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之術,不是一味慈綏。仁德可以殺人,可以奪政,可以鉤心鬥角、爾虞我詐,唯得是外圓內方,方為正道。
1.
從溫縣讀書時起,劉協就一直抱持著一個信念:人生於天地之間,須有好生之德,不以萬物為芻狗。所以他不肯射哺乳之鹿、不肯阻歸巢之雁,對許都那些為他無辜犧牲的人感到痛心和憤怒,甚至當曹丕受到傷害時,他第一時間選擇瞭出手相救——在古代聖賢眼中,這種品格被稱為仁德。
為此,司馬懿罵他迂腐,伏壽諷刺他幼稚,甚至連老頭子張宇都斷言他太過善良,不是好事。但楊修也曾經說過:“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領導者,他的意志必須硬逾金鐵。”
在劉協看來,“仁德”就該是自己要堅持的意志。他在許都待的時間雖不長,卻經歷瞭太多的事情,在不斷沖突中,信念逐漸成長,逐漸成熟,就像一件粗糲的銅器被打磨得鋥光瓦亮,變成一樽精致的祭器。
仁德之術,不是一味慈綏。仁德可以殺人,可以奪政,可以鉤心鬥角、爾虞我詐,唯得是外圓內方,方為正道。劉協在大好形勢之下放棄瞭誅殺趙彥,而是先說破他的心事,再點醒他的執迷,溫言予以撫慰,令彼事敗而心無怨,未遂而人不悔——這正是劉協的堂堂陽謀。
他相信,這才是自己的道之所在。
伏壽和冷壽光體察到劉協的細密心思,不由得暗暗佩服。尤其是伏壽,她望著劉協鎮定自若的微笑,一時百感交集。自己在前不久,還很可笑地斷言許都不適合他,要把他趕回河內,這才多少時日,他居然已成長到瞭這地步。
劉協把趙彥扶起來攙至殿角,讓他靠坐著,還掏出一塊絲帕擦去他嘴角的鮮血。趙彥面色煞白,剛才那一大口血傷的不隻是他的元氣,還有他的生機。那道固拗的執念讓趙彥堅持到瞭今天,也讓他在醒悟之後被反噬得格外嚴重。
劉協撫住他的肩膀:“車騎將軍誅曹未成,反受其害,以致董妃被株連橫死。你既有心,何妨與我等共謀大業?待得漢室重光,董氏父女入駐忠烈祠,也不枉你如此苦心。”
這一番話既體諒瞭趙彥的用心,又許以前景,可謂仁至義盡。若換作別人,早已心神激蕩,納頭即拜。誰知趙彥卻搖瞭搖頭,把劉協的手撥開,掙紮著起身,從地上抱起董妃的靈位,竟轉身朝外面走去。
“趙議郎,你要去哪裡?”劉協有些驚訝。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繼續待在這裡……”趙彥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劉協說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隻想找一個像溫縣黑牢或者少府內檔那樣的荒涼地方躲起來,懷抱著董妃的靈位,孤獨地蜷縮成一團。
“陛下,不可讓他這麼出去。”伏壽忍不住提醒道。趙彥已經聽到瞭全部秘密,如果他不承諾投身漢室,絕不能容他活著。
趙彥聽到喊話,霍然轉身,取出那柄匕首。冷壽光反應最快,迅速擋在劉協身前,眼中暴出精光。不料趙彥沒有沖天子比畫,而是手起刀落,將自己的舌頭斬下,一時血花四濺。
這一下橫生驚變,讓所有人都驚呆瞭。趙彥滿口鮮血,猶嫌不夠,又是寒光一閃,削下瞭右手大拇指。無舌,口不能言語;無指,手不能握筆。他用這種激烈的方式告訴劉協,自己不會泄露這個秘密。
趙彥不顧鮮血淋漓,一雙血紅色的眼睛瞪向伏壽,仿佛在問她:“我是否可以走瞭?”伏壽面色蒼白,後退數步,不敢與之對視。
劉協感覺自己口舌發幹,他實在想不明白,明明雙方並無深厚仇怨,可以攜手合作,為何卻選擇瞭這麼一條路呢?他想靠近,卻被趙彥的眼神所阻,隻得開口嘆道:“趙議郎,何必決絕到這一步……”
趙彥已無法說話,他蹲下身子,用顫抖的指頭蘸著血在地板上寫瞭一個“曹”字,然後用鞋底擦掉。
劉協一驚,心中頓時明悟。看來趙彥已經引起瞭曹氏的註意,他不肯與漢室合作,恐怕正是出於這層顧慮。可是,這件事並非殆無可解,實在不需要斬舌切指這麼激烈。
他註意到,趙彥的眼神十分哀傷,黯淡無光。這種生志已斷的神色,他曾經看過一次——那次在祠堂裡,伏壽逼他刺死她自己時,也是這樣的眼神。一個念頭忽然閃過劉協腦海:難道說,他不想活瞭?
趙彥沒有再做回應,他雙臂用力抱住靈位,朝著屋外走去。嘴角和拇指傷口處鮮血肆流,在董妃的木牌上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滴痕,好似哭出的血淚一般。
劉協剛才問的那個問題,他已經知道該怎麼回答瞭。“你既已發覺真相,接下來你會怎麼做?”“我唯一能做的,是把這件事告訴少君。可少君已在九泉之下,我也隻有一死,才能把這份心意傳達給她。這個答案,實在再清楚不過瞭。我真傻,怎麼原來就沒想到呢?少君,你等著我。”
趙彥用盡力氣推開殿門,踉蹌著走瞭出去。楊修和唐姬本在外面守候,忽然看到趙彥渾身是血地走出來,無不大駭。唐姬以為他對皇帝施以殺手,怒氣勃發,揮手就要取他性命。劉協及時追瞭出來,阻住唐姬,吩咐楊修不要阻攔,兩人隻得停手。
此時趙彥心神恍惚,即便是泰山崩於前,都不會多看一眼,更別說這小小的混亂。他沒理睬旁人,搖晃著身軀徑直朝司空府外走去。
楊修和唐姬望向劉協,眼中疑惑重重。劉協隻得低聲說瞭幾句,兩人這才明白其中原委。唐姬嘴角抽動,神色復雜。趙彥的所作所為,讓她想起瞭王服,兩個人都是癡情種子,為瞭一個不可能的愛慕而甘願付出性命。她望著趙彥的淒惶背影,那背影不覺與王服臨死前的身影重合,一時間心亂如麻。
楊修側眼看瞭眼唐姬,有些輕蔑地搖瞭搖頭,開口向劉協問道:“陛下打算就這麼放他離開嗎?”
劉協註意到楊修的手指又開始靈巧地轉起骰子來,表示這人在飛速思考著。楊修一步三計,素有“捷才”之稱,一定是想到瞭什麼。
楊修揚掌道:“如果陛下不介意,我倒想借此人一用。反正他已無生念,不如用來做些文章。”
劉協知道楊修的意思。趙彥是朝廷官員,如果能把他的死和曹氏掛上鉤,可以生出許多花樣,影響人心向背,為漢室騰挪再擠出些許空間。劉協沉吟片刻,搖頭道:“還是算瞭。此人用情至絕至堅,可惜不能為我所用,就讓他安靜走吧。”楊修聳聳肩膀,沒有繼續堅持。
他們目送著趙彥離開廊院,越過那條線,就是司空府的警戒范圍。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就不是漢室所能控制的瞭。
三人回到殿內,冷壽光已取來香爐灰墊在地板上,稍微壓住血腥味道。趙彥的半截舌頭還擱在地上,伏壽遠遠站開,根本不敢靠近。劉協走過去拉住她的手,細聲安慰,伏壽的眉頭略微舒緩,把頭貼在劉協胸前。
唐姬抬眸望著天花板,根本心不在焉,一雙手不自覺地揪緊瞭裙帶。她心中鬱悶愈加濃厚,幾乎艱於喘息,隻得對楊修低聲道:“趙彥是我帶來的,如果放之不管,恐怕會有後患,我出去盯著。”楊修道:“去吧,記住,你是被趙彥挾持進來,然後他刺殺曹公眷屬不成,畏罪潛逃。”唐姬點頭。趙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她帶進司空府,如果沒有合理的解釋,以後會很麻煩。
楊修又道:“好好做,這是你擺脫夢魘的最後機會。”唐姬一怔,旋即明白她對王服的糾結,早被楊修看在眼中。她垂首致謝,然後轉身離去。她離開以後,劉協重新跪坐回席上,把趙彥之事詳細說給楊修聽,連箭鏃隱藏的內情也和盤托出。眾人這才明白,為何趙彥要拿出箭鏃相逼,為何劉協又是渾然不懼。楊修拍桌贊嘆道:“司馬懿這個人還真是瞭得,隻憑著那麼一點點線索,便勾畫出這麼大的手筆。他的謀略,已不在我與郭嘉之下。”聽到別人稱贊自己兄弟,劉協大為自豪:“仲達這個人,雖然脾氣古怪瞭點,可誰若是惹瞭他,可是從來討不到好去。”楊修忽然瞇起眼睛,看著劉協道:“不過陛下……聽您剛才所敘,似乎早在趙彥獻箭之前,您就知道司馬懿在暗中襄助瞭?”
劉協道:“也不算是知道,隻是隱約觸摸到一些跡象而已。”楊修又道:“讓我再猜猜,莫非與那五張畫像有關?”劉協尷尬地笑瞭笑:“真是什麼都瞞不住你。”
鄧展從溫縣帶回五張楊平的畫像,落在郭嘉手裡。但奇怪的是,郭嘉自從收瞭那畫像之後,卻一直悄無聲息,十分蹊蹺。可這些東西一直是懸在漢室頭頂的一柄倚天寶劍,一日不搞清楚,便一日不得安生。
劉協曾經主動請纓去查問,結果反被郭嘉帶出去微服出遊,從此再無下文。這時聽到劉協這麼說,伏壽瞪大瞭眼睛,她每日與劉協同進同出,卻從來沒覺察到,原來他心中早有猜測,隻是未宣之於口,連她都被瞞住瞭。
“陛下你為何不早些說,讓我們平白擔心。”伏壽有些不滿。
劉協連忙解釋道:“原本我並不十分確定,說出來怕誤導你們。一直到趙彥闖宮,兩相印證,我方才確信無誤。”楊修催促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協忽然問瞭個看似無關的問題:“你們可知道揭影之術嗎?”兩個人搖瞭搖頭,同時望向冷壽光。大傢都覺得他師從華佗,雜學豐富,或許知道。冷壽光皺著眉頭想瞭一陣,才謹慎地回答道:“莫非,是一種紙術?”
劉協點頭:“紙祖蔡倫死後,其弟子孔丹曾路遇一棵青檀樹,抽其樹髓為料,捶制成紙。這種紙看似菲薄,實則層次分明,中有空隙,利於滲墨。於是便有一種紙術,可以揭開紙髓而不傷畫質,一張紙可揭為兩張乃至三張,每一張內容完全一樣,隻是墨色稍淡——謂之揭影。溫縣如今會這門手藝的人,隻有仲達一個,他是纏著一個老畫工學會的,這事隻有我知道。”
楊修眼神一凜:“所以郭嘉拿到的畫像,其實都是揭影?”劉協食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案幾,試著在腦海裡重構那一天的場景。那一天,鄧展在溫縣一共訪問瞭五個人,畫出五張畫像。其中四個是溫縣的居民,還有一個就是司馬懿。司馬懿覺察到瞭鄧展不懷好意,故意對楊平的相貌說謊。於是,鄧展手裡的五張畫像,四張與楊平相似,一張不相似。
司馬懿連夜截擊,從鄧展手裡追回這五張畫像。他倉促之間沒別的選擇,隻能毀掉其中兩張,然後把自己那一張假的揭成三份,與剩下的兩份混雜在一起,遺留在現場。為瞭進一步混淆視聽,他還故意把畫像埋在雪中濡濕,這樣一來可以方便揭影,二來讓墨跡洇開更多,使之看起來更加模糊。
當做完這一切以後,司馬懿匆匆離開瞭現場,很快郭嘉趕到,找到那五張畫像。即使是郭嘉那樣的人,如果事先不知道揭影,也想不到這一生三的奧妙。
楊修嘆道:“以郭嘉的才智,肯定會在畫上留有暗記,如果用這揭影的法子,連暗記一並揭走,真是毫無破綻。倉促之間能想到這一步妙棋,果然好手段!”
這種程度的計策,楊修自問也想得出來。但他每行一計,前提必是對全局瞭若指掌。而這個司馬懿隻是憑借一點點細碎的線索與猜測,便開始施展手段,膽量之大,實屬罕見,賭性猶在楊修之上。
劉協唇角微微翹起,心思飛回到瞭溫縣那片熟悉的土地。在那裡,他的兄弟們對許都之事一無所知,卻仍舊義無反顧地為他雪夜追畫,還苦心孤詣地把趙彥送到他面前。一想到這些,劉協的內心就湧入一股暖流,仿佛給四肢百骸註入瞭無比強大的力量。
“這個司馬懿是個什麼樣的人?”伏壽好奇地問道。她實在想象不出,一個遠在溫縣的年輕人,居然先後兩次救漢室於危難。
“那可是我最好的兄弟啊。”劉協回答,然後一個念頭鉆入他的腦海,再也揮之不去,“如果仲達能夠來到許都,也許我會輕松些吧?”
2.
唐姬離開寢殿以後,長長呼瞭一口氣,快步走瞭出去。自從王服死去以後,她就被歉疚和不安籠罩,這兩粒種子在心中生根發芽,難以去除。當她看到趙彥為瞭董妃而選擇死亡時,仿佛又回到瞭那一天雪夜,看到王服死在自己手中,雙目充滿愛戀。
楊修說得對,這是她擺脫夢魘的最後機會,必須要直面以對。
她快走到司空府門口時,忽然聽到前方一片喧鬧。唐姬心中一動,沒有湊近,而是尋瞭一處隱蔽的地方,悄悄探出頭去。
在司空府門口,站著兩隊人馬。一隊人馬帶頭的是孫禮,他身後皆是巡夜的士卒;還有一隊人皆未披甲,刺奸衣裝,滿寵和新任的許都令徐幹站在前頭。而趙彥此時被兩名膀大腰圓的士兵緊緊按在地上,動彈不得,董妃的靈位掉在地上。
“孫校尉,這是怎麼回事?”徐幹陰沉著臉問道,他的額頭上沁著微微一層汗水。
孫禮連忙抱拳道:“我們剛接到報告,說有一人出現在司空府前,形跡可疑,所以趕過來看看,結果正好撞見他。”
“趙彥?他怎麼會弄成這樣?”徐幹嚇瞭一跳,眼前的趙彥滿口是血,右手手指也少瞭一根,整個人萎靡不振。
孫禮道:“我們發現他時,便已經如此瞭。”
滿寵俯身從地上把靈位撿起來,湊近燈籠看瞭看,遞給徐幹。徐幹一看,脫口而出:“原來是為瞭她!”
下午他們跟丟瞭趙彥以後,徐幹氣急敗壞,發動所有人進行搜捕,把趙彥進過的商鋪、接觸過的人統統抓起來審問,卻仍不知其去向。最後根據趙彥買的物品,許都衛得出結論:他應該是為瞭決意向某人復仇,所以才買瞭不少祭奠用品,為自己的血親招魂。
根據這個思路,徐幹查找瞭許都城內所有與趙彥可能結怨之人,仍舊不得要領。就在剛才,一枚神秘的竹簡出現在許都衛,上面隻寫瞭三個字:司空府。一涉及天子和曹公傢眷,徐幹不敢怠慢,他顧不上追查竹簡來源,連忙和滿寵一起前往司空府。一到府門口,就看到孫禮把趙彥按在地上。
徐幹看到靈牌上寫的“董少君之靈位”幾個字,立刻就明白瞭。這個趙彥一定是董承餘黨,為瞭給董妃報仇,試圖潛入司空府行兇。這也與許都衛的分析吻合。
滿寵冷靜地攔住徐幹:“不要急於下結論,得先搞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潛入司空府的。”孫禮在一旁說:“在宵禁剛開時,我們碰到瞭唐夫人的車馬前往司空府,車上隻有唐夫人和一個車夫。屬下以為,很可能是趙彥扮成車夫,脅迫唐夫人,借口覲見陛下進入府邸。”
聽到“唐夫人”這個稱呼,滿寵饒有興趣地抬起頭:“你看來很瞭解唐夫人嘛,為何當時不把她攔下來?”
孫禮面色一紅:“您知道的,唐夫人對屬下一直……有點誤解。當時如果屬下知道她是被脅迫,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們進入司空府。”
他說得結結巴巴,顯然是心中起急。滿寵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這位年輕軍官什麼都好,就是容易緊張,看到曹傢大公子遇刺之時,甚至急得連聲音都麻痹瞭,一時在軍中傳為笑談。
唐姬就藏在附近,靠著風聲和唇語捕捉到瞭這段對話。她很意外,沒想到孫禮居然會主動替她開脫。“哼,他一定是怕我被捕以後把他咬出來,一定是的。”唐姬在心裡恨恨地說。不過這樣一來也好,省得她親自現身瞭。
滿寵可沒有孫禮那麼單純。他的綠豆眼不停地掃視著地上的趙彥,一副毒蛇般的表情,陷入瞭沉思。這件事疑點很多,尤其是那一枚神秘的竹簡,讓滿寵覺得其中大有問題。他忽然想到,之前趙彥被許都衛拘捕,西曹掾的陳群也是被一張字條提醒,趕來撈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這一切。
“此事還須審慎。”滿寵委婉地提醒徐幹。
“沒關系,等下把他帶回許都衛。哼,別以為沒舌頭,就什麼都吐不出來瞭。”徐幹陰冷地說,同時惡狠狠地瞪著趙彥,眼角多瞭幾條血絲。他原本以為是個簡單的任務,卻沒想到折騰出這麼大動靜。如果曹公眷屬有什麼閃失,他的罪責可就大瞭。
滿寵輕輕地搖搖頭。徐幹做事聰明有餘,卻太過情緒化,欠缺彈性,很難保持開放而冷靜的心態——而這一點對許都衛來說非常關鍵。
孫禮做瞭個手勢,把趙彥從地上拖起來,打算交給許都衛帶走。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突然從遠處沖瞭過來,在司空府前停住。一個青衣老者從馬車上跳下來,發出雷霆般的怒吼。
“你們怎麼敢公然欺凌朝廷官員!”孔融大吼道。誰也沒料到,這時候孔融會冒出來。這傢夥在許都誰都不怕,什麼都敢說——最重要的是,他還特別護短。看到他突然出現,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往後退瞭一步,生怕被他的口水濺到。孔融看到一身血污、奄奄一息躺倒在地的趙彥,胡子氣得一抖一抖的。他環顧四周,對滿寵喝道:“滿伯寧,你給我解釋一下,為何你們許都衛要當街毆打一位朝廷官員?”他不知道許都令已經換瞭人選,所以第一時間把矛頭指向瞭滿寵。滿寵還未開口,徐幹一步趕過去,在一瞬間收斂起焦躁,雙手抱拳,滿臉堆笑:“孔少府,現在這裡是我負責。”孔融一看是徐幹,臉色稍微緩和瞭點。這個人文名甚佳,還曾和他一起探討過經學玄學,算得上孔融難得高看一眼的人。“你怎麼會跑來這裡?”孔融有些不解。在他看來,隻有最骯臟、最齷齪的小人才適合管理許都衛那個大糞坑。徐幹解釋道:“伯寧不日將前往汝南赴任,許都衛眼下暫由在下代管。”然後恰到好處地苦笑瞭一聲,讓旁人覺得他是情非得已,非但不生惡感,反而會有“高士自污”的同情。果然,孔融聽完以後,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嗟嘆不已。
“今夜宵禁,您怎麼會跑來這裡?”徐幹問道。
“唉,還不是為聚儒之事。你傢郭祭酒舉薦瞭賈文和,老夫與他商議到現在,才談完回傢。結果不意被我撞見這等事情!”
徐幹笑道:“能者多勞,智者多慮。”孔融“嗯”瞭一聲,頗為受用。
滿寵在一旁暗暗點頭,郭嘉選擇的人,果然都不會那麼簡單。若論謀策執行,徐幹不及他;但若說起與這些雒陽派的人周旋,徐幹的確自有一套辦法。
孔融跟徐幹寒暄完,俯身欲把趙彥扶起,孫禮不肯相讓,這時徐幹開口道:“孫校尉,你先退下吧。孔少府為人正直,不會徇私的。”孫禮隻得讓開。
趙彥看到是孔融,眼神裡的光芒亮瞭一些,嘴唇嚅動幾下,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孔融一看,發現他的舌頭居然都沒瞭,面色立刻陰沉下來。他抬起頭,問道:“趙彥是我的人,他到底犯瞭什麼法?”
先表明趙彥是他的人,再問犯瞭什麼法,孔融擺明瞭是要插手。徐幹嘆道:“趙議郎意圖刺殺曹公眷屬與天子,為董承報仇。茲事體大,我初任許都令,諸事未熟,生怕有所疏失,錯陷忠良,所以與伯寧一起親自處理此事。”他話裡話外,有意誤導,仿佛趙彥一事是滿寵一人而為,他這個新任許都令隻是代人受過。孔融一聽,果然陰冷地掃瞭滿寵一眼:“先是拷打楊太尉,又割趙議郎的舌,你這頭夜梟還真當自己是許都之王啊!”
“孔少府,您誤會瞭。我們發現趙彥時,他已是如此,不是伯寧所為。”徐幹為滿寵辯解道。
“你是說他是自己把舌頭割掉、手指切掉,然後在大街上閑逛,直到被你們湊巧地撿到嘍?”孔融諷刺地反問道。
滿寵保持著沉默,他已經明白郭嘉的用意。郭嘉知道拘捕趙彥困難重重,會惹起強烈反彈,所以故意讓他與徐幹一起負責。這樣一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雒陽系的怒火隻會傾瀉到他身上,讓徐幹保持清白令名。
若換作旁人,定會埋怨郭嘉厚此薄彼,但滿寵不會。他在雒陽群臣那邊,早已被視如妖魔,也不多這一次的罵名。郭嘉很瞭解他,知道他根本不是為虛名所困之人。
徐幹見孔融情緒又開始激動起來,便把董妃的靈位遞瞭過去:“這是我們在他身上搜到的。”孔融接過去一看,猛然間想起來瞭,趙彥和董少君原本是有婚約的,隻是因為董承反悔,才沒結這段姻親。想不到這小子一直惦記著人傢董傢閨女。
這麼說來,他前一陣確實沒怎麼出現,難道真是在籌劃刺曹?孔融自己心生疑竇,語氣不由得緩和瞭幾分。倘若真是如此,趙彥可未必保得住。
徐幹說:“我們的人已前往司空府調查,一會兒便知實情。在此之前,還是先把趙議郎送去許都衛處理一下傷勢吧。孔少府若是擔心,可以一並跟來。”
孔融對這個安排還算滿意,徐幹到底是讀書人,比那個面目可憎的滿寵會做事。徐幹拍拍胸膛,湊近躺倒在孔融懷裡的趙彥,大聲說道:“孔少府、趙議郎,你們請放心,我身為許都令,一定會秉公處理。”
一聽到“許都令”三個字,趙彥“唰”地睜開眼睛,雙臂張開,撲向徐幹。
所有人都以為他奄奄一息,放松瞭警惕。結果趙彥突然暴起發難,徐幹猝不及防,被趙彥抱瞭一個滿懷,兩個人滾落在地上。趙彥不知哪裡來的力量,赤紅著雙眼扼住徐幹的咽喉,發出野獸般的吼叫。徐幹拼命掙紮,卻扳不開鐵鉗般的雙手。
自從真相被劉協坦白之後,趙彥已心存死志,唯一支撐他到現在的,隻有一件事:殺死曹氏重臣,為董妃報仇。當他聽到“許都令”三個字時,最後的怒火化為力量,不管他是誰,徑直撲瞭過去。
士兵一擁而上,一時間卻很難把兩個人分開。徐幹的面色越來越白,他的雙手亂抓亂擺,突然觸到瞭趙彥腰側一個凸起,好似是個刀柄。他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抓起刀柄往外一抽,然後拼命刺向趙彥,一刀一刀,刺入他的身體。
趙彥腰眼一陣劇烈疼痛,讓他更加瘋狂。這兩個人一個拼命緊扼,一個抵死亂捅,好似彼此都有著不共戴天的大仇。周圍的人不敢靠近,無從下手,最後還是孫禮反應最快,他拿起刀鞘連連猛擊趙彥的後腦勺,試圖把他敲暈。
趙彥連挨瞭幾下,腦子已經開始糊塗,可雙手憑著直覺和一股瀕死之勁,仍舊抓住徐幹細弱的脖子。眼看徐幹的掙紮越來越慢,孫禮眼中寒光一閃,手起刀落,將趙彥的頭一舉斬下。他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好,刀刃剛好切開趙彥的脖頸,卻沒傷到徐幹的身體。
徐幹隻覺得一股刺鼻的血腥沖自己而來,趙彥的頭顱從身上滾落,而無頭的身體,卻仍舊保持著掐脖子的動作。孫禮蹲下身去,用力把趙彥的雙手掰開。他發現,徐幹至少在趙彥的腰眼附近刺瞭十幾刀,每一刀都入體極深,即使沒有那一刀斷頭,趙彥也絕活不瞭。
董妃死在自己之手,現在為她報仇的男人也死在自己之手,命運還真是奇怪。孫禮想到這裡,面上露出一絲自嘲,用下擺擦幹刀上的血跡,插入鞘中。
趙彥的頭顱掉在地上,雙目依然圓睜,眼神裡沒有不甘,沒有憤怒,隻有一種強烈的期待,似乎死亡對他來說,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唐姬會不會有一天,也會被我殺死呢?”孫禮沒來由地湧現出莫名預感。他不知道,就在距離現場不遠的地方,隱蔽身形的唐姬用手掩口,淚流滿面。
當孫禮砍下趙彥頭的那一瞬間,她的夢魘非但未得削減,反而愈加清晰。這個人逼殺瞭王服,困殺瞭董妃,斬殺瞭趙彥,而每一個死者都曾對唐姬產生過刻骨銘心的震撼。唐姬心中的陰霾,逐漸凝聚成實體,成瞭孫禮的身影,深深烙在瞭她的心中,再也無法擦除。
在孫禮的身旁,死裡逃生的徐幹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有些發凸,像一隻青蛙,原本一塵不染的長袍上都是血污,再無倜儻風流的氣度。死裡逃生的他一絲力氣也無,驚懼有如一條鎖鏈緊緊把身體纏住。滿寵走過去,摸瞭摸徐幹的脈搏,吩咐左右道:“快把徐大人扶坐起來,脖頸後仰,放到上風處。”
他浸淫仵作之學很久,對這類事故的處理得心應手。吩咐完這一切,滿寵又把目光投向趙彥,全場都震驚的時候,隻有他還保持著冷靜——因為他觀察的不是趙彥,而是趙彥身後的夜幕。
另一個凝望著無頭屍體的人是孔融,他捋著胡須,久久無言,一瞬間仿佛老瞭十幾歲。
“彥威,你,你怎麼如此沖動。許都聚儒之事剛有瞭眉目,老夫還指望你挑起重擔,居中奔走呢……”孔融閉起眼睛,心中哀傷難平。趙彥是他看著長大的,趙傢傾覆之時,他父親還把他托付給孔融照顧。孔融前來許都之時,有意栽培這年輕人,把他提攜為議郎,跟隨左右。想不到今日竟……
趙彥在眾目睽睽之下襲擊許都令未遂被殺,即便是孔融也無法為他公開辯護。可是,趙彥雖然魯莽,此舉卻於大節不虧,倘若孔融撒手不管,豈不讓天下義士寒心?
“彥威,你是聶政再世,荊軻復生。我不會讓你籍籍無名地死去。我會讓你的名字昭於天下。”
孔融暗暗下瞭決心,大袖一拂,正要開口說話,忽然眼前人影一動,滿寵擋在瞭他面前。
“滿伯寧,老夫現在心情不好,你別來惹我!”
滿寵平靜道:“有兩件事須請孔少府澄清一下。”孔融瞪起眼睛:“人你們都殺瞭,還有什麼好問的?”滿寵抬起頭:“不是問趙議郎的事,而是問您的。今日下午,您所乘馬車在城南街巷突然失控,幾致傾覆,可有此事?”
“有。”孔融生硬地回答。
“第二件。您的居所在歸德坊,從宣義將軍處返回傢中,直行一路向西即是,為何要繞行這裡?”
“老夫願意走哪裡就走哪裡,難道還要許都衛管嗎?!”
看著幾乎要爆發的孔融,滿寵沒有繼續問下去。孔融又看瞭一眼趙彥的屍身,未置一詞,悄然拂袖而去。
徐幹已經被人扶到樹下癱坐,眼神發呆。孫禮指揮著周圍的人開始清理現場,將趙彥的身體和頭顱搬開,在附近弄來黃沙鋪在血跡之上。司空府裡的護衛此時也聽到動靜,紛紛前來詢問。而在不遠處唐姬剛才藏身之處,此時已空空如也,隻留下地上幾滴濕痕。
四周的人都在忙碌著,滿寵此時卻雙手負在身後,仰望著如墨天空,臉上的皺紋勾勒成一副困惑的表情。
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一切都不是偶然,包括趙彥的舉動和自己的離職,以及許都最近一連串詭秘事情的背後,都有一條絲線若隱若現。他在努力想著,試圖解析出其中真相。
在他的腦海中,尚書臺、禁宮、司空府、許都衛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建築化為點,身居其中的人們彼此連接成線,點線相交,幾十條乃至幾百條線彼此連結縱橫,令人眼花繚亂,勾勒出一個別樣的許都。他傾盡全力,推算出其中動向,在繁雜的流動中拈出那一條關鍵的,卻總是失敗。
身為前任許都令,滿寵對許都潛藏的幾條暗流瞭如指掌,無論是雒陽系、漢室還是世族,他都有自信捋清脈絡,胸有成竹——可唯獨這一根線,牽系廣泛,錯綜復雜,牽一發而動全身。它隱於萬千頭緒之中,有若入林之兔,極難尋見痕跡。趙彥之死,恐怕隻是它入林一剎那被吹開的野草罷瞭。
滿寵不清楚誰在背後操控那根絲線,亦不知他終將把許都牽引至何處,隻能勉強分辨出那絲線的下一個節點會落在何處。夜空下,他緩緩抬起手,食指伸向北邊遠方的某一點。
滿寵的嘴唇輕微地摩擦瞭幾下,周圍沒人聽見他的聲音。
尾聲
袁紹獨自跪坐在貂皮大毯上,把臉轉投向南方沉思。他忽然用拇指按下唇邊微微翹起的笑意,把手中的酒杯略一高抬,仿佛遙祝某位遠方的友人,然後一飲而盡。
“主公,討曹檄文已經寫就,請您過目。”
文士將一卷竹簡恭敬地遞過去。在他兩側,河北的文武重臣站成兩排,註視著高高在上的主公。袁紹左手端著酒杯,右手將竹簡遞給身旁的侍從,讓他讀出來,讓大帳中的人都聽見。
侍從領命,展卷開始大聲誦讀。等到念完以後,袁紹拍案贊道:“寫得好!陳主簿文筆犀利,句句刺中要害!等曹孟德看瞭這檄文,隻怕是要羞憤欲死,自來請降瞭。”他說完以後,麾下諸臣都“哈哈”笑瞭起來。文士聽到這誇獎,倒沒面露喜色,隻是尷尬地搓瞭搓手,一副謙遜的姿態。
這時候,郭圖突然出列,跪倒在地:“啟稟主公,臣雖才不及,願為陳主簿錦上添花。”“哦?你有什麼好主意?”袁紹啜瞭一口酒。“陳主簿歷數瞭曹賊諸多罪名,可謂精準犀利,但臣以為還不完全。曹賊以迎立天子為功,如果舉發他在許都欺凌漢臣之事,則天下人皆知其虛偽,曹賊軍心勢必動搖。”袁紹“嗯”瞭一聲,上次董承之死,弄得他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一直希望能扳回一局。他瞥瞭沮授一眼,讓後者非常尷尬。袁紹問道:“那麼郭監軍你有什麼好計?”“臣新近獲得一條消息,再加上楊太尉之事,二事並舉,添入檄文,足可以撼動許都。”“哦?說來聽聽。”袁紹饒有興趣地勾瞭勾手指,馬上有人將筆墨取來,還鋪開一片新的空白竹簡。郭圖得意揚揚地揮筆寫瞭幾句,呈給袁紹看,上面寫的是:故太尉楊彪,典歷二司,享國極位。操因緣眥睚,被以非罪;榜楚參並,五毒備至;觸情任忒,不顧憲綱。又議郎趙彥,忠諫直言,義有可納,是以聖朝含聽,改容加飾。操欲迷奪時明,杜絕言路,擅收立殺,不俟報國。
袁紹用手指滑過墨痕:“這個趙彥被殺,果有其事?”
“正是!他是前幾天……”郭圖正要詳細說明,袁紹卻揮瞭揮手,興味索然地打斷他的話,“這件事記得加進去,然後傳檄天下,細節你們自己把握就是。”
郭圖和陳琳領命而去,其他人也都紛紛告退。袁紹獨自跪坐在貂皮大毯上,把臉轉投向南方沉思。他忽然用拇指按下唇邊微微翹起的笑意,把手中的酒杯略一高抬,仿佛遙祝某位遠方的友人,然後一飲而盡。
在他目光的終點,數百裡外官渡的一座營帳裡,另外一個人也同時舉起酒杯。“官渡見。”兩個人在心中同時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