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大通說,太爺的師父,說著怪拗口的,就叫祖師爺吧,祖師爺帶著丘山和他太爺進密林的時候,黑黃煙氣太重,三五步遠就看不清路瞭,三人打著燈籠,都用葛巾蒙瞭口鼻,一個牽著一個,走走停停,磕磕絆絆。
走到那處大坑時,打頭的祖師爺沒收住腳,三人像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串溜都滑下去瞭,栽的七葷八素,慌亂間撿瞭燈籠照著看,是在一個尺許深的大坑裡,周圍的土都焦作瞭黑色,隔著葛巾都能聞到煙火氣,燈籠再往中間打,土坑的中央,有塊拳頭大小的鐵疙瘩塊,敲上去蹭蹭響,清脆清脆的。
祖師爺見過大世面,說這叫隕石,是天上的星子墜瞭掉下來的,稀罕的很。
到底多稀罕,祖師爺可能自己都說不清楚,也許撿瞭也隻圖個新奇,畢竟天外來物,他扯瞭半幅衣擺把石頭裹瞭帶回去,先想擺在多寶格上,又覺得形貌太過稀疏平常,配不起左鄰右舍景德鎮的細瓷宜興的紫砂,想瞭一會,吩咐丘山把這隕石放在門口的一盆虯松盆景裡,權當是奇石映樹。
丘山照辦,一時興起,還給盆景澆足瞭水才轉身回房,剛走瞭兩步,聽到身後哧啦哧啦,像是冒煙。
回頭一看,那塊石頭真的是在冒白煙,周身泛著沸水般的氣泡,居然鹽塊遇水般越融越小,溶下的水都浸瞭松根,丘山慌的不行,怕把祖師爺辛苦找來的稀罕物件給弄沒瞭,也顧不上多想,趕緊伸手撈出來,在衣服上蹭瞭又蹭擦瞭又擦,說來也怪,石身被抹幹瞭,也就不再變瞭,不過隻剩瞭雞蛋大小。
丘山暗叫糟糕,掌心托著那鐵疙瘩雞蛋,正愁著不知道怎麼跟祖師爺交代,忽然聽到瓦盆碎裂的崩響,抬頭一看,嚇得瞠目結舌失聲大叫。
那早被拗作瞭微縮景觀不再生長的虯枝盤松,正抽節一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在長,適才的瓦盆崩響,就是根須漲破瞭花盆,而且虯枝返直,松針密立,抖擻著極盡舒展之能事。
聞聲出來的祖師爺一時怔在當地,餘大通的太爺更是嚇的魂不附體,大叫:“妖怪!妖怪!”
那個時候民智未開,打雷閃電都是雷公電母,稀奇事兒可不一股腦的都賴在妖魔鬼怪身上麼。
餘大通說,當時的情形很難用言語刻畫,感覺隻是片刻功夫,那棵樹已經在他們眼前經歷瞭無數次生長枯榮,比電視裡那種加快剪輯的鏡頭還快,再然後,某個瞬間,忽然現出人身,是個七八歲的娃娃,落地四下亂竄,慌不擇路,一頭撞上丘山,橫眉怒眼,嚇得丘山一屁股坐倒。
這不是妖怪是什麼?
不過,不幸中之萬幸,這是道觀,各色法器觸手可及,而祖師爺又很有幾分斤兩,兀那小妖,何足掛齒。
秦放一直靜靜聽著,直到此刻才問餘大通:“然後呢?”
餘大通咕嚕嚕灌一口啤酒,袖子抹瞭嘴角泛著的啤酒沫,伸手在半空中一陣切削比劃:“那當然是刷刷刷擦擦擦,斬成瞭肉泥兒。”
桌子底下的母雞被這動靜驚擾,又是一陣尋死覓活。
秦放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忍,餘大通繪聲繪色:“後來拿瞭燈細照,滿地都是松木塊渣。”
說完瞭又灌一口酒,花生米兒嚼的嘎嘣脆,秦放沉吟著說瞭句:“所以,照你的意思,那剩下的隕石,就是後來丘山拿來精變的法寶?”
噗的一聲,餘大通笑噴瞭,說:“兄弟,你真信啊?”
秦放不動聲色:“你給我講的,你自己不信?”
“嗐,怎麼可能呢,我是幹這行的我都不信。”餘大通有些悻悻的,“八成是我太爺編的……”
說著又一攤手:“諾,丘山的事,太爺那輩的事,我聽說的就這麼多瞭。後來丘山走瞭,祖師爺死瞭,再後來打仗,日本人的飛機扔炸彈,轟一聲,道觀都炸的隻剩坑瞭。”
說到這兒,忽然靈光一閃,神秘兮兮湊近秦放:“你說,當年那隕石,會不會也是飛機扔的炸彈啊?當時有飛機瞭吧,啊?飛機是哪一年發明的來著?”
顏福瑞如聽天方夜譚,秦放問他:“聽明白瞭嗎?”
似乎明白瞭,又似乎更不明白瞭:丘山是拿走瞭那剩下的隕石嗎?當年司藤小姐精變,其實是歸功於那顆天降隕石?可是,這跟秦放心心念念要找到司藤小姐,又有什麼關系呢?
秦放失笑:“你還是不明白。整件事情,隻有白金教授給的解釋最為合理。”
白金教授?好熟悉的名字。
顏福瑞忽然激動起來,他這一生,也是很有過一段跌宕起伏的歲月的,那些日子裡,蒼鴻觀主、馬丘陽道長、沈銀燈,各色人等,都是繞不開的話題。
而說到白金教授……
顏福瑞有些感慨:“第一次見到白金教授,他做瞭個小電影,王乾坤道長說那叫ppt,還放瞭一個英文單詞呢……”
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想到瞭什麼:“秦放,那個時候,白金教授說是……進化……”
秦放點瞭點頭:“沒錯,就是進化。”
關於妖,白金教授很有自己的見地,跟秦放聊起時,他依然堅持初時的看法:如果說世界上誕生最早的生命體是單細胞生物,由它們起始,進化成千萬種動植物,也包括人,如果人是地球上最高級的生命形式,那麼你相不相信殊途同歸,動物也好,植物也好,也都可以進化成人的?
他越說越興奮:而且,這種進化的發生,很可能會是人類的災難,因為動植物的進化會保持自身的秉性,像是司藤小姐,她精變之後,有藤的種種特性,而沈銀燈又把毒蠅傘的功能發揮到瞭極致,與她們相比,人簡直就是太不堪一擊瞭。
所以,地球如果選定瞭人作為主宰,大自然就不會讓動植物的大量精變成為可能,但是,凡事總有意外和特例,如同陽世的人會看到鬼,天上的隕石也會忽然間墜落到地球上。
白金教授推測,被祖師爺無意中撿到、落在昭和縣的那塊隕石,或許是某種地球上沒有的物質,它與水可以發生反應,加快被道門稱為“精變”的進化過程。
秦放笑著看顏福瑞:“你還聽不明白嗎?中國古代的話本小說裡,常說天降異寶,如果白金教授的推測正確,那麼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幫助精變的法術,也沒有可以反復使用的法寶,丘山當時用的,是剩下的小半塊隕石罷瞭。”
顏福瑞陡然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隕石已經用完瞭?”
是的,一定是這樣,最初見到的隕石是拳頭大小,丘山的第一次誤操作之後,就隻剩瞭雞蛋大小——隕石的消耗很快,司藤小姐精變那次,應該是把隕石都用完瞭。
顏福瑞一顆心慢慢往下沉,到後來,他看向秦放的目光,幾乎是難受瞭:這麼說的話,秦放等於是永遠找不到幫助司藤小姐再次精變的法子瞭,就好像這世上樹那麼多,都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天上掉隕石的機會這麼少,怎麼可能掉兩塊一模一樣的呢?
果然,秦放低聲說瞭句:“那天之後,我就沒有再找瞭,我覺得,我找不到瞭。”
顏福瑞難受地想哭,鼻子抽抽的,秦放納悶地抬頭看他,看著看著反而笑瞭:“顏福瑞,你在這煽情個什麼勁,我都看開瞭,其實這樣未必不好——司藤自己的選擇,也許,她並不希望我打擾她。”
秦放能這麼想就再好不過瞭,顏福瑞趕緊點頭,猶豫瞭一下,又問他:“都五年瞭,秦放,你沒遇到什麼……合適的姑娘嗎?”
“我又不是滿世界亂逛找女朋友去的。”
顏福瑞訕訕的,覺得自己是碰瞭一鼻子灰,誰知道秦放又補瞭句:“遇到過。”
顏福瑞的眼睛噌一下,小燈泡一樣點亮瞭,橫看豎看,都閃爍著“後來呢後來呢”的光芒。
秦放笑瞭笑:“遇到瞭又怎麼樣,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這麼多未知,招惹別人做什麼,就這樣挺好,一個人也清凈,來去也沒什麼牽掛。”
“顏福瑞,你爭點氣,多活幾年,我在這世上能說得上話的也多一個——你要是早早掛瞭,我告訴你,我不會給你上香的。”
顏福瑞“呸呸呸”個不停,秦放大笑著站起來,把脫在邊上的外套甩搭在肩上:“你先休息吧,我還有別的事,過一陣子再來看你。”
他走到門邊,伸手去擰鎖扣,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說瞭句:“其實……”
顏福瑞聽到瞭,愣愣等著他下半句,奇怪的是,秦放沒再說話,也沒再回頭,徑直開門出去瞭。
電梯口等著下樓的人好多,秦放推開旁邊樓梯間的門,一個人走瞭下去。
樓梯間裡好安靜,一股蘇打藥水的味道,現代人真是越來越懶,明明隻是兩層樓,寧願埋怨跳腳去擠電梯,也不願多走兩步路。
秦放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空落落的,似乎還有回響。
其實當時,白金教授還說瞭另一種可能性。
他說,如果司藤小姐是這樣精變的,那麼,她早就進化成瞭人的狀態,跟別的妖怪起點是不一樣的,即便是受到瞭重創打回原形,她應該也能很快精變的。
是嗎,真的嗎?已經精變瞭的司藤,為什麼不來找他呢?
起風瞭,昨晚下過一場雨,地上鋪瞭一層濕漉漉的落葉。秦放在路邊站瞭一陣子,直到一輛城市SUV越野車停在他的身邊。
車窗搖下,開車的是個約莫20出頭的女孩子,栗色的長發,蒼白的臉上有著和年齡不符的滄桑,表情由始慣終的冷漠,唯有在看到秦放的時候,柔軟溫和瞭些。
她問秦放:“看到你朋友瞭?”
“看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