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福瑞五天後出的院,醫生說是幸事,救治的及時精心,沒有惡化成半身不遂,但是也落下病根,走路動作總比常人遲那麼一拍,緩緩的緩緩的,連帶著精神也慢下來,像是突然間邁進遲暮的畫框中。
衰老這種事,不管是溫柔的到來,還是突兀的降臨,你都抗拒不瞭的。
因為秦放的關系,福利院還是把顏福瑞留瞭下來,但是他已經勝任不瞭廚房裡忙來忙去的活計瞭,也沒法氣沖顱頂地手持白菜追打送菜的錦雞頭,他像個看門的,經常搬個小方凳坐在操場邊曬太陽,順便維持娃娃們的戲耍秩序,也指導廚房的工作,喝一口小劉端來的肉湯,匝摸半天說:“淡瞭,加點鹽。”
怎麼說老就老瞭呢,顏福瑞覺得怪沒勁的,抱著電鋸一路追趕王乾坤的情形,還恍如昨日呢。
過瞭幾天,秦放過來看他,院長熱情地領著秦放在福利院巡視,跟接待上級領導似的,一項項介紹著秦放捐贈的錢會花在怎樣的刀刃上:“會空出半間房子,開辟個醫務角,這樣有小的磕傷碰傷,我們自己就能解決,活動室給換個大空調,現在的這個隻能制冷不能制熱,娃娃們冬天都夠嗆……”
又說:“我們院規模小,資金劃撥上比較不占便宜,很多人選擇把娃娃轉到大一些的院去,前些日子,就顏大爺出事那天,還送來個女娃娃,一來還要按照規定走流程,二來我聽說,送娃娃過來的人也瞧不上這地方。”
秦放笑笑:“知道嫌棄地方,對孩子至少是上瞭心的。”
院長有些憤憤:“可不,那還是撿到的,都知道對娃娃好。我就不懂那些親生父母的,把半大孩子毯子一包扔院門口瞭事,這心都是怎麼長的!”
顏福瑞活動不方便,也就沒跟著秦放他們去走,一個人坐在操場上曬太陽,間或看看秦放停在福利院大門口的車,也不知道是第幾次轉頭看時,陡得嚇瞭個激靈:車門開著,下頭站瞭個年輕的姑娘。
那姑娘清瘦清瘦的,栗色長發,臉色蒼白,五官精致漂亮,站在車子的陰影裡,像根伶仃的竹子。
顏福瑞反應過來:“你剛坐車上?你是跟秦放一起來的?”
他一邊說一邊撐著邊墻站起來,步子遲滯地想往外走,才走瞭兩步,那個姑娘說瞭句:“顏大爺,你腿腳不方便,我過來吧。”
顏福瑞看著她往這邊走,看著看著,心頭忽然升起怪異的感覺來,這姑娘走路的姿勢,怎麼這麼奇怪呢……
具體怎麼個怪法說不出來,就是覺得不對,正常人走路不該是這個樣子的,顏福瑞暗自嘀咕:長這麼漂亮,走路的姿勢也好好糾正糾正嘛。
那姑娘走到近前停下,說:“我叫易如,是秦放的朋友。”
朋友?什麼朋友?秦放怎麼從來沒跟他提過呢,顏福瑞心裡頭納悶,但又止不住有些欣喜,他不知道該怎麼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友好,愣瞭會之後,突兀地伸出手去:“你好你好。”
易如遲疑瞭一下,才伸手出來,她帶著手套,伸手的姿勢也跟人不同,兩手交握的時候,顏福瑞腦子裡冒出個念頭:不是說女人的手要柔若無骨才好嗎,這位易小姐的手,有些硬邦邦的啊。
易如給顏福瑞解釋:“本來秦放讓我待在車上等他的,車裡悶,我下來站會,正好看到你,順便打個招呼。”
既然都是朋友,幹嘛藏著不讓見呢,顏福瑞想不通,但還是熱情地跟她寒暄:“坐啊,坐吧。”
為盡地主之誼,顏福瑞吃力地伸手去拖旁邊空著的板凳,易如攔住他:“顏大爺你坐,我自己來。”
易如這姑娘,不動的時候,可真像幅精工細描的美人圖,但隻要動起來,就怎麼看怎麼違和,顏福瑞盯著她的腿看,驀地跟她的目光對上,賊被拿贓一樣窘迫,幹咳瞭兩聲之後,趕緊把目光移開瞭去。
易如反而很是不以為意,她拖著凳子坐到顏福瑞身邊,很突然地問瞭句:“顏大爺是不是覺得我走路挺奇怪的?”
顏福瑞嚇瞭一跳,趕緊裝著二五八樣的:“沒,沒啊,這每個人走路,都有自己的習慣……”
他後半句話沒能說完,伴隨著好像金屬扣解開的聲響,易如把左腿卸瞭下來,平托到他面前,那條腿的腳上穿著長靴,漆皮的鞋面上蒙瞭些灰塵,易如說:“有點臟瞭。”
說著往鞋面上吹瞭吹,又用戴著手套的手抹瞭一下,然後抬頭看顏福瑞:“就是這個原因。”
顏福瑞的頭皮突突的,倒不是怕,而是覺得自己揭人傷疤一般難堪和尷尬,他張瞭張嘴,本來想說兩句寬慰的話的,但是一個沒控制住,目光又飄到她另一條腿上。
“也是。”
顏福瑞不敢說話瞭,易如俯身把卸下的那條腿裝上,起身時,兩條胳膊撞瞭撞,發出鏗鏗的聲響。
“這個也是。”
顏福瑞一時間瞠目結舌,他仰頭看著站著的易如,易如伸出手,從頭頂開始劃輪廓,沿著肩下,到腰,到大腿下,又順著另一邊繞回頭頂,向著顏福瑞笑瞭一下,說:“顏大爺,你別怕,這部分,還都是真的。”
顏福瑞讓她笑的毛骨悚然,倘若換瞭個人,顏福瑞可能會覺得同情,或者敬佩她身殘志堅,但是面對易如,他沒法調動這種情緒,他覺得這姑娘像是鬼門關口爬出來的厲鬼,撿起瞭殘肢拼組成人的身體,又回到人間來瞭。
易如轉身往外走,走瞭幾步又回頭吩咐他:“顏大爺,秦放讓我待在車上,你就別跟他說見過我瞭。”
顏福瑞趕緊點頭,大太陽下,他起瞭一身的雞皮疙瘩。
其實那次,並沒有瞞住秦放,陽光福利院的操場是泥地,上面一層的灰土,易如走過之後,地上兩行淺淺的歪歪斜斜的腳印,秦放回來後就看見瞭,說瞭句:“易如來過瞭啊?”
面對秦放,顏福瑞沒有那麼多避諱:“她……怎麼瞭啊?”
“被砍的。”
顏福瑞心裡咯噔瞭一聲,他忽然想起瞭秦放的手臂,但是秦放沒有就這個話題再多說,隻是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顏福瑞,記著我的話,多活幾年,我以後隔一陣子,就來看你。”
說這話時,秦放的眼底不乏寂寞,過去的幾年,他隻見過顏福瑞一兩次,平時也不大溝通,直到這趟顏福瑞忽然出事,他才似乎突然明白一個事實。
他的朋友們,是沒有像他一樣長長久久的時間的,這面,見一次就少一次,更何況,顏福瑞本身,已經是個顫巍巍的病人瞭。
秦放決定,至少是每隔半年,就過來看看顏福瑞。
可是生活像是一張陰晴不定的臉,不能被計劃,也不能被揣摩——期待中的半年會面在三個月後就告流產,顏福瑞下樓梯的時候,腳底一滑,從頂上滾瞭下來,當場休克。
秦放接到電話時是在半夜,聽到這個消息,他好一會都緩不過勁來,機械地問院長:“多少錢?隻要能把人救過來,錢不是問題。”
院長吞吐瞭好久才告訴他,顏福瑞已經搶救過來瞭,性命是暫時無虞,但是摔下來的時候撞到瞭後腦,一直沒有醒,醫生說,可能會一直睡下去。
秦放沉默著掛掉瞭電話。
雖然再去探望似乎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是兩天之後,他的車子還是再一次駛進瞭青城地界——路上,有時是易如開車,有時是他開,到市區時,秦放和衣在後座小睡,感覺是睡著瞭,腦子裡紛亂的很,忽而看見司藤,忽而又看見顏福瑞,都笑著朝他揮揮手,然後在冬日的薄霧之中越走越遠。
他的朋友們,都選擇瞭以不同的方式沉睡,這個世上熟人愈來愈少,愈見蕭瑟。
車身一個停頓,秦放從睡夢中醒過來,斜陽透過車窗映在身上,恍惚間竟然不知身在何處,前頭的車窗搖下半扇,易如正出神的朝外看。
孩子們嬉笑打鬧的聲音沸反盈天,這是個幼兒園,秦放沒有打擾易如,兩人就這麼靜靜坐著,直到刺耳的上課鈴聲驟然響起,易如才陡然清醒過來,她重新發動車子,說:“還有半個多小時車程,你要麼再睡會?”
小朋友們踩著上課鈴聲你推我搡地進瞭活動教室,各自找瞭小板凳做好,這節是遊戲課,代課老師清瞭清嗓子,正要介紹遊戲的內容,教室的門被推開瞭。
是班主任林絹老師,她其實年紀不大,隻二十五六歲,但架一副黑框眼鏡,憑添老氣,她說:“孔西竹小朋友,你出來一下。”
小朋友的目光刷的一下,聚焦在後排一個小女孩身上。
她約莫四歲左右,穿呢制的女童小大衣,紅色的靴子,齊劉海,披肩發,頭發上還夾瞭個鑲鉆的發夾,長相相當的漂亮,但在一群精神抖擻的未來花朵中,她很有一點放棄治療的頹廢,整個人蔫蔫地坐在板凳上,還很是讓人不能容忍的弓著腰,兩手籠著袖子——生生把國際范兒的衣著搭配穿出瞭農村老太太窩在墻根曬太陽的風采。
聽到老師的話,她懶洋洋站起來,嫌從旁邊走太繞道,斜著眼睛看前排的小朋友:“讓讓,讓讓,老師叫我。”
小朋友們都很乖,拎著板凳貼著屁股給她讓路,她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慢吞吞地走瞭出去。
林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把教室的門掩上,一臉嚴肅地看孔西竹:“西西,你知道老師為什麼叫你出來嗎?”
“不知道。”
林絹氣不打一處來:“今天已經有三個小朋友報告說你搶他們東西吃瞭,西西,老師不是說瞭嗎,東西不夠吃的話,舉手讓生活老師再給,為什麼要搶別人的東西吃?這種行為很不好你知道嗎?”
“還有,小朋友說,你還嚇唬她們,說誰告訴老師就要收拾誰,西西,這種……你是跟誰學的?”
林絹很激動,“這種流氓行徑”幾個字險些脫口而出。
“跟電視裡學的。”
這四平八穩的調調,她還有理瞭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