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頭痛喉癢,可能是宿醉鬧的,也可能是流感鬧的。報紙上說,某種外來傳染病正在大半個國傢肆虐,源頭好像是——反正是個去瞭就得染一身致病細菌回來的地方。

好消息是,除瞭失眠,服用司來吉蘭並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明顯的副作用,而失眠這個癥狀,對我來說早已是傢常便飯。壞消息是,這個藥對我的癥狀沒有任何改善。

早上七點,我打電話給喬克。

“你怎麼知道這藥沒用?”他說,因被吵醒而不快。

“我感覺什麼變化都沒有啊。”

“沒變化就對瞭。這個藥不會讓你的癥狀消失——它隻會阻止它們惡化。”

“好吧。”

“給點耐心,放松。”

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有堅持鍛煉嗎?”他問。

“有。”我撒謊瞭。

“我知道,今天是周一,不過,你想打一盤網球嗎?我會手下留情的。”

“幾點?”

“六點,俱樂部見。”

朱莉安娜肯定能一眼把我看透,但至少我不用待在傢裡。昨天在傢悶瞭一天,今天出去透透氣也是我應得的。

今天,我的第一位病人是一個年輕的芭蕾舞者,身姿如瞪羚般優雅,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貪食癥患者,牙齒日漸發黃,牙齦萎縮。接著,瑪格麗特來瞭,手裡緊緊地抓著橙色救生圈。她遞給我一份剪報,報紙上說一座以色列的橋塌瞭。她一臉“我早跟你說過!”的表情看著我。接下來的五十分鐘,我讓她好好思考一下世界上有多少座橋,這些橋多久才會塌一次。

三點鐘時,我站在窗邊,在行人中尋找博比的身影。我尋思他會不會來。他的聲音冷不丁嚇瞭我一跳。他站在門口,手在身子兩側上下摩擦,好像要蹭掉什麼東西。

“那不是我的錯。”他說。

“什麼?”

“不管你覺得我做瞭什麼,那都不是我的錯。”

“你把一位女士踢到不省人事。”

“是。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他眼鏡的金色鏡框閃閃發光。

“那種程度的敵意,肯定是有源頭的。”

“你的意思是?”

“你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是時候跟博比當面對峙瞭,看看他在壓力下會有什麼反應。

“自從我接診你開始,過去多久瞭?六個月。大半時間,你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跟你約好時間,你總是遲到,或者無故爽約,還在凌晨四點把我吵醒,逼我下床……”

他迅速地眨瞭眨眼睛。我的語氣非常禮貌,禮貌到他都不確定我是不是在指責他。

“……哪怕你來瞭這裡,你也總是改變話題,支吾搪塞。你到底在掩飾什麼?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我把椅子拉近瞭些。我們幾乎膝蓋相觸。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感覺就像看著一條鬥敗的狗,它卻不知道要轉頭。他的一些行為,我看得一清二楚——特別是他的過去,但我看不透他的現在。他到底變成瞭一個怎樣的人?

“讓我來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博比。我覺得你渴望得到別人關懷,卻不懂得如何與人交往。這一切始於很久以前。我在你身上看到瞭一個聰明、敏感的小男孩,每天晚上會豎耳聆聽父親推著自行車走進前門的聲音。穿著售票員制服的父親剛進傢門,小男孩便等不及要聽他講故事,在他的工作坊幫忙幹活。

“他的父親是一個風趣、善良、機敏又極具創造力的人。他夢想一展宏圖,創造出新奇而美妙的發明,改變這個世界。他在碎紙片上畫草圖,在車庫裡造樣機。小男孩望著他工作。有時,在夜裡,他還會蜷縮在木屑間,伴著車床的聲音入睡。

“可是,他的父親離他而去瞭。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他唯一真正關心的人——拋棄瞭他。遺憾的是,他的母親既沒有留心,更沒有撫慰他的痛苦。她覺得,他和他父親一樣,羸弱又不切實際。他永遠不夠好。”

我密切觀察博比,留意他身上有沒有出現抵觸或反抗的跡象。他的眼球來回快速轉動,仿佛在做夢,但不知怎的,他一直全神貫註地聽著。

“……這個男孩極為敏銳,悟性極高。他的心智在成長,情緒越發極端。他開始逃避母親。他年紀還太小,也不敢離傢出走。於是,他逃進瞭自己的內心,在裡面創造瞭一個外人既不可見也不可知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他受人喜愛,大權在握:一切獎懲均由他來定奪。在這個世界裡,沒人能嘲笑他,沒人能貶低他,即便是他的母親也不行。他既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又是查爾斯·佈朗森,還是西爾維斯特·史泰龍。他是救贖者,是復仇者,是法官,是陪審團,是行刑者。他可以宣揚自己的正義。他可以拿機關槍把整支校橄欖球隊的人就地正法,還可以把校園惡霸釘死在操場的樹上……”

博比的眼中閃爍著光芒,那當中有他被喚醒的回憶和記起的聲音——是遮掩著他的過去的光與暗。他的嘴角在抽動。

“那麼,這個男孩,他變成瞭一個怎樣的人?一個失眠癥患者。他罹患嚴重的失眠癥,這令他神經緊張,用餘光看東西。他想象自己被陰謀詭計纏身,人人都在監視他。他躺在床上,睡不著覺,隻好做列表,還給列表加密。

“他想逃進內心裡的那個世界,可有些地方不對勁瞭。他回不去瞭,因為有人向他展示瞭一樣更加美好,更加激動人心的東西——真實的東西!”

博比眨瞭眨眼睛,捏著手背上的皮膚。

“你聽過這句話嗎,‘彼之蜜糖,吾之砒霜’?”我問他。

他漫不經心地回應瞭我的問題。

“這句話可以用來描述人類的性取向,也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興趣和品位。這個小男孩長大瞭,變成瞭一個年輕人,他嘗到瞭一些令他既興奮又苦惱的東西。某種罪惡的秘密,禁忌的樂趣。他擔心,這會把他變成一個變態——從施加給他人的痛苦中獲取性快感。”

博比搖頭,他的瞳孔緩緩放大。

“但你需要指南——需要有人把你領進這個世界。而你一直對我三緘其口的,就是這件事,博比。那個帶你走進新世界的特別女友到底是誰?傷害她時,你有什麼感受?”

“你有病!”

“你還在和我撒謊。”不能讓他轉移話題。“第一次時是什麼感覺?你不想玩這種遊戲,但她教唆瞭你。她對你說瞭什麼?她捉弄你瞭嗎?她嘲笑你瞭嗎?”

“別和我說話!閉嘴!閉嘴!”

他攥著外套的袖口,捂住耳朵。我知道他還在聽。我的話如同流水滲進他心靈的縫隙,並凝結成冰,越來越大。

“有人播下種子。有人教你愛上被控制的感情……又或者是給予痛苦的快感。一開始你想停下,但她想要更多。然後你發現自己已經停不下來瞭。你樂在其中!你根本就不想停下。”

“閉嘴!閉嘴!”

博比的身子在椅子邊上前後搖擺。他雙唇微張,註意力已經不在我身上瞭。我離答案隻有一步之遙。我已經把手指伸進瞭他心靈的縫隙裡。隻要他給我一句肯定的答復,哪怕再微小,我也能抓住機會,撬開他的心理防線。可我已經詞窮墨盡瞭,畢竟我隻知道故事的零散片段。如果我冒進,反而可能失去他。

“她是誰,博比?她的名字是凱瑟琳·麥克佈賴德嗎?我知道你認識她。你是在哪裡遇到她的?醫院嗎?尋求幫助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博比。我知道你以前被人評估過。你遇到凱瑟琳的時候,她是病人還是護士?我想她應該是病人吧。”

博比捏著鼻梁,揉瞭揉托眼鏡架的部位。他緩緩把手伸進褲兜,剎那間,一絲懷疑掠過我的心頭。他的手指在摸索著什麼。他比我重八十磅,比我年輕二十歲。門在房間另一邊。我跑不過他。

他的手伸瞭出來。我呆若木雞地盯著他的手。他拿出一條白色手帕,攤開放在大腿上。接著,他摘下眼鏡,緩緩擦拭兩邊鏡片,又把手帕夾在拇指和食指間,輕輕搓揉。或許,他正利用這個慢鏡頭般的習慣性動作來拖延時間。

他舉起眼鏡,對著太陽,檢查鏡片上還有沒有污漬。接著,他將目光從眼鏡上移開,轉而直視我。“這些胡說八道的鬼話,是你現編的,還是花瞭一個周末炮制出來的?”

我像一艘泄氣的橡皮艇,積聚在體內的壓力如空氣外泄般蕩然無存。我高估瞭自己。我想問博比我哪裡說錯瞭,但他決不會告訴我。撲克牌玩傢不會解釋自己虛張聲勢的理由。我離終點已經很近瞭,但這就和美國國傢航空航天局宣稱自己的“火星極地登陸者”號已達成使命沒什麼區別——它的確抵達瞭目標星球,但墜毀、失蹤瞭。

博比對我的信任已經有所動搖。他也知道,我在害怕他,這不利於建立良好的臨床關系。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我到底在想什麼?他就像一個發條玩具,我給他上好瞭發條,而現在,我就要松手,任他橫行瞭。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