一個大財主孫大老爺勾上瞭,真是吃穿不盡。不久何美人就身懷有孕,要孫大老爺明媒正娶。孫大老爺哪裡敢把她娶回來,一則傢裡有一個母老虎守住門檻,娶不進去;二則何美人肚子裡懷的,他也沒有把握說是不是該姓孫,要是別人的種子,豈不亂瞭孫傢的宗瞭,這也使不得。可是何美人又實在夠意思,難舍難拋。於是不知道是哪個聰明人替孫大老爺出瞭一個主意,專門在不遠的僻靜山灣灣裡修一座小廟,塑一尊大慈大悲的觀音大士。那塑像的師傅也很有心計,那觀音大士簡直就像何美人站在那裡瞭,一隻手抱著水瓶,一隻手拿著楊柳枝,怪好看的。孫大老爺就叫何美人打掉娃娃,宣稱從此改邪歸正,要到觀音閣出傢修行,再也不叫何美人,改叫何善人瞭。孫大老爺怕她剃瞭頭發成個光禿子,破瞭相,不好看,叫她帶發修行。這就是有瞭何善人才修觀音閣的來由。從此觀音閣名義上是孫大老爺經常去燒香的地方,實際倒成瞭他和何善人尋歡作樂的逍遙宮瞭。隻是把何美人改成何善人罷瞭,誰還敢去拈花惹草呢?但是,這隻是孫大老爺的想法,何善人是不是從此皈依服法,就一心貼在孫大老爺這個老傢夥身上,和那些標致的小夥子斷情絕義瞭,也很難說。孫大老爺也顧不得這些,他隻要有這座逍遙宮就行瞭。又有何善人走傢串戶給他拉皮條,把女人騙到這裡來行樂,避開瞭傢裡的母老虎,又省得到別人傢去偷雞摸狗,要擔多少風險。至於外邊風言風語,說觀音閣裡除開觀音菩薩,沒有一處幹凈地方,有的還說如果觀音菩薩是活的,也難保不失身的,誰耐煩去聽這些。
現在孫大老爺的閨女和長工鬧戀愛,懷瞭孩子,有傷孫傢門風,非同小可,他就想起這個僻靜的小廟和何善人來。
何善人是孫公館的常客,一請就來。她一來就徑直到瞭孫大老爺的後房煙鋪,一屁股坐在床沿便嘮叨起來:“喲,我以為大施主再也不去我們小廟行善瞭呢。你又是瞧起哪一傢,要我來拉瞭?”
“你胡說什麼,我有正事。”孫大老爺糾正她。
於是孫大老爺毫不避諱地一五一十,把孫小芬和鐵柱私通、身懷有孕的事,對何善人說瞭。
“哼,我說啥子正事呢!你在外邊尋歡作樂,就不準他們在傢裡偷雞摸狗?大傢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各人行各人的方便吧。”何善人抓住瞭孫大老爺傢裡的隱私,更有理瞭。
“哎,你少嘮叨,我以後多來行善就是瞭。”於是孫大老爺把他和他老婆商量的辦法,告訴何善人。他準備把孫小芬偷偷送進觀音閣去關起來,等她生罷孩子,再偷偷接回傢,把這一宗醜事掩蓋過去。
何善人問:“那麼,那個私娃兒呢?”
“你還不懂得咋個處理私娃兒?哪個還要這個雜種孫子?”
孫大老爺認為何善人對於處理私生子是早有經驗,不消說的。她所以要這麼問,不過是想多要幾個外快,於是,他又補瞭一句:
“一切開銷,來我這裡拿就是瞭。”
事情就這麼說妥瞭,孫大老爺給何善人一疊票子打發她走。
臨出房門又叫住何善人,對她說:“這件事你要漏出去,有你好看的就是瞭。還有,這女子你要看好,不要叫她偷跑瞭,也不要叫她尋死上吊。”
何善人對於這種善事久有經驗,一一點頭答應瞭。
一個黑夜,人不知鬼不曉,孫小芬被送進觀音閣去,鎖在大殿側邊一間堆雜亂東西的小屋裡。這間小屋隻有一個高窗透進空氣和光線來,何善人隻從她素來行方便的後門進出。
孫小芬的親媽也被打發回娘傢去瞭。對外隻說她兩母女都回娘傢去瞭。
鐵柱被蒙在鼓裡。
7
孫小芬知道她是被關在觀音閣裡來瞭,因為何善人她是認得的。何善人除開給她送水送飯,帶她上廁所外,還給她說好說歹,見天在她的耳門子裡嗡嗡地灌:“你自己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敗壞瞭孫傢的門風,孫傢給你掩蓋瞭,你還不願意?”又威脅她:“你要跑出去,醜事就會張揚出去,孫大老爺也顧不得你瞭。看孫傢祠堂裡不把你拿去沉河才怪呢!”這一點孫小芬是早已聽說過的,按照孫傢祠堂定的族規,孫傢的女子要是“偷人”或者守寡的不貞潔,就要捉起來,背上磨墩沉到大河裡去。她現在就落到這種危險的命運中去瞭。
“他們打算把我咋個辦?”她問何善人。
“這個你都不明白?在這裡偷偷生下私娃兒,你偷偷回傢去,還是一個沒出嫁的黃花閨女嘛。”
“那麼娃娃呢?”
“私娃兒,你就不用管瞭。”何善人說得真輕巧。
那怎麼行呢?這是她和鐵柱的骨血,是他們的愛情見證,怎麼能不管!但是該怎麼辦呢?她的心亂極瞭。鐵柱哥啊,你在哪裡?你怎麼不來出個主意喲?
鐵柱在哪裡?孫小芬被悄悄送進觀音閣後的第三天,他就被孫大老爺隨便拈一點過錯,把他開革瞭。鐵柱和長工夥伴們當然知道這是為瞭什麼。他隻好捏著鼻子受瞭。他到遠遠一個長工夥伴那裡寄住,打零工混飯吃。他一心一意要打聽出來,他們把孫小芬到底弄到哪裡去瞭,是死是活,總要有個下落。他到孫小芬的外婆傢裡去問孫桂芬,孫桂芬說她不知道,她也正在著急呢,是不是真的被他們偷偷地沉瞭河瞭?鐵柱跑到大河邊去,望著那滔滔的河水,大河隻顧自己流著,不能告訴他什麼。如果真是沉瞭河,鐵柱是有決心下河下海去尋找她的。
鐵柱一有工夫就回到孫傢大院子去打聽,他的長工夥伴們也幫他打聽。幾個月一晃過去,還是沒有打聽到孫小芬的下落。難道真的被他們悄悄拿去沉河瞭嗎?孫大老爺這種人是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的。
關在觀音閣裡的孫小芬更是著急,時間過得快,幾個月過去,她的肚子更大起來,她已經感受到孩子在跟她開玩笑似的踢蹬瞭。她像一個準備第一次做母親的女人一樣,既懷著興奮,又懷著恐懼,而孫小芬更是有無窮的憂慮。她已經搞清楚孫大老爺準備搞什麼鬼把戲,私生子是沒有權利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下去的。她怎麼能容忍她和鐵柱的真正愛情的結晶被人毀滅呢?啊,不,這是我的孩子!不能!
她一直心神不寧,夜晚常常做夢,一時夢見她才生下來的孩子被何善人捏死瞭,丟進廁所的糞坑裡去瞭,像過去她聽說過觀音閣糞坑裡不止一次發現過私娃子的事一樣。一時她又夢見鐵柱到觀音閣裡來瞭,拉起她跑出觀音閣。唉,她怎麼也跑不動,鐵柱把她背起來飛跑。她的肚子疼得不得瞭,醒過來原來是在做夢。啊,鐵柱,鐵柱,你再不來,這一輩子就要見不著瞭。但是她堅信鐵柱正在找她,他的心比金子還亮呀。
在孫小芬臨產前一個月,鐵柱到底打聽到瞭孫小芬的下落,起初他從長工夥伴們的口中探聽到孫二鱉偶然漏出來的口風。孫小芬並沒有死,被關起來瞭,等到生私娃兒。後來被一個青年長工探聽到瞭,是關在觀音閣何善人那裡。因為有一回何善人到孫大老爺傢背米,她背不動那麼多,就叫一個長工夥伴幫她背一下。這個夥伴背起米口袋,覺得重得很,為什麼何善人背這麼多米去?他就起瞭疑心。等他把米背到觀音閣的後門,何善人就不準他再往裡面走。那青年說:“何善人,我幫你背進去倒在米櫃子裡吧,一個腳手就辦完瞭。”何善人卻堅決不叫他搬進去。他從大殿邊伸頭望一下,看到廂房有一間屋子上瞭鎖,這觀音閣裡一定有名堂。
他回來和幾個長工夥伴一合計,要趕緊告訴鐵柱。鐵柱聽到這個消息,十分興奮,也十分著急,巴不得馬上沖進去,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把孫小芬背起來就跑。不過夥伴們商量一下,這個消息怕不實在,還是先搞確實瞭再說。即或知道孫小芬是被關在那裡面,但是被鎖在屋裡,門也打不開呀。千萬不要打草驚蛇。孫大老爺如果發現瞭,把孫小芬弄到別的地方去藏起來,或者把孫小芬搞死,就不好辦瞭。鐵柱也明白瞭這件事情急不得。但是他算一下時間,小芬的產期快到瞭,叫他又怎麼不著急呢?鐵柱第一步要搞清楚的,到底孫小芬是不是被關在觀音閣裡。他趁擦黑的時候,沒有人看見,偷偷地溜到觀音閣外邊的小樹林裡去。他裝斑鳩的叫聲在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他想孫小芬如果是關在裡面,她一聽就知道是鐵柱來瞭。這聲音過去她在柴山上密林裡等鐵柱,鐵柱就是先在樹林邊裝斑鳩咕咕叫的。
孫小芬在裡面一下就聽出來瞭,“啊,鐵柱哥,是鐵柱哥,你到底來瞭。”她簡直要發瘋瞭。她很想笑,卻偏偏抽抽噎噎地哭瞭起來。眼淚像泉水一般湧瞭出來,“啊,你到底來瞭。”
但是,她怎麼回答鐵柱呢?她不能高聲喊鐵柱的名字呀。她急中生智,到底想出瞭一個辦法。她從床上爬到破桌子上去,她的手勉強夠得著那個高窗。她用她剛才揩眼淚的手帕包上一顆地上的石子,用力從高窗扔瞭出去。手帕可能落在高窗下,那石子卻一定會打到窗外的竹林裡去的。是的,當她把手帕包上石子拋出高窗以後,她聽到石子打進竹林去發出的沙沙的聲音。果然鐵柱的耳朵很尖,他聽到竹林裡有響聲,他跑瞭過去,悄悄穿過竹林,在暗淡的光線下,到底看到一塊白晃晃的東西在墻邊。他輕手輕腳走攏去,一看,是一塊小手帕。撿起來一看,他認得,這肯定是小芬的手帕。他一摸,濕漉漉的。啊,這肯定是小芬的眼淚打濕瞭的。他心疼極瞭,他望一望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高窗。“啊,小芬,你在哪裡。”
鐵柱弄清楚瞭孫小芬果然是關在觀音閣裡。他不敢再停留,又咕咕地裝兩聲斑鳩叫,就跑開瞭。
這晚上孫小芬睡得更不好,痛苦和希望交織在一起。她的肚子已經很大瞭,她一個人要逃走是不可能的瞭。生瞭孩子以後,身體虛弱,更不好走。但是孩子卻是可以抱走的。她很關心孩子的命運,生怕何善人抱去整死瞭。她對她自己能不能逃脫孫大老爺的魔掌,已經無所謂瞭。但是孩子,一定要活出去。
如果她和鐵柱一起帶著孩子跑,很容易被孫大老爺發現,把他們抓回來,他們三個人一個也活不成。還不如讓她留下來。隻要鐵柱能夠抱走孩子,她的死活也不必管瞭。如果請何善人做這麼一件善事,讓鐵柱把孩子悄悄抱走,何善人隻要在廟後壘個泥巴堆,去向孫大老爺報告說,孩子已經死瞭,埋瞭,這樣就遮掩過去瞭。
對瞭,就是這個主意,恐怕這是唯一的辦法瞭。但是,何善人肯做這樣的善事嗎?
8
鐵柱離開觀音閣,去找他的長工夥伴們商量。有一個青年長工說:“索性我們硬打進去,把孫小芬搶出來,鐵柱哥背起她跑掉。”鐵柱很贊成這個主意。可是一位老年長工卻不贊成,他說:
“孫小芬快要生瞭,我們就是打進去,搶瞭出來,鐵柱能夠背起她走好遠呢?何善人去告狀,孫老財派人四處一追,你跑得脫?這方圓幾十裡都是他的天下,腳腳爪爪多的是,給抓回去就沒命瞭。”
這個道理大傢認為也是確實的,但是總要救孫小芬才是呀。
要是能把何善人說動,叫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就好瞭。大傢正說著,一個青年高興地幾乎叫起來,說:“有瞭。何善人耍的男人不止一個,和她最要好的是張傢灣給張傢財主幫長工的張樹本。我跟他熟,我去找他跟何善人通個關節,叫她做事莫要向倒孫老財,把事情做絕瞭,還是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好。”
“好,這個主意行得通,何善人哪裡看得起孫老財這個老東西?無非是想他的錢財。和她真相好的人去說她,一定說得動。”老年長工分析說。
就這麼辦瞭,也隻有這麼辦瞭。那個青年長工去找瞭張樹本,把事情的原委對他說瞭,勸他搭一個幫手。張樹本看在都是長工的份上,對鐵柱又素來佩服,就答應去找何善人說一說。
何善人耍的男人中間她最喜歡的是張樹本,身強力壯,為人本分,她早已打定主意,等孫老財一死,就要把終身托給張樹本。
他們背著孫老財打得火熱。這天張樹本去找瞭何善人,劈頭一句就是:“你是想和我做長夫妻,還是做短夫妻?”
何善人莫名其妙,說:“你說的啥話?”
張樹本說:“你我要做長夫妻,你就莫要死心塌地地向著孫老財。你莫要把我在這一灣的長工夥伴們得罪完瞭。”
何善人還不明白:“你有屁就放,有話就說,賣的啥子關子?我向著孫老財那老不死得幹什麼?我又何曾得罪瞭你的朋友?”
“你幫孫老財把他的女兒孫小芬關起來,不就是得罪瞭鐵柱哥瞭?不是得罪瞭和鐵柱哥相好的這一灣上的長工夥伴?要不是我說話,他們要打進來搶人,看你跑得脫跑不脫。”張樹本警告她。
何善人這才摸清楚瞭來龍去脈,她說:“孫老財為瞭顧名聲,要我守住他的閨女孫小芬,在這裡悄悄生瞭私娃兒就送回去,還他一個黃花閨女。我還不是想多得點錢財。這也是為瞭你我將來過好日子呀。”
“鐵柱哥他們想把孫小芬弄走呢。”
“那怎麼行?我放瞭孫小芬,孫老財找我要人,我怎麼脫得到手?等孫小芬把私娃兒生下來,我把私娃兒埋瞭,送孫小芬回公館裡去,他們要弄她到哪裡,與我不相幹。”何善人說。
“那私娃兒是鐵柱哥的骨血,你還是不要帶這個命債的好。”張樹本勸她。
“他們要私娃兒,等孫小芬生瞭下來,他們來抱去就是瞭。孫老財叫我把私娃兒埋瞭,不許出頭的。我隻要在後門堆個土堆堆,對孫老財說私娃兒已經埋瞭,未必他還去挖出來看。”
事情就這麼商量好瞭。
張樹本當晚留在觀音閣裡過瞭夜。第二天去找鐵柱回話。鐵柱和長工夥伴們一商量,認為叫何善人為難也不好。隻要能先保住娃兒,孫小芬回傢以後調理一下,再帶她逃走,也是一樣。
於是張樹本又去找何善人,約好暗號,等孫小芬生瞭娃兒,鐵柱就去把娃兒抱出來。並且要何善人悄悄告訴孫小芬,鐵柱要來看她。
孫小芬自從鐵柱來觀音閣外邊竹林裡和她通瞭聲息後,過瞭好多天,再也聽不到竹林後邊裝咕咕叫的聲音瞭,她十分不安。鐵柱哥,你怎麼不來呢?隻要你咕咕叫兩聲,我就是看不到你,也高興瞭。你知道我們的娃兒要出世瞭嗎?何善人要把娃兒整死瞭,怎麼辦呢?鐵柱哥,你快來救我們的娃娃呀。
孫小芬幾天來就是這麼的,一會兒張起耳朵聽後面竹林裡的動靜,一會兒又東想西想,十分著急。她把娃娃的一切衣物都準備好瞭。她還準備瞭剪刀,何善人要抱走她的娃娃,她準備和她拼命。
誰知道喜出望外,今天何善人來給她通消息,說她生娃兒的時候,鐵柱要進來看她,要來抱走娃兒。
“真的這樣?”孫小芬簡直不相信這是何善人說的話,難道何善人真的變成善人瞭?
“哪個誆你?哪個忍心把一個活鮮鮮的娃兒整死?”何善人說到這裡,就想起自己過去把私娃兒丟進茅坑,多麼心疼。但是有什麼辦法,一個修行的女人怎麼能養娃娃呢?她多麼渴望著早一點走出觀音閣,和張樹本一塊過日子,生男育女,多麼快活。
“多謝你發的善心。”孫小芬簡直高興得想喊叫起來。隻要娃兒救得住,隻要能夠見鐵柱一面,就是死也沒有什麼可怕的瞭。她又把娃娃的小衣服小包袱拿出來東看西看,一個母親的深情,使她陶醉瞭。
孫小芬幾乎沒有經歷多少痛苦,很順利地生下瞭娃兒。生的是個女娃兒。原來她想,生的要是一個男的,就叫小柱兒,要是一個女的,就叫小盼兒,這是她在盼望鐵柱哥的日子裡生的呀。
現在生下來的是盼兒,她更盼望鐵柱哥早點來。
果然何善人把鐵柱帶進來瞭。鐵柱和孫小芬見瞭面,兩個呆看瞭好一會兒,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兩個什麼話也沒有說,沉浸在意想不到的歡喜裡瞭。剛出生才一天的小傢夥,安靜地睡在孫小芬的身邊。
何善人對鐵柱說:“娃兒你快抱走吧,再哇哇叫,謹防外邊有人聽到瞭。再說我要給大老爺去報信去瞭。”說罷,她走出瞭小房子,讓鐵柱和孫小芬兩個單獨在一起。
“鐵柱哥。”孫小芬的眼淚牽線似的流瞭出來,然而又粲然地笑瞭。
鐵柱躺下去依偎著孫小芬的肩頭,並且用手掀開蓋著娃兒的佈片,看著正熟睡著的小臉蛋,不由自主地想去親一下。
“莫。”孫小芬制止他,“我就怕她醒瞭哇哇叫,叫得我提心吊膽的。你快抱走吧,走得遠遠的。要是給他們追上瞭,你們是活不成的。”
“我們一塊逃走吧。”鐵柱說。
“不,你先把娃兒抱走,找個落腳的地方。我現在跑不動,等我坐滿月,你再悄悄來接我吧。我再也不進那個閻王殿瞭。”
“也隻有這麼辦瞭,我先走,再來接你。”鐵柱同意小芬的打算。
何善人又來瞭,對鐵柱說:“鐵柱,你來幫我在後門地頭邊挖個坑吧,做個假墳。不然我不好交代。這件事辦瞭你就快走,怕孫二鱉來看見瞭。”
“好。”鐵柱跟何善人去瞭。過瞭一陣就回來瞭,對孫小芬說:“假墳做好瞭。我才明白,何善人其實還算是一個好人。”
“誰說不是,她本來也是苦命人,被我那個專門欺負女人的爸爸害瞭的。她的心是向著張樹本的。張樹本常常悄悄到這裡來,我聽得出來,遲早他們也會跑的。”孫小芬把她這一個月觀察到的結論告訴鐵柱。還加瞭一句:“所以我不能現在就從觀音閣跑掉,免得叫她脫不到手。”
天擦黑的時候,孫小芬把娃兒包得好好的,把幹凈尿佈也收拾得整整齊齊。她再三囑咐鐵柱,怎麼帶好小奶娃。她說:“找窮人傢有奶娃的分點奶吃,平常喂她糊米湯。等我跑出來就好辦瞭。”她把娃娃抱在懷裡又喂瞭一陣奶,看瞭又看,竟然無聲地掉下眼淚,滴在娃兒的臉上。她抬頭對鐵柱說:
“我就是擔心你不會帶。能找個窮苦人傢有奶娃的幫忙就好瞭。”她又重復瞭一遍。
“不要擔心,我找得到的。好在不出一個月,我就來接你走瞭。”鐵柱抱起娃兒,忽然又低下頭去,親一下孫小芬的臉,孫小芬猛地把鐵柱的頸項抱住瞭,聽任鐵柱親她。她又拉住奶娃親一親,奶娃吃飽瞭奶,又睡著瞭。
“我的小乖乖,我的小盼兒……哦,我還沒有告訴你,她就叫盼兒。生的時候我盼你來,你走瞭你又盼我去,小東西也盼著她的媽媽。我的小盼兒,叫爸爸快來接媽媽喲。”她又親瞭一下小盼兒的小臉蛋。
鐵柱趁天黑,抱起盼兒,從後門出去瞭。
9
何善人到孫公館去告訴孫大老爺,孫小芬生瞭。孫大老爺問:“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娃兒呢?”
何善人繪影繪聲地描述:“一下地我就把她在腳盆裡悶死瞭。在後門挖個坑坑埋瞭。”
“好,好。”孫大老爺從來沒有懷疑何善人的忠實。
“啥時候把孫小芬送回來?”何善人問。
“慢點。”孫大老爺說,“回來坐月不好,人多眼雜。還是在你那裡坐滿月再回來,你給她燉雞和蹄髈,叫她快點養好。”
孫大老爺叫孫二鱉幫何善人帶點吃的東西回觀音閣。孫二鱉果然看到後門外地裡有個新壘的小土堆子。他進去也果然看到孫小芬在小屋裡哭得很傷心的樣子。他回去向孫大老爺報告瞭,孫大老爺聽瞭很滿意。
何善人把雞燉好,端給孫小芬吃,並且告訴她,要她在觀音閣坐滿月,身體養好瞭再回去。孫小芬聽瞭也很高興,滿瞭月,從這裡逃走,更方便一些。
過瞭半個月,孫小芬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完全可以走動瞭,走遠路也不怕瞭。但是鐵柱沒有來,她日夜在盼著,數著日子,這半個月比幾個月還長呀。
又過瞭幾天,有一天天擦黑的時候,孫二鱉來瞭,告訴孫小芬:“大老爺叫你還是回公館去將息,那裡方便些,我是專門來接你的。”
“也好。我回去再跑走,免得連累何善人。”孫小芬心裡想著,把東西收拾一下,就告辭瞭何善人,隨孫二鱉上路瞭。
孫小芬悄悄回到公館,到瞭上房。奇怪,孫大老爺反倒對她好瞭,心平氣和地問她的身子養好瞭沒有,然後對她說:
“小芬,過去的事,都不要提瞭,都是鐵柱使的壞。不管怎樣,你總是孫傢的黃花閨女,要顧孫傢的面子,現在就當沒有那回事一樣。”
孫小芬聽來,覺得她的爸爸還有點通人性的樣子,但是想軟化她不愛鐵柱,是根本辦不到的。好在過幾天鐵柱一來,便遠走高飛瞭。現在用不著和他去爭。
孫大老爺看到孫小芬不作聲,很聽話的樣子,便進一步說出他的打算來:“小芬,我是為瞭你好,叫你一輩子過好日子,有依有靠,我把你說給黑桃嶺羅傢灣的羅大少爺瞭。他是羅傢的獨根苗,是那一方的大財主。傢有幾百上千擔良田美土,住的高房大瓦屋。你去一輩子享不盡的福……”
“啊?”孫小芬幾乎驚叫起來。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的爸爸使出這麼一個壞主意,要把她嫁到遠遠的山裡頭去。
是的,孫大老爺早已在打她的算盤瞭,他想鐵柱雖說已經攆走瞭,但是不把孫小芬快點嫁出去,嫁得遠遠的,總不放心。他本想要孫小芬把懷的娃娃打掉,就把她嫁出去的。後來因為月份大瞭,打不得瞭,才把她弄到觀音閣去關起來,等她生下私娃娃,再弄回來,嫁出去。他悄悄托人四處打聽,別人來說合黑桃嶺羅傢灣的羅大少爺。他知道那個少爺是個鴉片煙鬼,而且是因為大房不生,想討個二房。但是孫大老爺也顧不得這些瞭。孫小芬是他的偏房女兒,從來沒有把她當小姐待,現在又出瞭這樁醜事,在這灣灣裡遲早要漏出去。二房就二房,早點送出去,生米煮成熟飯,也就算瞭。這個主意除開他的大老婆和替他跑腿的孫二鱉,他對哪個也沒有說。他叫孫二鱉去和羅傢說好瞭,隻等孫小芬一回來,馬上弄一乘小轎抬進山去,就瞭事瞭。
孫小芬一聽,真像五雷轟頂,她和鐵柱商量好的將來的美滿生活,都要成為泡影瞭,這怎麼成?她不能不抗爭瞭,她說:
“我不嫁!我生是鐵柱傢的人,死是鐵柱傢的鬼!”
“胡說!”爸爸生氣瞭,“不知羞恥的傢夥。我給你遮蓋瞭,你還想去露醜。自古以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由你做得主?”
“我生也罷,死也罷,隻嫁鐵柱!”她堅持說。
“哼,鐵柱,我還沒來得及跟他算這筆賬呢。他要回來,我先打斷他的腿,再送衙門。”
“我不幹,我不幹!”孫小芬哭瞭起來。
母老虎忽然從內屋沖瞭出來,舉手想打,被孫大老爺制止瞭。她氣咻咻地罵孫小芬:“你還給我號喪!你這個不知羞恥的爛貨,能給你找到一個人傢,嫁得出去,算是你的好運氣瞭,你還不幹哩。”
就這麼在上屋吵瞭一陣。孫小芬忽然想起來,我現在和他們吵什麼呢?反正我是要跟鐵柱逃走的,隻要鐵柱悄悄來瞭,通瞭風,我就溜出去瞭。我真傻呀。於是孫小芬慢慢把口氣放平和一些瞭,隻說她的身體還沒養好,等滿瞭月再說吧。
“好吧,滿月再說也好。”孫大老爺答應瞭。
孫小芬滿以為這麼穩住,免得他們起疑心,鐵柱來瞭走不脫。她以為她已經把老傢夥和惡婆娘麻住瞭,其實她哪裡知道老傢夥答應等滿瞭月再說,正是為瞭反過來麻痹孫小芬的。
等孫小芬回到為她安頓好的小房裡去,孫大老爺就叫他的老婆親自嚴密看守好,還馬上叫孫二鱉安頓好一乘小轎。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他就叫孫小芬起來,好說歹說,把她拉出後門,按進小轎,關瞭起來,叫孫二鱉押住,抬起上山去瞭。這一路都是荒山荒野,孫小芬在轎子裡又哭又鬧,又扳又跳,也沒有人聽到。
就這麼一直抬到黑桃嶺羅傢灣羅傢大院子。
那個時候的風俗,大凡接偏房都是這樣,並不像正房太太,明媒正娶,要吹吹打打,大辦喜事。娶偏房的規矩是偷偷地用一乘小轎抬瞭進來,和男人過瞭夜,就算完事。孫小芬也是照那裡的規矩抬進羅傢大院的。孫小芬又哭又鬧,誰管她呢?有幾個婆娘來守著,好說歹說,把她拖進新房,叫羅大少爺進去估倒成親,隻要過瞭這頭一夜,便一切都服帖瞭,成為羅傢的人,要打要殺,也由羅傢辦瞭。你就是兇猛的獅子,關進那野蠻的世俗的籠子裡去,慢慢地把你的靈光退瞭,不馴服也隻能忍氣吞聲瞭。
孫小芬正是這樣,她在羅傢的第一晚上,曾經極力反抗,還是沒有逃脫命運的安排,被一個陌生男人估倒按住,成瞭親。從此她成瞭羅傢傳宗接代的生孩子的機器,而且她無法反抗自然的規律,又懷瞭孕瞭。
孫小芬想死,卻沒有勇氣,她總想著鐵柱有一天要來找到她,把她從這個火坑裡救出去,遠走高飛。她不相信鐵柱會把她拋下。啊,鐵柱哥,你在哪裡?她每天都在樓上的窗口向遠遠的山口外凝望。眼見那樓下後花園裡的花開瞭又謝,幹樹枝已經抽芽展葉,成為濃陰瞭,還是沒有鐵柱的消息。
孫小芬的肚子大瞭起來。因為在她的肚子裡寄托著羅傢的後代香火,寄托著幾百上千擔田地這份財產的繼承人,她的地位突然上升瞭,受到羅傢這個鴉片煙鬼的像對神靈一般的供奉,受到一傢上下的尊敬,侍奉得無微不至。她的肚子按生理的規律膨脹起來,臨產期快到瞭。
然而她還盼望著鐵柱,想念著盼兒,直到她生下一個男娃兒,她在羅傢已經真正成為一代權力的護衛神,還是盼望著鐵柱,想念著盼兒。鐵柱,盼兒,你們在哪裡?
難道鐵柱真是這麼寡情絕義嗎?當然不是。他抱著盼兒逃到幾十裡外的山外去。他把盼兒暫時寄托在一個窮苦老婆婆那裡,就在那一帶的地主傢裡打零工。他念念不忘孫小芬,他估計孫小芬坐滿月瞭,抽空偷偷跑回去,找到瞭他的老夥伴們。誰知像一聲霹靂落到他的頭上,夥伴們告訴他,孫小芬被孫大老爺估倒按進一乘小轎,偷偷地嫁到遠遠的地方去瞭。
“在啥子地方?”鐵柱著急地問。
“不知道。隻聽說很遠很遠,也不曉得嫁到什麼人傢裡去瞭。”
夥伴們的回答,不得要領,但是鐵柱堅信,孫小芬不會忘情的,他要找到她,哪怕被送到天涯海角去瞭,也要找到她。他隻好回到盼兒那兒去,繼續打零工,慢慢打聽。他憑著身強力壯,什麼農活都拿得起來,又會鋪排活路,不久就從一個打零工的幫工匠,被一傢地主雇做長工,並且又當瞭領班。他把盼兒寄在一個窮苦人傢代養,一有空就去看盼兒。想從盼兒的眼睛、眉毛、鼻子,特別是小臉蛋上的兩個小酒窩裡重見孫小芬的豐采。
他隻能在有空的時候,跑幾十裡回到孫大老爺傢的長工夥伴們那裡去打聽。
秋收完瞭,農活不太緊,他又得空回到孫大老爺那裡的長工夥伴們那裡去。這一次他承受瞭他一生中最沉重的打擊,夥伴們告訴他,孫大老爺傢裡人傳出話來,孫小芬嫁到山裡去後,不安分,遭瞭毒打,她想不開,跑出來跳水自殺瞭。連屍首也沒有撈到。孫傢用孫小芬過去穿過的衣服和物件,給她起瞭一個假墳,叫她的靈魂有個落腳處。
鐵柱萬沒有想到孫小芬落到這樣一個悲慘命運中去。他神情恍惚得到夥伴們指給他的孫小芬的假墳那裡去,發瘋似的趴在已經長出茅草的墳頭上痛哭:“啊,小芬,小芬,你咋個不等我來就尋瞭短見?”
夥伴們怎麼勸他,他也不走,他一直在那裡哭到天黑,才被夥伴們拉瞭回去。第二天,他隻好趕回他的新地方,去看盼兒,千萬不能叫盼兒有個三長兩短呀。他在回去的路上,走過大河,他估量這河的上遊一定是從遠遠的山裡流出來的,也就是說,這條河流才是孫小芬真正的墳墓。他站在河邊,望著那滾滾而來的江水,他似乎看到孫小芬正在那滔滔的江水裡掙紮著流瞭下來,他幾乎要撲到江水裡去。但是那隻是幻覺。他不能跟著孫小芬去死,因為孫小芬的骨血小盼兒還活著呢。他要趕回去看他的小盼兒。這算是他唯一的安慰瞭。
10
十幾年的歲月流逝過去瞭。但是山裡的時間好像被凝固起來似的。一切都是老樣子,那一帶還是孫大老爺的天下,老百姓還是照老樣子在重軛下過著苦日子,照樣地上糧納稅,出公差,當壯丁。有一點變化的是觀音閣的何善人已經成為隔日黃花。俗話說,人老珠黃不值錢,孫大老爺早已不去瞭。這卻更好,何善人和長工張樹本倒做成瞭真夫妻,而且公然在觀音閣裡生男育女瞭。
在鐵柱看來,最大的變化,恐怕是他的盼兒瞭。鐵柱靠自己的勞力苦掙,總算搭起一間草房,可以遮風避雨瞭。他費盡千辛萬苦,也總算把小盼兒拉扯大,長成十幾歲的小姑娘,已經可以幫助爸爸料理點傢務事瞭。
在這十幾年中,也曾有好心的夥伴,想給鐵柱介紹一個女人,替他操持傢務,照顧小盼兒。他卻生死不幹。他甚至於感到憤怒,好像這是給孫小芬的純潔愛情之花潑上臟水一樣。他連轉一轉要接一個女人進屋的念頭,也覺得對不起孫小芬,是莫大的羞恥。他唯一用以凈化自己靈魂的辦法,就是回去抱起小盼兒,親她的小臉蛋,像發誓一樣地自言自語:“不,我的盼盼兒,我們哪個都不要,就是我們父女兩個,命根連到命根,一輩子……”
現在小盼兒已經長成十幾歲瞭,那模樣出落得十分標致,就像回轉去十幾年前的孫小芬一般無二。他哪裡容得另一個陌生女人到這個茅草屋裡來呢?他盤算著是再過幾年,他親自在那些長工班子裡,三挑四撿,物色一個好的青年小夥子,招進門來,跟盼兒做成夫妻,恩恩愛愛地過一輩子的太平日子。讓他晚年抱個孫孫耍,那就好瞭。
但是鐵柱並不是他的命運的主人,他自己的事情,偏偏不照他自己想象的那麼發展,太平日子沒有到來,卻給他帶來瞭一輩子的災難生活。
在這山區地帶,大小惡霸獨占一方,建立起一個一個的小小獨立王國。在這些獨立王國裡,老百姓的生殺予奪大權都操在這些獨立王國的暴君手裡。正像這些暴君自己宣稱的:“這山是我的山,水是我的水,地是我的地,人是我的人,路是我的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河裡遊的,能張嘴巴的都是我的。”因此,山上打的野物,河裡撈的魚蝦,樹上結的新鮮果子,地裡長的時鮮瓜菜,都要先送給他們嘗新。以至於在他的王國裡生長的標致姑娘,雖然早已廢除瞭“初夜權”這種奴隸社會的野蠻法律,可是惡霸和他們的少爺們卻擁有霸占她們的優先權。明媒正娶,做姨太太,是合理合法的;暗地裡闖到女人傢裡去偷雞摸狗,是半合法的。至於估逼估奸,也是他們的傢常便飯。窮苦人傢有長得標致的女兒的,總是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災星闖到傢裡來。
鐵柱的小盼兒雖然才十幾歲,卻長得很出色瞭。正如大傢說的,長得紅艷艷的,白生生的,水靈靈的,泡酥酥的。小盼越是長得標致,越是成為鐵柱的老大一塊心病,就像一個秤砣掛在他的心上。他思想早一點看中一個長工後生,趕快過門成親,以免招惹是非。但小盼兒還小,不到時候。平時他不準小盼兒出去拋頭露面,隻在傢裡做些傢務活路。
可是這怎麼能擋得住本鄉本土那些浮浪子弟的窺察,怎麼能不傳進本鄉大惡霸張傢裡那個外號叫“騷棒”的三少爺的耳朵裡去,怎麼能逃過他那饞貓一樣的眼睛?沒有過多久,“騷棒”就派管事的來找鐵柱。
鐵柱眼見災星進屋,不會有好事情,冷冷地打瞭一個招呼:
“張管事,請坐。”
“鐵柱,我給你道喜來瞭。”張管事坐下,拿出紙煙來招待鐵柱。鐵柱拿出自己的短煙桿來,沒有接紙煙,也沒有搭腔。
張管事誇瞭張傢在本鄉的富實和勢力,又誇瞭三少爺的一表人才,於是提出要明媒正娶接小盼進屋的事。“這可是你們的天大喜事,真叫十年難逢金滿鬥。過門以後,吃不盡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綾羅綢緞,將來早生貴子,還要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哩。”張管事以為加上這一段話作結尾,什麼木腦殼也是敲得響的,哪怕你是頑石,也會點頭的吧。
但是出乎張管事的意料,對鐵柱說話竟像對一根搟面杖吹氣——一竅不通。鐵柱不僅沒有像張管事預料的那樣,感激涕零地立馬答應,反而冷冰冰地說瞭一句:“我的小盼兒沒有那份福氣。”並且站起來,準備送客的樣子。
“嗐,你的腦殼莫非是榆木疙瘩做的?這麼不通人情,人傢是磕頭都請不到我來上門呢!”張管事說。
“那就請去找別人傢吧,我的小盼兒年歲小,不合適。”鐵柱還是那麼冷冰冰的。
“年歲小,不要緊,先訂下瞭,等幾年長大瞭再過門就是。”
“不敢高攀。”鐵柱還是那一句話。
張管事看到鐵柱死咬住這句話不放,有些生氣瞭,臉上變瞭顏色,說:“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喲。我把話說在前頭。”他站起來走出門口,回頭又說:“我過幾天來聽你的回信。”便徑自走瞭。
小盼兒在後面灶屋裡聽得一清二楚,等張管事一走,她就走出來撲在鐵柱的懷裡,早已是淚流滿面瞭,她哭著說:“爸爸,爸爸我哪裡都不去,就跟你一輩子。不要打發我出去吧。”
鐵柱看到小盼兒傷心的樣子,就像針紮在心上一樣。小盼兒就是孫小芬的化身,這是他的良心和希望,是他的命根子。小盼兒的哭聲就像他的靈魂在呼喊。他抱住小盼兒的頭,用手把她臉上的淚水擦瞭,對她說:
“小盼兒,我的盼盼,爸爸咋個會把你送進火坑裡去呢?”
話雖然是這麼說,他心裡卻像打鼓一般。他是知道張傢在本鄉的勢力和手段的。文娶不行,就要武搶,這種事在張傢,從那個老“騷棒”開頭到下面幾個小“騷棒”,發生的也不止一起兩起瞭。
鐵柱一想起來,心煩意亂,就把他的破二胡找出來,胡亂地拉,拉得他傷心地掉瞭淚,小盼兒也陪著哭瞭起來。唉,天下道路萬千條,就是沒有窮人走的路啊!
和鐵柱一起受苦的幾個長工夥伴,白天聽說這件事,晚上都到鐵柱的茅屋裡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開瞭。眼見禍事就要落下來,卻誰也拿不出一個主意來。還是一個老長工勸他:
“看起來,你想在這裡安個窩兒是安不下去的瞭,不如及早帶著盼兒跑出去,不然你是逃不出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閻王手掌心的。”
“如今兵荒馬亂,活路也不好找,出去也是艱險路一條。”另一個長工為他擔心。
“再艱險也比落進他們的磨子裡受夾磨的好。”老長工說。
“我還是出去跑灘的好,哪怕落到討口子的下場,也自在得多。”鐵柱下瞭決心。
11
一個月夜裡,鐵柱把他的全部傢當收拾起來,還不夠一挑。他隻隨身帶瞭一把鐮刀。現在是快割谷子的時候瞭,那些隨割谷子時令的先後,由南闖北幫人傢割谷子的打短工的隊伍就要出發瞭。鐵柱沒有別的出路,隻有去趕上打短工割谷子的隊伍,混過這一秋再說。他臨走還沒有忘記帶上他的那把破二胡。過去的許多日月,從這把破二胡的琴弦上流出來的低沉和悲愴的樂聲,正是他的心靈的聲音,他可以從那琴弦上找到一點安慰,所以他舍不得丟掉。他從前在孫大老爺傢裡,用二胡的歡快的音符贏得瞭孫小芬的歡心,後來孫小芬被關在觀音閣裡,又靠他的二胡和孫小芬通瞭消息,其後孫小芬被遠遠嫁走,投水自殺後,他又靠這把二胡來排遣胸中的積怨和哀傷。現在又靠這把二胡來敘說他的流浪生活的苦況瞭。他的這一點拉二胡的本事是靠他腦子靈透,向一個算命的瞎子瞟學來的,他不是一個音樂傢,根本不懂得作曲子。他隻是順著他的情緒的起伏波動,隨意拉的。可是那種真情實感,不僅使他自己不覺掉下淚來,連和他一塊勞動的長工們,聽他拉起二胡來,也感到很大的安慰。因為從他的二胡中,訴說出他們的痛苦和希望。長工們常常三個五個到他的茅屋裡來。也用不著點燈,坐在茅屋外邊的石頭上,一面吧著旱煙,一面聽鐵柱拉二胡。一直要拉到深夜,鐵柱拉得倦瞭,大傢也不用說一句話,也沒有人嘆一口氣,各自熄滅瞭旱煙袋上的煙火,回傢睡覺去瞭。現在鐵柱要逃難去,臨走的夜晚,他用不著去請,就來瞭七八個長工夥伴。大傢坐在那裡,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隻是要求鐵柱再拉拉二胡。鐵柱要和夥伴們告別瞭,也很想拉一拉。他從他過年耍龍燈、獅子的歡樂調子,拉到他和孫小芬的不幸的愛情,一直拉到他流浪的苦情。長工們都沉默瞭,連旱煙袋上的火光也看不到瞭。最後大傢也沒有說一句告別的話,站起來各自走瞭。
現在鐵柱把東西收拾好,馬上要走瞭,他除開掙飯吃要用的工具鐮刀外,就是帶著這把二胡。趁天色未明,他挑起擔子,牽著小盼兒上路去瞭。
他不知道往哪裡走,反正要逃出張“騷棒”的霸道外邊去。他想往南走,現在是快割谷子的時候瞭,到南邊去找活路也許好找一點。於是他向南邊無目的地走去瞭。
果然,走瞭兩天後,地勢越來越平坦,稻田越來越多,稻田裡的谷子黃燦燦的一片連一片,迎風搖擺。有的田塊已經開鐮瞭。
這是一個求吃的好地方。他知道這一帶的風俗就是這樣的。地主老財們總不想多請長工多花錢,總喜歡在農忙的時候請臨時短工。這樣,沒有固定活路,也沒有固定老板,可供雇傭的流浪漢到處都是。特別是秋天割谷子的時節,賣零工的漢子成群成夥,從南到北,一路割上去,雖說汗水流瞭一路,卻也可以吃幾頓飽飯,還可以喝酒吃肉,還可以結交一些窮漢朋友。
鐵柱走到一處正在開鐮割谷的田邊,開口問瞭:“請問這位割谷子的大哥,你們這裡還缺短工嗎?”
那個埋頭割谷的青年抬起頭來,看到鐵柱,並不感到奇怪,隻是奇怪地望著鐵柱挑瞭一副擔子,擔子上還掛得有一把二胡,更特別的是他還帶著一個女娃兒。這和他們一般賣零工的大不一樣。他們出來賣零工,除開一把鐮刀和一個裝有兩三件換洗衣服的小包袱外,就隻剩下兩隻勞動的手和一張吃飯的嘴瞭。為什麼這個打短工的挑著傢當、帶著娃兒出來呢?
一個像長工領班的漢子走瞭過來,問瞭一下情況,知道鐵柱是從北邊逃荒到這邊來的,這樣的事多得很。他對鐵柱說:“你等到起,我去問一下老板。”
長工領班到附近一個村子裡去瞭不多一會兒,和他一塊走回來的看起來是一個管傢模樣的人。那個人走攏來,一看鐵柱,虎頭虎腦的,像一座鐵塔似的站在面前,馬上就滿意地答應雇他當短工割谷子。並且在長工領班的要求下,答應鐵柱不和別的打短工的幫工匠住在一起,把他和他的女娃兒安頓在一間堆灰的土屋角落裡。
鐵柱沒有想到這麼順利地找到瞭活路。他下田割谷子麻利得很,以至於別的打短工的夥計不得不提醒他:“老哥,幹得合適一點喲。”鐵柱馬上放松一些,和其他的短工保持在一條線上。小盼兒沒有什麼活路,就在割過的田裡拾谷穗,半天也可以搓出半碗一碗谷子來。
早秋燠熱得很,隻有低矮天窗的灰屋更是悶熱。他拖一床舊席子出來在曬壩邊和短工夥伴們在一起乘涼。隨便擺談起來,天南地北,千奇百怪,無拘無束。有一個小青年問鐵柱:
“鐵柱哥,我看你帶得有一把二胡,你會拉嗎?”
“我沒有好好學過,隻是隨便拉的。”鐵柱回答。
另外一個年歲大一點的短工突然問鐵柱一句話:“你帶的是你的女娃兒吧,她的媽媽呢?”
這一句話像一把刀子插進鐵柱的心裡去。但是他卻並不感到痛苦似的,他的心早已麻木瞭。他連氣也沒有嘆,隻是沉默著低下頭來。
這些幫工匠一年到頭四處流浪,誰沒有一筆苦情賬。看到鐵柱把頭低下去,不做一聲,便知道不應該去戳鐵柱的痛處。誰也沒有再追問他。可是沉默,對鐵柱來說卻是更難堪的懲罰啊。
鐵柱忽然站起來,走進灰屋去,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那把二胡。他似乎不理會大傢,徑直走到曬壩外的竹林邊,在一個池塘邊的石頭上孤獨地坐下來。過瞭不多一會兒,琴聲就從那池塘邊傳瞭過來,那麼輕,那麼細,卻很悠揚,池塘的蛙聲都忽然停下來瞭。這些坐在草席上的粗漢們當然不是音樂欣賞傢,可是誰也沒有說一句話來打斷琴聲,大傢用心地聽著,不知不覺都為這如泣如訴的二胡聲吸引住瞭。是痛苦的,卻又感到一種慰藉,深怕鐵柱不拉下去。
夜深瞭。那淒婉的聲音不斷從鐵柱的二胡琴弦上流瞭出來,在那夜空裡盤旋,飛向黑暗的遠方。池塘裡的青蛙,似乎不想擾亂這些苦人們正在享受的哀樂,也停止瞭哇啦;竹林裡微風吹過,簌簌作響,如泣如訴,像是在給二胡伴奏。鐵柱忽然把二胡拉得飛快,高亢激越的聲音,傳入夜空,倒好像有千軍萬馬殺奔過來,那麼暴烈、憤激。這是刀和槍在搏擊,這是血與火在飛濺,這是生與死在決鬥,這是命運的吶喊,這是復仇的號召,這是巨雷在滾動,這是閃電在飛刺……忽然,嘎的一下,悄然無聲,像拉斷瞭琴弦一般。長工們聽瞭,像是突然把自己的感情的閘門關住瞭,更是難過。但是誰也沒有說什麼,誰也沒有要求鐵柱再拉下去,就是這樣最好,讓痛苦關在心底,明天晚上再讓鐵柱的琴聲把自己的感情的閘門拉開,緩緩地流出來。這是痛苦嗎?不,這是一種難得的安慰,一種苦中帶甜的享受。
“鐵柱哥,聽你拉二胡,知道你有一本說不完的苦情賬,何不說出來,讓我們替你分擔呢?”一個青年長工向鐵柱提出要求。
“是呀,你擺一擺吧。”別的長工也提出同樣的要求。他們誰沒有自己的一本苦情賬呢?可是說不出,也許聽瞭鐵柱的訴苦,能夠從自己的感情的共鳴中得到一點安慰吧。
長工夥伴們的要求像一顆火星落進鐵柱的心裡去,突然燃燒起來瞭。他感到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把他和孫小芬的甜蜜然而夭折瞭的愛情告訴長工同伴們,從他們那裡得到一點安慰。
可是從哪裡說起呢?他怎麼能夠把他的二胡丟在一邊呢?怎麼能離開和他一同度過歡樂和憂愁日月、並且能夠替他傾訴這種歡樂和憂愁的這把二胡呢?離開他的二胡,他似乎什麼也擺不出來瞭。
他忽然想起,他在孫大老爺傢當放牛娃兒的時候,碰到兩個老長工師傅,一個叫石貴,一個叫牛囡,他們曾經在田間勞動的時候,用自己的歌喉唱著自己編的山歌,傾吐窮人的心酸。那聲音是那樣的催人落淚卻又叫人心裡舒坦。他還想起,他的另一個叫王萬山的長工師傅,這是他的文化老師,教會他念唱本,並且教會他唱出這些唱本的本事。他自己在過年過節玩獅子、龍燈的時候,也編過一些順口溜,並且唱出這些順口溜來。現在大傢要他擺他和孫小芬的苦情,何不自己合著自己二胡的弦索,編一些唱詞,邊拉邊唱呢。
就這麼辦。於是他利用割谷子的時候,邊割邊想,編出唱詞,晚上就和割谷子的長工們,在地壩邊、竹林背後的小塘邊坐下來,調好他的琴弦,一邊拉一邊唱瞭起來。他的感情像是突然找到瞭一個開放的口子,順著二胡曲調從弦索上流瞭出來。他感到痛快,長工們聽起來也感到親切,他唱的那些苦情不也正是自己的遭遇嗎?
從此以後,鐵柱成為這群割谷子的流浪漢的中心人物,幾乎每天晚上,都不約而同地準時到瞭鐵柱的茅屋裡來,或者一同到池塘邊去,聽鐵柱又拉又唱。後來他們割完這一片谷子,要流浪到北邊去割另一片晚一點收割的谷子瞭。大傢都裹成一團,不願意散開,都想跟著鐵柱走,走到哪裡,聽鐵柱唱到哪裡。
小盼兒跟著鐵柱流浪,也和一塊割谷子的長工伯伯、叔叔們一起,享受她的唯一的親人鐵柱爸爸的演唱和二胡獨奏。她還不懂事,對於人世的辛酸知道得不多。但是從她的爸爸的唱詞和叔叔伯伯們的插話裡,她知道在世界上有這麼一對深深互相愛著的人,曾經扮演過一場多麼悲慘的愛情悲劇。她知道這出悲劇中的女主角已經屈死在山中的小河裡,男主角帶著唯一的女兒芳芳流浪出去瞭。她竟沒有想到這個女兒便是她自己,因為誰都叫她做盼盼嘛。她也為芳芳的下落擔心,禁不住有一天夜晚,她問她的爸爸:
“芳芳和她的爸爸後來到哪裡去瞭?我們能找到他們嗎?”
叔叔伯伯們不禁笑瞭起來,爸爸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反倒皺瞭一下眉頭。可是,他又馬上摟住盼盼,和顏悅色地誆盼盼:
“找得到的,你將來會找到他們的。”
盼盼沒有興趣向自己的爸爸學習拉二胡,卻對爸爸的演唱發生瞭濃厚的興趣。她開始學習歌唱,和著爸爸的二胡旋律。由於她已經很熟悉這個故事,又十分感動,很快就學會演唱,並且演唱得很有韻味。她的歌聲比爸爸那多少帶著沙啞味的歌聲清麗得多瞭,雖然沒有爸爸唱得那麼真切,在哀傷中夾著憤慨。
一個好心的叔叔,有一回去縣城,竟然買瞭一個小鼓,還配上牙板和簽子回來,讓盼兒邊唱邊打著小鼓,鏗鏗鏘鏘很有節奏,敲打在點子上。這樣一來,突然給鐵柱的二胡增加瞭色彩。
盼兒演唱也更是抑揚頓挫、舒緩有致瞭。怪不得有的叔叔說:
“要是有一身好衣服把盼兒打扮起來,把頭發梳好,搽上胭脂水粉,再把小鼓配上架子,用紅綢系著牙板,在鐵柱這把很有味道的二胡的伴奏下,叫她演唱起來,真比城裡戲臺上唱清音的姑娘還強得多哩。”
12
當時大傢這麼說著好耍,誰知後來盼兒真就這麼辦瞭。這也是生活所迫,或者說命裡註定的吧。
鐵柱一夥打零工的長工,割完瞭谷子,秋風漸起,田裡的活路越來越少,就像往年一樣散瞭夥瞭。有的進城去“打野力”、抬轎子、挑水或者幹別的打雜活路,有的下河去拉纖,走碼頭去瞭。
唯獨鐵柱帶著個女娃兒,沒有辦法。去當長工,地主老爺倒是看得起鐵柱那一身氣力和手藝,卻不喜歡他多帶瞭一張吃飯的嘴。
要去做點小買賣吧,他卻沒有本錢。搞來搞去,鐵柱除開他的那把二胡和盼兒的那副歌喉,什麼本錢也沒有瞭。鐵柱和盼兒既然不願意落入沿門打蓮花落的乞討行列,討殘湯冷飯過日子,就隻有走進沿途賣藝的行列,憑自己的二胡和盼兒的演唱過日子。
這種日子當然比打蓮花落的乞丐過的日子稍好一點。
鄉下的五大三粗的成年漢子,能跳會蹦的青年小夥子,還有大姑娘、大嫂子、老大娘、老太婆,除開逢年過節,看玩獅子、龍燈和花燈彩船,聽打川戲圍鼓,或者有幸去遠地趕廟會看熱鬧,平常是說不上什麼文化娛樂的。隻有燒香叩頭,求神拜佛,看端公跳神驅鬼,算作一種文化活動。年輕的小夥子有時碰上運氣,可以跑十裡八裡山路,到鄉場上去看耍猴戲的。這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半死不活的老頭,牽一隻也是餓得沒精打采的猴子和一隻餓得精瘦的老狗,他給猴子穿上紅背心,讓它提個小鑼,騎在狗背上當當敲著跑圓場,或者翻幾個跟頭,跳個“加官”,便向還沒有來得及走散的觀眾乞討幾個小錢罷瞭。在鄉下能夠引起老太婆、老大娘和大嫂、大姐興趣的是來瞭說“聖諭”的,講“善書”的。那種老頭,大概和三傢村的冬烘先生差不多的打扮,衣服雖說早已褪色,卻還洗補得很幹凈,穿得很周正,以表示他們的地位要比那些打蓮花落的、耍猴戲的,甚至於比那些賣唱的,都要高尚一些。他的脅孔下夾瞭一個印花佈包袱,打開來是幾本線裝書,據說這是經過皇帝禦覽、經過批準瞭的“善書”。他在隨便一個什麼院子裡,搭上一張高桌子,安好高凳子。大人、小孩仍舊坐在自己搬來的小凳子上,圍坐在一周圍,好奇地看著這位皇帝派出來的鄉村巡回宣傳大使,看他畢恭畢敬地向供在高桌中央的皇帝萬歲牌作揖叩頭,然後登臺講皇帝的“聖諭”。翻來覆去,總不外講那些對皇帝不忠、對父母不孝、對丈夫守節不貞,到頭來受到報應的故事。就是這些也頗能贏得婦女們和老大爺們的嘆息和眼淚。這在山村裡,便算是相當高級的文化享受瞭。
鐵柱再也沒有別的活路,隻好去賣唱求吃瞭。他真的去扯瞭幾尺細花洋佈,縫件短上衣把盼兒打扮起來,買一根紅頭繩把大辮子紮起來。雖說沒有錢去買點胭脂水粉,盼兒把臉盤洗得幹凈,用打濕瞭的紅紙在臉蛋上拍一拍,也顯得白中透紅,勝過胭脂水粉。加上那水汪汪的眼睛顧盼自如,那水靈靈的樣兒,比那些塗脂抹粉的還強十倍。鐵柱不管自己的穿著打扮,也要把盼兒的黑漆牙板吊上紅綠綢帶子,給小鼓配上竹架子。他們也用不著排練,就按他們過去在長工叔叔伯伯面前演唱慣瞭的故事,遊村串院,演唱起來。
起初,鐵柱還不敢去鄉場上或大莊院裡去演唱,隻在那些不大的山村小院裡演唱。他想,隻要比討口子的身份高一點就滿意瞭。那些討口子站在別人傢的大門口,一面用打狗棍防著狺狺狂叫的狗,一面打起快板來,數“蓮花落”。完瞭大概能夠得到主人傢賞一碗殘羹冷飯,倒進破籃子破碗裡,拿到村頭屋角去吃,這還常常不免受到小孩子們的奚落和看傢狗的侵犯,也真夠傷心的瞭。鐵柱想,去打蓮花落求吃,他倒沒有什麼,可是怎麼能叫盼兒落到這樣的境地裡去呢?現在他和盼兒兩個是賣唱的,能夠被人歡迎走進大門,在院子裡端一條凳子請他們坐上,讓他們從容地演唱。演唱完瞭能夠得到大傢湊的幾個飯錢,或者被請進屋裡,平起平坐,讓他父女倆吃碗淡飯,喝碗清茶。人格受到尊重,這比討口子好得多瞭。
出乎鐵柱的意想之外的是,他們的演唱竟然特別地受到歡迎,轟動瞭山村,都以為他們是從大碼頭下鄉來賣唱的藝人。你看盼兒長得那麼標致,舉止那麼落落大方,演唱得那麼蕩氣回腸。鐵柱拉的二胡又是那麼打動人心,在鄉下哪裡見過?何況他們演唱的那段故事,又是那麼的引人入勝,婉轉有致。這樣的故事不要說那些當長工的、當丫頭的聽瞭要落淚,就是大娘、大嫂、大姑娘以至青年小夥子們聽瞭,何嘗能夠平靜?
就這樣,鐵柱帶著盼盼,從這一個山村演唱到那一個山村,從山花怒放的春天演唱到大雪紛飛的冬天。贏得瞭多少眼淚和嘆息,贏得多少愛憐和尊敬。就這樣,在這山鄉裡傳遍瞭一個優美的愛情悲劇,傳遍瞭一個少女的動人的歌聲。
鐵柱和盼盼隻在這些山村裡演唱,他們不想去跑大碼頭,雖然有人鼓動他們到那些繁華世界裡去掙大錢,到城市的說書場裡去,到熱鬧的茶園裡去賣唱,一定可以叫座。不,他們不想去見大世面,也不想去和大地方的歌手們爭短長。他們隻想用自己心靈的歌去感動這些窮鄉僻壤的“幹人”,去洗滌他們的憂愁,去撫慰他們的痛楚。他們甚至連大的場鎮也不想去。他們向金沙江兩邊的深山地方越走越遠瞭。這些地方是人們物質生活的貧瘠之地,也是人們文化生活的貧瘠之地,除開能聽到那種這山傳到那山的放牛娃兒的高亢的山歌,從來不知道什麼唱戲,什麼說唱。正因為這樣,鐵柱和盼盼的說唱受到特別的歡迎,他們也特別喜歡到這種山村去演唱。以至於在這一個山村還沒有唱完,下一個山村就派人來接他們瞭。這樣遠近傳名,有的山裡的鄉場,也派人來迎接,希望他們到鄉場的茶館裡去演唱,鐵柱也不好拒絕,偶爾順路就到鄉場上去演唱幾天。
就這樣鐵柱、盼盼用演唱來維持他們的生活,倒也自在,父女倆相依為命,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把他們分開。年復一年,盼盼越發出落得標致瞭,已經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模樣兒早已是楚楚動人,何況那櫻桃般的小嘴裡吐出黃鶯般婉轉的歌聲呢,何況那小指頭舉起竹扦子,在小鼓上敲出那麼輕快的節拍呢。
13
有一天,鐵柱帶著盼盼,在一個小村裡演唱完畢,走進一個鄉場。這個鄉場名叫靠山場,名副其實地後靠兩匹大山,前臨從兩匹大山中間流出來的一條小河,小河在場邊繞一個彎子,流進場外一片平疇壩子裡去。靠瞭這一條小河,使這個壩子變得格外豐腴。現在正是初秋時候,卻還是到處一片綠蔭。隻有壩地的谷子一大片一大片地在微風中搖擺,掀起一層又一層泛黃的谷浪。
看來過不瞭多久,要開鐮割谷子瞭。怪不得這個鄉場這麼大,遠望去一片瓦屋連綿不斷,就因為有這麼一個富饒的壩子,又加上山上的山貨從這個山口場進出,養得起人。在這山區地帶,像這樣的鄉場是不多見的。
鐵柱帶著盼盼走進街裡去。這條街就是順著小河邊一溜擺下去,十分熱鬧,有各種洋廣雜貨,有許多吃食店,還有幾個大茶館。鐵柱和盼盼往常到鄉場上去求生活,大半是在場口找個空地,讓大傢圍成一個圈子,便說唱起來。說唱完瞭,請大傢在盼盼手裡拿著的翻過來的小鼓裡放幾個小錢,他們又趕到場的那一頭再去找個地方賣唱。
現在他們走進鄉場的正街上,眼見茶館裡坐滿茶客,這是最好的演唱地方。鐵柱和盼盼走進一個叫“茗香”的茶館裡去,鐵柱和茶館老板說瞭幾句好話,求他讓給他父女一席之地,求碗飯吃。這個茶館的張老板的心腸倒好,可憐這外地來的一老一小,讓他們在茶座的空當裡,放上一條凳子,鐵柱坐著拉二胡,盼盼把小鼓的架子支起來,放上小鼓,她能有個站著打小鼓演唱的地盤就行瞭。
可是事情出乎這個茶館老板的意外,同時也出乎鐵柱的意外。等鐵柱的二胡一拉完過門,盼盼的小手提起扦子在小鼓上輕敲幾下,亮開歌喉才唱瞭幾句,馬上把滿座的茶客吸引住瞭。
茶館裡原來是鬧紛紛地,現在卻一下變得清風雅靜,都把頭轉瞭過來,望著盼盼。為她那嘹亮的清音吃驚瞭。一個小曲過去,滿堂喝彩。
張老板本來是出於一片憐憫之心,讓這一對流浪人求碗飯吃,準許他們到茶館裡來賣唱。可是鐵柱的二胡一拉,盼盼的小鼓一打,小曲一唱,他也著瞭迷瞭,他不覺走出櫃臺來聽,並且親自給他們父女倆泡兩碗潤喉的茶。當盼盼唱瞭一個段落,張老板竟像是他故意安排,請來演唱的一般,向大傢拱拱手說:“請大傢幫幫場子。”他不待盼盼伸手向大傢要賞錢,就自己帶頭給鐵柱幾個錢。並且留鐵柱和盼盼在他的茶館裡休息。
顯然的,假如說茶館張老板算不得是一個藝術的欣賞者,總能算是一個精明的生意買賣人吧。他一下就受到瞭啟發,眼見這麼多茶客到他的茶館裡來“打擁堂”,他的茶館生意恐怕就要發在眼前這一對父女身上瞭。於是到瞭中午,張老板不僅允許他父女二人在茶座上休息,還熱心地請他們父女倆吃便飯。在便飯桌上,張老板便以優厚的條件和兩個流浪人談妥瞭生意。父女倆就算是老板請來茶館演唱的,吃的住的都包幹,還給點賞錢。
隻要他父女兩個每天演唱兩場就行。
鐵柱怎麼也沒有想到,在山村裡到處流浪瞭這麼多年,卻找到瞭這麼一個吃飯的地方。他本來也沒有多少想頭,隻想吃得上住得上,等盼盼長大成人,找個殷實人傢,嫁瞭出去,一輩子有個著落,他對得起孫小芬,也就行瞭。因此他馬上就答應瞭張老板的條件。打算把這個靠山場和這個茶館當作他最後靠船的碼頭,結束他這一輩子的流浪生活。他早已在心上放不下的一塊石頭也許因此落瞭地。他的盼盼歲數已經二十出頭,越長越標致瞭,他不能再讓她跟自己在這個山村那個小店裡流浪,害怕有個三長兩短,他就是死瞭,也閉不上眼睛呀。現在可好瞭,就在這個茗香茶館裡演唱,不用到處拋頭露面,就是有個什麼事情,張老板總該有個照顧吧。
說張老板是個生意人,指望著鐵柱兩父女替他的茶館招徠茶客,座上常滿,生意興旺,當然不錯。可是過不多久,鐵柱還發現張老板的確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正派人。他不特是可憐他父女倆是苦命人,很表同情,並且對於盼盼的聰明伶俐十分喜歡。一看盼盼長得那麼水靈靈的樣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好像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藝術傑作,擺在他的面前,他十分欣賞,深怕有什麼風雨會損傷她。他雖說不是藝術鑒賞傢,可是對於鐵柱的二胡和盼盼的清音,隻要一聽,卻比吃什麼人參燕窩湯還讓他舒服。他總想保護他們的藝術才幹。他似乎自認為是他們的才華的發現者,是盼盼的天然保護人瞭。
所以,有的時候,場上有那麼幾個痞子,到茶館裡聽盼盼的清唱,胡亂起哄,他是不怕站出來說話,甚至把他們攆走的。就是在場上那些“占瞭字”指參加瞭袍哥組織。的,或者入瞭“流”的歪人,到茶館來消遣,硬要盼盼唱什麼“五更花調”,故意拿盼盼取樂,張老板也敢於站出來“維持”,找那些站在他們背後的“大爺”說好話,給他面子,不叫他們的兄弟們來胡鬧。這都是鐵柱看在眼前、記在心裡,感激張老板不盡的事。
鐵柱和盼盼從此就在香茶館裡說唱,名聲越來越大,茶館的生意不用說越來越興旺。就是不大到這種三等茶館來落腳的紳糧們,也有時到“茗香”來歇歇腿,泡碗茶,其實是為瞭聽盼盼的演唱。更不用說那些紳糧財主們的少爺們瞭。有的在茶館裡包瞭桌子,來不來都給錢。他們來聽瞭盼盼的演唱,給的賞錢也很大方。
其中有些浮浪子弟,一天閑得發膩,就把到“茗香”來聽盼盼清唱,作為他們尋歡取樂的最好去處。有的憑票子多,能大把拿出來,估倒要鐵柱和盼盼在茶館關門後,給他們唱專場。連張老板也不敢不勉強對付著,因為這些人都是當地最有勢力的人傢的子弟,和他們的父輩一樣,在鄉裡稱王稱霸,在場上“提勁”提慣瞭的,誰惹得起?張老板好說歹說,勸鐵柱和盼盼對付著唱幾段,弄到夜晚才回去。後來越發不像樣,唱幾段還不行,還叫人去街上菜館裡叫來大菜小菜,估倒要盼盼陪他們吃“花酒”,甚至要鐵柱答應到他們的公館裡去唱堂會。這可叫鐵柱和張老板都為難瞭。
“我看你兩父女還是走瞭的好。”張老板一片好心地勸鐵柱,“這個是非之地,山大王多得像虱子,惹不起。”
鐵柱點一點頭說:“倒也是這樣。”不過他真不想離開這裡,他帶著盼盼,在這山鄉裡流浪幾年,好容易在這個碼頭上找到瞭茗香茶園這麼一個落腳的地方,真像在海上飄蕩的小船找到瞭一個安全的避風港一樣。特別是在這洶洶的人流中能夠遇到像張老板這樣的好人,更是他鄉逢知己,舍不得離開。鐵柱本來早有一個打算,和盼盼一起,幫張老板把茗香茶園的生意搞得紅火一些。然後托張老板替盼盼找一個老實的女婿,把盼盼嫁瞭出去,他自己就在茗香茶園裡當一名跑堂的茶倌,就在這裡歸老。但是現在卻不能不聽張老板的話,和盼盼一起離開這個避風港,重新走上漂泊的路。誰知道前途會要遇到什麼。他不覺感嘆一聲,對張老板說:“難得找到你這樣的好人,真舍不得離開這裡。”
“我又何嘗舍得你們?”張老板說,“這倒不是我怕人傢說我,找到瞭你們盼盼這棵搖錢樹,我是憐惜你父女的身世,特別是盼盼。我真怕她這麼一枝花,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人來糟蹋她。我的心疼她喲。我沒有跟你說……”
張老板的已經到瞭嘴邊的話又收回去瞭。
鐵柱問:“你還有什麼話要給我說,你就說嘛。我快走瞭,憑我們這段緣分。”
張老板拍瞭一下鐵柱的肩膀說:“老弟喲,我們真算有緣分。我老早就有一個想法,想收盼盼做我的幹女,怕你們在這裡住不多久,就沒有提。後來,你們存心在這茶園裡呆下去瞭,我倒不想收她當我的幹女,我有瞭別的主意。”
鐵柱奇怪,為什麼他和盼盼決心在這茶園呆下去,張老板反倒不想收盼盼當幹女瞭呢?他奇怪地望著張老板,對他說:“我也正有這一番心思,想叫盼盼感謝你收留我們的恩德,拜你做幹爸,又怕你看不起我們這種像浮萍一樣沒有根的人。現在說穿瞭,那好……”
張老板打斷鐵柱的話:“我現在不收她當幹女瞭。我想要她給我當兒媳婦。”張老板終於把他想說的主意說瞭出來。這卻出瞭鐵柱的意外。鐵柱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張老板以為鐵柱不同意,不覺後悔自己剛才失瞭口,他趕忙說一句收口的話:
“不過,我這個娃娃笨頭笨腦的,一天隻曉得挑水燒火,端茶送水,不像盼盼這麼乖巧,你未必看得上眼,盼盼也未必肯幹。”
“不,不。”鐵柱忙接上話,“能找到大毛這樣本分的人,是盼盼的福氣,哪有不幹的?你不早說。我早有意要請你幫我的盼盼找個可靠的人傢過一輩子呢。這下可好瞭。”鐵柱不禁高興地笑開瞭懷。他多年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算是落瞭地。
他們兩個在正屋商商量量地擺瞭一陣,便把大毛和盼盼的親事說定瞭。他們兩個都明白,事不宜遲,把他們倆的婚事定瞭,宣揚出去,盼盼是有主的人,那些拈花惹草的少爺們就沒有指望瞭。開年過去,選個吉利日子,把他們兩個的婚事一辦,便絕瞭那些騷狗子的念頭瞭,就這麼辦。鐵柱和盼盼也用不著走瞭。
他們兩個大人商量的話卻同時被正在灶房裡的大毛和在後房裡的盼盼聽到瞭。大毛歡喜得瞭不得,他擔起水桶從灶房出來,在茶桌邊碰得乒乒乓乓的,飛快走出茶園到水井邊去瞭。張老板取笑地責備兒子:“乒乒乓乓的幹啥子?把桌子碰爛,水桶砸散,看你兩口子將來不開茶館瞭?這憨娃娃。”
盼盼在裡屋裡伸出頭來,望著大毛飛快跑出去的背影。過去,她叫大毛哥叫得怪隨便的,今後可不行瞭,要躲著他一點瞭。
鐵柱看到盼盼伸出頭來,又縮瞭回去,知道她已經聽到他和張老板商量的事瞭,便叫瞭一聲:“盼盼。”
在往常,盼盼隻要聽到爸爸一聲喚,早跑瞭出來,在爸爸身邊挨挨擦擦瞭,今天卻不好意思地在屋裡回答:“嗯,爸爸,啥子?”
“你出來嘛。”鐵柱想叫盼盼出來,問問她的意思。盼盼卻不出來,隻在屋裡說:
“啥子,你說嘛,我聽得到。”
“你出來,我好問你的話。”鐵柱堅持要女兒出來。
盼盼好容易跨出房門,不敢正眼望她未來的公公,躲在鐵柱身後,含羞地低頭耍弄她的長辮子。
“你聽到瞭?”鐵柱問她。
“啥子聽到瞭嘛?”盼盼故意這麼說。
“你和大毛的事……”鐵柱直截瞭當地問。
“唉,爸爸,你……”盼盼扭頭跑進內屋,並且把房門關起來。
兩個大人都滿意地笑起來。
14
盼盼和大毛定親的消息,由於張老板有意識地散播,很快傳遍瞭這個山鄉的場鎮。有的做生意買賣的人在背地說:“張老板這個人真是精,硬是把一棵搖錢樹栽在他的櫃臺上瞭。”有的浮浪子弟卻嫉妒地罵:“一枝鮮花插在牛屎堆上瞭,可惜可惜。”
盼盼和大毛定親這件事卻著實驚動瞭本地的一個有名人物——羅傢山羅傢壩的羅傢灣的羅傢大院子的羅大老爺傢的當傢羅大少爺,羅長德。
羅傢山本名不叫羅傢山,本名叫落帽山。那匹山是這一帶山區裡最大的一匹山,最高的一匹山,望到山頂會把你的帽子都望落,所以叫落帽山。但是落帽山後來改名叫作羅傢山瞭,那是因為這匹大山的田土樹木都被一個廣有錢財的大地主、也是一個有名的土地主羅大老爺買光瞭,照他自己的話說,這匹山的飛禽走獸都是他羅傢的,都得姓羅,所以把這匹落帽山改姓羅,叫羅傢山,自然是天經地義。好在大傢講求實際,樂得含含糊糊改叫一個字,叫落帽山為羅傢山。正像大傢把這個以敲人的棒槌出名的羅大棒槌,當他的面前,奉承他改兩個字叫他羅大老爺一樣。既然這匹山都改名叫羅傢山瞭,在山下的一塊平壩自然改名叫羅傢壩,羅傢壩靠山的那個灣口自然也要改名叫羅傢灣,羅大棒槌的公館要叫羅傢大院子,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瞭。
羅傢大院子的確是一個大院子,老遠望去,白墻黑瓦一座四合院的大院子,一道朝門是下馬的地方,一坡梯子上去才是八字大朝門,大朝門上掛瞭一塊金燦燦的金匾,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官員送的。有人存心挖苦羅大老爺,說是他發瞭財以後花瞭好些銀子,在省上去買來的。大朝門進去是一個大敞廳,再進去是大石壩,兩旁是廂房和客房,再上幾步石梯於是正屋外的寬廊,然後才是堂屋和左右正房。正房東西都被一個大花園包著。後花園裡,水池假山,樓臺亭閣,遊廊花廳,一應俱全。還有一座別致的讀書樓,雅號叫“小雅樓”。羅大老爺年輕的時候,隻知道在碼頭上呼幺喝六,掌紅吃黑,卻實在沒有讀多少書。他為瞭彌補這個缺陷,專門修瞭這座花園和讀書樓,還托人去省城買些線裝古書和成箱成架的《萬有文庫》和《古今圖書集成》《資治通鑒》之類的大部頭書來,還買來一些假古董擺上,把小雅樓裝點得果然文雅起來。可是羅大老爺卻老忙著在正房那半明半暗的鴉片煙床上抽鴉片煙和算計別人,很少有工夫到小雅樓上來發揮雅興。於是羅大少爺樂得在小雅樓上稱孤道寡,幹些吃喝嫖賭的勾當。於是大傢名副其實地叫那座樓為“逍遙樓”,是大少爺過逍遙日子的地方。
羅傢大院子雖說很大,除開圍著這座大院子簇擁著許多矮屋和棚子,住著羅傢的許多“佃客”外,中間大院子從大朝門走出去,一直走到正房和後花園,卻冷清清地見不到幾個人。因為羅傢的人丁實在不算興旺,羅大老爺是一脈單傳的獨根苗,可是傳到他的頭上,卻有傳不下去的危險。他的正房太太不僅沒有給他生一個大少爺,連小姐毛毛也不見一根。外邊有人說,天上不落,地上不生,他羅大老爺不能給他的太太施下甘霖澤沛,怎麼能生出苗苗來。羅大老爺為這事出門上省城找名醫看過,聽說很花瞭一些銀子,但是大太太還是不生。
正當外人在幸災樂禍地罵,說羅大老爺的祖上的德薄,自己又幹盡缺德事,活該斷子絕孫、滅掉香火的時候,羅大老爺卻從遠方接進來一個偏房太太。在這個偏房太太的肚子裡,得到瞭傳宗接代的轉機,這個偏房太太給他生瞭一個兒子。這時他已經快五十歲瞭,還不算晚。想得羅傢財產的羅傢遠房的子侄輩,在外邊造謠,說這個遠方的女子是在黑夜裡偷偷被抬進公館裡來,糊裡糊塗地和一個陌生男子睡瞭覺,才生下這個寶貝兒子的。謠言說這是羅大老爺精心設計的,早已準備好一個專門放種子的男子漢,叫才從遠方接進門來的偏房太太和這個男子睡瞭一覺,才養下這個傳宗接代的小少爺來的。這種關於羅傢是不是純種的糊塗賬,就是把傢譜學傢請來,也是永遠查不清楚的,誰還耐煩去深究?反正在羅傢大院子裡的正房裡,一個男娃娃呱呱墜地瞭,這是鐵的事實,誰也無法否認。從此羅傢的香火承接有人瞭。羅大老爺晚年得子,不用說有多高興。他花大錢去給送子觀音穿瞭金身,用這個慷慨行為來證明這個娃娃的確是他羅傢的純種。但是生瞭兒子的這個偏房太太卻並沒有被提為正房太太。生下來的男娃娃隻能叫正房太太做媽,真正的親生媽媽卻隻能叫姨媽。並且不準偏房的姨媽去親近這個娃娃,不準去認自己親生兒子,據說這是從古以來皇帝老兒定下的規矩。
這個寶貝疙瘩少爺像太子一樣被寵愛著。他打一個噴嚏,也嚇得一傢人惶恐不安,又是請醫生,又是請神,又是燒香許願。該上學瞭,除開專門請一個老夫子在傢裡後花園的小雅樓上設館教授外,還專門找瞭兩個“相公”來陪讀。這兩個“相公”一直陪著這位大少爺到省城去讀中學,後來又陪著他進一個有錢就能進的“野雞”大學。這兩位相公當然也陪著少爺花錢。他兩個吃喝嫖賭,樣樣都精,出個花錢的餿主意,的確在行。他們讀得不耐煩瞭,又把這一套搬回逍遙樓上來,而那兩位伴讀的相公,便成瞭兩個很聽大少爺使喚的師爺,專門給大少爺打爛條的狗頭軍師。羅大老爺已經老瞭,除開抽鴉片煙,茍延殘命,已經沒有事情好做,一傢的財權慢慢地都落進兒子的手中去瞭。他看到兒子這麼“敗傢好似浪淘沙”,花錢像流水,也隻有嘆氣的份瞭。生他的母親因為是偏房,靠她生瞭這個羅傢的命根子,才算在這個傢庭裡有活下去的一席之地,她哪裡還敢說什麼?她連認親生兒子都不敢認呢。她想勸兒子歸正道,也無能為力。她經受夠瞭人世的顛簸,也一切都看淡瞭,隻管自己關在大院子裡的幾間僻靜小屋裡,供上觀音菩薩,吃素念經,修積來世。
“羅喪德”——這是大傢背後叫羅大少爺的綽號——聽說場上來瞭一個唱小曲的標致姑娘,不待那兩個相公的攛掇,就帶著兩個狗頭軍師和一幫狐朋狗友,攆到場上來,在茗香茶園專門包瞭最好的幾張桌子。他們不管天晴落雨都來,簡直著瞭迷。專場也包過,花酒也好好壞壞地吃過兩回。每次有鐵柱和張老板護衛著,他也還不敢對盼盼胡來。後來那兩個狗頭軍師給羅大少爺出瞭一個壞主意,要包盼盼到羅傢大院子的後花園逍遙樓上去唱堂會。那最壞的一個師爺附在羅大少爺的耳邊說:
“隻要能到逍遙樓,幾杯花酒一灌,少爺不就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嗎?隻要過一個夜,她就好歹都服帖瞭。”
羅大少爺一聽,簡直像火酒燒心,立馬叫師爺去辦。這就是張老板急著催鐵柱帶盼盼快走的緣由。後來羅大少爺聽說盼盼許給瞭茶館的跑堂茶倌,更是著急。狗頭軍師勸他:“隻要她還沒有過門,她還是黃花閨女,就好辦,這塊肥肉還擱在你少爺的嘴邊,張嘴就吃得到的。”於是爛師爺來找張老板和鐵柱,說是羅傢老太太在傢吃齋念佛,慈悲得很,很想聽聽盼盼的清唱,白天去,下半天就回來。
張老板在這個碼頭混瞭幾十年,哪個少爺、哪個光棍是什麼德性,還不清楚?他料定這個狗頭軍師沒有安好心,說的是白天去,下午回來,但是一到瞭逍遙樓,誰奈何得瞭他們。張老板在口裡一邊應著,等狗頭軍師一走,便和鐵柱商量:
“看來事情等不到開春給大毛和盼盼辦喜事瞭。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還是快出去混幾個月吧。大毛也一起去,翻過年,人不知鬼不覺地回來,把喜事一辦,就好說瞭。”
鐵柱和盼盼再也沒有什麼別的主意。沒有想到從橫道裡忽然殺出這個惡虎星來,不出去躲避,是要傷人的。盼盼也顧不得害羞,極力拉大毛和他們一同出去。有瞭大毛,天南海北,走刀山,下火海,她都願跟大毛去。
大毛不待爸爸囑咐,就一口應承,有瞭他在,就有盼盼在,他要待鐵柱像親老子一樣。
說走就走,當天下午就偷偷從場後小路動身走。當晚歇在隔二十幾裡路的一個小場上。第二天一早,又匆匆忙忙地上路。
他們都慶幸到底逃出瞭虎口。
15
鐵柱、盼盼和大毛正在山路上趕路,到瞭一個埡口。在埡口的一個小棚棚裡,鉆出幾個既不像土匪也不像團防兵,或者說既像土匪又像團防兵的爛兵來。
“站住!”一個爛兵端起槍,對著他們三個人。
在山區裡走路,碰到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多得很。可以說是五裡一關,十裡一卡,隻要有個緊要的關口,就能遇到這樣的人物。不是擾亂本地治安的土匪,便是維持本地治安的團防。其實他們都是一傢人,什麼時候該扮成土匪,什麼時候該扮成團防,自有他們辦事的講究。至於老百姓,根本分不清他們是匪是官,也不用分清他們是匪是官,凡是遇到這種場合,規規矩矩交納買路錢就是瞭。
鐵柱在這山區闖蕩瞭十幾年,早見慣瞭。他毫不畏懼地走上前去,很有禮貌地拿瞭兩句“言語”:“在下是走江湖賣藝的,哥子們高抬貴手吧。”接著鐵柱送一塊銀元到那個爛兵的手裡去。
這算是一個闖江湖的流浪藝人能夠交納的最高額的買路錢瞭,想來是會讓他們過關的。可是很怪,這個爛兵用手一擋,不收這一塊銀元,卻一本正經地說:“少來!”
怎麼的,有錢也買不到路瞭?鐵柱心裡正奇怪,一個師爺模樣的人從草棚裡鉆出來,盯著鐵柱和盼盼,看瞭一眼,忽然裝腔作勢地說:
“我們不是收買路錢的,我們是奉命來查緝走私鴉片煙的。檢查!”
接著兩三個爛兵圍瞭過來,把鐵柱背上的背篼放下來,把大毛背的包袱卷卸下來,胡亂翻看。鐵柱的心落下瞭地,檢查走私鴉片的,這和他們沾不上邊。他滿不在乎地讓他們翻看,一面招呼盼盼過來,準備檢查完瞭就趕路。
那個在翻鐵柱背篼的爛兵,忽然從背篼底拿起一包紙包的東西來,交給瞭那個師爺。師爺拿起來聞瞭一下,笑一笑,問鐵柱:“這是啥子?”
鐵柱看瞭一下,奇怪,他的背篼裡除開他和盼盼的破衣爛衫,就是盼盼上臺演唱時用的幾件行頭和小鼓、彈板,再也沒有別的東西,怎麼忽然鉆出這麼一個紙包來?
“我不曉得。”鐵柱回答。
“從你的背篼裡抄出來的,你哪能不曉得?打開來看看。”師爺命令那個爛兵。
爛兵把用紙包得嚴嚴的紙包一層一層打開。啊,是一包鴉片煙土。鐵柱、盼盼和大毛都看得呆瞭。
那師爺更是裝樣子地問:“噢,你倒裝得怪像,你說,這是啥子?”
“我哪裡會有煙土?”鐵柱申辯。真是的,鐵柱把吃飯的錢全湊出來,恐怕還買不到一兩煙土呢,不要說這麼大一塊煙土瞭。
他明白這是那個爛兵在使壞,栽他的贓。他憤憤地望著那個爛兵:“你們莫冤枉好人。”
“你明明看到我從你的背篼裡抄出來的,你還想賴賬?”那個爛兵振振有詞地說。
這真叫有理說不清。鐵柱才轉過身去招呼盼盼走過來的那一眨眼工夫,不知道怎麼的,就從他的背篼裡抄出這個紙包來。
“好人壞人,我管不著,我們奉命查緝鴉片,從你的背篼裡查出一包煙土來瞭,好壞你們要跟我們去走一趟。”師爺冷冷地說。
“到哪裡也要講理。”鐵柱說。
“有你講理的地方,你放心。”師爺接著命令那幾個爛兵,“給我押起走!”
一路上鐵柱在盤算,為什麼要給他們三個人栽贓?這到底是把他們押到哪裡去?幹什麼?他忽然覺得這個師爺好像在哪裡見到過,可是平時他見到的師爺多得很,一時記不起來瞭。
他們走瞭一程又一程。鐵柱問:“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把我們押到哪裡去?”
“到你們講理的地方去。”那師爺還是那麼一句話。
“啊,羅傢大院子。”大毛吃驚地指一指前面黑魆魆的一片大瓦屋院子說,“咋個把我們押回羅傢灣來瞭?”
大毛的這一句話,像一顆火星點亮瞭鐵柱的心。明白瞭,這明明是中瞭奸計,把他們押回到他們想逃脫的虎口裡來瞭。不行,他們不能去。他抗議地叫:
“你們為啥子把我們押到羅傢大院子?那裡不是衙門呀。”
“嘿,衙門是人開的,羅大老爺要開個衙門,那裡就是衙門瞭。走,給我押起走,”師爺露出兇相來。
他們三個人被連推帶拉,到瞭羅傢大院子的後花園門口,有兩個提著手槍的馬弁出來迎接。師爺帶笑不笑地說:“捉到瞭。”
一個提槍的人在師爺的耳朵邊嘰咕幾句。師爺突然變得和顏悅色起來,對鐵柱說:
“其實也沒有啥子大不瞭的事,羅大少爺想請你們盼盼到公館來唱堂會,你們偷跑瞭,所以派我們去請你們回來。隻要你們答應進去,叫盼盼清唱一回,大少爺用銀元給你們鋪路,送你們出來。”
鐵柱沒有等這個師爺說完,就一口謝絕:“我們不唱堂會,我們隻在茶館裡賣藝,你們大少爺想聽,到茗香茶園裡來吧。”
“都到瞭公館花園門口,哪能不進去唱一回?”提著槍的那個馬弁說。
“我死瞭也不唱。”盼盼更是堅決。大毛也附和:“走,盼盼,我們回去。”拉起盼盼想走。
可是他們被團團圍住瞭,拉扯起來。那個師爺在發號令:
“敬酒不吃吃罰酒。文請不動,好,武請!把盼盼拉進去!”
兩個馬弁拉住盼盼就往大門裡拖。鐵柱像發瘋一樣地大叫:“青光大白天,你們搶人呀!”不知道他從哪裡來得那麼大的力氣,他兩手一撐,就把扭住他兩隻手的兩個爛兵推倒瞭,三腳兩步,撲向前去,把盼盼拉瞭出來,他大叫:
“走,我們賣藝不賣身,看你們青光大白天搶人!”
那師爺也大叫:“你說搶人,就是搶人!給我攔住。”
幾個馬弁上前,把他們三個圍住,動手抓盼盼。大毛真發瞭瘋,他使出毛力氣來,幾拳幾腳,把兩三個圍過來的馬弁打倒瞭,鐵柱也和兩個馬弁對打起來。盼盼卻被師爺拉住往大門裡拖,盼盼死死地用腳蹬在地上不走,哭著喊:“爸爸,我不去,救人啦,搶人啦……”
“盼盼,盼盼!”大毛想沖過來救盼盼,卻被一個馬弁用槍托子在大毛的頭上敲瞭一下。大毛的眼睛一花,頭嗡嗡地響,倒在地上瞭。
“大毛哥,大毛哥!”盼盼拼命撲到大毛的身上,死死抓住大毛的手不放。大毛睜開眼,看到盼盼滿臉淚水,他想掙紮起來,卻動不瞭。
鐵柱到底年歲大一些,打不過兩個馬弁,兩手被死死扭在背上,動彈不得,隻有嘴巴還是他的,大聲地叫:“盼盼,我的盼盼……”
師爺和一個馬弁像提一隻小雞一般,高高提起盼盼往裡走,盼盼的腳落不到地,隻有亂蹬亂踢,可是師爺還是提著盼盼的手不放。盼盼急瞭,用嘴一下咬住師爺的手,師爺哎喲一聲,手上出血瞭。師爺恨恨地說:
“哼,這小傢夥怪烈性的,要不是看在大少爺的份上,怕劃破瞭你的臉盤子,我要狠狠扇你兩耳巴子。給我提進去,送逍遙樓。”兩個馬弁不管盼盼怎麼亂踢亂咬,提起盼盼進瞭後花園的後門。盼盼掙紮不脫,隻能回過頭哭著喊:
“爸爸,大毛哥,你們走吧,我死也不幹的……”
盼盼的哭聲隱沒在花園的曲徑裡瞭。
盼盼既然已經到手,馬弁們把鐵柱和大毛丟在一邊就跑瞭進去,把花園後門關瞭起來。鐵柱撲瞭上去,拼命拍打木門:“盼盼,我的盼盼呀……”
大毛卻還躺在那裡,起不來,流著眼淚朝花園裡叫:“盼盼,盼盼呀……”
住在花園後門口附近的佃戶,聽到大少爺又在搶女人到逍遙樓去尋歡作樂,都不敢出來看。等後門啪的一聲關上瞭,才有三個兩個好心人出來,看到氣得快瘋瞭的鐵柱,還在徒勞地拍打後門,又哭又喊,好心人就勸他說:
“別的法子沒有瞭,回到場上去告他龜兒子的狀,看還有一點王法沒有。”
可是鐵柱一點也聽不進去,他不能離開盼盼,哪怕一天半天,一時三刻,也不能離開。但是一堵高墻把他們父女隔斷瞭,真是喊人人無聲,喊天天不應呀。
鐵柱去把大毛從地上扶瞭起來,大毛也是失魂喪魄一般,望著後花園,口裡喊著盼盼。他們兩個互相扶持著,就在後花園墻下走過來、走過去,喊著盼盼,直到天黑,卻沒有辦法進到後花園裡去。晚上還聽到他們像在喊魂一樣地喊著:
“盼盼,盼盼……”
16
盼盼被兩個馬弁架著,一直送到逍遙樓上去。盼盼掙紮無力,隻有痛哭,聲嘶力竭地呼喊:“爸爸,爸爸,大毛哥呀……”
當盼盼被架上樓的時候,在樓門口有一個看來有三十來歲的女人,迎瞭出來,一面扶著盼盼,一面開口呵斥那兩個馬弁:
“你們又在哪裡活造孽,把哪傢的良傢閨女拉來瞭?造孽呀,天殺的!”
盼盼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女人,看她那麼同情地扶著自己,並且開口斥罵架自己上樓的馬弁,樣子也怪和氣的,好像和那些惡人不是一路的。
這個女人扶著盼盼,勸她上樓去:“妹子,到瞭這種地方,也說不得瞭。先上來歇口氣,再想辦法。”盼盼沒有拒絕這個女人,由她扶上瞭逍遙樓。盼盼疑惑地望著她,問她:“你是啥子人?”
“跟你一樣,也是被這傢造孽的大少爺騙瞭來的,在這裡落瞭難。我姓張,你就叫我張姐姐吧。”
盼盼沒有想到在這個魔窟裡遇到瞭一個和自己同一命運並且表示同情自己的女人。她原本想到的是一進公館,就死拼死鬧,準備著或跳樓,或上吊,或服毒自殺,也要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身,她絕沒有幻想要活著跳出這個火坑。現在遇到瞭這樣一個懷著好意的女人,也許她可以幫助她跳出這個火坑吧。但是她自己為什麼不想辦法跳出去呢?盼盼問這個張姐姐:
“你為啥不想辦法出去呢?”
“唉,我是遠方的人,受瞭他們的騙,走州過縣,老遠地到這山裡來。我無親無故,往哪裡走?走出門去東南西北都摸不清,咋個走?我在這裡就這麼不死不活地混瞭十幾年瞭。”這個張姐姐說得真可憐,她說瞭後還深深地嘆瞭一口氣。
盼盼想,她自己的情況和這位張姐姐不同,有親爸爸,有場上茗香茶園的張公公,更有一個情投意合的大毛在外邊等著,隻要逃得出去,一切都好瞭。於是她對張姐姐說瞭,她有爸爸,有定瞭親的大毛哥,她要求張姐姐:“我要設法逃出去,你能幫助我嗎?”
“那好呀。我幫助你,不過要耐心等機會,不要著急,並且還要對這傢的大少爺應付一下子才好。”張姐姐說的話,盼盼都聽進去瞭。她想隻要能設法逃出去,要她應付一下也值得。果然,張姐姐下樓去端一盆水進來,要盼盼梳洗一下,把剛才扯亂瞭的頭發梳理好,把臉上的鼻涕眼淚擦幹凈,衣服也扯伸展,於是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水靈靈的眼睛,在大鏡子裡活靈活現。張姐姐都情不自禁摸盼盼一把:“怪不得大少爺死活要弄你進來,真是天仙下瞭凡呀。”
中午,一個馬弁端飯菜上來,在張姐姐的勸說之下,盼盼也吃瞭。張姐姐說:“吃得飽飽的,精神養得足足的,好走路呀。”她說得有道理。
盼盼在樓上度日如年,老催問張姐姐什麼時候能出去。張姐姐說得有條有理:
“你想想,大白天,樓下守著兩個馬弁,咋個走得脫?總要等到晚上,天黑盡瞭,我去把馬弁支開瞭,才好帶你從後門出去。在出去以前,千萬不要露瞭馬腳,這傢大少爺上樓來看你,你也要勉強應付他,叫他不防備你。”
看來也隻有這樣瞭。但是這半天好比半年,怎麼過?特別是她在樓上忽然聽到瞭後門外的小山坡上傳來瞭爸爸和大毛哥的哭著喊她的聲音:“盼盼,盼盼,我的盼兒呀……”她心如刀絞瞭。
她想在窗口也喊她的爸爸和大毛哥,可是被張姐姐阻擋瞭:“你要一應聲,他們就會把你看守得更緊,晚上怎麼走得脫?”
盼盼想,這話也有道理,隻好忍住,可是爸爸和大毛哥的聲音從遠遠的山坡傳進來,她心疼得不住掉眼淚,隻好心裡喊著:
“爸爸、大毛哥,莫著急,今晚上我就出來瞭,等到我。”
“看你,看你,一臉的眼淚鼻涕,如果是大少爺上樓來看你,這樣子豈不叫他疑心?”
盼盼隻好把眼淚和鼻涕擦幹凈,叫眼淚往自己肚子裡流。
心裡念著:“爸爸,大毛哥……”
張姐姐帶盼盼在這個逍遙樓上看一看,有一個敞軒十分明亮,敞軒外面有帶座位的欄桿,欄桿下是一個堆有假石山的水池子,水池子外邊便是各色的花草樹木,彎彎拐拐的小路,穿過一道道的圓門、方門,花瓶形、梅花形的小門,十分幽雅。在樓的東面是一間書房,書桌上、書架上都堆滿瞭古書和新書。在樓的西頭是一套臥室,雕花的大床上擺著鴉片煙盤子,煙燈還亮著呢。
新鮮的水果裝滿盤,放在煙鋪上。
張姐姐不知道為什麼給盼盼介紹說:“這位大少爺卻不抽鴉片煙,這是專門招待客人用的。這位大少爺其實是一個洋秀才,在大碼頭混過,讀過大學。你看那一屋子的書,很有學問。二十歲的年紀,還沒有接太太。這裡的女人他都看不上眼。在這鄉下哪裡去找稱心如意的?”
張姐姐明顯看出,她的關於羅傢大少爺的介紹,並沒有引起盼盼的註意。不要說在她的心上沒有構成對羅大少爺的好印象瞭,甚至反倒引起盼盼用懷疑的眼光望著這位張姐姐。她就不再多說瞭。
到瞭晚上,樓上敞軒裡燈火通明。張姐姐告訴盼盼說:“大少爺要來看你瞭。”
盼盼從心裡引起厭惡的感覺,而且不能不有些緊張。張姐姐看出來瞭,又勸盼盼:“你一定要應付好,不要叫他起瞭疑心,我們晚上才好辦事情。”
盼盼明白,這“事情”便是逃出這個魔窟去,她是應該在這個大少爺面前,不露出形跡來才好。她正在想象,這個大少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她將怎樣做才能麻痹他的時候,聽到樓梯響瞭。一個穿得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青年,走上樓來瞭。給人印象最顯眼的是胸前的花領帶在翻飛,一個金夾子在領帶上閃光,跟上來的還有兩個馬弁,這個大少爺厭惡地用手一揮,兩個馬弁便恭順地退下樓去瞭。
大少爺走近前來,用手一拱,微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在傢,不想他們這樣把你請來,得罪瞭。”
張姐姐連忙介紹給盼盼:“這就是羅大少爺。”
盼盼望瞭一眼這位大少爺的模樣,又聽到這位大少爺的見面話,好像構不成一個惡魔的形象。但是她馬上把這個想法打消,估倒把她搶進來的人會是好人嗎?她連頭也沒有點一下。
“說實在的,我是賞識你的清音藝術,才想請你來唱一唱的。你的嗓子,我在省城裡聽遍瞭清音,沒有你這麼好的。你要到省城去獻藝,唱不到三個月,保險滿城紅。”
這一套恭維話,沒有在盼盼的心上引起反響,她正在想的是如何應付得好,等到晚上好“辦事”,從這樓上逃出去。她聽著大少爺說話,沒有搭理。
張姐姐卻在盼盼耳邊小聲地吹一句:“該是的?風流才子。”
盼盼還是低著頭,不說話。
大少爺又給盼盼“灌米湯”,說:“我不在傢,下邊不會辦事,連你的行頭也沒有帶進來,給你伴奏的人也沒有請進來,我一心想欣賞你的藝術,也欣賞不成瞭。這樣吧,今晚上暫時在這樓上和張姐姐一起住一夜,明天送你回場上去,我還是到香茶園來聽你唱吧。我準備找幾個人一起來聽,說得好,我們搭個班子,把你送到省城去獻藝。”
這位大少爺講的這一番漂亮話,真能麻人,不要說盼盼瞭。不過盼盼並沒有相信什麼到省城去獻藝出風頭的那一套花言巧語,卻相信明天早上就可以回到場上的茗香茶園去,就能見到她的爸爸和心愛的大毛哥瞭。
這位嘴甜的張姐姐也接到說:“對頭,今天天快黑瞭,和我住一晚,我明天早晨陪你回去。大少爺說話是算數的。”
“我哪一回說話沒有算數?”羅大少爺拍胸脯拍得嘡嘡響。
他們說著說著話,天真的就黑瞭下來,丫頭老媽子搬上晚飯來瞭,雞鴨魚肉一大桌子。羅大少爺忽然興致來瞭,說:“我就隨便在這裡吃瞭,給我拿點好酒來吧。”
張姐姐就從樓上一個放茶具和酒具的玻璃櫃裡取出酒瓶和酒杯來,放在羅大少爺面前,並且給自己的面前和盼盼的面前也各放瞭一個小酒杯子,親自給大少爺斟瞭一杯酒,又給自己和盼盼的杯子裡也斟上酒,是上好的紅葡萄酒。
盼盼說她從來不喝酒。張姐姐勸她:“今天難得大少爺高興,來陪我們吃飯,我們也該陪大少爺喝一杯酒,禮尚往來嘛。”
羅大少爺興致的確高,舉起杯子來對盼盼說:“我預祝你到省城一唱就紅,幹一杯。”他自己一口喝瞭。張姐姐也毫不為難地一口喝瞭,兩隻空酒杯向著盼盼。盼盼從來不喝酒,實在為難,不願意喝。張姐姐歪過身去,對盼盼說:“你就給大少爺一個面子,喝這一杯算瞭。葡萄酒,不醉人。”接著向她一眼睛,頭向外邊一擺。盼盼明白瞭,應該應付一下,以便晚上逃出後花園去。
張姐姐把盼盼的酒杯端起來,送到盼盼的嘴邊。盼盼呷瞭一小口,果然很甜,沒有辣味,並不難喝。這時張姐姐已經順勢把這一滿杯酒送進盼盼的嘴裡去瞭,盼盼還來不及拒絕,已經下瞭肚,張姐姐高興地說:
“這一下就好瞭。”同時用眼睛瞟著大少爺,笑瞭一下,大少爺也笑瞭一下。
張姐姐趕快給盼盼送去幾口好菜,叫她快吃,盼盼勉強吃瞭。大少爺又端起滿滿一杯,對張姐姐說:“謝你一杯。”自己一口喝瞭,張姐姐也一口喝瞭,問盼盼:“你還能喝一杯嗎?”
盼盼搖頭,再也不敢喝瞭。她感到她的胃裡像翻江倒海似的難受,頭開始發暈,有些支持不住,手都快軟得抬不起來瞭。
大少爺還在大口大口喝酒的時候,盼盼已經暈得把頭靠在桌邊上,抬不起來。
張姐姐看到盼盼這般模樣,對大少爺笑瞭一下,向屋裡努一努嘴,大少爺笑著點一點頭。張姐姐站起來,扶住盼盼的兩肩,對她說:
“看來你不會喝酒,才喝一杯就醉成這個樣子。好瞭,到我的床上去睡吧。”
張姐姐扶盼盼站起來,可是站不起來,連手也舉不起來。盼盼心裡十分明白,張姐姐的話她也聽得十分清楚,就是身體軟得不能動彈,像瞌睡來慌瞭一樣。張姐姐連抱帶拖,把盼盼送進裡屋的大床上去,把她平平地放在床上,拍瞭拍盼盼,對她笑著說:
“你,好福氣。”
盼盼眼睜睜看著張姐姐走出屋去。馬上聽到張姐姐和大少爺在說笑:
“大少爺,事情替你辦得巴巴適適的瞭,你拿啥子來謝我?”
盼盼聽到大少爺哈哈大笑,還聽到他們又舉起杯子碰杯喝酒的聲音。接著大少爺說:“老規矩,老規矩。”
“這麼標致的姑娘,讓你到瞭手,老規矩不行,起碼要加倍。”
張姐姐的聲音。“好,加倍,加倍。”大少爺的聲音,“你是隻放瞭迷藥,還是加放瞭春藥?”
“放得足足的,她動不得,夠你玩一晚上。”張姐姐的聲音。
盼盼的頭腦突然像被什麼大棒敲瞭一下,她開始意識到這個張姐姐給她吃的是迷藥酒。不然,一杯葡萄酒怎麼會叫她動彈不得呢?啊,他們都是壞蛋。
“不!不!”盼盼在床上大叫,想掙紮起來。可是哪裡能動彈?“天呀!”盼盼張嘴喊,她不知道她到底喊出聲音來瞭沒有。
她現在才明白這個張姐姐是一個什麼東西,她上瞭這個婆娘的大當瞭。
這樣的婆娘是這種世道的特別產物,她們經常在大公館裡進進出出,過去也許還得過幾天寵,可是歲數一過,人老珠黃不值錢,於是就幹起專門給老爺和少爺拉皮條的差事。這種人養成好吃懶做的德性,口裡蜜蜜甜,心中鋸鋸鐮,善於替老爺少爺去四鄉尋找漂亮姑娘。憑她們的把死人都說得活的嘴巴,在你沒有落進她的手板心以前,你就識不破她的心術,把年輕女子好說歹說弄進瞭公館。隻要你肯張嘴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她就會把迷藥和春藥叫你吃下肚去。到瞭這一步,多犟的女子,也休想逃出老爺、少爺們的魔掌,終於被糟蹋瞭身子完事。他們還有一種道理,一個女子隻要一失瞭身,好說歹說,隻好去當偏房姨太太瞭。
這個叫作風流才子的羅大少爺,見多識廣,他知道盼盼這種烈性女子,硬搶進逍遙樓,她會尋死尋活,跳樓上吊,是不好沾上手的,隻有靠張姐姐這種會拉皮條的婆娘,用好話穩住盼盼,隻要一吃進迷藥,就萬事如意。霸占瞭她的身子,再叫張婆娘慢慢來勸說盼盼,從此就成為羅傢的人。
盼盼這種毫無一點世故的姑娘,哪裡經得住張婆娘的花言巧語的誘騙,哪有不上當的?
現在張婆娘和羅大少爺已經講好瞭條件,喝瞭開心酒,到裡屋來瞭。盼盼突然看到的是兩匹張著血盆大口的野獸,向她撲瞭過來。她想奮力掙紮,可是手腳都不聽她使喚。她想大叫,張開嘴卻叫不出聲音。眼見這個大少爺醉醺醺地上得床來,開始解開她的衣服,她竟一點抵抗的力量也沒有瞭。
天呀,你對惡人為什麼不開眼呀?
17
拉皮條的張婆娘真狠心,給盼盼吃的迷藥一直到第二天天大明瞭才失瞭效。盼盼醒過來一看,自己被脫得精光,失瞭身子瞭。她恨這個人面獸心的大少爺,她恨這個花言巧語騙瞭她的張婆娘,她恨她自己這麼糊塗地吃瞭大虧。但是現在悔恨也無用瞭,怎麼還有臉去見人?怎麼還有臉去見爸爸、去見大毛哥呢?你沒有力氣頂得住他們,難道你沒有嘴,沒有手,沒有腳?你不能喊,不能哭,不能罵,不能打,不能咬?就是萬般無奈,你不可以尋死上吊,不可以跳樓?可是你卻是從下午到晚上,沒有喊,沒有罵,沒有哭過一聲的呀;你就是聽到瞭爸爸和大毛哥在墻外哭著喊盼盼,你也沒有吱一聲、回一聲的呀;你的仇人,那個大少爺上樓來,你是穩坐在那裡,沒有對他抓一把,踢一腳,咬一口的呀;啊,到瞭晚上,你是自己坐到飯桌子上去,自己張開嘴吞瞭張婆娘送到你嘴邊來的那一杯毒酒的呀;而以後……啊,啊,我的天!
現在,自己赤身露體躺在這個仇人的床上,軟綿綿的,失去瞭自己最珍貴的童貞。那個張婆娘,狼心狗肺,坑害別人得瞭手,已經不在瞭;那個大少爺,兇神惡煞,得到瞭獸性的滿足,也已經下樓去瞭,說不定正在樓下商量什麼更毒辣的陰謀詭計呢。
自己怎麼辦呢?難道就這麼躺在這裡,等那個惡婆娘又上樓來對自己花言巧語嗎?等那個獸性大發的大少爺上樓來再作踐自己嗎?……啊,我該怎麼辦?
盼盼翻身起來,穿好衣服,沖出臥室。敞軒裡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她從欄桿望出去,那高墻和後門外邊的小山坡上,樹叢中,便是昨天她和爸爸跟大毛哥分手的地方,後來又老從那裡傳來爸爸和大毛哥呼喚她的聲音。爸爸、大毛哥,你們還在那裡嗎?可是我出不來瞭,後門打不開,高墻翻不過,惡霸的馬弁守在樓下,現在就是沒有這些,我也不能出來瞭,我沒有臉出來見你們呀!什麼人我也沒臉再見呀。這個世界上哪裡還有我盼盼的路呢?我怎麼還能帶著奇恥大辱活下去呢?
突然,死,像一個火星落進盼盼的心底。她不感到死的恐懼,反而感到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死為她打開瞭一條光明大道。死,是那樣地閃光,那麼富於誘惑力。她忽然感到再也沒有現在這麼輕松瞭。她再也沒有哭一聲,哼一聲。她非常害怕遲瞭一步,大少爺和張婆娘上樓來,堵住瞭她走向死亡的道路。她在樓上逡巡,尋找。她撲向欄桿,向下望去,不行,跳下去一定是落進水池裡去,馬上會被守在樓下的馬弁救起來。她想找一根繩子,隻要有一根繩子,穿在梁上就行瞭,但是找遍瞭裡屋也找不到。她想把床單撕成佈條,接成繩子,她竟沒有力氣撕開這新佈床單。她走進另一間房間。張婆娘的床上擺著吸鴉片煙的盤子。盼盼走過去看一下,有瞭,在銅盒子裡還有一塊鴉片煙。於是她絲毫也沒有猶豫地把一坨鴉片煙用指頭挖出來,放進茶杯,倒上一杯水,用指頭攪化,端起來咕咚咕咚,幾口就喝進肚裡去瞭。
這一下她才放心瞭。她高興得不禁笑瞭起來,好像她終於取得瞭最後的勝利,誰也把她莫奈何瞭。她變得非常平靜而自足,躺在外間的軟躺椅上。來吧,要來的都來吧!
突然她聽到樓梯響,樓梯口冒出瞭那個張婆娘,笑嘻嘻地走瞭上來。盼盼躺著,沒有理會她。她走到盼盼身邊,高興地說:
“恭喜你,盼盼姑娘,這下你找到大靠山瞭。你要謝我這個大媒才是哩!”
盼盼有十丈無名孽火從心底升起來。她從躺椅上站瞭起來,居然微笑一下。張婆娘以為好事來瞭,走近盼盼,涎皮涎臉的。
“啪!”盼盼舉起手,冷不防地扇瞭這婆娘一個耳光,又用另一隻手狠狠扇瞭幾下,接著用雙手狠狠抓住那婆娘的胸襟,搖瞭幾下,咬牙切齒地說:“我是要謝你的,我這就來謝你!”把那婆娘推倒在地,跟著撲瞭上去,抓住她的頭發亂扯亂撕。那婆娘想用手來抵擋,盼盼抓住她的手,咬瞭一口,血滴落在地板上瞭。
“來人啦,來人啦,救命!”那婆娘向樓梯口滾去,企圖連滾帶爬梭下樓去。
“幹什麼?”羅大少爺趕上樓來瞭。他一大早從盼盼的床上爬起來,走下樓去,找來張婆娘,商量怎麼用好話軟化盼盼的。現在張婆娘上樓去不大一會兒,還沒有聽到她們說幾句話,就聽到乒乒乓乓打起來瞭。他一聽張婆娘在喊救命,知道事情拐瞭,就趕上樓來。
“幹什麼?”他大聲問。
盼盼眼見仇人上來瞭,怒火燒得更旺。但是她卻忽然變得奇怪的冷靜,反問羅大少爺:“你說幹什麼?”
大少爺看到形勢似乎沒有那麼嚴重,便裝得和氣的樣子,涎皮涎臉地對盼盼說:“我叫張姐姐來給你說媒,我明媒正娶你到我傢來過好日子,這還不行嗎?”
他以為這麼一個江湖賣藝的女子,聽到他說要明媒正娶進屋,一定會樂意的。事實上過去他就在成事之後,用這樣的花言巧語,騙過幾個姑娘瞭。一個黃花閨女,隻要一失瞭身子,就身不由己,隻好順從男人。他現在看到盼盼好像並沒有對他有什麼惡意,以為事情就要擱平瞭,便想走近盼盼。和她表示親熱。
“啪,啪,啪,啪!”誰知盼盼把她滿腔的怒火,都集中在她的手掌上,憤怒地接連不斷地打瞭大少爺一連串的耳光。盼盼嘴裡罵著:“你這個挨天殺的!”
“你敢,你發瘋瞭?”大少爺招架著退向樓梯口,張婆娘也一起退向樓梯口。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盼盼真的氣得發瞭狂,手邊拿起什麼,就向他們摔過去什麼,花瓶、盤子、碟子、茶壺、茶杯,一起抓起來打過去,稀裡嘩啦,響成一片,東西像雨點般飛瞭過去。
“你發瘋瞭?”大少爺一面招架,一面下樓。
張婆娘根據過去的經驗,勸大少爺趕快下樓去躲一躲,說:
“讓她在樓上摔碗打盆吧。過一陣就會好的,哪一個才拴籠頭的小駒子不尥幾蹶子的?”
兩個人退下樓去。盼盼手裡抓一把東西,從樓口追著打下去。忽然大笑起來:“哈哈,我是瘋瞭,我是瘋瞭……”
接著她跌坐在躺椅上哭瞭起來。
忽然從花園後門那邊,就是在墻外的小山坡上,傳來瞭鐵柱呼喚盼盼的聲音:“盼盼,我的盼兒,你在哪裡?你聽不到我的喊聲,該聽得到我的二胡聲吧。盼盼,你聽吧,爸爸拉二胡給你聽呀。”
於是二胡的聲音響瞭起來,是那麼的沉痛和婉轉,這正是盼盼經常聽爸爸拉的一段,也是她唱得最熟練,贏得許多聽眾的眼淚的一段。
“啊,爸爸,我聽到瞭,我聽到瞭。可是我見不到你們瞭,再也見不到瞭,我再沒有臉見你們瞭。”盼盼邊哭邊訴。
盼盼感到心裡難受,她知道鴉片煙開始在她的身上發揮毒性,她的時間不多瞭。她要向爸爸、向大毛哥告別,沒有別的辦法,隻能隨著爸爸拉的二胡,唱起那一段悲慘的往事。
18
這歌聲,這二胡聲,是這樣的悲愴,飛入天空,落到住在後門附近的佃戶們的心上。沒有想到,還落到一個女人的心上。
這個女人不是別人,就是從遠方抬來羅傢的偏房太太,就是那個為羅傢生瞭傳宗接代的大少爺,原名叫孫小芬的女人。
孫小芬自從鐵柱到觀音閣來偷偷接走瞭盼盼,她正準備等鐵柱來接她逃走,卻不料被孫傢大老爺用一乘小轎,估倒抬到老遠的山裡頭羅傢大院子裡來。從此一來二十年,再也沒有聽到鐵柱和盼盼的消息。但是鐵柱的聲音、樣子卻永遠留在她的記憶裡,特別是鐵柱到觀音閣外邊竹林邊拉的二胡的聲音,使她難以忘記。
她到瞭羅傢,當天晚上,糊裡糊塗地被一個陌生男人按住成瞭親,並且接著懷瞭孕。生下的就是這個大少爺,成為羅傢傳宗接代的獨根苗。但是孫小芬在這個傢庭裡是一個偏房,隻能起一個生兒子的機器的作用。生下的兒子隻能由正房太太撫養,不準由她抱養。隻準兒子叫正房太太為媽,而親生大少爺的孫小芬卻隻能被自己親生的兒子叫作姨媽,根本不認作媽。孫小芬對自己生的這個大少爺也毫無一點感情,這是大老爺強迫她生的孽種呀。她一心隻想到鐵柱才是她的男人,盼盼才是她親生的乖乖。即使近二十年沒有他們的消息,她還是這麼想著。隻是她認命,以為這是前世造的孽,今世來受罪。她對什麼都灰瞭心,羅傢也以為她完成瞭生兒子的任務瞭,不用再理她瞭,把她養起來便算瞭。孫小芬樂得羅傢這樣對待她。她自己在羅傢公館裡找瞭幾間偏屋,打掃出來,供上觀音菩薩,一個人住在那裡,不和外邊人來往。她萬念俱灰,帶發修行。她成天燒香念佛,贖取她這一世的罪孽,為她的下一世修積功德。時間流逝過去快二十年,她對鐵柱和盼兒的印象也逐漸淡漠起來,甚至想從自己的痛苦的記憶裡勾銷掉,脫去凡心,準備在木魚聲中,在香煙縈繞中瞭此一生。
今天早上,她起來上早供,正準備念經,突然從簷口傳來她所熟悉的二胡的聲音,甚至還聽到叫“盼盼”的聲音。起初她以為這是她的罪過,又動瞭凡心,所以從天空傳來鐵柱叫盼盼的聲音和鐵柱拉二胡的聲音。後來聽到一個小孩子又哭又唱的聲音。不知怎麼的,她忽然從心裡感覺到瞭,莫非這是盼盼在唱嗎?她才這麼一想,便怎麼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凡想。哪怕她拼命敲木魚,念“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她的耳朵裡的“盼盼”兩個字的聲音卻越來越響瞭,震動她的耳膜,震動她的靈魂,以至於她無法控制自己,丟下敲木魚的小棒棒,要到後花園的門口去聽個究竟。
她才走進她多少年沒有進去過的後花園,馬上聽到從花園外的小山坡上傳來二胡的聲音,接著又聽到喊“盼盼”的聲音。
是真的,有人在喊“盼盼”,這個聲音太熟悉瞭,是鐵柱哥的。
二十年瞭,沒有想到又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不知怎麼的,孫小芬喜出望外。啊,我的鐵柱哥還在,我的盼兒也還在,他們找到這裡來瞭。他們在喊在唱。真好呀。
孫小芬在花園門口碰到瞭張婆娘,她問:“哪個在喊盼盼?盼盼在哪裡?”
張婆娘不回答,勸孫小芬:“姨太,你老人傢莫管瞭,這不是你老人傢管得到的事。”
“我問你,哪個叫盼盼,盼盼在哪裡?”孫小芬聲色嚴厲地問張婆娘。
張婆娘沒法,隻好回答:“在樓上,是大少爺昨夜晚接來的。”
“咹,在樓上,大少爺接來的,昨晚上?”孫小芬心急如焚地問,並且馬上想走上樓去看。
在樓下客廳裡見到大少爺,這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卻不認娘,冷冷地湊向前來對孫小芬喊一聲:“姨媽。”
“盼盼在哪裡?”孫小芬問他。
“在樓上。”大少爺回答,並且想叫姨媽替他去勸一勸盼盼,說,“姨媽,你上樓去幫我勸一勸她,說我明媒正娶她就是瞭。”
孫小芬一聽,幾乎暈倒。可是她還是努力鎮定住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上樓去,一上樓口,便看到一個用兇狠的眼光盯著樓口的姑娘。
“是她,我的盼盼。”孫小芬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地感覺到瞭。她不顧一切地想撲上去。
盼盼卻閃開瞭,盯住這個女人,心裡想,他們又叫一個女人來玩什麼花樣?她大聲叫:“滾開!”
孫小芬還是張開雙手走攏去,問:“你叫盼盼嗎?”
“你是什麼人?”盼盼沒有回答,反問一句。
“我是,我是,啊,我是你的親娘呀。”孫小芬雙手蒙住臉,幾乎跌倒在地上,哭瞭起來。
“走開,我沒有娘,我的娘早死瞭。”盼盼不相信,哪裡又冒出一個親娘來,又想來玩什麼花樣?
“叫你的親爸爸來,叫鐵柱來。”孫小芬哭著喊。
“他們不準爸爸進來。”盼盼說,繼而加瞭一句,“不,我不想再見他。”
“你等著,我去叫他進來。”孫小芬站起來,走下樓去。
孫小芬在樓下碰見瞭她親生的兒子,但是,按這傢的規矩,她也隻能叫他大少爺。她說:
“大少爺,你要娶人傢,連她的爸爸都不準進來,哪有這種規矩?去放他進來。”說罷回到樓上。
大少爺以為是姨媽剛才在樓上說通瞭盼盼,這就好瞭。他連忙答應:“這好辦。”回頭對馬弁發命令:“快去請進來。”
馬弁開瞭後門,一會兒就把鐵柱請進來瞭,鐵柱一路走一路問:“我的盼盼在哪裡?我的盼盼在哪裡?”
“在樓上,你自己上去。”
鐵柱三步並作兩步,噔噔地跑上樓來。鐵柱也不管樓上還有一個女人,徑直撲向盼盼,把盼盼抱住,一邊親她一邊叫瞭起來:“我的盼盼,我的好盼兒……我以為見不到你瞭。”
“爸爸,爸爸,我……我……”她再也說不下去,俯在爸爸懷裡痛哭起來。
“我的可憐的盼兒。”孫小芬見到這樣的情景,也禁不住哭出聲來。
鐵柱這才轉過頭來看,他突然把抱在懷裡的盼盼放下瞭,站起來吃驚地看著孫小芬,以為是在夢中。他用手擦一下眼睛再看,驚叫起來:“你不要顯靈來嚇你的女兒呀,我求你。”接著他跪在地上瞭。
“鐵柱哥,我沒有死呀。”孫小芬也跪瞭下去,抱住鐵柱的頭,哭瞭起來。
“咋的,你不是跳水瞭嗎?我這不是做夢吧?”鐵柱用嘴咬一下自己的手臂,很疼,不是做夢,但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會在盼盼的面前忽然像幽靈一樣出現瞭孫小芬。
“我沒有死,我被抬到這個羅傢來瞭。”孫小芬搬起鐵柱的頭來看,“啊,老瞭,快二十年……”
“啊,是小芬,你是我的小芬。我和你的盼盼打瞭二十年的秋風,沒有想到在這裡碰到瞭你。”鐵柱現在才想起來,要給孫小芬介紹:“這就是你的盼兒,你到底盼到瞭。”鐵柱回頭拉住盼盼,推給孫小芬說:
“盼盼,這就是你的親娘呀,就是我給你說跳水死瞭的親娘呀。啊,啊,她沒有死,她還活著,嘻,嘻……”鐵柱不知道是笑還是哭好,他是又在笑,又在哭。
孫小芬張開手臂等著,盼盼遲疑地看瞭孫小芬一眼,又看一下爸爸。爸爸笑著點頭,盼盼早已被孫小芬摟進自己的懷裡,叫:“盼兒,盼兒,我到底盼到瞭你。”
盼盼傷心地哭起來:“我的媽呀,媽……媽……”
孫小芬摟住盼盼,口裡喃喃地念:“盼兒,盼兒,阿彌陀佛……”
三個人抱成一團,三張臉上都糊滿瞭眼淚,不知道是誰的眼淚。意外的歡樂,幾乎使他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們又希望這的確是真的。一輩子吃苦,隻要有這一刻鐘的歡樂,死也值得瞭。時間呀,凝結起來吧。他們三個人像一組精美的雕像,一動也不動瞭。隻有聲音還模糊地傳出來:“小芬……”“鐵柱哥……”“盼盼,盼兒……”
突然,盼盼把爸爸媽媽推開瞭,急切地說:“爸爸,你快走吧,媽媽,你跟爸爸快走吧。他們要來瞭,要害死你們的。我是出不去瞭。”
“不,不,我們一塊兒出去。”鐵柱說,“誰敢霸占你,我跟他拼瞭!”
盼盼已經明顯地感到煙毒在她的身上彌漫開來,她的嘴皮開始發麻,頭腦疼得要裂開似的,她知道她的時間不多瞭,她催爸爸和媽媽:“快走,你們快走。我出不去瞭,我快要……”
孫小芬發現盼盼的臉色轉青,無力地閉著眼睛,手腳發涼,前額沁出許多汗珠,這是為什麼?孫小芬抱著盼盼問:“盼兒,你怎麼啦?”
“我不行瞭。”盼盼勉強抬起無力的手指一指桌上。
孫小芬放下盼盼,站起來走到桌子邊去,拿起茶杯來一看,她完全明白瞭。她撲向盼盼,抱住她,問:“盼兒,我的盼兒,你怎麼尋短見呀?”
“啥?尋短見?”鐵柱也拿起茶杯來看,用手指蘸一點那污黑的水,送到嘴邊,驚叫起來:“鴉片煙!盼盼,你吃瞭鴉片瞭?”
“爸爸,我沒有臉見你,沒有臉見大毛哥,不要管我瞭。昨晚上,他們……”盼盼一想起來,不禁痛哭失聲,“我的媽呀。”
“怎麼,昨晚上他們對你……”鐵柱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孫小芬完全明白在這個男盜女娼搞慣瞭的傢庭裡,在這個逍遙樓上,昨晚上發生瞭什麼事情。她已猜著瞭八九分是誰在造孽。但是她還是要問清楚:“誰幹的?”
“大少爺……”盼盼幾乎昏過去瞭。
“大少爺?”孫小芬一聽說這三個字,便像利劍穿心,忽地一仰頭,昏瞭過去,臉色煞白。
“咋的瞭,小芬?”鐵柱抱住孫小芬,不停地搖。盼盼也抱住媽媽的肩頭搖:“媽媽,媽媽……”
孫小芬醒過來瞭,用遲鈍的目光望著鐵柱,咬著牙齒說:“是這個禽獸,大少爺!他是我生的呀。”
“啥?他是你的兒子?”鐵柱萬萬沒有想到。
“是我親生的,卻不是我的兒子,他不知道,也不認我做親媽。”孫小芬回答後,口裡喃喃地念叨,“唉,報應,報應,這是我的報應。阿彌陀佛,我的罪債還沒有償清呀!”孫小芬跪著,不斷地合掌和叩頭,好像冥冥中有一尊神就在她的面前。
盼盼忽然精神起來,十分冷靜的樣子,懇切地說:“爸爸,我不行瞭,你快走吧,遲瞭走不脫瞭。媽媽,你也跟爸爸走吧。我到底看到瞭媽媽,我高興,我的好媽媽,爸爸為我苦瞭二十年,你跟他去好好替我照顧他吧。……我不行瞭……”
盼盼頹然倒下,緊閉著眼,呼吸緊迫,再也說不出話來,頭上冒大汗,鼻孔出大氣,眼看到瞭最後的時刻。
“盼盼……”鐵柱抱住盼盼的頭使勁搖。
“盼兒……我的盼兒……”孫小芬無力地喊,她感到她也活不下去瞭。
“啊,我要報仇!”鐵柱毅然站起來,走向樓口。
“你幹什麼?”孫小芬抱起盼盼,問鐵柱。
“我要找大少爺算賬。”
“叫他上樓來。”孫小芬的這一句話,忽然提醒瞭鐵柱。他一個人下去,勢單力孤,恐怕還沒有報得瞭仇,就給馬弁開槍打死瞭。他馬上變得清醒起來,輕輕走下樓梯喊:
“大少爺,請上樓來。”話說得很客氣。
大少爺和張婆娘都以為事情大概是由他的姨媽和這個未來的老丈人說妥瞭。大少爺匆匆地走上樓去。張婆娘想跟上去,她是大媒,要去討賞。鐵柱卻把她擋住瞭:“慢,你先不要上去,我們談私房話,沒有你的事。”鐵柱跟大少爺上樓,順手把樓門關瞭,輕輕插上閂子。
大少爺上得樓來,第一聲就是:“姨媽,都說好瞭吧?”
“都說好瞭,你快過來。”孫小芬說。
大少爺走到面前。孫小芬說:“快來認吧,這是你的親姐姐。她是我親生的,你也是我親生的呀。”
“什麼?”大少爺愣瞭。他長大以後,傢裡有的老長工倒是告訴過他,他其實不是大太太生的,是姨太太生的。當時長工對他這麼說一說,他也隨便聽一聽,沒有當真。今天姨媽說出來瞭,也許是真的吧。但是這個江湖女藝人盼盼怎麼會也是她生的呢?他不信,他說:“你是想誆我不娶這個盼盼吧?我說話算數,娶定瞭,不管她是姐姐,是妹妹,我娶定瞭!”
“你這個亂倫的禽獸,不認生母,霸奸親姐姐,還有理呀?我現在找你算賬來瞭。”說時遲,那時快,鐵柱抄起藏在身後的一根木棍,狠狠朝大少爺頭上打去。大少爺還來不及叫一聲,便昏倒在地。鐵柱像猛虎撲羊,一下按瞭上去,用雙手掐住大少爺的脖子,往死裡捏。大少爺雙腳雙手亂伸亂踢一陣,便長長地擺在樓板上瞭。鐵柱還狠狠地在大少爺胸膛上捶幾拳頭:“我看你還歪!”
孫小芬抱起盼盼,看著這一切,漠不關心的樣子。鐵柱長長出一口氣,對孫小芬說:“我把你的親生兒子掐死瞭,誰叫他霸奸我們的盼盼!”
孫小芬還是無動於衷地說:“他不是我的兒子,他是禽獸,羅傢的惡霸少爺,該死。”
盼盼忽然又睜開眼,望見長長擺在樓板上的仇人,她又望一望爸爸媽媽,最後叫瞭一聲:“我不行瞭,你們走吧。”接著一翻白眼,便落瞭氣。
“盼盼,盼盼。”鐵柱和孫小芬喊也無濟於事瞭。
鐵柱說:“我們快走吧。”
孫小芬說:“不,你先走。你裝作沒有事,從花園後門出去。我在這裡穩住,今晚上我再出來。”
鐵柱看來隻有這麼辦瞭,兩個人一起走,就會驚動下人,跑不脫瞭。鐵柱親一親孫小芬,孫小芬卻緊緊把鐵柱摟住瞭,叫:
“鐵柱哥,今生來世,我們永遠不分離瞭。”
“永遠不分離瞭。我先走,你要來喲。”鐵柱站起來走向樓口。
鐵柱把樓門打開,孫小芬隨著又把樓門關住,插上閂子。鐵柱走下樓梯,在門口遇到張婆娘,張婆娘問:“都說好瞭吧?”
“都說好瞭。我回場上去一下就回來。”鐵柱一邊回答,一邊走向後門。張婆娘還多嘴:“找到這麼一個好女婿,你要謝我這個大媒喲。”
“要謝,要謝。”鐵柱走出後門去瞭。
孫小芬在樓上站起來,往花園望去,眼見鐵柱平安地走出後門,才從容地把盼盼的屍體擺順,蓋上佈單子。她輕輕地走到另外一間臥室去,在鴉片煙盤子裡取出鴉片煙盒來,用手指摳瞭一坨,放進茶杯,倒點開水,用指頭攪瞭一陣,攪散開瞭,舉起杯子,一口氣喝瞭下去。她做這一切事,像辦一件例行的事一般,做得有條有理,連手都不抖一下。她靜悄悄地走出來,揭開蓋著盼盼的被單子,和盼盼並排睡著,用佈單子蓋好盼盼和自己的身體,並且用手緊緊摟住盼盼,像平常睡覺一樣,隻是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臨蓋佈單子以前她還像念晚經一樣地在念:
“阿彌陀佛,我的罪孽算是贖清瞭。”
鐵柱從此也從這個山區消失瞭。
尾聲故事已經完瞭,還要拉一條尾巴,交代一下鐵柱後來的事。
你們也許要問:前面不是已經說得清清楚楚,鐵柱後來就在山區裡的馬幫腳子們的路上,走南闖北,成為一個靠拉二胡、說唱故事來乞討生活的江湖藝人瞭嗎?
是這樣,我就是在那山區的下雨天的客棧裡,聽他拉二胡,講出他的悲慘故事的。但是後來呢?這就需要作一點交代瞭。
鐵柱後來變成一個孤單的流浪人,年紀大一些,要找個下力的差事也不那麼容易。於是又把他的二胡修整好,專門在金沙江畔山鄉裡的馬幫的長路上流浪,哪裡黑,哪裡歇。晚上就給那些棧房裡的馬幫腳子們消愁解悶,拉段二胡,擺個龍門陣,靠好心人施舍點房飯錢。有時候也到他和女兒盼盼一同流浪過的老路上走一走,企圖去尋找盼盼的足跡,甚至偷偷去羅傢山羅傢灣的荒谷裡去憑吊孫小芬和盼盼,在墳頭呆坐一陣,勾起過去的歡樂和哀愁,在這路上說唱自己的悲慘遭遇。
就是在這條路上,我遇到瞭鐵柱,聽瞭他講他的故事。
我說過,我是為瞭尋找失落在這大山區裡的一支遊擊隊才到那裡去的。金沙江畔,千山萬水,我到哪裡找去?於是我有瞭一個主意,何不叫鐵柱遊鄉串村的機會,幫我暗地去打聽呢?於是我去找到鐵柱,給他做瞭一點工作,又給瞭他一筆錢,叫他各處走動,幫我打聽,有瞭消息,就到一個小縣城我住的地方來聯絡。
鐵柱果然比我靈活得多,他在那些馬幫腳子裡邊走邊吹牛,沒有多久就打聽到瞭遊擊隊隱藏和活動的地方。我叫鐵柱帶著我的聯絡口號到那個遊擊隊裡去找人,果然找到瞭,和我建立瞭聯系。鐵柱回來和我談起來,高興得很,他說:
“別人叫他們是土匪,我跟他們一塊兒活動瞭幾天,才知道他們本是我們窮人,上山去立的隊伍,專門打富濟貧,和那些惡霸老財們作對的。我願意去和他們一塊兒幹,把這個不公平的世道翻過來,叫窮人們也抬起頭來過幾天好日子。”
我趁勢對他講窮人翻身的道理,我們的隊伍到處都有。雲南就有幾支成萬人的大隊伍,還有一片一片窮人當傢做主的幹凈地方,那裡有成百萬的大軍,就在解放瞭的北方,我們就要打下這個江山來瞭。他聽瞭更高興,說再也不願去到處流浪,擺那些叫人喪氣的故事瞭,他說:“我要跟著他們去打江山。”我很贊成,但是不主張他去遊擊隊裡幹,就在我這裡當一名交通員吧。我給他講當一名交通員比當一名遊擊隊戰士還要緊,說服瞭他。從此鐵柱就改名叫王國柱,還是利用他流浪人的身份,在各地走動,給我們當瞭交通員。他說:“糊裡糊塗地混瞭幾十年,現在才算找到瞭正道。過去的事再也不願意去想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