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與沙

曹丕盯著鄧展的脖頸,面無表情地揮動長劍,把他的繩索一一挑斷。劉平的不告而別,讓他覺得應該在身邊留幾個能用之人,以備不時之需。

曹丕現在很不高興。劉平居然沒告訴他一聲,就擅自跑掉瞭。這讓他覺得自己被忽視瞭,而且也滋生出一絲疑問:他難道是想背著我,去搞什麼陰謀?曹丕輕輕搖瞭搖頭,又給否認瞭。本來劉平是可以一個人來的,但他主動提出讓曹丕同行,說明心裡沒鬼。想到這裡,曹丕突然又心生疑竇:他不會是真的打算把我當成一份大禮,送給袁紹吧?

這少年待在營中,心氣起伏不定,焦灼不堪。他拿起劍來,揮舞瞭幾下,卻全無章法。王氏快劍講究心境如冰,他現在完全不在狀態。

就在這時,徐他從帳外進來,對曹丕耳語兩句。曹丕說正好,然後抓起劍走瞭出去。在營帳外頭,淳於瓊把鄧展五花大綁拎瞭過來:“魏公子,我把人給你帶來瞭。”

曹丕身為“苦主”,卻替鄧展求過情。那麼按照禮數,淳於瓊不能把這個求情當真,應該把鄧展交給曹丕,親自發落。

鄧展跪在地上,垂頭不語,看樣子頗為狼狽。曹丕走過去,圍著他轉瞭幾圈,長劍在手裡來回擺動。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動瞭念頭,幹脆把鄧展一劍捅死算瞭。鄧展的忠誠毋庸置疑,但那一句冒冒失失的“二公子”幾乎把曹丕推下深淵,用這樣的人太有風險,還是死人最保險瞭。曹丕不怕得罪淳於瓊,他早看出來瞭,這位大將的地位很超然——“超然”意味著誰也管不著,同時也管不著誰。

曹丕盯著鄧展的脖頸,面無表情地揮動長劍,把他的繩索一一挑斷。劉平的不告而別,讓他覺得應該在身邊留幾個能用之人,以備不時之需。

鄧展被解除瞭束縛以後,雙膝跪地,向曹丕重重叩瞭一個頭:“公子不計前嫌,鄧展感念無極。”

曹丕道:“你不再與我尋仇瞭?”鄧展抬頭道:“魏傢的人情已還完。我這條命,是公子您的瞭!”說完他又跪在地上,重重叩瞭幾下,額頭出血。

曹丕露出滿意的神色,轉頭去看淳於瓊。淳於瓊對這個事態發展有些意外,他知道鄧展的強硬性格,沒想到居然這麼容易對一個少年臣服,連他也不好出言阻止。淳於瓊轉念一想,這也不是什麼壞事。他正發愁該如何安置鄧展,這個叫魏文的小傢夥倒是把這個難題解決瞭。

“我跟鄧展不是主仆,你想收就收吧——不過鄧展可是曹傢虎豹騎的曲將,萬一曹操找你來要人……”

“從今以後,在下隻以公子馬首是瞻。”鄧展避實就虛地回答。

淳於瓊摸瞭摸鼻子,心想我救瞭鄧展一命,又給他找瞭個合適的主傢,這麼大的恩情足以抵償那點歷史陰影瞭,便點瞭點頭。曹丕把佩劍交給鄧展,鄧展倒提劍柄,割開手臂上的一片血肉,擦拭曹丕的劍身,執行死士的儀程。

鄧展從地上站起來,看瞭一眼淳於瓊,走到曹丕身後站好。他已經下瞭決心,不再從袁營逃走,而是堅守在二公子身邊。他與身旁的徐他對視一眼,心中一凜。在徐他眼裡,鄧展看到的是一種極端的漠然。

“二公子身邊什麼時候多瞭這麼個高手……”鄧展暗想,忽然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二公子刺我的那一劍,為何感覺如此熟悉?”

就在這時,外圍走過來三個人,士兵們紛紛站開。淳於瓊抬眼去看,原來是郭圖和劉平返回宿營地瞭,史阿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頭。他和東山本來隻是雇傭關系,這次去交割瞭任務,被蜚先生順理成章地派到劉平身邊瞭。

“你們幾個跑哪裡去瞭?錯過瞭一場好戲。”淳於瓊放開嗓門喊道。

“哦?發生瞭什麼事?”郭圖一改在蜚先生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擺出一副監軍的氣度。淳於瓊把鄧展認主的事一說,郭圖笑道:“一日之內見兩義士,這是好兆頭啊。”

劉平轉動脖頸,看向曹丕,發現曹丕身後的那個人也正在看向自己。兩個人四目相對,雙眸同時爆出兩團火花,心跳驟然加速。

這張臉,我一定在哪裡見過!鄧展在心中吶喊,那一場雪夜的記憶慢慢復蘇。

鄧展是震驚,劉平卻已僵在瞭原地,手腳發涼如墜冰窟。他對這張臉不太熟悉,但對這名字卻印象深刻。正是這個叫鄧展的趕去溫縣為楊平畫像,引發瞭一連串危機,幸虧有瞭司馬懿以及一點好運氣,才算安然度過。他們一直以為鄧展已死,想不到他居然出現在袁紹營中,而且歸順瞭曹丕。

鄧展在和梁籍田見過天子本人,在溫縣又見過“楊平”的畫像,隻要稍微一聯想,就會無限接近真相,也許已經知悉瞭真相……劉平實在不敢再往下聯想。

郭圖和淳於瓊又寒暄瞭幾句,各自回帳歇息去瞭。劉平呆呆地站在原地,腦子裡混亂不堪。他畢竟不是那種一步三計的策士,一遇到這種預想外的意外,一下就蒙瞭。曹丕喊瞭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曹丕挺納悶,問他怎麼瞭。劉平趕緊把眼神轉開,訕訕答說忽然想到件事情,一時失神。

曹丕盯著劉平,天子可很少有這種狼狽的時候。他回頭對史阿道:“從今天起,鄧展跟你們一起行動,你帶他去宿營的帳篷吧。”史阿說瞭一聲是,叫上徐他與鄧展離開瞭。鄧展本想多看一眼劉平,但他想瞭想,終於忍住瞭,沉默著轉身離去。

他們走遠以後,曹丕這才問道:“你到底去哪裡瞭?”

鄧展離開以後,劉平的精神壓力沒那麼大,舉止也自然起來。他也不隱瞞,告訴曹丕說他去見瞭東山的蜚先生。曹丕冷著臉說怎麼不跟他說一聲,劉平解釋說事起倉促,根本來不及通知。曹丕暫時接受瞭這個解釋,又問他跟蜚先生談瞭什麼。

劉平環顧四周,確認所有人都走開瞭,這才悄聲道:“自然是東山與漢室合作的事。”曹丕敏銳地註意到,是“東山與漢室”,而不是“袁氏與漢室”,這說明他們達成的協議,某個小集團的利益,將在袁紹之上。他現在已經能從一些細微之處,去揣測隱藏其後的真實意圖,人在惡劣的環境下,學習的速度總會非常快。

“看來咱們在他們心目中的價碼又提高瞭,以後在袁營的日子,會稍微好過一點瞭。”

曹丕感慨瞭一句,原本一臉的惱怒總算略有改觀。他的這句話,讓劉平猛然想到,他們如今是身在袁營,鄧展為瞭曹丕的安全,必然投鼠忌器,就算覺察真相,也一定不敢大聲宣揚。整個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劉平其實還有個極端的解決辦法,就是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借袁紹之手把曹丕和鄧展都殺死。如果是真正的劉協,一定會這麼做吧?劉平心中苦笑,意識到“仁道”堅持起來,有多麼艱難。他暗暗期望不要讓事情演變到那一步,收起這些紛亂的思緒,對曹丕說:

“我還有兩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嗯?”曹丕眼睛一亮。

“第一,關於樊於期的人選,已經有瞭著落;第二,王越的動向,東山也已經掌握。”

一聽到這名字,曹丕的臉色又變得異常精彩,甚至忘瞭去責難劉平。

夜幕降臨之後,白馬城卻是燈火通明,二十餘個軍用松油燈籠懸吊在城門口,把四周照得有如白晝。東郡太守劉延和一個年輕人在門口迎候,他們身後的城門大開,一輛輛牛車正緊張而有序地魚貫而出,車上放滿瞭大大小小的包裹,甚至來不及綁縛。

很快一支部隊從遠處的黑暗中走瞭出來。他們保持著嚴格的方陣,甲胄質地精良,走近城池時會反射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座閃耀著磷火與腐螢的移動墓地。劉延看到他們,微微松瞭一口氣,把身體弓得更彎。他身旁的年輕人拋著骰子,若有所思。

隊伍走到城門口就停住瞭,隨著數名軍官的呼號,他們迅速分成數支分隊,各自開去一個方向,很快以城門為圓心,展開成一個半包圍的保護圈,甚至還體貼地給城內的運輸隊留瞭條通道。

一輛奢華精致的馬車緩緩駛入保護圈內,一直開到劉延和年輕人面前,方才停下。車簾被一隻纖細的手從裡側掀開,先是露出一大片額頭,然後探出一個人的腦袋。他的雙眸比頭頂的夜空還要黑,臉色卻白得驚人。

“劉太守守城不易,辛苦瞭。”郭嘉平靜地說,同時把一枚藥丸送入口中,又喝瞭一口水。

“這是屬下本分。”劉延斟字酌句道,面對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人,一絲也不敢怠慢。郭嘉看出他的緊張,揚瞭揚手掌:“曹公的大軍已在左近,白馬可暫保無虞,你身上的擔子,可以輕松些瞭——對瞭,我聽說今日正午開始,白馬城頭已經開始冒起濃煙。是不是你算準瞭曹公早有不守之意,提前開始做遷移的準備?”

劉延嚇得遍體流汗,訕訕不敢回答。郭嘉道:“劉太守你緊張什麼?這件事做得很好。袁紹大軍瞬息即至,白馬不可久守,早晚是要撤的,晚走不如早走。你能主動揣摩曹公心思,先期而動,可是替我省瞭不少事。”聽他這麼一說,劉延長舒一口氣,拱手道:“郭祭酒鈞鑒,此議並非我所想,實是楊先生諫言。”

郭嘉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把視線放到瞭那玩骰子的年輕人身上:“德祖,你可真是曹公的知己哪,曹公在官渡剛一念叨撤退,你這就開始收拾行李瞭。”

楊修上前一步,狐貍般的面孔有一絲得逞的輕笑:“白馬就是塊雞肋,食之無用,棄之可惜,不如早走,這道理不是很淺顯嘛。”

郭嘉盯著他看瞭一陣,輕輕嘆瞭口氣:“你何嘗不是曹公的雞肋,棄之可惜,用之……”他沒繼續說下去,而是用銳利的眼神刺向楊修。後者毫不客氣地與之對視。短暫的視線交錯之後,郭嘉無奈道:“你一來,就幹掉瞭一員河北大將,我還真是低估你瞭,你說說,這叫我以後怎麼打壓你?”

郭嘉坦誠的發言把劉延給嚇瞭一跳,楊修卻面帶微笑,謙遜地回答道:“那是關將軍殺的,我一個隨軍策士,沒出什麼力——倒是郭祭酒,你親自跑來白馬做什麼?”郭嘉沒回答,而是把身子往旁邊讓瞭讓。楊修往裡看去,一陣愕然,因為在郭嘉的身旁還坐著另外一人。這人老態龍鐘,病懨懨的像是一棵行將枯萎的老樹。

“賈文和,你也來瞭?”楊修結結實實吃瞭一驚。

賈詡深深看瞭楊修一眼:“老夫時日不多,還想最後再來看一眼這黃河的風景。”說完還狠狠咳嗽瞭兩聲。楊修有點想笑,可他實在笑不出來。郭嘉、賈詡兩大策士同時蒞臨準備棄守的白馬小城,所圖一定非小。若單是郭嘉,楊修還能揣測他的用意居心;可現在又多瞭一個賈詡,楊修眼前立刻升起一片白霧,把他們的意圖遮掩得朦朦朧朧,難以看清。

官渡大戰已經開啟,諸方勢力盤根錯節,如果不能及時把握局勢,便如瞽翁攀山,危險之至。望著賈詡那張衰朽的臉,一種危機感在楊修心中悄然升起,原本淡定的表情也有些僵硬,手裡拋骰子的動作悄然停止。

楊修的任務很簡單,趁著官渡之戰開啟,盡可能地滲入軍中播撒種子,為漢室營造隱勢,兼之配合劉平在袁營的行動。如今張遼和關羽的伏筆已經深埋下去,楊修正打算籌劃下一步動作。偏偏賈詡在此時出現,楊修的計劃,不得不修改瞭。

賈詡看出楊修的變化,也把頭探出馬車來:“德祖哇,張君侯的部曲已經到瞭這附近,我得幫他照看著點。”楊修一怔,意識到他是在向自己解釋。張繡自從歸順曹操以後,麾下大部分被拆散分配到諸營之中,隻留下瞭一個飛塹營,算是張繡自己直屬的武力,由一個漢羌混血的將軍胡車兒掌握。賈詡是推動張繡歸順的關鍵人物,如何維護張繡在曹營的利益,是賈詡的天然職責。

楊修根本不相信,但也說不出什麼來。他面對郭嘉,尚能針鋒相對互別苗頭,但對上賈詡,卻有一種束手縛腳的無力感,就像跌入一個爛泥潭,越動沉得越快,不動也往下沉。

楊修決定不再去想,不能被帶入他們熟悉的節奏,遂拱手道:“既然兩位都到瞭,不知有何指示?”郭嘉道:“袁紹聞聽曹公大軍出動,勢必率主力渡河來襲。白馬輜重轉運不易,速度又慢,你可有什麼成算?”

楊修道:“我與劉太守已把不能帶走的都棄掉瞭,闔城百姓也已編好瞭隊,明天一早就離城。至於能不能順利抵達官渡,就得看曹公瞭。”說完他看瞭郭嘉一眼,看他怎麼回答。郭嘉道:“有你護住輜重,我放心得很。其他事情你無須擔心,我和文和會處置。”

楊修心裡一動,顏良的事果然引起瞭郭嘉的疑心,用輜重隊把他不露痕跡地拴住,與整個戰場割裂開來。但讓楊修氣憤的是,郭嘉這一手安排,根本不是處心積慮要來對付自己的。他與賈詡齊至白馬,一定是對袁紹有什麼重大圖謀,把楊修調去押送輜重,顯然隻是順手敲打一下罷瞭。楊修一直認為自己是郭嘉的勁敵,可郭嘉卻懶得專門對付他,這種把對手不當回事的態度,讓他深感被侮辱。

唯一讓楊修稍微有點安慰的是,郭嘉似乎並不清楚張遼的情況。在所有的戰報上,都寫的是張遼、徐晃合圍顏良,關羽破陣而入,沒有任何破綻。顏良的首級已被送去主營,所有人對一場大勝的疑惑總會比一場大敗要少——所以張遼不會暴露,這枚棋子若用得好,將有奇兵之效。

郭嘉又交代瞭幾句,放下車簾,馬車連城都沒進,徑直離開瞭。

“郭奉孝,咱們這局棋,才剛剛開盤。”楊修望著逐漸隱入夜幕的馬車,冷哼一聲,繼而投向北方的夜幕盡頭。在那裡,還活躍著另外一個人,那是楊修最大的底牌。

“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傢夥,不知在北方過得如何。”楊修暗想。

楊修不知道,同樣的話,也同時在遠去的馬車裡響起。

“天子在北方,不知過得如何。”

郭嘉靠著車廂,慢悠悠地對賈詡說道,賈詡垂著頭似乎是要睡著瞭,聽到郭嘉說話,才連忙抬起頭來,尷尬地解釋道:“年紀大瞭,不耐夜,老是貪睡——你剛才說什麼?”郭嘉早對他這個把戲習以為常,把問話又重復瞭一遍。賈詡用袖口擦瞭擦口水,呵呵一笑:“以天子的聰穎,足以應付。不然當初董卓為何冒天下之大不韙,廢掉弘農王,改立陛下呢。”

“呵呵,你的意思是,董卓當初也有興漢之心?”郭嘉饒有興趣地追問。賈詡當年是董卓軍中的策士之一,見識瞭西涼大軍從煊赫一時到分崩離析的全過程,對內情知悉最深。可賈詡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把話題又轉開瞭:“天子當年以年少之身,能保漢室不散,若非心志堅逾鋼鐵,可做不到這地步。現在的陛下雖顯柔弱,卻也有另外一種好處。”

“你對天子的評價,可有點前後矛盾啊。”

“哎喲哎喲,老糊塗瞭,老糊塗瞭。”賈詡拍拍腦袋,讓郭嘉頗有些無可奈何。這老烏龜的龜殼太硬瞭,稍一觸動就縮回去,就算是郭嘉都無處下嘴。

郭嘉轉動脖頸,優雅的指頭靈活地敲擊起木壁來:“連你的評價都這麼高,我真是有些期待,不知道天子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賈詡意外地看瞭他一眼:“是你把他放過去的,現在你也沒把握控制他?”郭嘉坦然道:“是的,陛下這個人,我有點看不透。不過這樣才有趣嘛——對瞭,這話可別告訴曹公,不然我又得挨罵。”

“居然還有你看不透的人?”賈詡刻意忽略瞭最後一句。

郭嘉歪著頭想瞭下,扳著指頭數起來:“陛下算是一個,你算是一個,還有一個我不想說……”

這時馬車終於停住瞭,外頭的車夫畢恭畢敬道:“郭祭酒,我們到瞭。”郭嘉拉開車門,和賈詡一起下瞭車。他們這輛馬車沒有進城,而是在衛隊的保護下轉瞭個彎,停在瞭郭圖前一天的駐營所在。賈詡下車以後,先是有些迷茫地環顧四周,然後看瞭眼郭嘉,下巴輕輕抬瞭一下。郭嘉吩咐一名侍衛舉著燈籠,陪著賈詡慢慢踱步走進營址,自己則留在瞭原地,也不上車,就在外頭負手而立。沒女人的車廂,對他實在沒什麼吸引力。

幾十名靖安曹的衛兵分散在四周,警惕地望向黑暗中。他們個個都手持上膛勁弩,背後還背著一面輕盾,必要時可以抵擋數倍於己的敵人。

賈詡在火把的照耀下在營中四下遊蕩、端詳,似乎漫無目標。袁軍撤退的時候很從容,幾乎沒留下什麼有用的東西,隻剩下一道道交錯溝塹和星星點點的灶坑。他轉瞭約莫大半個時辰,回到瞭馬車旁。郭嘉把手扶在車廂外壁,問賈詡道:“如何?”賈詡這次倒回答得很幹脆,從袖子裡伸出三根手指:“左軍嚴整,中軍次之,右軍最亂。”

“淳於瓊?他如何亂法?”郭嘉問。左軍是顏良的營盤,中間是郭圖的,右邊是淳於瓊的。

賈詡把手重新籠到袖子裡去,慢慢說道:“右軍的紮營手法,至少有六種,若再分細微不同,得有十數種。比如有數十頂帳底有焚燼的木灰,應該是先點起瞭火堆,將土燒熱,然後再移帳於其上——這是雁門的慣常手法,那裡與塞外相接,天寒地凍,這麼紮營可以保暖;還有幾十頂帳篷,附近土地頗多白粉,嘗之苦咸——這應該是來自渤海郡。那裡毗鄰大海,長年風吹日曬,篷面都有少許鹽留存,免不瞭抖落在地。”賈詡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咂瞭咂嘴,他似乎是真的去嘗瞭……

“這麼說來,淳於瓊的部下,來自冀、並、幽、雍、青諸州,什麼地方人都有。”郭嘉咧著嘴若有所思,這些情報靖安曹都有搜集,但畢竟不如眼見為實這麼真切。

看來袁紹對淳於瓊根本不打算重用,他的直屬部曲數量很少,其他部隊多是從各州的地方世族抽調而來的私兵。袁紹隻是打算拿他們當炮灰,順便削弱大族勢力,所以這些私兵士氣很低,也不與河北兵混在一起,按籍貫紮堆。憑著賈詡那一對毒眼,甚至能輕松地劃出各州私兵的宿營區域:淳於瓊的主軍在高處,而低窪寒濕之處都是私兵營寨,待遇相差很大。

郭嘉興致勃勃地吩咐旁人手裡的燈籠放低一點,然後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在泥土上畫瞭幾筆。賈詡也蹲下身來,拿起另外一截樹枝。兩個曹營最傑出的策士就這樣撅著屁股頭碰頭,用樹枝在地上你一筆我一道地畫起來,還不時皺起眉頭,苦苦思索,像兩個頑童在玩遊戲一樣。等到這一塊地面被他們刨得不成樣子瞭,郭嘉笑瞇瞇地站起身來,把樹枝扔開:“我看,這事可行。”

賈詡又恢復到那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雙手籠在袖子裡。剛才那一輪小孩子遊戲般的攻防演練,郭嘉用瞭各種法子,都沒占到便宜。

郭嘉臉上沒見有多大沮喪,從懷裡又掏出一枚藥丸吃下,樂呵呵地說:“不過按照這法子來弄,文和你可就會有點被動啊。”

“先有大疑,方有大信,就算有些許犧牲,也是值得的。”賈詡含混不清地說,全無剛才剎那間露出的鋒芒。聽到這話,郭嘉沉默片刻,斂起瞭笑容:“到底是當年一言亂天下的賈文和啊,你可比我狠多瞭。”

賈詡似乎沒聽到郭嘉的話,眼皮耷拉下來,昏昏欲睡。

鄧展跟隨曹丕返回宿營之後,發覺二公子的神色有些不對。曹丕雙目睜得很大,呼吸略顯急促,臉上還泛起少許紅暈,情緒處於亢奮狀態。鄧展本想找曹丕談談心中的疑惑,沒想到一回帳內,曹丕把外袍脫下來扔給他,又招呼史阿出去練劍瞭。鄧展隻得捧著袍子,在一旁看兩人練劍。

他這一看,真是越看越心驚。鄧展算是劍擊好手,他發現曹丕和史阿的劍術,和兩個人的風格非常接近:一個叫王服,一個叫王越。這是天下聞名的王氏快劍!

“這個叫史阿的人對王氏快劍這麼熟悉,怕是和王越有什麼關系,二公子可就危險瞭……”

鄧展想到這裡,不由得遍體生寒,想過去阻止。但他忽又想到二公子如今隱姓埋名,一定有大圖謀,不由得停下瞭腳步。他正遊移不定,突覺身旁一陣殺氣彌漫過來,下意識地去閃避。可那殺氣卻如影隨形,始終鎖定在他身上。鄧展大傷初愈,始終躲閃不開,他猛然扭頭看去,卻發現站在身後的是徐他。

“你在看什麼?”徐他一臉淡漠地問。

“看二公子練劍。”鄧展回答。

“你叫鄧展?是曹賊的虎豹騎?”徐他的說話沒有任何鋪墊,也不繞任何彎子,就與快劍一樣,直進直退。鄧展稍微猶豫瞭一下,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點瞭一下頭。徐他眼神裡迸出一道寒芒:“你去過徐州?”鄧展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回答道:“沒有,我是興平二年入仕的。”曹操屠徐是在興平元年,那時候鄧展還在中原遊蕩。

徐他眼裡的殺氣消失瞭,想轉身走開。這次卻輪到鄧展提出瞭問題:“他們練的劍法,是王氏快劍?”徐他道:“是。”鄧展又問:“教者與王越有什麼關系?”徐他道:“史師兄是師父大弟子。”鄧展心中一驚:“那你們的師父呢?”徐他道:“不知道。”

鄧展越發迷惑:“你為何追隨二公子?你師父知道嗎?”

“師父不知道。魏公子答應我,會給我創造機會親手殺死曹賊。”。

鄧展脫口而出:“這,這怎麼可能?”徐他以為他質疑的是魏文的能力,特別認真地點瞭點頭:“這是可能的,因為我看到劉先生和魏公子在白馬守軍的配合下逃入袁營。他不答應,我就把這件事公開說出去。”

鄧展顧不得感慨徐他說話的直率。他陡然意識到,整個事件遠比他想象中復雜。這個叫徐他的人,明明對曹公懷有刻骨仇恨,卻被二公子羅致帳下,卻又像是掌握瞭二公子的什麼秘密,語帶脅迫。他連忙閉口不言,若是貿然開口,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把曹丕帶入死地。

這時候,遠處的曹丕發出一聲大吼,挺劍刺向史阿。這一劍又快又狠,史阿猛地敲在曹丕手腕上,當啷一聲,長劍落地。鄧展看得出來,曹丕這一招殺意盡現,史阿不可能在不傷他的情況下拆解,所以才下瞭狠手。

“再來!”曹丕喊道。鄧展望著俯身撿劍的少年身影,心中突然有一種不安。兩人初見之時,鄧展明明已喊出二公子,曹丕仍然刺出那必殺的一劍來。這說明,曹丕為瞭維護他的神秘計劃,不惜一切代價。如果自己流露出不該有的興趣,或者說出不該說的話,曹丕會毫不猶豫地出手殺人。鄧展的頭有些疼,他揉瞭揉太陽穴,暗自下瞭決心,除非二公子主動開口,否則絕不可輕易與二公子交談,最好什麼都別說。

“也許問那個叫劉平的人,會知道些端倪吧。”鄧展對那個人,實在是有一種難以描述的熟悉感,總忍不住要去找個理由接近他。

曹丕不知道鄧展在一旁的糾結,他現在整個人都處於一種興奮狀態。劉平剛才告訴他,王越的下落已經找到瞭。蜚先生的耳目十分廣泛,他們最後一次發現王越的蹤跡,是在烏巢。

烏巢位於白馬城的西南方,夾在延津與陽武二城之間,是酸棗縣的治所之在。在它的南邊有一大片大澤,叫作烏巢澤,地名因此而得。烏巢大澤裡水泊星羅棋佈,沼澤遍地,地勢十分復雜,是水賊盜匪們最好的藏身之處,是個著名的賊窩——不過袁曹開戰以來,那些烏巢賊都銷聲匿跡瞭。

蜚先生告訴劉平,東山與王越之間,是單純的買賣關系:東山出錢出糧食,王越給他們提供訓練有素的殺手——事實上,史阿和徐他就是這麼被雇用潛入白馬的——所以王越此時出現在烏巢有什麼打算,東山也不是特別清楚。

蜚先生肯定不會吐露全部真相,但至少這個地點是確鑿無疑的。

曹丕不關心王越想幹什麼,他隻知道這個人還活著,而且很可能會再度出現在視野裡。他內心的驚喜與恐懼同時湧現,交錯成五味雜陳的興奮感。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這麼聲嘶力竭地與史阿對練,是為瞭發泄得知仇人下落的狂喜,還是為瞭掩蓋內心那揮之不去的陰影。

“克服對狼恐懼的辦法,就是再靠近它一點,直視著它。什麼時候它先挪開視線,那麼你就會徹底擺脫恐懼。”劉平把他的狩獵心得告訴曹丕,曹丕也喜歡打獵,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他知道以自己的水平,再練三十年,也打不過王越,曹丕不打算追求所謂的“公平決鬥”,隻要最後一劍是他親手刺出的就行。

“隻要他現出蹤跡,就一定有辦法!”

想到這裡,曹丕又狠狠地刺出一劍,眼神裡湧現出與他年紀不相稱的狂熱與狠戾。

少年在火炬下亢奮的身影,除瞭被史阿與鄧展看在眼中,同時還映在瞭劉平的雙眼裡。此時他正站在一棟簡易望樓上,位置是在整個營地東南凸出部分的一處高坡上。這裡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整個營地,也能對東南方一百步內的動靜做出反應。

這望樓是用事先打造好的良木拼接而成,不用鐵釘與魚膠,純以榫卯而成,拆卸都非常方便,適合在行軍途中作為警戒之用。但代價就是,它不夠結實,人爬上去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無法承載太多重量。

郭圖給劉平安排瞭幾位隨從,不用問,他們都負有監視之責。當劉平提出想要爬到望樓上去看看時,這些隨從面露難色,這望樓太過輕薄,多過兩個人上去,說不定就塌瞭。劉平說既然如此我一個人上去就好,隨從們商量瞭一下,答應瞭。望樓之上隻有空蕩蕩的一個臺子,隻要下面圍好,不怕他做出什麼事情來。

劉平爬到望樓之上,先是凝望曹丕的方向良久,然後雙手扶住脆弱的護欄,把身子探出去,望向遠處。這種感覺,和自己的處境何其相似:高高在上,腳下卻是一棟搖搖欲墜的危樓,隨時可能傾覆,摔個粉身碎骨;縱然舉目四望,入眼皆是無邊黑暗,空有極目千裡,又能如何。

但劉平很開心,特別開心。他閉上眼睛,回想在許都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他驚訝地發現,雖然對伏壽思念綿綿,卻一點回許都的意欲都無。他寧願在廣闊的天地與更可怕的敵人周旋,也不願意回到那逼仄的皇宮裡去。

一陣夜風吹過,劉平陶醉地深吸瞭一口氣,以前和仲達遊獵太晚不得不夜宿山中時,就是這樣的味道,清冽而自在,無處不在。劉平想伸個懶腰,動作卻一下僵住瞭,一個如同沙礫滾過的聲音傳入耳中。

“劉公子,我是徐福。”

劉平渾身一震,先朝下面看瞭一眼,發現那幾名隨從都站在四周,恍若未聞。他又抬頭四下看瞭一圈,也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人。

“不必找瞭,我在營外,你看不到我的。”徐福說,他的聲調有些奇怪,是一個字一個字送出來的。劉平暗暗敬佩,這人好生厲害,距離望樓這麼遠,還能把聲音送過來不被其他人覺察。徐福這名字他臨走前聽楊修說過,是楊傢豢養的一員刺客。

“楊公子說一切按計劃進行。”徐福幹巴巴地說。

劉平“嗯”瞭一聲。可惜這種傳送方式是單向的,他沒法詢問徐福,隻能被動收聽。

“接下來,是郭祭酒要我轉達給你的話……”

劉平這才想起來,徐福被郭嘉強行征調到瞭前線,現在屬於靖安曹。他有這麼一門絕技,實在是傳遞消息的最好辦法,郭嘉從來不犯錯,也從來不浪費。他調整呼吸,凝神傾聽,徐福一口氣說瞭幾十個字,然後停頓瞭很久,想來這是一件極耗精力的活。過瞭半晌,徐福的聲音才再度飄來,疲憊不堪:“傳完瞭,告辭。”隨後整個望樓便悄無聲息。

不過劉平也顧不上關心他,因為郭嘉傳過來的那條消息實在令人震驚,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郭嘉這是要玩大的啊,很好,很好……”劉平扶著欄桿,雙目炯炯發光。

袁紹的大軍,是在這一日的午時開始渡河。浩浩蕩蕩的隊伍從五個黃河渡口同時登船,漫天的旌旗獵獵作響,聲勢極為浩大。兩百多條渡船來回穿梭於黃河兩岸,把無數士兵和閃著危險光芒的軍械運過岸去。排在他們身後的是堆積如山的糧草輜重,冀州連續三年都是豐收,積蓄足以支撐十萬以上的大軍在外征戰,相比之下,袁紹在南邊的小兄弟處境窘迫多瞭,連軍隊都要被迫下地屯田,沒少惹冀州人訕笑。

渡河的時候發生瞭一些小小的混亂和沖突。有一支輕甲騎兵和一支重步兵為瞭誰先登船發生瞭沖突,他們分別屬於平南將軍文醜與別駕逢紀,前者是冀州派與顏良齊名的大將,後者則是南陽派的巨頭,身份殊高。

這一次渡河,文醜有意縱容自己部下,就是想發泄一下心中不滿。顏良是他的好兄弟,卻莫名其妙地戰死沙場,這裡面一定有陰謀——而每一個陰謀背後,肯定都有一個南陽人在作祟,文醜覺得這個推測真是天衣無縫。

逢紀接到報告以後,隻是淡淡一笑:“文平南戰意昂然,其心可用,就讓他先過去吧。”侍從領命離開,逢紀在馬上俯瞰著渡河的大軍,又抬頭看看已經在南岸恭候的郭圖、淳於瓊營帳,表情微微有些遺憾。

借白馬之圍誘出曹軍主力,這是開戰之前就決定好的方略,但逢紀並沒給當先鋒的郭、顏、淳於三人交代透徹。他希望這支先鋒隊與曹軍形成拉鋸戰,消耗一陣後,主力才動。可沒想到顏良居然輕軍而出,以致傾覆,更沒想到郭圖居然吃透瞭他的意圖,幹凈利落地撤走瞭,潁川非但沒受損,反而多掌握瞭一支軍隊。

“哼,無所謂瞭,成不得大氣候。”逢紀揚瞭揚馬鞭,現在曹操主力護著白馬城輜重正在倉皇南遁,隻要袁軍追擊及時,形成主力決戰,大局可定。到時候,並總幕府的南陽派將會變得無可撼動。

這個渡河的小插曲很快就結束瞭,文醜的部隊趾高氣揚地先行渡河,逢紀的部隊則留在後面。等到下午袁軍大部已渡過南岸,構築起一道堅固防線以後,幕府總樞才開始移動。逢紀以及其他幕僚陪著袁紹一起登船渡河,並簡短地商議瞭一下接下來的佈置。袁紹對顏良的失利很不滿,責問沮授他為何擅自行動,沮授對原因心知肚明,可又無法說出來,隻得連連謝罪。

很快船抵南岸,幕僚們簇擁著袁紹下船。這時一位侍從走過來,悄聲告訴逢紀說有人求見。逢紀面色一沉,呵斥說我正在陪主公,為何如此不分輕重。侍從連忙分辯道:“那人自稱來自許都。”逢紀一愣,甩瞭甩袖子:“讓他等我。”

逢紀借口說有營務要處理,離開袁紹,匆匆來到一處簡易營帳內。在那裡,一個年輕人等候多時。他見到逢紀以後,未執大禮,隻是不卑不亢地拱瞭拱手,道:“在下劉平,來自許都。”

若是曹操的信使,必然自稱來自幕府或曹氏;以許都為號,顯然是皇帝的人。聽劉平這麼一說,逢紀不由得眉頭一皺。自從沮授迎董承吃瞭大虧以後,“漢室”這個詞變得頗為敏感,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盡量不與之產生瓜葛。

“我數日前從白馬逃出,進入袁營,為郭監軍收留。”劉平說到這裡,停頓瞭一下,露出一絲憾色,“可惜郭監軍疑惑太重,難以交心。絳佩之美玉,隻付與君子,希望逢別駕你別讓我失望。”

原來是從郭圖營裡過來的。逢紀捋瞭捋胡髯,警惕之心更盛:“你想要什麼?”劉平當即回答:“在下到此,不是為得到什麼,而是想問問看,逢別駕想要些什麼?”

逢紀對這種賣關子的口氣很不喜歡,冷冷道:“如果你下一句話還不讓我滿意,那就以細作論處。”劉平走近兩步,指瞭指天空,聲音卻壓得極低:“郭嘉有什麼打算,難道逢別駕不想知道?”

郭嘉這個名字,顯然對逢紀產生瞭影響。即便是最高傲的策士,也不得不承認郭嘉是個難對付的傢夥。眼下兩軍主力碰撞在即,如果能提前獲知他的計劃,那將對戰局產生巨大影響。逢紀重新打量瞭一下劉平:“郭嘉所謀,必是曹氏機密,你又憑什麼與聞?”

“忠心朝廷的人,在哪裡都是有一些的。”劉平平靜地回答。逢紀對這個答案根本不滿意:“你來路不明,身份不清,隻憑幾句大言就想取信於人,未免太蠢瞭。”

劉平不慌不忙道:“我所言為真,您便能旗開得勝;所言為假,也不過我一人身死。不出半日別駕您便會知曉,何不等等看呢?”

逢紀盯著他的臉,不動聲色地點一下頭。他不喜歡賣關子,但這種事花不瞭多少時間來驗證,所以他決定等一下。逢紀和郭圖不同,郭圖沒有意外的話是無法出人頭地的,但他已經“位極袁臣”,這個位子不需要變數,也不歡迎風險,隻要確保沒有意外就足夠瞭。

結果意外真的發生瞭。

袁紹是一個典型的世傢子弟,不太喜歡在野外睡帳篷。所以當袁軍控制白馬城以後,他理所當然地選擇把中軍大帳設在城裡。袁紹在幕僚們的簇擁下巡查瞭一圈,最後選定瞭位於城正中的白馬衙署作為駐地。這間衙署早已經被搬空,搬瞭個精光,連鐵鍋和門鎖都沒留下,隻剩個空架子。不過在入口處還留有兩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石壘和一段土墻,這代表瞭劉延抗爭到底的決心——這在人去城空後顯得格外諷刺。

袁紹發表瞭幾句評論,然後與幕僚們一起踏入衙署。就在那一瞬間,那兩處石壘突然坍塌,正好堵在瞭正門口,將他們與還沒來得及進入的衛隊分隔開來。土墻也隨之倒塌,數名藏身其中的殺手惡狠狠地撲向身穿金環甲與披風的袁紹。

準確地說,這些刺客不是藏在墻裡,而是被砌在墻裡,那截土墻是貼身壘起來的,內留虛空,外用泥灰抹平縫隙,所以先期進入搜查的袁紹士兵才沒有發現,用心之深,嘆為觀止。

可惜的是,這個精巧而狠辣的圈套註定沒有結果。那位金甲“袁紹”是河北最強悍的戰將張郃假扮的,同行的幕僚也都是精銳軍校。在一番短暫而激烈的搏殺之後,殺手悉數斃命。隨後趕到的袁紹感慨不已,說他與曹孟德相知幾十年,如今卻視若仇讎,竟到瞭要派人刺殺的地步,不勝唏噓。他隨後問逢紀怎麼知道曹軍設下這個陷阱,逢紀隻是簡單地回答:“孫策新亡,天下悚然。曹公之心,不可不防。”袁紹很滿意,稱贊他心細如發,是個真正會為主公著想的賢臣。這讓旁邊的沮授、郭圖等人臉色有些不好看。

東山的仵作迅速趕到現場,他們的檢驗發現瞭一些特別的地方:這些刺客的右腋窩下,都用墨刺著兩個字,而且最近才用石灰燒掉。經過一番辨識,仵作設法還原瞭這兩字的原貌:魏蚊。

淳於瓊此時並不在袁紹身旁,但有出身齊魯的將領認出瞭這兩個字的來歷:瑯玡山中的十全毒蠍。齊魯盛產殺手,而能以毒蠍之名在身的,更是殺手中的強兵。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人的名字:臧霸。

臧霸在曹營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是泰山人,在青、徐二州極有聲望,經營著一個盤根錯節的地下世界。隻要是在這二州之內,無論陶謙、呂佈,還是劉備,誰都奈何不瞭他,隻能把他當作盟友來籠絡。即使在臧霸歸降曹操以後,仍舊保持著半獨立的狀態,對此曹操也無可奈何。

袁、曹開戰以來,臧霸一直帶兵堅守在青、徐交界,和鄄城的程昱一起,為曹操扼守東部防線。現在白馬城裡居然出現瞭臧霸的殺手,而且都還湮滅瞭痕跡。這其中的含義,就不能不讓人深思瞭。難道說,他的青州兵已經悄然西移,投入正面戰場瞭?這不是沒有可能。曹操目前兵力處於劣勢,暫時放棄東部青、徐、兗三州,集中力量擊破袁紹主力,這也是戰略上的一個選擇。

蜚先生的東山沒收到任何這方面的情報,但誰也不敢打包票說一定沒有。袁紹軍的大批輜重正源源不斷地渡河,這相當耗費時間。在有一支強軍動向不明的情況下,主力不敢離開白馬。可是,如果坐等糧草全數渡過黃河,曹操的主力早就掩護白馬輜重縮回官渡瞭,苦心經營出來的決戰態勢將從指間溜走。

經過短暫的商議以後,袁紹決定派遣文醜帶領五千人先行追擊,高覽與張郃各率一萬人在左右策應,其他部隊則暫時留在白馬。

“你現在可以繼續說瞭。”

逢紀回到營帳以後,對劉平說,態度還是冷冰冰的,可語氣卻緩和瞭不少。劉平知道自己預言的事情已經發生瞭,不由得松瞭一口氣。逢紀可比郭圖難對付多瞭,他心志堅定,很難被外物影響,一旦做出什麼決定,旁人很難挽回,所以劉平必須得謹慎從事。

“郭嘉從來沒指望刺殺成功。他借臧霸之兵,隻是為瞭故佈迷陣,令袁公裹足不前,好爭取更多時間。如今郭嘉在延津附近選定瞭戰場,盡起曹軍精銳,一口吃掉突前的文醜所部。”劉平說到這裡,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可是在下不明白,別駕您既已知道臧霸是虛招,為何不明告袁公,反而一力促成分兵之勢呢?”

逢紀捋髯:“若是變得太早,郭嘉必會覺察,等到他改變計劃,就不好猜瞭。如今順著他的意圖來,我埋下的兩手安排才好見奇兵之效。”劉平瞪大瞭眼睛,又驚又佩:“我原以為破計就已是極致,想不到還有將計就計。”聽瞭這話,逢紀昂起下巴,頗為自矜地擺動頭顱,小指頭來回撥動著胡髯的尖梢:“郭奉孝啊郭奉孝,真想看看,你發現自己算錯時,到底是什麼表情。”

劉平在一旁又贊嘆瞭幾句,心裡卻是感慨萬分。郭嘉告訴過他, 華佗老師曾言道:“人所欲者,分為五品。五品曰命,唯求茍活於世;四品曰定,茍活既有,復求安定;三品曰和,安定無礙,復求和睦;二品曰敬,四鄰和睦,乃求禮敬;一品曰志,天下禮敬,方有抱負極望。這五品由儉入奢,循次遞增。”

以逢紀如今的地位,衣食無憂,地位殊高,他所欲求者正在第一品內,希求有所抱負,成就令名——擊敗郭嘉,就是他自我實現的最大心願。找準瞭這個位置,劉平稍以言語動之,便輕而易舉換來信任。逢紀的高傲和郭圖的野心一樣,都成為他們眼前遮蔽視線的一片葉子。

“不知能遮蔽郭嘉的葉子,又在哪裡?他又是在第幾品?”劉平心想。

徐晃緊張地向前方張望瞭一眼,伸出兩個指頭,揮動一下。他的兩名親兵心領神會,伏身從兩個方向的草叢裡匍匐著過去。剛才那裡出現瞭可疑的跡象。

擊潰顏良的一戰中,張遼銜尾縱擊,關羽陣斬大將,都立下瞭功勛,唯有他被顏良擺瞭一道,一無所獲。徐晃嘴上不說,心裡卻十分遺憾。因此他主動要求留在距離白馬最近的戰區,帶領一批親信士兵伏擊袁軍落單的斥候、信使或者輜重隊。在袁軍主力渡河以後,這個任務的危險性成倍增高,可徐晃決定再堅持一陣,看還有沒有什麼立功的機會。

徐晃一邊註視著前方的動靜,一邊解下腰間的水袋喝瞭一口。清涼的水滑入咽喉,讓他渾身都愜意地哆嗦瞭一下。徐晃放下水袋,自嘲地晃瞭晃,袋上用火漆塗瞭兩個雋永的大字:“忠篤”。這是他在楊奉手下當騎都尉時得來的。當時楊奉護駕有功,在雒陽重建瞭宮殿,被天子起名叫楊安殿,他麾下的將校也都得瞭獎賞。可那時候漢室窮得叮當響,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隻有幾個皮水袋,上面讓皇帝親自用火漆禦筆寫瞭幾個字,權當賞賜。其他同僚早就扔瞭,隻有他一直用到瞭現在。

之所以保留到現在,是因為年幼的天子寫完這兩個字以後,對徐晃說瞭一句話:“我看得出,你很不安。去找一個更強大的主公吧,為你,也為瞭我。”

徐晃不知道天子是如何看透自己心思的,那一雙黑得透亮的眼睛仿佛直刺肺腑。後來曹操要迎天子入許都,徐晃積極參與斡旋,還親自護送天子離開危機四伏的雒陽,直到進入許都城內。入城那一刻,徐晃長長地舒瞭一口氣,覺得一件大事做完,他終於可以卸下包袱專心做一名普通將領瞭。

無論是董承還是楊彪,徐晃都沒有跟他們有任何聯系。他已經打定主意追隨曹操,可“漢室舊臣”這個標簽卻像水袋上的火漆一樣,怎麼都洗不掉。

他搖搖頭,把無端的思緒都甩開。兩名親兵回來瞭,還挾持著一個人。這人面黃肌瘦、蓬頭垢面,身上穿著一件單薄骯臟的袍子,隻有手裡緊緊抓著一卷竹簡。

“將軍,我們抓到一個探子,他說是咱們這邊的,想要見您。”

徐晃打量瞭他一番,親兵已經搜過身,身上藏不瞭任何兇器,便吩咐把他放開:“你是誰?”那人抬起頭來,眼神茫然地望著徐晃,把手遞過去:“我叫徐他,我這裡有一封親筆書信,給你的。”

“誰的親筆?”徐晃問。徐他道:“魏傢的二公子,說你看瞭信,就明白瞭。”

徐晃眉頭皺起來,他可不認識什麼魏傢的二公子。他抓住竹簡的一頭,正要拿過來,卻發現不對。這竹簡的一頭,被刻意削成尖角,卷在一起還不太看得出來,一攤開就變得明顯。那個有些茫然的徐他,突然鋒芒畢露,抓起竹簡的平頭一側,用力一旋。竹簡變成瞭一把利器,兩名親兵的喉嚨登時被竹尖割開,噴著鮮血倒在地上。

幹掉兩名親兵以後,徐他抓著竹簡又撲向徐晃。徐晃及時後退,勉強避開,但咽喉還是被割開淺淺的一道口子。他向來刀不離身,猝然遇襲,立刻抽出環首寬刀猛砍。徐他隻得用竹簡去擋,結果一招下來就被削去瞭兩片竹簡。

兩個人在短時間內過瞭十招,徐他的攻擊兇猛,徐晃卻占瞭兵刃的便宜,打瞭一個旗鼓相當。四周的士兵聞風而動,紛紛聚攏過來。徐他看已經無法傷及徐晃,把竹簡啪地朝他臉上扔去,然後身子向後掠去。

徐晃的部隊訓練有素,立刻散成一個半圓狀朝著徐他圍去。徐他跑出去百步,一俯身,居然從草窠裡摸出一把劍來。有劍在手,他的危險程度陡然增加瞭好幾倍,隻見寒芒閃過,數名先追出去的士兵慘叫著倒在地上,傷口無一例外都在咽喉。他似乎對曹軍有著刻骨的仇恨,下手狠辣至極,後來趕到的十幾名士兵把徐他團團圍住,一時半會兒卻奈何不瞭這個拼命的瘋子。

徐晃一看,連忙下令弓弩手上前,盡快解決這個瘋子。就在這時,徐晃面色突然一變,頭顱急速轉向東方,看到遠處旌旗飄揚,出現無數士兵的身影。

從旌旗的密度能看出來,這是袁軍的主力部隊!

袁紹軍的前進速度非常快,很快幾支羽箭就射到瞭腳前面。徐晃知道如果再拖下去,隻有死路一條,他狠狠地瞪瞭徐他一眼,顧不得收屍體,比瞭個手勢:“撤!”然後飛快地撤退瞭。

徐他站在滿地的屍體之間,昂頭望天,一動不動。他身上的衣衫被潑上一片片血污,看上去猙獰無比,宛若蚩尤再世。路過他身邊的騎士都投以敬佩的目光,曹軍的單兵戰鬥力比袁軍要強悍,而這個人以一敵十,還殺死對方這麼多人,戰力可以說是十分驚人。

終於一匹高頭大馬停在瞭徐他身旁,馬上的將軍披掛著厚重的甲胄,鐵盔下的面孔白皙細嫩,一如錦衣玉食的世族儒生,簡直不像是個武夫。白面將軍勒住韁繩,掃瞭一眼徐他和遍地的死屍,開口道:“這都是你一個人幹的?”

徐他恍若未聞,將軍的隨從們大聲呵斥:“文醜將軍在問你話呢!”聽到這個名字,徐他這才緩緩抬起頭,輕微地點瞭一下。這個無禮的動作反而讓文醜覺得很有趣,他抬手讓隨從們住嘴,俯身問道:“真是個有個性的傢夥,你是哪部分的?”

“東山。”徐他道。

“東山自己的人還是他們請來的?”

文醜知道東山,還經常調閱他們的報告,對東山的運作很瞭解——和好朋友顏良不同,文醜特別註重戰場的情報與分析,是袁軍高級將領裡除郭圖以外對蜚先生最重視的人——他知道東山的細作分成兩種,一種是自己培養的,一種是雇用的各地的遊俠、盜匪。後者與東山隻維持松散的雇傭關系。

徐他道:“五匹河東佈,半年。”文醜“嘖”瞭一聲,受雇於東山,基本上一條命就沒瞭,這個價碼未免太便宜瞭。他向徐他伸出手:“我看你劍擊不錯,不如跟著我幹吧。”旁邊的隨從聽瞭,紛紛露出羨慕的神情,這簡直是天上平白掉下來一塊彘肩,一步就從下等遊俠變成瞭平南將軍的親隨。徐他卻搖搖頭:“我與東山約定未盡,豈可反悔?”

“東山那邊我去知會,我在問你個人的意願。”文醜顯得頗有耐心。徐他問道:“能讓我殺曹賊嗎?”文醜笑瞭,他指著自己的臉道:“你別看我是個小白臉,打起仗來可從來不畏縮。做別傢將軍的親隨,你也許隻能在陣後看熱鬧;若跟瞭我,以後拼命的機會多得很,隻怕你嫌命短。”

“好。”徐他答應得很幹脆,他“唰”地撕開胸襟,露出胸膛的傷疤,“隻要能殺掉曹賊,這條命交給誰都無妨。”文醜哈哈大笑,吩咐左右:“好,給他牽匹馬來,再拿來一副甲胄和一柄鐵劍給他。”然後撥轉馬頭,揚長而去。徐他神色木然,也不稱謝,默默地跟上大部隊,卻與文醜保持著一定距離。

他註意到,在文醜的隊伍中心,居然還有一輛單轅輕車,四周滿佈衛士,不知裡面坐的是什麼人,為何文醜出征還帶著。但徐他很快就失去興趣瞭,他對與曹操無關的事情,都沒什麼耐心。

經過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以後,這支步騎混雜的部隊繼續向東開去。他們的速度夠不上急行軍,但也絕對不慢。斥候不斷往來馳騁,把四周的情況匯總到文醜這裡來。一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之時,文醜終於得到他想要的消息:從白馬城離開的輜重隊在前方四十裡處。

文醜在馬上攤開地圖,用指頭量瞭量,托住下巴陷入沉思。這個距離,絕對是對手經過精心計算的。隻有半個時辰就要天黑,袁軍要是連夜追趕,隻能打一場混亂不堪的夜戰,輜重隊可以輕易借助夜色遁走;要麼等到明日一早再追趕,到時候輜重隊會更加接近曹軍陣營,很可能會被曹軍主力反口吃掉。這是個兩難的抉擇。

文醜又拿起一截炭筆,在地圖上勾畫瞭幾筆,翻出幾支算籌演算瞭一番,唇邊浮出微笑。

文醜出生時生得粉妝玉砌,一度讓穩婆以為是個女孩子。他的父親認為男子太過柔媚,不是好事,便特意給他起瞭個反義的名字,叫作醜。門第不高的他入仕河北以來,這張臉惹來無數訕謗,很多人把文醜的赫赫戰功歸結為袁紹對這個俊俏武將的偏袒,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一個事實:文醜的勝利不是來自偏袒,而是來自精心的算計。

“傳我的命令,全軍繼續前進,比正常行軍慢三成。”文醜發出瞭指示。他的副將提出疑問:“這麼行軍的話,接近輜重隊時差不多是醜寅之交,那時天色太黑,不適宜圍殲。”

文醜手中的炭筆一揮,說瞭一句令人費解的話:“放心好瞭,我們不會接觸輜重隊。”隨即他揮筆如飛,又寫瞭幾道命令,數名信使飛一般地離開瞭隊伍,朝著不同方向奔去。

文醜做完這一切,把徐他叫瞭過來。徐他不是很擅長騎馬,整個人歪歪斜斜,雙手拼命抓住馬鬃防止掉下去。文醜道:“你不是要殺曹賊嗎?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徐他聽完指示,隻說瞭一個字:“好。”

繼續前進的命令傳達到瞭每一個士兵,隊伍中響起一陣抱怨的聲音。文醜這次帶來的部隊,自己的部曲並不算多,七成都是從淳於瓊那邊調來的大族私兵,紀律性相對較差。許多人都疲憊不堪,一聽說還要夜間行軍,無不牢騷滿腹。隻有文醜的直屬部隊悄無聲息,仿佛早就習慣瞭主帥的這種風格。好在這次行軍不是急行,士兵們整理一下隊形,邁著步子向前移動。

當時間進入午夜時,斥候向文醜匯報,輜重隊就在前方十裡處的一個山坳裡紮營。文醜立刻下令全軍弓上弦、矛摘鉤、盾從背上卸下來,舉在手裡,轉入臨戰狀態,同時馬銜枚,人噤聲,悄悄地逼近宿營地。

可是,首先遭遇襲擊的不是白馬城的輜重隊,反倒是文醜的後隊。在黑暗之中,高度緊張的士兵集中精神跟隨前隊避免走散,卻忽略瞭身後的動靜。大批騎兵突然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一下子就沖進瞭文醜的後隊陣列,黑暗中許多人不能視物,不知敵人有多少,霎時混亂不堪。

文醜顯然是中瞭曹軍的圈套。白馬城的輜重隊與追擊者保持著適度的距離,讓他產生瞭可以漏夜追擊的僥幸心理。而大批精騎則一直保持著距離,入夜後才在黑暗的掩護下到瞭附近。當追擊者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輜重營地時,真正的殺招便悄無聲息地從背後砍來。

這些騎兵的突擊是典型西涼式的。西涼式和烏丸式騎戰法最大的不同是,前者並不完全依靠馬匹的沖擊力,而是強調在高速運動時的多點進攻。每一個騎兵都手持長矛,接戰後先俯身去刺捅,一擊松手,再拿出馬戰專用的長刀向下揮劈,同時馬匹還前蹄拼命踢踏。在這迅猛的進攻之下,袁軍束手無策,無法結成陣勢與之對抗,隻能拼命揮舞手裡的武器進行一對一的對抗。一時間許多人被長矛刺穿或被長刀劈中,金屬刺入血肉的鈍聲與慘呼聲此起彼伏。即使舉盾也沒用,沒瞭戰友的掩護,他們往往會被駿馬一蹄踏裂,整個人都震落在地,被隨後而至的亂軍踐踏而死……

帶領這支部隊的,是一個頭頂油光隻在兩側留兩根辮子的莽漢。他叫胡車兒,是漢羌混血,張繡麾下的第一大將。著名的“惡來”典韋,就是死在他的手下。胡車兒接到這個任務時,一度非常不滿,認為這是曹操歧視張繡系人馬的手段。袁紹大軍近在咫尺,居然還玩偷襲?鐵定是被重兵包圍圍毆至死的結局。他萬萬沒想到,不知郭嘉施瞭什麼魔法,居然讓袁紹主力停滯不前,隻派瞭文醜數千人突前。於是這必死的任務,突然成瞭上好的肥肉。

胡車兒沒有參與廝殺,他站在不遠處的高地上,不時吹起胡哨。清脆的哨聲長短不一,宛若翠鳥鳴叫。西涼騎兵們聽著哨音時而分進,時而合擊,在黑暗中井然有序地圍攻著文醜。西涼軍最擅夜戰,恰好他們的主帥胡車兒又是一個能夜視百步的異人,更是如虎添翼。

最初的進攻非常順利,文醜軍一下就陷入瞭混亂狀態。胡車兒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可憐的傢夥連起碼的三人背靠結陣都做不到,幾乎全都是在單打獨鬥,還驚恐地哇哇亂叫,把驚恐傳染給旁邊的同袍。這是西涼軍最喜歡的敵人。許多騎士揮舞著長刀沖進去,殺死兩三個人,再呼嘯著沖進黑暗,重新結隊,再從另外一個方向踏入,令敵人無所適從。胡車兒看到滿目都是敵人的鮮血迸流,熱血僨張,恨不得自己親自去過過癮。

可是漸漸地,胡車兒發現有點不對勁。文醜的步兵在西涼鐵蹄下呻吟,可他的騎兵跑到哪裡去瞭?他的視線也隻能勉強看到一百步,再遠也看不清瞭。

“哼,在這種場合,就算他的騎兵全都集結好瞭,也奈何不瞭我。”胡車兒心想。如今兩軍已經戰成一團,糾纏不開,文醜的騎兵就算展開突擊,也隻能誤傷自己人而已。他拿起胡哨又吹瞭幾聲,召喚手下人動作再快些,這時他聽到瞭一些動靜。

胡車兒下馬把耳朵貼在地上聽瞭聽,揪瞭揪辮子,咧嘴笑道:“文醜這小白臉,原來是把騎兵藏在那邊,打算殺個回馬槍啊。”他正要抬起腦袋,忽然復又貼上去,這次他發現另外一個方向,也有微微的顫動傳來。胡車兒挖瞭挖耳洞,第三次貼上去聽。當第三個方向也響起同樣強度的顫動時,他再也笑不出來瞭。

除瞭第一次聽到的方向,其他兩個方向都是重兵。胡車兒急忙爬起來,用胡哨發出一陣急促的聲音,讓騎兵們盡快脫離作戰,向西邊集結。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中計瞭,敵人調動的部隊,絕不隻是文醜一部。此時東、南、北三邊均有動靜,他隻能盡快西退,與白馬輜重隊合並一處,依托大車抵抗,等待曹司空的救援。

袁紹軍主力已經動瞭,曹軍的主力應該不會遠。

可西涼騎兵們剛才殺得太豪邁瞭,此時已深深陷入步兵陣中,想抽身而走,談何容易。還沒等胡車兒的第二通命令發出,三面大軍已經全都圍上來瞭。無數火把同時舉起,把四下照得一片明亮。敵我兵力的懸殊,印在瞭每一個人的眼睛裡。

此時用不著胡車兒的胡哨聲指揮,所有的西涼騎兵都意識到大事不妙,紛紛避開對手,呵斥著馬匹朝著唯一沒有火把的西邊逃去。外圍的袁軍怕誤傷友軍,沒有搭弦放箭,這給瞭他們一個逃生的機會。胡車兒帶著幾名隨從匆匆離開高坡,殺散附近的袁兵,也朝著西方逃去。

戰場上的形勢,立刻發生瞭逆轉。原本不可一世的西涼騎兵倉皇地撥馬而走,剛才一直被壓制的袁紹步兵迸發出瞭強悍的戰鬥力,死死拖住瞭對手,不讓他們從容離去。他們要麼俯身去砍馬腿,要麼將手戟扔出去,深深劈入敵人的後背。滿帶腥味的鮮血拋灑在黑暗的夜空中,屠戮者與被害者的身份發生瞭轉換,隻有死亡的密度卻有增無減。

起初還有西涼騎兵不斷突破防線,沖入黑暗。可隨著包圍圈的不斷縮小,更多騎兵都沒來得及走脫,隻能慢慢聚攏到一起,與同伴背靠背,似乎這樣能感覺稍微安全一些。可是,連坐騎都發出不安的嘶鳴,要花好大力氣才能駕馭住。

包圍圈收縮到一定范圍,就停住瞭,每四排之間,都留出瞭一條狹窄的縫隙。圈內還在鏖戰的步兵得瞭提醒,紛紛貓起腰朝著縫隙沖去。騎兵們想尾隨他們出去,但在火把的照耀下,他們驚恐地發現,包圍圈站起瞭數層弓兵,同時搭起羽箭,每一支箭都對準瞭圈內。

“控——”一名嗓門特別大的傳令官高聲喊道,故意讓陷入包圍的騎兵們聽見。

無數弓弦被無數雙手拉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如同無數條逐漸收緊的絞索。絕望的騎手們沒有別的選擇,隻能再度拔出刀,簇擁在一起選擇瞭一個方向沖去。

“目標中央,三連射!”

這次距離足夠近,射手們甚至不用找角度,直接選擇瞭平射。數百支箭矢同時飛射而出,在黑夜裡就像密密麻麻的毒蛇伸出尖利的牙,刺穿甲胄,深深地嚙噬血肉。那些騎手霎時人仰馬翻,滿場皆聞噗噗的鉆肉聲。第一輪就把一半以上的騎兵與坐騎射成刺蝟,三輪連射以後,圈內屍橫遍野,再也見不著幾個活人,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哀鳴聲從屍體下傳來,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四野。

包圍圈的士兵們開始散開搜尋幸存者,進行補刀。在胡車兒剛剛俯瞰占據的高坡上,三騎並轡而立,冷冷地註視著這一場慘烈而血腥的盛宴。

“嘖嘖,西涼兵可真是不復當年之勇瞭。”一個體格壯實的闊臉漢子感慨道。

“都過去十年瞭,再勇猛的老虎,爪子也早已掉光。”另外一員將領撫摩著坐騎的馬耳,嘴裡還叼著一根青草,狹長的雙眼好似兩條粗墨線,很難看清他的眼神望向哪裡。

文醜朗聲笑道:“儁乂、觀堂,你們來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能與聞名天下的西涼精騎交手,以後也是份資歷。”“你是怎麼把握曹軍動手與我們合流的時機的?”被稱為“儁乂”的將軍好奇地問道。他是袁紹軍中河北四庭柱之末的張郃,身經百戰,深知在夜間行軍已屬不易,要想完成如此精確的誘敵合圍,更是難上加難。

文醜揚鞭一指:“這輜重隊行動詭異,與我總保持著可以追擊的極限距離。我猜他們一定是打算誘我出手,然後半路予以伏擊。我索性將計就計——我算過瞭,若是我落日時開始行軍,在醜末寅初恰好能抵達那個點。”

“什麼點?”張郃問。

“你們兩路輔翼及時趕到的最大距離,以及他們忍不住要動手的最短距離,兩者交匯之點。這樣,隻消我纏住他們小半個時辰,你們恰好能同時抵達戰場。”

“為何不提前合圍?這麼弄,你的兵力消耗可也不小啊。”張郃皺著眉頭,他能看出,文醜軍在前期沖突中傷亡很大,這種犧牲本可以避免。

“若非如此,又怎能讓敵軍身陷泥沼無法脫身呢?”文醜對傷亡似乎不怎麼在意,他從手心算籌裡剔掉瞭幾根比較短的,扔在地上,“再說瞭,那些都是借調來的世族私兵,不用鮮血磨礪一下,是成不瞭精銳的。”

“你小子算得真精啊。”那有著墨線般雙眸的將軍笑罵起來。他叫高覽,同樣屬於河北四庭柱之一。他們四個是袁紹軍中最優秀的將領,同時也是冀州派優勢地位的可靠保證。

聽到高覽這麼說,文醜得意地笑瞭,他的敵人都是這麼在不知不覺間被算死的,這次也不例外。世人都以為他這個小白臉每次都運氣好,殊不知那些偶然背後隱藏著多少必然。

“嘖嘖,一次合擊,就動員瞭咱們三個人,那個敵將也算是夠榮幸的瞭。”高覽把青草吐出去,朝遠方望去,“我與儁乂各自都有任務,不能待太久。你打算怎麼辦?”

胡車兒隻是盤小菜,曹操的主力還沒有被發現,他和張郃各自都有防區要負責,壓力很大。這次應文醜之邀,乃屬私人情誼,不可再二再三。若他們在此盤桓太久,被曹軍覷個空子殺到白馬城下,那臉就丟大瞭。

文醜捏著下巴,把手裡的地圖一抖:“繼續向前。白馬輜重隊是曹操的釣餌,而我現在就是主公的釣餌。究竟哪邊能夠釣起魚來,這就得算算看才知道瞭。”

高覽還當是他謙虛:“呵呵,輜重隊不就在數裡之外嗎?西涼軍也被圍殲瞭,你現在動手,豈不是可以輕松咬下釣餌脫鉤回淵嗎?”

“我可不想吃瞭點釣餌就回去。”文醜清秀的臉孔微微一黯,又浮起狠戾之色。高覽與張郃面面相覷,末瞭高覽嘆瞭口氣,拍拍他肩膀:“顏將軍的事,我們都很痛心,但別太意氣用事。”

“我知道,我會很冷靜地為他報仇。今天的曹軍將領,是第一個。”文醜的手指一絞,把一根算籌從中折斷……

胡車兒渾然不覺自己已被襲擊者清出瞭棋盤,他收攏逃散的敗軍,一路朝著輜重隊的營地跑去。可當他進入營地時,整個人都傻瞭。營地燈火通明,幾輛空車潦草地支起一片茅棚,四周既無鹿砦也無溝塹,連一個放哨的都沒有,幾十支燈籠靜悄悄地放射著光芒。胡車兒下馬在營內轉瞭幾圈,頓覺如墜冰窟,這是一個空營。

“郭嘉,你個該被馬踢死的病癆鬼!”胡車兒在馬上一甩辮子,憤怒地仰天大叫。郭嘉指派他來執行這個任務,果然沒安好心,把他當成一個聲東擊西的棄子。胡車兒發泄完憤怒以後,忽然想到,賈先生一直陪著郭嘉,肯定能看穿他的陰謀,為何不提醒一下自己呢?

賈詡在宛城地位很高,幾次對曹軍的戰役都打得十分漂亮,這些西涼將領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前胡車兒對賈詡太有信心瞭,所以現在反而疑竇叢生。

“難道說,賈先生把主公賣給曹操,是為瞭給自己謀好處?現在好處到手,我等也就沒瞭用處,索性借郭嘉之手……”胡車兒把辮子咬在嘴裡,眼神兇狠地朝四周望去,心裡卻一陣冰涼。他原本不贊成張繡投曹的決策,隻不過出於對賈詡的盲目信任,才未反對。現在信任動搖,原來那顆懷疑的種子轉瞬間便成長起來,胡車兒越想越心驚,索性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告訴主公去!中原人實在是太狡詐瞭,還是早日回西涼去吧。”

在中原待瞭太久,胡車兒已經厭倦瞭這裡的一草一木,十分想念西涼那遼闊的大地與藍天。他松開牙齒,讓散亂的辮子垂落下來,暗自盤算該如何說服張繡:“這麼多兄弟都死瞭,主公應該會贊同我的計劃吧。”

這時候,一柄鐵劍悄無聲息地從胡車兒身後的雜草堆裡刺出來,直奔他的後心。胡車兒還沉浸在如何說服張繡的思考中,猝不及防,直接被劍貫穿瞭整個胸腔,劍頭從前胸挺立出來。胡車兒一挺脖子,發出一聲悲鳴,竟用肌肉把劍夾住,讓襲擊者無法抽出。隻見雙辮飛舞,他的大腦袋用力地朝後撞去,感覺結結實實地撞中瞭一個東西,而且讓那東西受創匪淺。

周圍的西涼士兵紛紛驚慌地跳下馬來,朝胡車兒靠攏。他們看到,那個刺客被胡車兒一記頭槌後擺,撞得滿臉是血,隻是死死握住劍柄不肯松手。這兩個人前胸緊貼著後背,表情異常猙獰。

胡車兒一張嘴,已有鮮血溢出嘴角,可他還是勉強支撐著問道:“你是……賈先生派來的?”

“不是,我來自東山。”徐他冷冷地說,同時死命抓住劍柄。剛才那一下撞擊,讓他受創匪淺,至今腦子都嗡嗡的,說話都有些不利落瞭。

“哦,袁紹那邊的。”胡車兒的表情稍微欣慰瞭一些,肌肉舒緩瞭一些,“原來不是賈先生……”

“如果你問的是那幾個人的話,已經被我殺瞭。”徐他說,擺動一點下巴。旁邊立刻有士兵走過去,從雜草堆裡拖出三具屍體,他們的裝束與徐他差不多,都傷在咽喉處,腰間還掛著刺客專用的弩機。顯然他們埋伏的比徐他要早,隻不過後來者居上。

徐他突然感覺前頭的這員大將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氣息,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力,隻能被極端的情緒驅動。徐他覺得有點不太妙,試圖拽動劍柄,可胡車兒牢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身軀十分高大,瘦小的徐他難以撼動。

胡車兒緩緩回過頭來,兩條辮子之間是一張極度怨毒的臉。他盯著徐他,雙眸如刀:“這周圍有三十多名西涼最好的騎手,你絕對無法逃脫。與其同歸於盡,咱們做筆交易如何……”徐他不動聲色:“什麼交易?”胡車兒低沉地嘶聲笑瞭笑:“我可以放你走,甚至可以把我的腦袋送給你做軍功。但你要聽我說一件事,把這件事帶回到袁紹那邊,講給許攸聽……”說到這裡,胡車兒氣喘籲籲,顯然有點支撐不下去瞭,“你覺得如何?”

“好。”徐他毫不猶豫。

胡車兒低聲說瞭幾句,徐他面無表情地聽著,也不知是否記在心裡。胡車兒問他是否記住瞭,徐他點點頭。胡車兒那旺盛的生命力似乎到瞭盡頭,他長長地嘆息一聲,手起刀落,把頭上的雙辮斬斷,扔給站得最近的一名士兵:“你們不要回曹營瞭,回西涼去吧,記得把我葬在湟水旁邊。”

那名拿著斷辮的士兵不知所措:“將軍,我,我是扶風人。”胡車兒看瞭他一眼,露出自嘲的輕笑:“我都忘瞭,十年瞭,老兄弟們都死得差不多瞭,都換過好幾茬兒瞭。哎,真想再聞聞西涼的風啊……”

徐他註意到對方的雙肩一松,立刻手腕用力,把劍硬生生抽出來,然後一揮,撲哧一聲,胡車兒的頭顱飛舞而出,滾落在地。“將軍!”一群士兵悲憤地大喊,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無頭的脖腔裡噴出的血潑濺瞭徐他一身,他用手背把臉上的血擦瞭擦,走過去俯身拾起頭顱,用佈包好,在無數仇恨的眼神註視下從容離去。

當胡車兒死不瞑目的首級被擺在文醜面前時,他對徐他的最後一絲懷疑終於消除瞭。文醜當初算準這個輜重營是假的,他叫徐他單獨潛伏過去,一方面是為瞭探聽敗退到此的西涼軍虛實,一方面也有考驗的意思。沒想到徐他差不多拿到瞭滿分,居然把胡車兒的腦袋給帶回來瞭。雖然這個人在曹營分量不夠,但畢竟是一方渠帥,這是對顏良戰死的有力回擊。

一想到顏良的死,文醜就覺得極度憤怒。顏良對他有知遇之恩,當聽說他戰死的消息時,文醜咬破手指,發誓要殺掉關羽以及曹軍的十員上將來祭奠顏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沖上前線,為此不惜與逢紀發生沖突。現在徐他帶回來胡車兒,這實在是個好兆頭,意味著文醜的復仇計劃開始進入第一步。

文醜勉勵瞭徐他幾句,問他要什麼賞賜。徐他說他希望能回去白馬一趟,把與蜚先生的雇傭關系解除,做事要有始有終。文醜欣然準許瞭,叮囑他要早點回來。送走徐他以後,文醜把胡車兒的首級用石灰處理瞭一下,擱到一個木箱裡。這木箱一共分十格。

“不用花多久就能把箱子填滿瞭。”文醜磨瞭磨牙齒,隻有關羽的首級不會放在這裡,他的腦袋有更合適的去處。想到這裡,文醜下意識地看瞭眼外面,那輛與他形影不離的馬車就停在外頭。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