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馬尼拉文件夾擺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文件夾上裝著一個扁平的圓輪,一根纏繞著圓輪的帶子把文件夾封住。我反復將帶子解開,又系好,解開,又系好。
米娜走進辦公室,緊張地掃瞭一眼身後。她沒敢說話,一直走到我桌前,才竊竊低語:“候診室裡來瞭個很嚇人的男人。他說要見你。”
“沒事的,米娜。他是一位警探。”
她驚訝地睜大雙眼。“噢!他沒跟我說。他隻是——”
“沖你大吼大叫?”
“對。”
“帶他進來吧。”我示意她靠過來一些,“大概五分鐘後,給我打電話,提醒我去辦公室外面參加一場很重要的會議。”
“什麼會議?”
“反正很重要就是瞭。”
她朝我皺瞭皺眉,點點頭。
魯伊斯板著一張鐵砧似的臉走瞭進來,我朝他伸手,他理都不理,我的手僵在半空,活像一個交通指揮員。他坐瞭下來,靠在椅背上,兩腿一張,任大衣攤開。
“這麼說,這裡就是您工作的地方嗎,教授?不錯嘛!”他草草掃視瞭一圈房間,但我知道,他正在暗暗記下各處細節。“租這麼一間辦公室,得多少錢啊?”
“我不知道。我隻是合夥人之一。”
魯伊斯撓瞭撓下巴,在大衣口袋裡摸索瞭一會兒,拿出一塊口香糖。他慢慢拆開包裝紙。
“心理醫生到底是做什麼的?”
“一些人會因為生活中的種種事情遭受創傷,我們幫助這樣的人。他們當中,有的患有人格障礙,有的性生活方面有問題,有的患有恐懼癥。”
“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麼嗎?兩個心理醫生路過一個被壞人襲擊,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人,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咱們去找襲擊他的人吧——他需要幫助。’”
他嘴上掛著微笑,眼裡卻隻有冷漠。
“我幫助過的人裡,既有受害人,也有行兇作惡的人,但還是受害人居多。”
魯伊斯不為所動,聳瞭聳肩,把口香糖包裝紙扔進垃圾桶。“說,你怎麼知道紅裙子的事?”
我低頭掃瞭一眼文件夾,把帶子解開。“幾分鐘後,我會接到一個電話。待會兒,我會因事離開辦公室,但如果你想留在這兒,我也很歡迎。我的椅子坐起來,估計要比你的更舒服。”我打開博比的文件。
“等你搞定,如果還想跟我聊點什麼,就去馬路對面找我,我在那兒喝東西。但我不能跟你聊某個特定的病人或案例。”為瞭強調這點,我拍瞭拍博比的文件夾。“我隻能大體上跟你講講人格障礙是怎麼回事,還有精神病患者及精神變態者的行為舉止。這一點希望你能記住,咱們討論起來也容易些。”
魯伊斯好像祈禱一般,雙手合十,食指碰瞭碰嘴唇。“我不喜歡跟人玩遊戲。”
“這不是玩遊戲。你不肯這麼幹,我就幫不瞭你。”
電話響瞭。米娜說起套話,但沒有說完。我已經走出辦公室。
外頭陽光明媚,天空一片蔚藍。這樣的天氣感覺不像是十二月中旬,更像是五月裡的一天。倫敦就是這麼一座城市,偶爾獻上美好燦爛的一天,提醒這裡的人們,他們住的地方還不算太糟。
這就是為什麼英國人是世界上最樂觀的樂觀主義者。我們愛炎熱幹燥的天氣,哪怕隻有一周,我們都能咀嚼著這段美妙回憶,度過整個夏日。年復一年,年年如此。春天到瞭,我們趕緊采購短褲、T恤、比基尼和莎籠,期盼著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絢爛季節。
魯伊斯找到瞭我,我正站在吧臺,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杯礦泉水。
“輪到你買單瞭,”他說,“我要一品脫[1]苦啤酒。”
午餐時間,酒吧裡擠滿瞭人。魯伊斯走到前臺窗戶旁的角落,那裡有張桌子,坐著四個男人。他們看起來像辦公室勤雜員,但穿著裁剪得體的西裝,還打著絲質領帶。
魯伊斯在桌子下亮出他的警徽。
“抱歉打擾你們,諸位紳士,但我在進行一項監視行動,目標是對面那傢銀行,現在要征用你們這張桌子。”
他朝窗外指瞭指,四個人同時轉頭,看向對面。
“別那麼明顯好不好!”
四個人迅速把頭轉瞭回來。
“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夥持槍搶劫犯已經盯上瞭這傢銀行。你們看到街角那個穿橙色背心的傢夥瞭嗎?”
“那個環衛工人?”其中一人問。
“對。嗯,他是我們隊裡的精英。銀行隔壁那傢內衣店的女售貨員也是。現在,我需要你們這張桌子。”
“任您差遣。”
“悉聽尊便。”
“我們還能幫上什麼忙嗎?”
我看到,魯伊斯眼裡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唔,我們平時很少征用平民臥底,不過我剛好缺人手。你們分頭行動,各占一個角落。不要讓自己太顯眼。我們的目標是一輛車,車裡有一群人,其中有四個是站著的。”
“我們怎麼聯系你?”
“和那個環衛工人說。”
“有沒有什麼暗號?”其中一人問。
魯伊斯翻瞭個白眼:“這是警方行動,又不是在拍他媽的007電影。”
等他們走瞭,他挑瞭張最靠窗的椅子坐下,把酒杯放在杯墊上。我坐在他對面,把杯子放到一邊。
“你跟他們實話實說,他們也會把桌子讓給你。”我說,說不準他是喜歡搞惡作劇,還是單純不喜歡人。
“這個博比·莫蘭,他是不是殺瞭凱瑟琳·麥克佈賴德?”他拿手背擦掉沾在上唇的白沫。
這個問題微妙得像把一塊磚頭扔向我的臉。
“我不能和你討論某個特定的病人。”
“他有沒有承認殺害瞭她?”
“我不能告訴你,他可能對我說瞭什麼,又或者沒說什麼。”
魯伊斯瞇起眼睛,臉上堆起皺紋,好像狹窄的迷宮,全身肌肉繃緊。忽然間,他吐瞭一口氣,朝我咧嘴,我猜那是笑容。多年未笑,他已經生疏瞭。
“跟我聊聊那個殺瞭凱瑟琳·麥克佈賴德的兇手怎麼樣?”
他似乎聽懂瞭我之前跟他說的話。我驅散掉和博比有關的想法,努力根據我對這起罪案的瞭解,回想殺害凱瑟琳的兇手是一個怎樣的人。整整一周,我夜夜失眠,什麼都不想,就在想這件事。
“你在跟一個性欲變態人格者打交道,”我說,甚至認不出自己的聲音,“殺害凱瑟琳的兇手表現出瞭強烈的性欲。”
“但屍體上並沒有性侵的痕跡。”
“你這麼想就錯瞭,普通的強奸或性犯罪和這無關。這是一個極端的性欲錯亂者。他的占有欲和傷害他人的欲望已經把他吞噬瞭。他愛幻想俘虜、囚禁、支配、折磨和殺戮他人的場景。在殺害凱瑟琳的過程中,他肯定把自己的一些幻想付諸實施瞭。
“想一想他對她做瞭什麼。他把她從大街上擄走,又或者誘騙她跟他一起走。他追求的不是把受害人拖進暗巷,將對方快速又殘暴地凌辱一番,最後殺人滅口這麼簡單。他的目標是將她擊潰——有條不紊地摧毀她的意志,把她變成一個百依百順、誠惶誠恐的玩物。但他還是不滿足。他渴望得到至高無上的支配權,渴望她能完完全全地屈服在他的意志之下,甚至願意自己折磨自己……”
我望著魯伊斯——他隨時會跟不上我的思路。“他幾乎成功瞭,但最後,凱瑟琳的意志並沒有完全崩潰。她還剩一點點反抗的念頭。她以前是護士。即便手裡隻有一把短刀,她也知道要割哪裡能痛快地死去。當她痛得無法再對自己下手時,她割開瞭脖子上的頸動脈。這引發瞭空氣栓塞。幾分鐘內,她就咽氣瞭。”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在醫學院上瞭三年學。”
魯伊斯盯著他的品脫玻璃杯,仿佛在看它有沒有擺在杯墊的正中間。遠處,一座教堂響起鐘聲。
我繼續道:“你要找的兇手,是一個孤獨、不擅社交、性發育不成熟的人。”
“聽起來就像滿大街的青少年。”
“不。他不是青少年。他年紀偏大。很多年輕人一開始是這樣的性格,但時不時就會出現一兩個這種人,他們把自己的孤獨和遭受的性挫折歸咎到別人身上。每被人拒絕一次,他們的痛苦和憤怒就增長一分。有時,這種人會責怪某個特定的人。而有的時候,這種人會憎恨一整個人群。”
“他恨女人。”
“有可能,但我覺得,他憎恨的更可能是某一類女人。他想懲罰她。他會幻想那個場面,從中獲得快感。”
“他為什麼選瞭凱瑟琳·麥克佈賴德?”
“我不知道。或許,她看起來像他想懲罰的那個人。他也可能是隨機挑選的。他剛好擄走瞭凱瑟琳,於是給幻想中的施虐對象換上瞭她的樣貌和衣著。”
“那條紅裙子。”
“有可能。”
“他有沒有可能認識她?”
“很有可能。”
“動機是什麼?”
“復仇,控制,性滿足。”
“三者取其一嗎?”
“不,是三者都要滿足。”
魯伊斯身子微微一僵。他清瞭清喉嚨,拿出他印有大理石花紋的筆記本。“那麼,我要找的人是怎樣的?”
“他應該三四十歲,在一個隱秘但周圍有人來往的地方獨居——可能是寄宿公寓,也可能是汽車宿營地。
“他可能有妻子,或者女朋友,智力在平均水平之上,體格強壯,但精神應該更加強大。他被自己的性欲和憤怒吞噬,但還不至於失去控制。他有能力管理好自己的情緒。他會警惕法醫,知道什麼痕跡會被發現。他不想坐牢。
“這個人,他成功地把自己的生活分成瞭完全割裂的幾塊。他的朋友、傢人和同事對他腦子裡想的東西一無所知。
“我覺得,他可能有施虐受虐狂傾向。這種傾向絕不是無中生有冒出來的。一定是有人帶領他初嘗瞭施虐受虐的滋味——第一次可能隻是鬧著玩。但後來,他自己把這種癖好發展到瞭前所未有的高度,遠遠超出瞭‘無傷大體的玩樂’的范疇。真正讓我驚訝的,是他的沉穩自信。從屍體上,我看不出兇手有過哪怕一丁點的焦慮,或第一次殺人時的緊張……”
我停瞭下來,嘴巴又累又酸。我喝瞭一口水。魯伊斯呆呆地望著我,身子挺得筆直,時不時記點筆記。我提高嗓音,再次壓過周圍的嘈雜。
“一個人決不會毫無征兆地在一夜之間變成一個完全成熟的施虐狂——手法還如此嫻熟。即便是克格勃這種組織,也要花上好幾年時間,才能把自傢的審問者訓練到這個地步。他的自控能力,還有他手段的復雜程度,簡直叫人嘆為觀止。這些都是靠經驗培養出來的。我覺得,這不是他第一次殺人。”
魯伊斯扭頭盯著窗外,在決定要不要接受我這份說辭。他決定不相信我。“扯淡!”
“為什麼?”
“因為這個人聽起來一點都不像你的博比·莫蘭。”
他說得沒錯。這沒道理。博比太年輕瞭,不可能發展出這麼強烈的施虐癖。他太變幻莫測,太難以捉摸。要想完完全全控制凱瑟琳這樣的人,不僅要有強大的心理技巧,還要足夠狠毒,我嚴重懷疑博比有沒有可能是這種人。體格上,他做得到;但心理力量上,他遠遠不夠格。但話說回來,博比總能讓我驚訝,關於他的精神狀態,我也隻是略知皮毛。他向我掩蓋瞭很多細節,偶爾又透露那麼一點,像撒面包屑一樣,仿佛要領我走上一段天方夜譚般的旅途。
天方夜譚?對魯伊斯來說,這一切就是天方夜譚。他站瞭起來,穿過人群,走向吧臺。周圍人匆匆忙忙給他讓路。他給人一種自帶閃光燈的感覺,警告人們不要靠他那麼近。
我已經開始後悔瞭。我真不應該插手進來。有時,我真希望能把大腦關閉一小會兒,不要一刻不停地觀察、分析。我真希望我隻能關註世界的一隅,不用每時每刻觀察別人怎麼說話,穿什麼衣服,往購物車裡放什麼,開什麼車,養什麼寵物,讀什麼雜志,看什麼電視節目。我真希望我能閉上眼睛。
魯伊斯又回來瞭,手裡拿著一品脫啤酒,還有一杯準備跟在啤酒後喝的威士忌。他把液體燃料般的酒精灌進嘴巴,仿佛要沖掉嘴裡的壞味道。“你真覺得是這個傢夥幹的?”
“我不知道。”
他抓住品脫玻璃杯,靠到椅背上。“你想讓我監視他嗎?”
“這得你自己決定。”
魯伊斯略帶不悅地呼瞭口氣,發出一絲沙沙聲。他還是不相信我。
“你知道為什麼凱瑟琳會來倫敦嗎?”我問。
“據她室友說,她是來參加工作面試的。但我們還沒有找到相關的來往信件——估計她把信帶在身上瞭。”
“電話記錄呢?”
“查瞭她傢裡的電話號碼,但啥都沒查出來。她有一臺手機,但手機失蹤瞭。”
他把調查到的事實一件件說出來,不予評論,也不加修飾。凱瑟琳的過去和她當年接受治療時告訴我的零星細節一一吻合。十二歲那年,她雙親離異。她勾搭上瞭一群不務正業的人,整天吸食膠毒,沾染瞭毒品。十五歲那年,她在西薩塞克斯的一傢私立精神病院裡待瞭六周。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她的傢人沒把這件事向外人透露。後來,她當上瞭護士,似乎走到瞭人生的轉折點。盡管她身上還有一些問題,但她也努力應對瞭。
“離開馬士登醫院後,她過得怎麼樣?”我問。
“她搬回瞭利物浦,跟一個商船水手訂瞭婚。但最後還是分開瞭。”
“他是嫌犯嗎?”
“不是。案發時,他在巴林。”
“目前有其他嫌犯嗎?”
魯伊斯挑起一邊眉毛。“有志願者的話,我們隨時歡迎。”他苦笑一下,把剩下的酒灌下肚。“我要走瞭。”
“接下來你要做什麼?”
“我會派手下把跟博比·莫蘭有關的信息通通挖出來。如果我發現,他和凱瑟琳有聯系,我會非常禮貌地請求他協助我進行調查。”
“你不會提到我的名字吧?”
魯伊斯輕蔑地看瞭我一眼。“您盡管放心,教授,您的利益向來是我關心的頭等大事。”
[1]1英制品脫約合568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