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埃莉薩穿著一件泰式絲綢長袍,拉開門。燈光灑在她身後,映照出衣服下胴體的輪廓。我努力把註意力集中在她的臉上,但我的眼神背叛瞭我。

“怎麼這麼晚?我以為你幾小時前就來瞭。”

“塞車。”

她站在門廊打量我,仿佛不確定要不要讓我進屋。接著,她轉過身,我隨她穿過大廳,眼睛盯著她長袍下一扭一扭的屁股。

埃莉薩住在拉德佈魯克格羅夫一傢改造過的印刷廠裡,離大聯盟運河不遠。未上漆的橫梁和木托梁相互交錯,猶如建在盆景裡的一座都鐸式小別墅。

這地方堆滿瞭舊地毯和古董傢具,是她母親去世時她從約克郡運過來的。她最引以為豪的是一把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鴛鴦椅,椅臂、椅腳都雕刻得纖毫畢現。十二個面容精致的陶瓷娃娃在座位上端莊而坐,仿佛在等待別人邀她們共舞。

她給我倒瞭杯酒,坐在沙發上,拍瞭拍身旁的空位。她註意到我猶豫不動,頓時拉長瞭臉。“我說,你今天不對勁啊。平時,你會親我脖子的。”

“對不起。”

她笑瞭笑,蹺起二郎腿。我感覺身體裡仿佛有某樣東西碎瞭。

“天哪,看把你緊張的。我幫你好好按摩一下。”

她把我拉到沙發上,靈巧地坐到我身後,輕輕揉捏我肩胛骨間收緊的肌肉。她兩腿張開,環繞著我的身子,我感受得到,她的大腿在摩挲我的後腰。

“我不應該來的。”

“那你為什麼來?”

“我想來道歉。這都是我的錯。你我的事,是我明知故犯瞭。”

“好吧。”

“你不介意嗎?”

“反正你床上功夫很棒。”

“我不希望你這麼看我們的關系。”

“那你想我怎麼看?”

我思考瞭一會兒。“我們有過一段短暫的邂逅。”

她放聲大笑。“才沒有他媽的那麼浪漫。”

我一陣尷尬,蜷起腳趾。

“發生瞭什麼事嗎?”她問。

“我覺得這對你不公平。”

“或許應該說,是對你妻子不公平?”

“嗯。”

“你從未告訴過我,為什麼那晚你那麼不安。”

我聳瞭聳肩。“我隻是在思考生命和別的東西罷瞭。”

“生命?”

“還有死亡。”

“老天,別又來一個。”

“什麼意思?”

“一個年近不惑,突然開始思考世間萬物到底意味著什麼的已婚男人?我以前總是碰到這種人。嘮嘮叨叨的!真應該收他們雙倍服務費。那樣我早就成富婆瞭。”

“我不是那樣的人。”

“好吧,那你是怎樣的?”

“如果我跟你說,我患瞭不治之癥呢?”

她停下按摩我脖子的手,把我轉瞭個身,面向她。“你想說的其實是這件事嗎?”

我突然改變瞭主意。“不。我隻是突然犯蠢而已。”

埃莉薩有些惱怒。她覺得我在玩弄她。“你知道你這人問題出在哪兒嗎?”

“哪兒?”

“你從小到大,一直都是溫室中的花朵。永遠都有人照顧你。小時候是你母親,後來是寄宿學校,然後是大學,再後來你結婚瞭,有瞭一個妻子。”

“你想說的是?”

“生活對你來說太容易瞭。你從沒遇到過挫折。別人遭遇不幸,你幫他們重新站起來,可你卻從未摔倒過。你還記得我們的第二次見面嗎?”

我點點頭。

“那你還記得你和我說過的話嗎?”

我開始拼命搜索記憶。那是在霍洛韋監獄。埃莉薩用一把折疊刀捅傷瞭兩個年輕男子,事後,她被控惡意傷害罪。當年她二十三歲,畢業後在肯辛頓一傢安全押運公司工作,經常要乘飛機輾轉於歐洲和中東。

一天晚上,有人打電話給她,叫她去騎士橋區的一傢酒店。她並不認識那位客戶。一進客房,她就感覺有些不對。一般來說,她的客戶都是中年人,但這位卻是一個年輕人。房間裡的咖啡桌上放著一堆空啤酒瓶。

她還沒反應過來,浴室門開瞭,走出來六個年輕人,那天正好是其中一人的十八歲生日,他們在開派對。

被強奸瞭一次後,她不再反抗。她一邊求他們放她走,一邊把目光集中在她的大衣上,她的手沿著床,一點一點地伸向大衣。男孩們輪流侵犯她,其他人則在一旁看《今日賽事》上曼聯對切爾西的比賽打發時間。

埃莉薩幾乎無法呼吸。流出來的鼻涕混著眼淚淌在臉上。終於,她把手伸進瞭大衣,手指鉤住瞭刀。

瑞恩·吉格斯在中場線附近拿到球,帶向左下路……某人的手從後面抓住埃莉薩扭動掙紮的頭。史蒂夫·克拉克沖上來逼搶吉格斯,但後者切入瞭禁區,又晃瞭出來……一個皮帶扣硌進她的胸膛……馬克·休斯沖向門柱,引得對方兩名中後衛奮起直追。吉格斯送出一腳橫傳。坎通納凌空抽射,一擊成功。球網鼓瞭起來,和埃莉薩的臉一樣。

那人終於放開瞭她,她低聲說瞭一句:“遊戲結束瞭。”

她把刀狠狠地捅進面前男孩的臀部。他的尖叫聲響徹房間。接著她一個轉身,又把刀捅進另一個男孩的大腿。

趁對方向後倒下之際,她一個翻身,抄起一個啤酒瓶,抓住瓶頸,往床頭櫃的櫃角一砸,敲碎瓶身。她一隻手拿刀,另一隻手拿著一個破碎且鋒利的瓶子,和他們隔床對峙。

她手裡的刀隻有兩英寸長,所以兩道傷口都不深。埃莉薩在酒店大堂報瞭警。她深知自己兇多吉少,但別無選擇。她敷衍瞭事地做瞭筆錄。每個男孩接受審訊時,身邊都有一位律師。他們的口供一模一樣。

埃莉薩被控惡意傷害,而年輕人們則被警署警長嚴肅地訓斥瞭一頓。六個有錢、有權,早已贏在人生起跑線上的青年強奸瞭她,然後逍遙法外。

在霍洛韋監獄裡還押候審時,她指名道姓要求見我。盡管她年紀已經大瞭一些,但看起來和當年一般脆弱。她坐在一張塑料椅上,頭歪向一邊,頭發垂下來,遮住一隻眼睛。她缺瞭一塊的門牙早已補好。

“你覺得生活裡諸事的走向,是我們能主宰的嗎?”她問我。

“有一些可以。”

“那有哪些是不可以的呢?”

“那些我們無力掌控的事情就不可以:醉酒司機亂闖停車標志,彩票球的掉落順序,在我們體內像流氓一樣增殖分裂的癌細胞。”

“所以我們隻能控制生活裡無關緊要的事情?”

“那也得看運氣。給你舉個例子,是希臘劇作傢埃斯庫羅斯身上發生的事。一隻老鷹誤把他的禿頭看成瞭巖石,往他頭上扔瞭一隻陸龜,把他砸死瞭。我猜,他絕沒料到這是他的死法。”

她笑瞭起來。一個月後,她認瞭罪,被判兩年有期徒刑。她在監獄洗衣房工作。每當想起往事,感到怨憤之時,她就會拉開烘幹機的門,把頭塞進去,沖著巨大且溫暖的銀色滾筒大聲尖叫,讓聲音在腦中炸開。

我曾就“生活為何總是諸事不順”對埃莉薩進行過一番言簡意賅的說教,現在,她是想讓我回想起我自己說過的話嗎?她滑下沙發,輕手輕腳地穿過房間,尋找香煙。

“這麼說,你跑這兒來就是想告訴我,以後咱們不能再上床瞭?”

“對。”

“你本來是想事前跟我說,還是事後跟我說?”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我知道。對不起。”

她叼著香煙,任它下垂,重新系好長袍腰帶。有那麼一刻,我瞄到瞭她小巧玲瓏的胸部。我說不清她是生氣還是失望,又或許她並不在乎。

“等我寫完給內政部的申請信後,你能幫我讀一讀嗎?”

“當然。”

“然後,我需要你再來做一次講座,可以嗎?”

“我一定來。”

離開時,她吻瞭吻我的臉頰。我不想離開。我喜歡這座房子,喜歡它褪色的地毯、瓷娃娃、四帷柱大床。可現在,我感覺我已經在漸漸消失瞭。

除瞭樓下客廳窗簾間漏出來的一點光,傢中一片黑暗。屋子裡暖乎乎的。前廳的壁爐在燃燒。我能聞到無煙煤的味道。

最後一點紅色餘燼在爐柵裡閃著火光。我伸手去按電燈開關,左手卻顫抖起來。窗邊的扶手椅上坐著一個人,我能看到他的頭和肩膀的輪廓。那人的前臂撐在椅子寬大的扶手上。黑色的鞋子平放在拋光木地板上。

“咱們要好好聊聊。”魯伊斯連站都懶得站起來。

“你是怎麼進來的?”

“尊夫人說,我可以進屋等你。”

“有什麼能幫到你的嗎?”

“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他俯身向前,從黑暗中探出身來。他面色蒼白,聲音疲倦。“我問瞭病理學傢關於氯仿的事。他們一開始沒有註意。對著一具渾身刀傷的屍體,註意力就全在那上面瞭,都忘瞭要關註別的細節。”他轉身盯著壁爐,“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不能告訴你。”

“這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

“我……一個假設而已。”

“願意告訴我為什麼嗎?”

“我不能告訴你。”

他怒火中燒。亮光下,他的面容一點疲態都沒有,硬朗得如同刀刻斧鑿的一般。“我是一個老派的警探,奧洛克林教授。我上的是地方綜合中學,一畢業就進瞭警隊。我沒上過大學,也沒讀過幾本書。你會用計算機,我一竅不通,但我知道它們很有用。對我來說,心理醫生就跟計算機一樣。”

他的聲音安靜下來。“每次我進行調查,總有人跟我說,我不能幹這個,不能幹那個。總有人告訴我,我花太多錢瞭,我不能打誰誰誰的電話,我不能搜查哪裡哪裡的房子。我有成千上萬件不能做的事情——這些事通通讓我很窩火。

“我已經警告過你兩次。如果在我調查這起謀殺案期間,你拒絕給我提供相關信息,我就會讓你眼睜睜地看著我,把這一切,”他指瞭指房間、屋子和我的妻子,“摧毀殆盡。”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同情他的話,讓他卸下防備。我能跟他說什麼?我有一個病人,他叫博比·莫蘭,他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一個邊緣型精神分裂癥患者。他看到一位和他母親相像的女士,便將對方踢到不省人事——因為他想他母親死。他喜歡列清單。他愛聽風車的聲音。他的衣服上有氯仿的味道。他隨身帶著一張紙,上面寫瞭幾百個“21”——凱瑟琳·麥克佈賴德剛好在自己身上割瞭那麼多刀……

如果我把這一切告訴他,他很可能會笑話我。沒有任何確鑿證據表明,博比和凱瑟琳之間有聯系,但如果我把這一切說出去,就會有十幾個偵探找上博比的傢門,翻查他的過去,驚擾他的未婚妻和她的兒子,而我則是罪魁禍首。

博比將會知道,那些人是我派去的。他不會再信任我。不僅僅是我,他永遠都不會信任我這類人。他對我的懷疑將會成真。他向我尋求幫助,而我卻背叛瞭他。

我知道,他是一個危險人物。我知道,他的幻想正把他領向一個恐怖的地方。但除非他堅持來我這兒接受治療,否則我可能永遠都無法阻止他。

怨怒和敵意如同無煙煤的氣味,懸浮在空中。魯伊斯穿上大衣,朝前門走去。我的左臂在顫抖。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做出決定吧。

“你搜索凱瑟琳公寓的時候,她是不是有一條紅色的裙子?”

魯伊斯如遭雷擊。他迅速轉身,朝著我逼近瞭一步。“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條裙子是不是不見瞭?”

“對。”

“你覺得,她有沒有可能是穿著這條紅裙子失蹤的?”

“有可能。”

他的身形凝立在敞開的門中。他的眼睛裡佈滿血絲,卻仍目光如炬,死死地盯著我。他張開手指,握成拳頭。他想把我大卸八塊。

“明天下午來我辦公室。我給你看一份文件。這份文件你不能帶走。我甚至不知道它能不能幫上忙,但你一定要看看。”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