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燃燒的漢室

一位仆役將竹爐裡殘留的灰燼捅瞭捅,幾點有氣無力的火星閃瞭閃,隨即熄滅。他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荀彧,荀彧看瞭眼快被凍住的硯臺墨池,嘆瞭口氣,揮動手掌。

1.

從昨天開始,荀彧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尚書臺。曹公的大軍如今駐屯在官渡,安撫許都乃至整個大後方的工作就落在他的肩上。各地的文書如雪片般飛入這小小的尚書臺,幾乎每一份都加蓋著“急報”的符印,都要他代替曹公來做出決斷——這是信任,也是沉重的責任。

何況皇上又在重病之中,早已傳詔不見外臣,許多朝請奏議也得由他批轉。“天下方亂,國事未靖……”荀彧揉瞭揉有些酸疼的眼睛,將油燈剔亮一些,把裹在身上的大裘又緊瞭緊。連續數天的熬夜,讓這位面如溫玉的謙謙君子也顯得憔悴起來,細微的皺紋在眼角額間悄然滋生,那一縷黑亮的長髯垂在頜下,已略有卷曲。

荀彧不僅是曹操在政治上的左膀右臂,而且是朝廷的尚書令。這雙重身份讓他變得極為忙碌,既要為曹操分憂,也要保證朝廷的尊嚴。

一位仆役將竹爐裡殘留的灰燼捅瞭捅,幾點有氣無力的火星閃瞭閃,隨即熄滅。他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荀彧,荀彧看瞭眼快被凍住的硯臺墨池,嘆瞭口氣,揮動手掌。仆役連忙取來幾截炭棍丟入爐中,趴在地上拼命吹氣。

荀彧一直不肯使用雒陽山中產的精炭,那種炭火力很足,產量卻很低,有限的幾百斤都被荀彧轉送去瞭皇宮和司空府。普通的柴炭容易生煙,影響批閱公文,所以荀彧隻在屋裡實在太冷的時候才添上幾根。他覺得既然自己是尚書令,就該為百官做出表率。火苗騰地從爐中又冒瞭出來,屋子裡的溫度略微上升瞭一些。荀彧搓搓手,伸手又取來一卷文書,熟練地扯開外束的絲繩。就在這時,從窗外隱隱地傳來一陣呼喊聲。荀彧微微皺瞭皺眉毛,側耳去聽,他是個謹慎的人,這是在皇宮之內,如此大聲喧嘩可不怎麼成體統。

“走水瞭!”

更清晰的呼喊聲從外面傳來,荀彧手中的毛筆一顫,險些把墨汁滴到鋪好的竹簡之上。冬季風幹物燥,皇宮內又多是木質建築,最怕火災。如果燒起來,那可是會連綿一片,無休無止。

荀彧迅速站起身來,推開門快步走出去。大門一開,門外的寒風趁機呼地吹進來,他驚愕地看到,禁中寢殿方向在北風呼嘯之下燃起沖天大火,火光照亮瞭半個天幕。

皇宮裡已經亂成一團,宿衛的戍卒、衛官們跑來跑去,吵吵嚷嚷,到處都是叫喊聲,有朝宮外跑的,有朝宮內跑的,像一群沒頭蒼蠅。他們多是來服徭役的鄉兵和村民,根本沒受過任何訓練,碰到這種事完全不知所措。

隻有一個小黃門站在高處,大喊大叫,試圖控制這種混亂局面,可惜根本沒人聽他的。小黃門跳下高臺,朝外面狂奔,與匆匆趕來的荀彧幾乎迎頭撞上。

“皇上呢?”荀彧抓住那個黃門,大聲問道。小黃門連忙回答:“陛下仍在寢殿,張老公公不肯開門,小的正打算去調宿衛救駕。”

這讓荀彧心裡“突”地跳瞭一下。荀彧環顧四周,高聲喝道:“今日是誰當值?”“種校尉。”“他在哪裡?”黃門還未回答,一位身披甲胄的將軍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荀彧認出他就是長水校尉種輯,冷冷地問道:“你的人呢?”種輯剛從睡夢中被人叫醒,腦子還有些糊塗,聽荀彧這麼一問,這才攥著頭盔的冠纓喘息道:“他們都在宮外,宮門司馬無詔不敢擅開。”

“荒唐!主官直宿宮內,部屬怎麼都駐在宮外!”荀彧大怒,“傳我的命令,大開中門,讓他們立刻進來護駕!”

長水校尉本屬北軍,執掌京城治安,早已是個不領兵的榮銜。種輯手下的士兵,都是天子從雒陽逃難後一路上收攏來的。所以朝廷因陋就簡,便把原來衛尉和光祿勛的職責分出來一部分給他,讓他負責宿衛。相比起那些閑散的衛官,種輯麾下的軍人還算比較精銳,是朝廷在許都唯一一支可以信賴的力量。

種輯連忙領命而去,荀彧又抓到瞭幾個郎官,讓他們趕緊去收攏自己的部屬,到禁中省門前集合。有瞭尚書令做主事之人,那些慌亂的人逐漸恢復瞭秩序。

從尚書臺到省門非常近,荀彧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看到兩扇黃框大門仍舊緊緊閉著。此時火勢越發大瞭起來,他甚至在禁中之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熱浪。

荀彧心急如焚,仰頭喊道:“我是尚書令荀彧,門上是誰?”半扇門緩緩打開,露出一張驚慌的老臉,他是中黃門張宇。

“是荀令君?”“快開門!你想讓整個禁中燒成白地嗎?”荀彧瞪著眼睛大喝道。“是您就好,是您就好……”張宇如釋重負,連忙吩咐人把門打開,嘴裡還絮叨著,“我是怕有人趁亂對皇上不利,許都這鬼地方,可不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樣。”荀彧知道這個老頭子一向牢騷滿腹,此時也不便深究,一腳踏進門去,問道:“陛下此時在何處?”“陛下和皇後都及時逃瞭出來,此時正在旁邊的廬徼裡安歇。”

荀彧心中稍安,朝裡面望去。果然起火的是寢殿,整棟建築已經完全被火龍籠罩,煙火繚繞,不時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一群宦官驚慌地拿著掃帚與濕麻被拼命撲打。

荀彧掃視一圈,忽然問道:“缸中為何無水?”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排大缸,那裡本該盛滿瞭水,以備火警之需。張宇道:“宮中漿洗沐浴,都出自缸中。如今天寒地凍,又乏人補水……”

這時候那個小黃門插嘴道:“宮中各處,多有積雪,可讓人煮雪化水,應一時之需。”荀彧贊賞地看瞭他一眼,吩咐就按這個法子辦。

這時候種輯率著一隊士兵急急忙忙趕過來,荀彧看到他們腰間還懸著鋼刀,氣得夠嗆:“你也是老臣子瞭,這點規矩也不懂?是想刺殺陛下嗎?”種輯紅著臉,命令士兵們把武器都解下來丟在地上,一時間青石地面響起“噼裡啪啦”的聲音。

“先救駕,再救火。”荀彧沉著臉發出指示。於是士兵分成三隊,一隊去支援那些宦官,盡力不讓火頭蔓延到周邊的宮舍,一隊去救皇子、嬪妃,還有一隊緊跟著荀彧與種輯直撲廬徼。

廬徼是執衛歇息之地,靠近宮墻,與宮舍之間隔著一條掖道與濯池,一時半會兒還波及不到。張宇在火起之後第一時間把皇上轉移到這裡,到底是靈帝時就執宿禁省的老宦官,經驗畢竟老到。

荀彧看到皇上裹著一匹錦被,坐在廬外的石階上,直愣愣地望著寢殿的火光發呆。旁邊伏後與唐姬分侍兩側,兩個人都是雲鬢散亂,衣襟不整,一望便知跑得極其倉促。

他顧不得禮數,走上前單腿跪地:“微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荀彧抬起頭,看到天子面色蒼白,臉上還有幾道灰痕,狼狽不堪,心中微微一酸。回想起當初天子來到許都之時,也是這麼一番落難的神情,荀彧自責之心大起。

這時伏後道:“荀令君,這四周可還安全?”

見伏後不急於撤離,先問四周安寧,正是持重之舉。荀彧頗為贊許,垂首答道:“長水校尉種輯也在這裡,有他們護衛,可資萬全。還請陛下移駕尚書臺,以防不測。”

荀彧沒有註意到,他身後的種輯與伏後以極快的速度交換瞭一下眼色。

“準奏。”劉協咳嗽瞭幾聲,聲音細弱不可聞。荀彧覺得這聲音有些陌生,不免多看瞭一眼,伏後道:“陛下聖體未安,又受瞭驚擾,須妥善安置。”荀彧知道天子染病已久,此時也並非追究之時,便讓張宇前頭帶路,種輯率部護住左右,一行人匆匆撤出瞭禁中。

一出去,荀彧發現禁中外圍早被一支部隊圍得水泄不通。那些士兵對大火無動於衷,隻是把手中長槍橫置,把所有試圖逃出皇城的人都擋瞭回去。

“荀大人,末將救駕來遲。”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在如此嘈雜的環境裡仍舊聽得一清二楚。荀彧知道,這是揚武中郎將曹仁,曹操的族弟。他本來駐紮在許縣南部,後來曹軍主力北上,就把他調回來衛戍許都,是曹司空留在許都最強大的一支武力。荀彧計算瞭一下,從火起到曹仁的部隊趕到,前後不到三炷香的時間。

荀彧回身向天子略作解釋,然後走過去,對曹仁道:“將軍來得好快。”曹仁咧開嘴笑瞭笑:“天子有事,豈敢不快。”他說這話的時候,還瞟瞭一眼荀彧身後的皇帝,那眼神絕算不上是忠勤或者友善。

荀彧似乎沒註意到曹仁的眼神變化,他指瞭指衛戍部隊:“天子受驚,不利刀兵,勞煩將軍瞭。”

曹仁點點頭,揮瞭揮手裡的馬鞭:“收鞘。”千餘名身穿黑甲的士兵同時“唰”地把佩刀收入鞘中,動作整齊劃一,幹凈利落。

軍陣無聲地裂成兩半,讓出瞭一條狹窄的通道。這種場面,讓種輯的臉色不算太好看。他讓部下圍住天子,在兩側曹軍的註目下徐徐前行。一直到皇帝順利進入尚書臺,種輯這才長長松瞭一口氣。荀彧看到他謹小慎微的樣子,覺得實在有些滑稽。

曹仁並沒有待太久,這麼多兵甲環伺在天子四周,難免會有謀逆之嫌。等到種輯的宿衛陸陸續續都到齊瞭,曹仁便告辭荀彧,率軍回營。黑甲如潮,很快便退得幹幹凈凈。

在尚書臺內,等到皇帝被安頓好瞭以後,荀彧向伏後問起究竟。伏後說,今夜唐姬帶瞭夜息草進獻陛下,不慎打翻香爐,引燃帷帳。唐姬的隨侍小黃門拼瞭性命護送三人出寢殿,自己卻被燒死在裡面。

荀彧對這個說法沒表現出任何疑問,他請天子與皇後在尚書臺暫且安歇,然後匆匆離開,指揮宮人繼續滅火。唐姬礙於身份,也先行告退,隻留下天子與皇後。沒人接近這對尊貴的夫婦,隻有中黃門張宇守在尚書臺門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發著牢騷。

大火燒瞭足足一宿才被撲滅,寢殿和周圍的一座偏殿幾乎被燒成瞭白地。在寢殿的廢墟裡,人們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想必就是那位舍生取義的小黃門。

等到天明之後,劉協在伏後的攙扶下走出尚書臺,朝著已化為廢墟的寢殿方向望去,默不作聲。

伏後的這一條計策可謂決絕之至:為瞭徹底掩蓋,她索性一把火點燃瞭寢殿,焚毀瞭身穿宦服的劉協屍身——她為防止別人看出破綻,甚至親自揮刀為劉協的屍體去勢。劉平有些瞠目結舌,他可沒想到她竟然做到瞭這種地步。

於是,這一位九五之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瞭大火之中。漢室二十餘帝,從未有人像他這般死得如此淒涼,如此不為人知。在劉協短短的十八年人生裡,他從一個諸侯手裡流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手裡,憂愁淒苦,從未有一刻體驗過威加海內的威儀,從未有一刻快樂過。他唯一能做的,隻是目送著大漢王朝逐漸步向衰亡。在劉協身後,休說配享太廟,就連謚號也沒資格得到,因為他還“活著”,死去的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

劉平望著廢墟上裊裊升起的餘煙,不知那算不算是兄弟不願離去的魂魄。他默默地念誦著安魂的經文,這是溫縣的和尚教給他的,據說可以讓死者安息。這些自稱佛門的信徒,他們的經文拗口古怪,卻包含著使人心境平和的力量。

“哥哥,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他想著,對未來充滿瞭憂慮和茫然。

伏後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陛下,外面風寒,快快進屋。今日要覲見的臣子,可不少呢。”她語氣溫婉,卻暗藏著許多意義。

念罷一段經文,劉平抬起頭,略微抬高聲音:“扶朕回屋。”從這一刻,“楊平”與“劉平”也隨著劉協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劉協”。

與此同時,荀彧正站在寢殿廢墟之上,指揮著一群人搬開瓦礫,搜尋遺物。按說這不該是尚書令要做的事,但荀彧認為禁中起火,幹系重大,必須要親臨才能放心。種輯則拿著一本簿子,清點著宮人的人數。那個小黃門的遺骸就擺在旁邊,被一塊白佈覆蓋著。

這時,一個人踏著瓦礫走瞭過來,他的腳步很穩很輕,如同一條草蛇遊過殘垣斷壁,窸窸窣窣。當他快接近的時候,種輯才驟然發覺,面色忍不住抽搐瞭一下,低聲罵瞭一句,然後抬起臉,笑意盈盈。

“滿大人,怎麼您也來瞭?”

來的人瘦瘦高高,面色蠟黃,一臉的皺紋層層疊疊,幾乎把五官都淹沒。他叫滿寵,字伯寧,現任許都令,掌管著許都城內的治安。

雒陽舊臣們並不畏懼在朝堂上與曹黨抗爭,卻偏偏對這個男子噤若寒蟬。四年以來,他就像是盤旋在許都上空的一隻夜梟,這座城市什麼動靜都逃不過他的雙眼,讓雒陽舊臣們在暗中吃盡瞭苦頭。

滿寵似乎完全沒註意到種輯的表情變化,他拱瞭拱手,把視線投到那具小黃門的屍體上。

“他就是那個為瞭救陛下而死的宦官?”“是的。”種輯盡量簡短地回答。

滿寵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子去,掀開白佈的一角,裡面露出一截已經焦黑的胳膊。種輯周圍的宮人紛紛把頭偏過去,滿寵卻面不改色,用力一拽,把白佈全扯下來,從屍體上刮起一片紛紛揚揚的灰黑屍粉。

整具焦炭般的屍體就這麼暴露出來,安靜地躺在地上,兩個空洞的眼窩望著天空,緊閉的下頜似乎在訴說著什麼。滿寵伸出右手去,在死者的軀體上緩緩摩挲,還不時捏起一些粉末送到鼻下嗅嗅。種輯忍不住道:“滿大人,死者為大,何況還是位危身奉主的忠臣,何必如此?”

種輯並不知道昨晚宮內的情形,但他直覺地意識到火災背後必然隱藏著什麼,不能讓滿寵和這具屍體接觸太多。滿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昨晚具體情形是如何的?”禁宮雖不是滿寵的職責范圍,但他有權過問。種輯為瞭把他的註意力從屍體上挪開,隻得開口把起火的過程講述瞭一遍。他的描述,是從伏後那裡聽來的,與荀彧所知並無二致。滿寵對這個故事聽得很仔細,還問瞭幾個問題,甚至沒有放過任何小細節。“這麼說來,昨天晚上,種校尉您的部屬並沒有在宮中宿衛,而是在宮外駐屯,一直到火災發生,才奉瞭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宮。”

“是的。”

“可您當夜不是輪值嗎?主官宿衛,部屬卻留在宮外,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滿寵的疑問讓種輯停頓瞭一下。事實上,讓他把宿衛派去宮外是伏後的命令,她要求盡量拖延時間,他不知原因,但仍舊忠實地執行瞭這個命令。這是絕不能讓滿寵知道的。

“因為宮內狹窄,人多則亂。陛下最近龍體欠安,喜歡清靜一些。”種輯解釋道,然後在心裡飛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麼漏洞。

好在滿寵沒有對這個細節窮追猛打,道瞭聲“辛苦”,然後直起身子,朝著荀彧的方向走去。種輯望著他的背影,松瞭一口氣,連忙命令手下把屍體抬走,以免又橫生什麼枝節。

荀彧正在廢墟上走來走去,臉上沾著點點黑跡與灰絮,眼角還帶著疲憊之色。不時有人呈上從瓦礫裡翻出來的紙片、竹簡,這些東西都已經被燒得殘缺不全,但隻有荀彧親自過目確認沒用後,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讓很多朝廷文卷化成瞭灰燼,其中包括不少千辛萬苦從舊都轉運來的內檔,這讓荀彧很是痛心。

滿寵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寧,你來瞭。”荀彧點點頭,對於滿寵這個人,他很尊重,但談不上喜歡。兩個人並肩而立,面對著廢墟沉默不語。

“你怎麼看這場火?”荀彧問道,隨手揉瞭揉太陽穴。“宮裡的解釋,我一點也不相信。”滿寵面無表情地說道。

2.

聽到滿寵的話,荀彧並未露出什麼驚異的表情,隻是默默地揮動一下袍袖,讓周圍的侍從都站開。滿寵沒有囉唆,直接切入瞭主題:“若這個小宦官是被活活燒死,死前必然被濃煙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屍體的嘴應該是張開的。何況他四肢攤開,與被燒死的活人四肢蜷縮大不相同。這隻有一種可能:死者是死後才被放置在寢殿內的。”

荀彧慢慢捋著胡須:“伯寧你倒真是觀察入微。”

“我親自試過。”滿寵輕描淡寫地回答道,他知道荀彧不喜歡這個話題,很快就回到正題,“我剛才還檢查瞭死者的胯下,什麼都沒有摸到,切得幹幹凈凈——事實上,依宮裡的規矩,宦官隻需除去陽鋒,卻不必連兩枚腎囊也切掉。”聽到這裡,荀彧終於有些動容。“死者絕不是唐姬的侍從,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們應該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會不惜在寢殿點起一把火,毀屍滅跡——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陛下大費周章把他弄進宮後弄死的用意為何。”滿寵難得地沉吟瞭一下,才繼續說道,“總之,這場火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東西。”

荀彧微微皺瞭一下眉頭,滿寵的話很正確,他自己也有類似的疑問,可他並不喜歡這種把天子當作敵手的感覺。作為曹公最信賴的幕僚和朝廷的尚書令,他始終被這種矛盾困擾著。

“我需要覲見陛下,為禁中失火請罪。”滿寵說道。

荀彧看瞭他一眼,知道這傢夥的目的絕非如此。他雙肩微微沉瞭沉,喟嘆一聲:“好吧,你隨我去,別亂說話。”

按照儀制,滿寵隻是個秩千石的縣令,若無詔見,是不能單獨覲見天子的。須有尚書令這種等級的官員帶領,方才名正言順。即便是在漢室衰微如是的許都,這些規矩還是被一絲不茍地執行著,仿佛皇傢最後一塊維持尊嚴的帷幕。

他們兩個人告別瞭種輯,朝著尚書臺走去。一路上,他們看到許多朝廷官員遠遠地被宿衛軍擋在外圍,卻不敢離開,一個個肅立在原地,交頭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經傳遍瞭全城,這些官員都惶恐地趕到宮城前,來表達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誠。

唯一穿過禁軍警戒線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個挺著肚子的女子。中年人攙扶著女子,正焦慮而緩慢地走過殿前廣場。

“董將軍。”

荀彧快走幾步,追上前去。來的是車騎將軍董承,楊彪之後,他儼然已成為雒陽舊臣一系的領袖,起碼在名義上已與曹操不分軒輊。他的女兒董貴人數月前懷上瞭龍種,可皇城委實過於狹窄,所以就被接回傢中待產。他們一直到早上才聽說皇宮起火的消息,顧不得董妃有身孕,立刻趕瞭過來。

聽到荀彧的呼喚,董承轉過頭來,很有分寸地露出一絲微笑,既表達瞭善意,又不會沖淡對天子安危的關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被父親攙著的董妃,皺瞭皺眉頭:“董妃身懷六甲,何必如此勞頓?”

董承扶住女兒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將附焉。陛下的安危,可遠比小女更重要。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可不能顧小而失大。”董承說話一向皮裡陽秋,荀彧也不跟他計較,笑道:“陛下昨晚並無大礙,如今暫時在尚書臺休息。董將軍不妨與我們同去。我叫他們拿個便轎來給董妃,免得動瞭胎氣。”

“種校尉呢?他在哪裡?”董妃的聲音很尖利,懷孕讓她的臉有些浮腫,凸顯出幾分刻薄,“無緣無故的,為何寢殿會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內豈能如此口無顧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卻勸道:“董妃過慮瞭,伏後說隻是藥爐引火不慎,並無其他緣故。”董妃一聽到伏後的名字,冷哼瞭一聲:“回頭叫種輯他們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寢殿居然被燒成白地,這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你傢主公?”

她句句都扣著曹操,頤指氣使。董承大概是覺得女兒說得有點過火瞭,捏瞭捏她的胳膊,董妃憤憤不平地閉上嘴。

董承的視線越過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後的滿寵,眼皮不由得跳瞭跳:“滿伯寧,原來你也來瞭?”面對董承的無禮,滿寵隻是謙恭地鞠瞭一躬,保持著沉默,他可沒興趣跟這對父女逞無謂的口舌之快。

其實董承也頗為忌憚滿寵在許都暗處的力量,可車騎將軍與許都令的品秩之差又讓他擁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這讓他每次看到滿寵,都有一種十分矛盾的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塊路邊的石頭,可以輕易踩在腳下,但總不免把腳硌得生疼。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不再說什麼。很快有兩位黃門抬著一頂便轎趕來,把董妃扶上轎子。荀彧與董承隨轎一路來到尚書臺,滿寵沉默地跟在後面。

尚書臺內,上好的精炭在爐子裡熊熊地燃燒著,屋裡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劉協躺在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伏後守在一旁,眼角顯出細微的疲憊。

董妃一進門,便提起裙角,加快瞭腳步走到床邊,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說到一半,她的腳步卻突然停住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上的天子,浮現出幾絲疑惑的神情。

劉協心中一陣慌亂,董妃是與真劉協肌膚相親過的同枕之人,想瞞過她並不容易。伏壽昨天晚上就跟他說過,董妃將是他最麻煩的一個考驗。她若是發覺天子已經易人,眾目睽睽之下嚷出來,將是漢室的一場滅頂之災。

董妃的蛾眉微微蹙瞭起來,頭略微偏瞭偏,也陷入瞭迷惑。眼前這個男子,毫無疑問是自己的丈夫、漢傢的天子,可總有些地方不對勁。她撫摸著滾圓的肚子,仿佛想憑借肚中的血脈看出一些端倪。

也許她隻消再踏前一步,就能夠徹底毀掉整個漢室。

突然,毫無征兆地,劉協劇烈地咳嗽起來,把屋子裡所有的人都嚇瞭一跳。旁邊的伏壽趕緊遞來一杯熱茶,讓他啜瞭一口。劉協潤瞭潤喉嚨,用十分沙啞的聲音笑道:“少君,你來瞭。”董妃聽到天子稱呼自己閨中私名,露出幾分喜歡,疑惑之心小瞭幾分。她趨前一步,試圖看得再仔細些:“陛下,您的臉色為何……”

劉協剛要開口作答,又突然暴發出一陣咳嗽。這一次比之前更加劇烈,直咳到面色慘白,他不得不用錦帕掩住口鼻。董妃停住瞭腳步,伏後按住劉協的胸口,一邊撫弄一邊沖董妃嗔怪道:“陛下昨夜受瞭風寒,您可別說太多話。”

董妃聽瞭這話,蛾眉一豎,大聲道:“你照顧陛下不周,可不要栽到我頭上!”她雙手一叉腰,顯得格外張揚。伏後微微笑道:“妹妹你誤會瞭,我隻是顧慮陛下龍體,可沒有想過旁的事。”

這一句話綿裡藏針,董妃不禁大怒:“什麼顧慮陛下!連寢殿都被燒成瞭白地,顧慮得真好啊。我看你是跟那曹操一樣,嫌陛下活得太長!”

董妃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臺內的眾人都面面相覷,苦笑不已。她是董承在雒陽時進獻給天子的,為人素來口無遮攔,若非漢室這幾年顛沛流離,無暇他顧,這等女子恐怕早就在宮鬥之中被淘汰瞭。

劉協心中暗暗佩服,伏壽輕飄飄兩句話,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註意力都轉移開來,不再來糾纏他的身份之事。他松瞭一口氣,未待將額頭冷汗擦去,忽然感覺到屋內還有一道視線在註視著自己。這道視線陰冷銳利,讓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後的一個人,他雖然恭敬地垂著頭,可劉協知道,剛才他一定悄悄抬起頭來看瞭一眼自己。隻是輕描淡寫的一瞥,就已經讓劉協背心發涼。

這時伏後站起身來,冷冷地對董承道:“董將軍,你就是這麼教女兒朝儀之道的?如今龍胎未誕,就如此跋扈,以後怎麼得瞭?”

董承面色鐵青地沖女兒喝罵瞭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來,竟也不問劉協,擰身徑直出瞭尚書臺。董承顧不上去追她,轉身叩拜道:“臣管教無方,請陛下責罰。”劉協道:“算瞭,少君有瞭身孕,難免心氣浮躁瞭些。找幾個侍婢跟著她,別出什麼問題。”交代完這些,他停頓瞭片刻,對其他人笑道:“倒是幾位卿傢,這麼早便來覲見,足見忠勤。”

荀彧、滿寵連忙叩拜於地,和董承一起道:“聖駕受驚,實乃臣等之過,特來請罪。”劉協大度地擺瞭擺手:“寢殿之失,無關人事,也許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許朕需要下罪己詔瞭。”下面的臣子都松瞭一口氣,皇帝把這件事歸結為意外,那麼許多事情都好做瞭。劉協說得很慢,努力地揣摩著真正的劉協會如何說話。他剛才裝作咳嗽,把嗓音掩蓋瞭過去,加上大病未愈,一字一句慢慢說出來,倒沒人會懷疑。這些話都是與伏後商量好的,一時間也聽不出破綻。

這時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平居燕處之所,不可不慎。臣以為應當徹查此事,方為懲前毖後之道。”跪在他旁邊的荀彧瞟瞭他一眼,心中忽生警兆。天子已經為此事定瞭性,這位國丈卻橫生枝節,不知道是什麼用意。

聽到董承的話,劉協心中也是一突,寢殿大火後的秘密,豈能經得起徹查。他看瞭一眼伏後,伏後不動聲色,隻是用右手在他肩上微微點瞭一下。劉協心中稍定,便道:“董卿傢何出此言?”

董承道:“寢殿被焚,非同小可,當擇朝廷重臣二三,督察宮禁,整頓宿衛,方杜後患。”

荀彧心想,董承這是要借大火之事,對整個皇城的禁衛系統開刀瞭。可禁衛一向是把持在雒陽舊臣手中,他這麼做,豈非自傷肱股?想到這裡,荀彧不免多看瞭一眼董承,這位當朝外戚一臉忠直,看不出有什麼異色。

“不知董將軍可有成議?”荀彧不急於表明態度,而是以退為進,想看看董承到底揣的什麼心思。

董承略作思忖,答道:“太常徐璆、禦史中丞董芬、光祿勛桓典三人,皆系上上之選。”聽到這三個名字,荀彧與伏壽不約而同地動瞭動嘴角。太常掌宗廟朝儀,禦史中丞主查糾百官疏漏,光祿勛掌宮城宿衛,選擇這三名官員整頓皇城,無可指摘。可在熟知內情的人眼中,這其中大有深意可挖:董芬與桓典都是雒陽系老人,自不待言;那個太常徐璆,原是靈帝朝的名臣,後來被袁術半請半架弄去瞭壽春。袁術敗亡之後,這位老臣甘冒奇險,居然將傳國玉璽弄到瞭手,千裡送歸許都——自玉璽在雒陽被孫堅帶走後,相隔數年,終於回到漢室手中,算是當年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無論曹操還是劉協,面上都大有光彩。

是以徐璆在曹氏與漢室之間左右逢源,關系都處得不錯。有他在,能淡化雒陽一系的色彩,讓曹氏無可指摘,同時又可以充分確保漢室的影響力。

不得不說,請出徐璆這一步棋,下得頗妙。荀彧忍不住想,這位國丈一定是在出發前,就擬好瞭腹稿。昨夜火起,今晨他就拋出這麼一份名單來,反應之快,實在耐人尋味。

這其中的曲折,劉協茫然不知,伏後又無法當面提示,他隻得裝作沉思狀,生怕說錯一句。這時董承回過頭去看瞭看滿寵,笑道:“古人有言:宮城郭野,外不靖則內不寧。我看,索性請伯寧也參與進來,把許都內外都梳理一遍,如此才是萬全之策啊。”

荀彧聞言一嘆,繞瞭一圈,現在終於圖窮匕見瞭,他的用心,到底還是在這裡。

滿寵與前面三位大臣相比,品秩所差太遠,四人同議,他必居下位。如此一來,除瞭宮城禁衛,就連許都警備都要納入整頓之列,雒陽一系便可把手伸進許都衛,借此作些文章出來。

面對董承的“好意”邀請,滿寵面不改色,從從容容道:“聽憑陛下聖意。”把球從容踢給劉協,劉協有些為難,便問道:“荀令君,你對此有何看法?”

荀彧道:“董將軍所言,並無不妥。隻是茲事體大,還須慎重才是,不如等曹司空回來,再行定奪。”他心想,這話已經挑得夠明顯瞭,你們適可而止吧。

自漢帝駐蹕許都以來,權柄政令全出曹公幕府,朝廷幾被架空。雒陽一系的舊臣無可奈何,便喜歡把朝職視作手中唯一的籌碼,熱衷於錙銖必爭。可許都是曹氏的中樞,從上到下鐵板一塊,難道他們真以為幾個朝廷虛銜就能與曹公分庭抗禮?荀彧一直在試圖阻止這些“聰明”的忠臣們不要做傻事,可他們總是不明白。面對兩位大臣的爭執,劉協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妥當,隻得悄悄看瞭眼伏後。伏後搖搖頭,劉協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答應,還是不要拒絕,不由得面露遲疑之色。董承又道:“曹司空遠在官渡,軍務纏身。朝廷之事,不是悉數委任荀大人瞭嘛,又怎麼會有後顧之憂呢?”

這話中帶著幾分譏誚,荀彧聽瞭,眉宇間透出幾絲憐憫般的苦笑。董承的提議雖然荒謬,卻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時間倒不易駁回。

劉協心想,既然董承是雒陽舊臣,又是自己丈人,自然得幫自己人,便開口道:“既然如此,那麼就依董將軍的意思辦吧。荀令君,你辛苦點。”

董承大喜,連忙跪下謝恩。荀彧被皇帝點瞭名,隻得也跪倒遵旨。劉協還想勉勵荀彧身後的滿寵幾句,但一看到他那張陰冷的臉,便打消瞭這個念頭。

目的達到以後,董承頗有些得意,他轉動幾下脖子,仿佛剛剛打瞭一個勝仗。伏後輕輕彈瞭一下劉協的椅背,劉協猛然想起她之前的叮囑,咳瞭幾聲:“董將軍,可不要辜負瞭朕對你的囑托。”

這句平常的話,在董承身上卻發生瞭奇妙的反應。他大聲答道:“臣自當粉身碎骨以報陛下聖恩。”整個人雙手撐地,有如一頭臥虎,渾身洋溢著熱烈的氣息。

劉協心想這位董將軍用詞是否有些過重瞭,要麼就是他們說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滿寵饒有興趣地從背後望著董承的背影,心裡閃過和劉協相同的念頭。

君臣之間又寒暄瞭幾句,會面便結束瞭。等到這些臣子離開尚書臺後,伏後放下珠簾,對劉協道:“陛下你犯瞭一個錯誤,你剛才不該那麼快就表達出對董將軍的支持。”

劉協有些不解:“董承是忠臣,荀彧和滿寵是奸臣。我應該幫好人,不幫壞人,不是嗎?”伏後搖搖頭:“朝廷之事,可遠不能用忠奸來區分。天子的態度,不可輕易流露出來。否則在有心人眼中,會判斷出許多東西。”

“難道說,我對董將軍說的那句話,還隱藏著什麼內情?”劉協問道。“你會知道的。”伏後回答,然後看看左右,“不過……現在可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劉協有些不悅:“既然我是天子,難道還有什麼事該被隱瞞嗎?”伏後殷勤地彎下腰去,為這位皇帝掖好被子,然後拍瞭拍他的臉頰,像是應付一個耍賴頑童的母親,柔聲道:“那是一句咒語啊,一句可以讓整個許都陷入混亂的咒語。”董承離開尚書臺之後,董妃已經在門口等著他瞭。他們兩個拜別瞭荀彧與滿寵,登上馬車。董承臨上車前,對跟隨馬車的心腹吩咐道:“去請種校尉和王將軍,我今天過生日,請他們過府一敘。”

心腹領命而去。同車的董妃奇道:“父親您的壽辰不是八月嗎?”董承看瞭一眼自己的女兒,微微一笑,卻不置可否。董妃忽然想起來什麼:“對瞭,今天陛下給人的感覺非常奇怪。”

“哦?是因為有恙在身吧?”董承漫不經心地說道。董妃皺著眉頭想瞭想,還是找不出合適的詞來描述:“不,就像是……換瞭另外一個人。”

“一定是你被伏壽那丫頭氣暈瞭頭,以後可別那麼大醋勁。”董承笑著摸瞭摸女兒的頭,董妃撇撇嘴,倔強地把臉轉到一邊去。董承的笑容很快收斂起來,他輕輕摩挲著自己腰帶的銅環,眼神變得堅毅起來。

目送著董承的馬車離開皇城,荀彧收回視線:“伯寧,你覺得如何?”滿寵微微偏瞭下頭,像是一條冬眠剛醒的蛇:“新的收獲沒有,隻是意外地證實瞭一個猜想。”

荀彧沒有問他這個猜想是什麼,隻是背著手,平視前方,憂心忡忡地叮囑道:“這件事要盡快解決,曹司空在前線形勢緊張,後方不能亂。”聽到荀彧的囑托,滿寵恭敬地鞠瞭一躬,回答道:“祭酒臨行前已經有瞭指示,無須大人費心。”

荀彧皺瞭皺眉頭。這個名字,讓他既覺得放心,又有些不安。盡管那個人如今不在許都,可那種強大的影響力卻依然存在。

“他說瞭什麼?”荀彧問。

“許都需要一場大亂。”

3.

董承的府邸位於許都的東南方,原本是一處河內富商的宅子,兩進四通,十分豪闊。此時在正廳之內,仆役們正忙著打掃杯盤狼藉的宴會,幾張小桌上還剩著許多吃食,看起來客人們漫不經心,並沒太大食欲。

正廳後轉過一條走廊和一處小花園,幾名黑衣仆從在庭院裡或隱或現,再往裡便是當朝車騎將軍的內宅。內宅之中,除瞭董承之外,還有三個人。他們並沒有像平時議事一樣跪在茵毯上,而是不約而同地圍在董承身旁,表情頗為凝重。

董承的手裡,還捏著一條款式華美的玉帶,玉帶似是被利物割開,邊緣露出白花花的襯裡。其他三個人看玉帶的眼神裡,都帶著一絲敬畏。

“……就是說,昨晚禁中大火之前,伏壽讓你的部屬都撤出瞭城外?”董承微皺眉頭。

種輯點點頭。他是從清理禁宮的現場趕過來的,身上還帶著煙熏火燎的味道。按道理禁中失火,他的罪責不小。可奇妙的是,無論是皇帝還是尚書,似乎都不急於追究責任,暫時也就沒人拘押他。

他把昨晚的大火詳細地講瞭一遍,大傢都陷入瞭沉默。聽起來這明顯是一起預謀的事件,但皇帝為何要這麼做?他們自命都是忠臣,可對主君的想法有時還是摸不著頭腦。

“陛下做事,從來都有他的道理……”董承沉思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一場火,燒得好啊!”其他三個人驚異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董承將手裡的衣帶抖瞭抖,說道:“昨夜的大火,是陛下給咱們送的助力,就像這衣帶詔一樣,是陛下的一道密旨,一個契機。”

“將軍您的意思是?”種輯瞪大瞭眼睛,他隱隱猜到瞭什麼。

董承豎起瞭一根指頭,說道:“曹賊在許都經營瞭這麼多年,實力根深蒂固,不是等閑可以撼動。這一場火,在這鐵桶上劈開瞭一道縫隙,讓我等有騰挪輾轉之機。”

他看幾個人面露未解之色,又解釋道:“今天陛下已經應允,以徐璆為首,董芬、桓典為副,三位大臣合議整頓皇城宿衛與許都衛。我們的機會,已經來瞭。”

“可滿寵會甘心接受嗎?”種輯擔心地問道,滿寵和他手底下的許都衛是什麼樣,他可再清楚不過瞭。明爭暗鬥瞭四年,雒陽一系很少處於上風。

董承瞇起眼睛:“他答不答應,都不打緊,亂起來才好。曹賊如今北忌袁紹,南防劉表,許都是他的根本,絕不容亂。所以一定要把許都攪得天翻地覆,咱們才有機可乘。禁中大火,就是陛下要撬動這局勢的第一招手段,咱們現在就要下出第二招。”

他轉向另外一位客人,這人身材魁梧,雖然穿著佈袍,卻遮掩不住他銳利的氣息:“王服將軍,軍中動靜如何?”王服正在沉思,聽到董承發問,連忙將身體挺直:“昨日許都附近出現盜匪,還劫殺瞭一位路過的官員。現在城中駐屯的部隊,一半都被鄧展撒出去圍捕瞭,還有一半如今散在城裡各處戒嚴。曹仁將軍的部隊,駐在南邊未動。”

種輯插嘴道:“倘若許都有變,曹仁的軍隊三炷柱香內就可以趕到城內。”那天晚上衛戍部隊帶來的沉重壓力,給他留下瞭很深的印象。

董承“嗯”瞭一聲,淡淡道:“曹仁不是問題。”他又向王服問道:“如果需要的話,咱們一夜時間能集結多少人?”王服道:“三百之數。”董承閉起眼睛,略算瞭算:“還是有點少……”王服有些尷尬,辯解道:“這三百都是我的親兵與弟子,再多別人就會起疑心。”“倘若許都真亂起來,這三百人撒出去,隻怕連個響動都聽不到。你得再想想辦法,無論如何在城中保證有五百人掌握在手裡。此事關系到漢傢江山,王將軍你得再用心些。”董承說得輕描淡寫,王服有些緊張地擦瞭擦額頭的汗,點頭應諾。教訓完王服,董承倏然把眼睛睜開,轉向第三人:“吳碩,劉玄德現在到哪裡瞭?”

第三人一直站在屋子的陰影裡,聽到董承叫自己的名字,才向前一步,從懷裡取出半截木片,遞給董承:“玄德公已過東阿,後日當入徐州。”

一提到這個名字,屋子裡的氣氛就變得頗為古怪。董承翹瞭翹嘴角,半帶嘲諷道:“他跑得倒是一如既往地快。也罷,隻要他在徐州舉事,把曹軍的註意力都吸引過去,咱們在許都就可以大展拳腳瞭。”

種輯遲疑一下,道:“董公,劉玄德這個人,真的可以信任嗎?倘若他中途變卦,轉身去瞭襄陽,咱們可就全盤皆輸瞭。”

董承冷笑道:“對這種人,我們不必曉以大義,隻要讓他知道有利可圖就行瞭。徐州那麼大塊肥肉擱在那兒,我不信他會不動心。”他撫瞭撫那條衣帶,慨然道,“天下之大,忠臣何稀。對陛下盡忠的,隻要我們就夠瞭,其他人不過是棋子而已。”

四個人一齊跪瞭下去,對著衣帶行君臣之禮。然後董承起身把衣帶小心地揣入懷中,轉身從書臺上取瞭一枚私符:“今日滿伯寧已經對我起瞭疑心,所以這幾日我不能輕舉妄動。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與董芬、桓典兩位大人周旋;而咱們暗地裡的計劃,需要另外有人替我主持。”

幾個人面面相覷,董承是雒陽系的領袖,他若撒手,究竟誰還有資格能統籌全局。

眾人還未及發問,忽然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年輕人闖瞭進來。他環顧四周,輕笑道:“幾位在這裡推骰搖盅,密謀占曹司空一個大便宜。這等好事,怎麼不叫上我呢?”

屋裡的人無不大驚,這裡是大將軍府邸,附近明暗的高手少說十幾個人,怎麼這人就大刺刺地闖進來瞭?王服反應最快,一道寒光閃過,他已拔出瞭腰間的匕首,頂住瞭來人的咽喉。那年輕人夷然不懼,隻是贊道:“京師傳聞‘王快張慢,東方不凡’,王將軍的快刀,果然快如閃電。”

這時候吳碩與種輯已經認出瞭來人的身份,一齊叫出來:“你是……德祖?”王服一愣:“楊德祖?楊彪大人的兒子楊修嗎?”手中匕首不禁一松。楊修一臉滿不在乎,雙手一拱:“正是在下。”

董承把手中私符拋給楊修,道:“德祖你太冒失,也不通報就直闖進來。若不是王將軍謹慎,你豈不枉死?”楊修接過私符,隨手系在腰間:“我便賭王將軍出手有度,看來賭對瞭。”王服盯著這膽大妄為的年輕人,一時無語,隻得把匕首收起來,回歸原位。

董承攙起楊修的手,一一介紹給其他人。三人一一還禮,心裡卻有些惴惴不安。既然是老太尉楊彪的兒子,自然信得過,隻是這年輕人行事輕佻,滿嘴都是賭經,讓他居中主持,實在不大放心。吳碩自負是董承之下智謀第一人,看到楊修,眉頭不禁皺起來。

楊修環顧四周,笑嘻嘻的,面色突然一斂:“幾位公忠體國之心是有的,隻是細處有失計較。”眾人見他突發詰難,都有些訝異。楊修拿指頭點瞭點桌面,正色道:“這董府周圍,不知有多少許都衛的探子,你們輕身來此,若是被滿伯寧查知瞭身份,如之奈何?”

吳碩冷哼一聲:“楊公子過慮瞭。這裡語不傳六耳,外人隻知道我等今日是來赴董將軍壽宴的。無憑無據,他能抓到什麼?”楊修微微一笑:“許都衛做事,什麼時候需要憑據瞭?若我是滿伯寧,就趁你們夜裡回府路上痛下殺手,一盤大註,自然消弭於無形。”

“刺殺朝廷大臣?他也得有這膽子!”“比起許都大亂來,這點代價他們還付得起。”

楊修冷冷地點出瞭關鍵,其他三人都沉默不語。楊修把私符拿在手裡輕輕把玩,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擺弄著,如同在玩著一枚骰子。

截至目前,曹氏與雒陽系官員的鬥爭都發生在水下。前者獨攬軍政大權,後者坐擁天下聲望,彼此都十分忌憚,因此高層暫時相安無事,鬥爭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場的人心裡都清楚,如果有切實的威脅——比如他們正在籌謀的計劃——危及曹氏的根本,那麼那個人不會吝惜用極端的暴力去解決問題。想到這裡,三個人背心都冷汗涔涔。

“依公子的意思,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吳碩不動聲色地問道,他註意到董承一直沒有作聲,知道一定有下文。

楊修笑瞇瞇地從懷裡取出五樣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屋裡立刻彌漫出濃重的血腥味。王服皺瞭皺眉頭,他對這種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個人的拇指,從斷口處的血跡看,是剛剛被砍下來的。“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決瞭,一共五個探子。董公啊,滿伯寧果然很重視您的壽辰。”這個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輕人,淡淡地敘說著,似乎在說一件尋常之事。在場的人不約而同一陣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今晚赴董公壽宴的共有二十多人,這五個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幾個出口,暗中點數,看哪幾個人最後出來。”楊修似笑非笑地掃瞭一眼種輯、吳碩和王服,讓他們幾個人心裡有些發毛。“幸虧他們還未回報,就被我截下,所以滿寵暫時不會知道赴宴官員中是誰參與瞭董公的大事。”

說到這裡,楊修搖瞭搖頭,面露遺憾之色:“可惜此舉是飲鴆止渴。我們今晚很安全,但最遲到天亮,滿寵就會知道。五個探子的意外身亡,會讓他對董府裡的事情更有興趣。如果許都衛想查的話,就一定查得出來。”

每個人都知道,楊修絕非誇大其詞。

楊修手指收攏,把私符牢牢捏住,目光一凜:“所以到玄德公拿下徐州之前,請諸位大人按照我的指示來行動,不要有半點折扣。”

接下來楊修開始安排,一條一條明晰細致,有條不紊,甚至連他們一會兒離開董府如何避開耳目都考慮到瞭。眾人無不嘆服,都說楊彪的兒子是個才俊,如今親見,果不其然。

半個時辰之後,楊修交代完瞭最後一點細節。此時已經是月上中天,於是其他人紛紛拜別,各自懷著心思離開瞭車騎將軍府。等到人走光瞭,董承吩咐仆役端來一壺煮好的茶水和兩個竹節杯,讓楊修在對首坐下。

“太尉大人他還好吧?”董承拿銅勺舀瞭一勺,倒在楊修的杯子裡。

楊修道:“父親前兩天外出散心,昨日才回來。他老人傢現在散淡得很,人也看開瞭,每天遊山玩水。”董承聞言,忍不住嘆息道:“楊太尉是脫離瞭苦海,卻把我們留在這裡慘淡經營。”

“能者多勞。再說,小侄這不是也來陪您賭這一把瞭嘛。”楊修啜瞭一口熱茶,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笑嘻嘻地抹瞭抹嘴,“倘若再有些黃酒,再加一副骰博,就再好不過瞭。”董承大笑道:“你這小子總不忘酒、賭二字,真不知行止端方的楊太尉,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怪胎。”

兩人隨意閑談瞭幾句,壺中的茶慢慢去瞭一半多。董承忽然問道:“德祖,你覺得這一次出手,勝算幾何?”楊修想也不想,隨口應道:“以如今之勢,多半是飛蛾撲火。”

“哦?為何?”董承的眼皮隻是略抬瞭抬。

“玄德公名聲雖高,打仗的手段卻很拙劣。靠他吸引曹軍主力,恐怕大事難成……”楊修放慢瞭語速,修長的指頭朝著南方指瞭一指,唇邊流出一絲洞悉的笑意,“以陛下和董將軍的謹慎,斷不會將這註全押在劉玄德身上,想必別有成算吧。”

董承大笑,不再說什麼,雙手捧起杯子,熱氣騰騰的茶霧讓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王服從董承府上離開以後,心裡十分煩悶,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做事不力而被董承批評;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個計劃本身就讓他忐忑不安。

誅殺曹賊,這四個字實行起來,可絕非寫成隸書那麼簡單。王服自問對漢室並沒有多麼強烈的忠誠,他隻是個單純的武者,在軍中混一口飯吃罷瞭,為什麼會卷進如此復雜、險惡的旋渦裡來呢……他自己也難以索解,可現在已不能回頭。

王服揮瞭揮手,試圖把這些煩擾的念頭都趕走。他輕輕握著韁繩,讓坐騎慢慢地走過一條與董府相鄰的狹窄小街。這裡兩邊都是低矮的民房,屋簷下黑漆漆的一片,幾乎可以碰到他的頭。此時早已宵禁,尋常百姓都各自待在傢裡,周圍一片寂靜。這是楊修的安排,可以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既然楊修說這條路很“幹凈”,那麼應該是真的。

當這一人一馬走到小街中間的時候,王服突然感覺到背後陡然升起一道凌厲的殺氣,稍現即逝。王服反應極快,在回頭的瞬間,手裡的匕首已經化作一道流星,朝著民房的某一個角落飛去。“鐺”的一聲金屬相撞,匕首不知被什麼東西彈飛,斜斜沒入一堵土墻之上。

王服心中暗暗有些吃驚。剛才他刀隨意動,出手迅捷至極,可對方居然能輕松擋下來。

“來者何人?”他沉聲喝道,雙眼朝著墻頭掃去。以他長年鍛煉的如電目力,居然沒覺察到任何動靜。那個潛伏者在接下飛刀的一瞬間,就悄無聲息地變換瞭位置,重新淹沒在黑暗裡。若不是剛才那一下殺氣流露,恐怕被那人欺近到背心自己都毫無知覺。

一想到這裡,王服頓覺冷汗涔涔而下,通體生涼。他深吸一口氣,從坐騎側面搭著的劍袋裡拔出佩劍,緊緊捏住劍柄,擺出守禦的姿勢。

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像是許多沙粒在風中翻滾,喑啞而呆板:“王將軍莫驚,我奉瞭楊公子之命,暗中保護你們離開。”聲音飄忽不定,難以確定方位。王服環顧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絲毫不敢放松警惕,心裡暗道,原來是楊修的人。那五個探子,大概就是被這個悄無聲息的殺手幹掉的。

見王服仍舊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那聲音似乎又變換瞭一個方位:“在下久聞王氏快劍之名,與張公子、東方安世並稱於世。看到將軍,偶起瞭爭勝之心。想不到被將軍立時覺察,佩服佩服。”

王服道:“在下劍技粗劣,比吾兄王越差之遠矣——朋友何不現身一敘?”沉默瞭一陣,聲音再度響起,卻答非所問:“請將軍速速回府,免生枝節。”

王服還要說些什麼,可聲音已經消失。一陣蕭索的夜風吹過耳邊,隻留下王服一人在這條狹窄而黑暗的小街之中。這一次他確信那鬼魅般的身影,是真的離開瞭。

此時此刻,王服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不相信一個頂尖殺手會這麼“偶然”地暴露行蹤。所以這不是一次意外邂逅,而是一種威懾、一個露骨的暗示。

王服相信,吳碩和種輯在離開時也以不同方式“發現”瞭那位殺手的存在。一想到那個年輕人帶著微笑擺出五枚血淋淋的斷指,王服就覺得背心發寒。這種人,永遠不可能真正信任別人,而自己正在跟他參與同一個陰謀,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也許剛才在內宅的時候,就被他看出心中的動搖瞭吧,王服不無自嘲地想,發覺自己陷得比想象中更深。

十二月的許都是寒冷的,冰冷的北風像是庖丁手中緊握的屠刀,以無厚入有間,頑強而堅定地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王服用佈袍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一路信馬由韁,心煩意亂地沉思著,渾然不覺腳下的路途。不知過瞭多久,他猛然一抬頭,發覺自己竟被坐騎帶到瞭一處僻靜的小屋前。

這是一棟素雅的木屋,獨門獨戶,門前還斜插著一枝剪下來的梅花,枝頭細碎的小花在寒風裡兀自綻放。此時屋子裡火燭早熄,想必裡面的人已經睡下瞭。王服朝著木屋望去,心裡沒來由地湧起一股溫暖。這裡,就是少帝劉辯的妻子唐姬的住處。皇帝把她接來許都以後,把她安頓在一處僻靜之所,平時就車馬罕至,現在已近二更,這裡更是寂靜無聲。王服沒有叫門,隻是在外面的樹下默默地望著那扇漆黑的窗子,想象著裡面那位女子安詳的睡容。他初識這位少女,還是在數年前的長安。當時王服還隻是一個浪蕩的遊俠,正趕上李傕、郭汜之亂,他被困在城裡。一個少女找到他,自稱唐瑛。她說李傕要強娶她為妻,希望王服能夠幫助她逃離長安,還拿出一枚黃金發簪與幾件珠寶做報酬。

王服接受瞭這個委托,兩個人費盡周折,總算逃出瞭長安——王服甚至因此而被李傕砍瞭一刀。在逃亡中,唐瑛那瘦小卻堅毅的身影,逐漸在他心中留下瞭深深的印記。當他終於下決心吐露自己的心意時,少女卻失蹤瞭。

失望的王服去瞭兗州曹傢,憑借自己的武藝當上瞭將軍。後來天子到瞭許都,下詔尋訪少帝劉辯的遺孀,這個任務被交到瞭王服手中。王服怎麼也沒想到,那位唐姬,居然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少女唐瑛。

一位曹傢的將軍和一位大漢天子的遺孀,王服知道這幾乎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除非出現當年長安一樣的大變亂……王服把目光投向遠處的皇城,自嘲地笑瞭笑,撥轉馬頭,默默地離開。他想起來當初自己為何會參與到那個計劃中去瞭。

“我會盡我所能助漢室復興,但不是為瞭陛下您。”他想。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