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皇傢馬士登醫院傾斜的青石板瓦屋頂上,放眼望去,在一片煙囪管帽和電視天線間,你會看到更多的煙囪管帽和電視天線。眼前的景色仿佛《歡樂滿人間》裡的那一幕:煙囪清掃工們旋轉著手中的掃帚,在屋頂上跳舞。
站在這裡,我剛好能望見皇傢阿爾伯特音樂廳的穹頂。若天氣晴朗,我或許還能看到漢普特斯西斯公園,不過我懷疑,倫敦的天氣永遠都不可能那麼晴朗。
“這兒風景挺好。”我說著,掃瞭一眼蹲在我右邊十英尺[1]開外的年輕人。他叫馬爾科姆,今天是他的十七歲生日。他又高又瘦,那雙烏黑的眼睛看著我時總會微微發抖,他的皮膚白得像拋光紙。他穿著睡衣,頭上戴瞭一頂羊毛帽,蓋住自己的禿頭。化療是一位殘忍的理發師。
現在隻有三攝氏度,但凜冽的寒風讓溫度降到瞭零度以下。我的手指早已被凍得麻木,鞋襪裡的腳趾也幾乎失去知覺,而馬爾科姆腳上什麼都沒穿。
如果他現在往下跳,或摔下去,我根本夠不到他。即便我沿著簷溝把手伸到最長,離他也還有六英尺遠。他知道的。他已經計算好角度瞭。聽他的腫瘤醫生說,馬爾科姆智商極高。他會拉小提琴,還會說五種語言,但他一句話也不肯跟我說。
在過去的一小時裡,我一直在問他問題,給他講故事。我知道他聽得到我的聲音,但對他來說,我的聲音不過是噪聲。他全神貫註於和內在自我的對話,他們在爭論要不要結束生命。我想加入他們的辯論,但如果他不邀請我參與,我也無能為力。
針對如何處理人質劫持以及威脅性自殺事件,英國國傢醫療服務體系有一套完整的指導方案。一支重大案件小組會在事件發生時迅速成立,小組成員包括一些資深員工、警察,以及一位心理醫生——我。我們的第一要務是瞭解有關馬爾科姆的一切,這或許能讓我們確定到底是什麼事將他逼到瞭這步田地。我們還會采訪他的醫生、護士和病友,還有他的朋友和傢人。
主要的談判者是這個行動小組的中堅力量。自然,最後的一切都會落在我身上。這就是為什麼此刻我正站在屋頂上,被寒風吹得四肢麻木,凍得半死,而我的隊友們卻在屋子裡喝著咖啡,采訪醫院職工,研究活動掛圖。
我對馬爾科姆瞭解多少?我隻知道他的右後顳區長瞭一個原發性腦瘤,離腦幹很近,十分危險。腫瘤導致他左半邊身體癱瘓,一隻耳朵失聰。這周是他化療的第二個療程的第二周。
今天早上,他的父母來探望過他。腫瘤醫生告訴瞭他們一個好消息:馬爾科姆的腫瘤似乎在縮小。一小時後,馬爾科姆留下一張字條,上面隻有兩個字:“抱歉。”他離開病房,從四樓的一扇天窗鉆瞭出去,爬上屋頂。想必是有人沒把窗戶鎖好,或者他想辦法把它打開瞭。
情況就是這樣,我對這個年輕人的瞭解僅此而已。他要承受的東西比同齡人多得多。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喜歡的足球隊,或者有沒有崇拜的銀幕英雄。我更瞭解他的疾病,而不是他這個人本身。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在掙紮,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毛衣下的安全帶緊緊地勒著我,很不舒服。它看起來就像是那種父母用來綁住自己剛學會走路的小孩,以防他們亂跑的奇特裝置。萬一我失足墜落,安全帶就能救我一命,前提是我的隊友沒有忘記將它的另一端固定好。這種擔心聽起來可能很荒謬,但在危機發生時,這樣的細節有時恰恰會被人遺忘。或許我應該退回窗戶那裡,叫人去檢查檢查。這麼做會不會不夠專業?是的。但這麼做明智嗎?是的。
屋頂的鴿子糞星星點點,青石板瓦上覆蓋著地衣和苔蘚。它們看上去就像是被嵌進石板裡的植物化石,但實際上,地衣和苔蘚讓屋頂變得滑溜溜的,危機四伏。
“我說這些可能沒多大意義,馬爾科姆,不過我覺得,你的感受我也能理解一點。”我再一次嘗試跟他溝通,“我也疾病纏身。不是說我也得瞭癌癥,我沒有。拿我跟你對比就好像拿蘋果跟橙子對比,不過,不管是蘋果還是橙子,它們畢竟都是水果,是吧?”
右耳中的耳機開始“刺啦刺啦”作響。“老天,你在搞什麼?”一個聲音說,“別跟他聊什麼水果色拉瞭,趕緊把他拉進來!”
我把耳機扯瞭下來,任它在肩膀上晃蕩。
“你知道為什麼人們總是說‘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句話嗎?因為他們已經不知道有什麼能說的瞭。我也不知道還能跟你說什麼,馬爾科姆。我甚至不知道該問你什麼問題。
“大多數人不知道怎麼跟身患疾病的人打交道才算得體。很不幸,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本書教你這方面的禮儀,也沒有一張‘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的清單。你要麼擺出一副淚眼汪汪、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要麼強顏歡笑,跟對方打趣聊天。還有一個選項,就是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馬爾科姆沒有回應我。他的目光越過屋頂,凝望遠方,仿佛灰蒙蒙的天幕高處有一扇小小的窗戶。他的白色睡衣很單薄,袖口和領口上有一圈藍色的針腳。
從膝蓋間,我看到地面上有三輛消防車、兩輛救護車,還有六輛警車。其中一輛消防車的轉臺上有一架雲梯。在這之前,我一直都沒怎麼留意過那架梯子,但現在我註意到瞭,因為我發現它在緩緩上升。他們這是要幹什麼?就在這時,馬爾科姆用背抵著傾斜的屋頂,站瞭起來。他蹲在屋頂邊緣,腳趾扣在簷溝裡,就像一隻棲息在樹枝上的鳥兒。
我聽到有人在尖叫,原來是我自己。我在朝底下的人喊叫。我瘋狂地打手勢,示意他們趕緊把梯子移開。馬爾科姆看起來格外冷靜,我反倒像是那個要跳樓自殺的人。
我胡亂摸索到耳機,塞進耳朵,隻聽到一陣混亂。重大案件小組的人在朝消防總長嘶吼,消防總長在朝他的副官嘶吼,後者又在朝某人嘶吼。
“別,馬爾科姆!等一下!”我的聲音聽起來無比絕望,“看那架梯子。它下去瞭。看到瞭嗎?它下去瞭。”血液在我耳朵裡奔騰,嘭嘭作響。他仍蹲在屋頂邊緣,彎瞭彎腳趾,接著又舒展開。我望向他的側臉,看到他長長的黑色睫毛在緩緩扇動。他的心臟在狹窄的胸腔中如鳥兒般跳動。
“看到下面那個戴紅頭盔的消防員瞭嗎?”我說著,想打斷他的思緒,讓他意識到我的存在,“就肩膀上有黃銅紐扣的那個。你覺得我有沒有可能從這裡啐中他的頭盔?”
就在那一剎那,馬爾科姆向下掃瞭一眼。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的話和做的事情有所反應。他的心門開瞭一道縫隙。
“有些人愛吐西瓜籽,也有些人愛吐櫻桃核。在非洲,有人喜歡吐大型動物的糞便,挺惡心的。我以前讀過一本書,書上說,人類吐扭角林羚糞便的世界紀錄有三十英尺遠。我覺得扭角林羚應該是某種羚羊吧,不過我也不是這方面的專傢。我更喜歡經典的吐口水,它的要義可不在於長度,而在於精度。”
現在,他看著我瞭。我把頭猛地往前一送,一團白色的唾沫從我嘴中噴出,呈弧線形飛落。唾沫被風吹得向右偏,打在瞭警車的風擋玻璃上。在一片沉默中,我思考著這口口水到底哪裡吐得不對。
“你沒考慮風速。”馬爾科姆說。
我擺出一副洞悉一切的樣子,點瞭點頭,盡管他說的話我難以茍同,但我內心尚未凍結的一部分泛起瞭一絲暖意。“你說得對。這裡的建築構成瞭一個小小的風洞。”
“你在找借口。”
“光說不練假把式。”
他望向地面,考慮著我的話。他雙手抱膝,似乎在取暖。這是一個好跡象。
過瞭一會兒,一小團唾沫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朝下飛去。我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下落,幾乎想用意念控制它的方向。唾沫正好砸在一個電視記者的雙眼之間,馬爾科姆和我同時發出一聲懊惱的嘆息。
我的下一口唾沫落在瞭門前的階梯上,沒有打中人。馬爾科姆問我能不能換一個目標。他想再吐中那個電視記者一次。
“真可惜我們沒有水彈。”他說著,把下巴抵在膝蓋上。
“如果能讓你隨便把水彈扔到別人頭上,你會扔誰?”
“我爸媽。”
“為什麼?”
“我不想再做化療瞭。我受夠瞭。”他沒有繼續解釋,但他也不需要解釋。相較於其他任何治療手段,化療的副作用更為糟糕。嘔吐、惡心、便秘、貧血和極度疲勞叫人不堪忍受。
“你的腫瘤醫生怎麼說?”
“他說我的腫瘤在縮小。”
“這是好事啊!”
他冷笑一聲,說:“他們上次也是這麼說的。其實,他們隻是把癌癥在我的身體裡趕來趕去。但他們趕不走它。它換個地方又藏起來瞭。他們從未和我說過要把病‘治好’,他們隻說要讓我的病情‘緩解’。有時候醫生什麼都不跟我說,隻跟我爸媽說悄悄話。”他咬住下唇,血液湧向凹陷的位置,形成一塊深紅色的咬痕。
“我爸媽覺得我怕死,但其實我根本不怕。你看看醫院裡的那些孩子。跟他們比起來,至少我還算有過一段生活。能再活五十年固然很好,但我說過,我真的不怕死。”
“你還要做幾次化療?”
“六次。做完之後就聽天由命瞭。我不介意掉頭發。很多足球運動員都愛剃光頭。看看大衛·貝克漢姆。他就是個‘二傳手’,但他是最出色的球員。隻可惜他沒有眉毛。”
“我聽說貝克漢姆是故意把眉毛拔掉的。”
“他找有錢人幫他拔的?”
“對。”
我幾乎把他逗笑瞭。在靜默中,我聽到馬爾科姆的牙齒在打戰。
“如果化療失敗,我爸媽肯定會叫醫生繼續嘗試。他們永遠也不會放過我。”
“你年紀已經不小瞭,可以自己做決定。”
“跟我說沒用,跟他們說去。”
“如果你想,沒問題。”
他搖瞭搖頭,我看到他眼裡泛起淚花。他想忍住,可大滴大滴的淚珠從他長長的睫毛上掉落,他抬起前臂,擦去眼淚。
“你跟誰聊過天嗎?”
“我喜歡其中一個護士。她對我一直很好。”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他臉紅瞭。在他的蒼白皮膚的襯托下,他的頭看起來仿充滿瞭血。
“為什麼你不進屋,然後咱們慢慢聊呢?如果不給我點東西喝,我可沒口水能吐瞭。”
他沒有回答,但我看到他的肩膀垂瞭下去。他又沉浸在和自己的對話中瞭。
“我有一個女兒,她叫查莉,今年八歲。”我說著,想過去抱住他,“我記得,那時她大概四歲,我們在公園裡,我在推她蕩秋千。她跟我說:‘爸爸,你知道嗎,如果你把你的眼睛閉得緊緊的,緊得能看到白色的星星,等你再睜開時,你就來到瞭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個想法挺美好的,對不對?”
“但這不是真的。”
“它可以是真的。”
“除非你自欺欺人。”
“為什麼不呢?有什麼在阻止你這樣想嗎?人們總覺得憤世嫉俗、悲觀處世很簡單,但真要達到那樣的心境,其實異常艱難。相比之下,滿懷希望地面對生活簡單多瞭。”
“我腦子裡長瞭一顆動手術都治不好的腫瘤。”他語氣狐疑地說。
“沒錯,我知道。”
我的話聽起來空洞無比,我不知道馬爾科姆會不會也這麼覺得。我曾對我說的話堅信不疑。十天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馬爾科姆打斷瞭我的思路。“你是醫生嗎?”
“心理醫生。”
“再跟我說一遍,我為什麼要下去?”
“因為這裡很冷,很危險,而且我見過人從樓頂摔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進來吧,裡面暖和。”
他往下掃瞭一眼,地面上,救護車、消防車、警車和媒體的面包車匯聚成瞭一片海洋。“吐口水比賽是我贏瞭。”
“行,你贏瞭。”
“你會勸勸我爸媽嗎?”
“肯定會,我保證。”
他想站起來,但他的腳凍僵瞭。他左邊身子癱瘓,左手根本使不瞭勁。他要用兩隻手才能站起來。
“別動。我讓他們把梯子送上來。”
“不要!”他慌張地說。我看懂瞭他臉上的神情。他不想自己被救下來時還要面對閃光燈的洗禮,外加記者的采訪。
“行。我來救你。”我大為驚訝,自己居然說出瞭這麼勇敢的話。我側過身,屁股抵著墻,顫顫巍巍地朝他的位置移動——我太害怕瞭,腿都不敢站直。我沒忘記身上的安全帶,不過我也堅信,沒有人會那麼無聊,把安全帶的另一端解開。
我沿著簷溝一點一點移動,滿腦子都是事情出差錯的畫面。如果這是一部好萊塢電影,馬爾科姆將在最後一刻,腳下一滑,摔下大樓,而我則會迅速俯身,在半空中抓住他。又或者角色互換,我摔下去,他把我救上來。
但換個角度看,因為這是真實生活,不是電影,我們很可能會雙雙墜亡,又或者馬爾科姆活瞭下來,而我則是一個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的救人勇士。
盡管馬爾科姆沒有動,但我看到,他的眼睛裡流露出瞭新的情緒。幾分鐘前,他已經準備好義無反顧地從屋頂一躍而下。而此刻,當他想活下去時,腳下的虛空便化作瞭深淵。
美國哲學傢威廉·詹姆斯(他患有幽閉恐懼癥)在一八八四年寫瞭一篇探究恐懼本質的論文。在這篇論文裡,他舉瞭一個人遇到熊的例子:他是因為感到害怕而逃跑,還是他先開始逃跑然後才感到害怕?換句話說,一個人有時間去思考某件事物是否可怕嗎,還是人對可怕事物做出反應會先於思考本身?
從那時起,科學傢和心理學傢便就這個類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展開瞭無休止的爭論。哪樣東西先出現——是人自覺產生的恐懼意識,還是劇烈的心跳和噴湧的腎上腺素,驅使我們戰或逃?
現在,我知道答案瞭,但我太過害怕,忘卻瞭問題。
我離馬爾科姆隻有幾英尺遠瞭。他雙頰映著淺藍色的光,身體不再發抖。我背抵著墻,一條腿向下伸,撐起身子,讓自己站起來。
我朝馬爾科姆伸出手,他望瞭半晌,接著也緩緩向我伸手。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拉瞭起來,臂彎箍住他纖細的腰。他的皮膚冷得像冰塊。
我解開安全帶前部,拉長帶子。我把安全帶繞過他的腰,再重新扣好,將我們倆緊緊地綁在一起。他的羊毛帽抵著我的臉頰,觸感粗糙。
“你要我做什麼?”他聲音沙啞地問。
“祈禱帶子的另一端系牢瞭。”
[1]1英尺約合30.48厘米。——譯者註。全書頁下註均為譯者註,之後不再一一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