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白色奧迪車平穩地行駛在埃爾金大道上,經過我身邊時慢瞭下來。我一隻胳膊下夾著網球拍,右大腿上多瞭一塊葡萄柚大小的淤傷,一瘸一拐地走在人行道上。開車的是魯伊斯。看起來,他打算保持每小時四英裡的車速,一路跟著我回傢。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向他。他俯身打開副駕駛座的門。“你怎麼瞭?”
“運動受傷。”
“打網球沒那麼危險吧?”
“你怕是沒跟我的同伴交過手。”
我鉆進車裡,坐到他身旁。車裡散發著一股發黴煙草的臭味,混雜著空氣清新劑的蘋果香氣。魯伊斯掉瞭個頭,朝西邊開去。
“我們這是去哪兒?”
“犯罪現場。”
我沒有問為什麼。他的一舉一動告訴我,我別無選擇。溫度下降,接近冰點,街燈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沿街窗戶裡,彩燈忽明忽滅,傢傢戶戶的門上都懸掛著裝飾用的塑料冬青花環。
我們沿哈羅路一直往前開,接著轉入斯克拉普斯小道。開瞭不到半英裡,地勢漸高,復又降到米特爾橋底下,穿過大聯盟運河和帕丁頓鐵路線。魯伊斯靠邊停車,關閉引擎。他下瞭車,等我出來。車門鎖好後,他向遠處走去,等我跟上他的步伐。吃瞭喬克那一記準頭極高的殺球,我的大腿現在還是一動就疼。我輕輕揉瞭揉痛處,步履蹣跚,沿路走向大橋。
魯伊斯在一道鐵絲網眼柵欄前停下。他抓住一根金屬樁,手一擺,借力躍上橋邊的石墻。借助這根金屬樁,他又下到瞭柵欄的另一邊。他轉過身來等我。
曳船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四周建築闃暗無人。時鐘仿佛被往前撥瞭一大截,此刻猶似凌晨——世界倍加寂寥,床褥倍加溫暖。
魯伊斯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低著頭,走在我前面。看起來,他正強壓著怒火。往前走瞭大約五百碼,鐵軌出現在我們右側。點點燈光映襯出維修棚的輪廓。旁邊的一個貨運場裡停放著閑置的鐵路車輛。
一列火車毫無預兆地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火車的聲音在鐵皮棚和運河石墻間回蕩,餘音不絕,仿佛我們正站在隧道裡。
魯伊斯突然在小徑上停下腳步。我差點撞上他。
“有認出來什麼嗎?”
我很清楚我們在哪兒,可我並不害怕,也不悲傷,隻是憤怒。天色已暗,我很冷,而最令我生氣的,還是魯伊斯挖苦的目光和挑眉毛的動作,我已經受夠瞭。有什麼話就趕緊說,說完就趕緊讓我回傢。
“你看過照片。”
“對。”
魯伊斯抬起手臂,有那麼一瞬,我以為他要打我。“往那兒看,順著建築的邊緣看下去。”
我順著他手臂的方向望去,看到運河的石墻。石墻最前面的地上有一塊顏色較深的狹長地帶,那裡一定就是警察找到她屍體的淺坑瞭。從他左肩頭望去,我看到瞭肯薩爾綠野公墓裡樹木和墓碑的剪影。我想起那天,我們站在山脊上,望著警察把凱瑟琳的屍體挖出來。
“為什麼你要帶我來這兒?”我問,內心一陣空虛。
“發揮一下你的想象力啊——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
他很生氣,出於某些原因,這股怒氣是因我而起。除瞭強迫癥患者,我很少遇到像他這樣情感如此強烈的人。以前在學校裡,我認識幾個像他這樣的孩子——鐵瞭心要證明自己是個硬漢,天天找人打架。他們想證明的東西太多,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證明一切。
“為什麼你要帶我來這兒?”
“因為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他沒有看我,“然後,我想和你聊聊博比·莫蘭的事。”
“我不能和你談論我的病人。”
“你不用說,聽就好瞭。”他來回晃蕩兩隻腳,“相信我,你會覺得很有意思。”他朝運河邊走瞭兩步,往水裡啐瞭口唾沫,“博比·莫蘭既沒有女朋友,也沒有一個名叫亞姬的未婚妻。他住在倫敦北部的一傢寄宿公寓裡,和一堆尋求庇護所的人排隊等廉租房。他失業在傢,已經整整兩年沒有工作瞭。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一傢叫‘奈瓦斯普林’的公司——哪怕有,也不是一傢註冊在案的公司。
“他的父親從未加入過空軍——既不是技工,也不是機師,什麼都不是。博比是在利物浦長大的,不是在倫敦。十五歲時,他輟學瞭。他在夜校待過,曾在蘭開夏郡的一個庇護工廠[1]當過一段時間志願者。我們發現,他既沒有精神病史,也沒有住院史。”
魯伊斯一邊說,一邊來回踱步。他仿佛變成瞭一臺蒸汽機,呼出的氣息在空氣中凝結,飄在他身後。“博比身邊的人大多對他贊賞有加。據他的女房東說,他是一個非常幹凈整潔的人。她幫他洗衣服,從不記得他衣服上有過氯仿的味道。他以前庇護工廠的工頭說,他是個‘熱心腸的大塊頭’。
“這就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教授。您和我說的有關他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如果你隻是說錯一兩個細節,那我還能理解。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可我感覺,我們說的根本就是兩個不一樣的人。”
我的聲音嘶啞。“這絕對不是他。”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以為的。於是我查瞭查。大個子,六英尺兩英寸高,體重超標,約翰·列儂式的眼鏡——就是他。於是我奇怪,為什麼他要向想幫助他的心理醫生,撒這麼一個彌天大謊。這說不通,對不對?”
“他想隱瞞什麼。”
“或許吧,但殺害凱瑟琳·麥克佈賴德的並不是他。”
“你怎麼這麼確定?”
“在她失蹤的那晚,他在別的地方,夜校裡有十幾個人能為他作證。”
我的腳已經沒力氣瞭。
“有時,我的反應總是比別人慢半拍,教授。我的老媽總說,我晚出生瞭一天,所以永遠趕不上別人。但事實上,到瞭最後,我總能趕上別人。我隻是要比聰明人多花那麼一丁點時間而已。”他的聲音裡沒有喜悅,隻有痛苦。
“你瞧,我問自己,為什麼博比·莫蘭要編造那麼多謊言。接著我想,如果撒謊的不是他呢?如果撒謊的其實是你呢?你完全有可能編出這堆東西,目的就是轉移我的註意力。”
“你在開什麼玩笑?”
“為什麼你會知道凱瑟琳·麥克佈賴德為瞭加快死亡,割開瞭自己的頸動脈?屍檢報告裡根本沒提到過這一點。”
“我是受過教育的醫生。”
“那氯仿呢?”
“我和你說過瞭。”
“是,你是和我說過,但我也做瞭點研究工作。你知道,隻需在面罩或佈料上滴幾滴氯仿,就能讓人失去意識嗎?和這東西打交道時,你的頭腦必須十分清醒,因為滴多一兩滴就會讓受害人無法呼吸,窒息而死。”
“這個兇手十有八九會一些醫學知識。”
“我也想到瞭這一點。”魯伊斯在瀝青路上跺瞭一陣腳,讓自己暖和起來。一隻沿鐵絲網漫步的流浪貓聽到瞭我們的聲音,瞬間伏下身子。我們兩人一同望著貓,等它離開,但貓似乎並不急著走。
“你怎麼知道她是一個護士?”魯伊斯問。
“她脖子上的徽章。”
“我覺得你其實當場就認出她瞭。我覺得你之後隻是在裝模作樣。”
“不是。”
他的聲音比空氣還冷。“你還認識她的祖父——賈斯蒂斯·麥克佈賴德。”
“是。”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因為我覺得這不重要。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瞭。心理醫生經常要在傢事法庭[2]上出庭作證。我們會對孩子和父母進行評估。我們會向法院提出建議。”
“在你眼裡,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誠然,他犯過錯,但他是一位誠實的法官。我很尊重他。”
魯伊斯努力表現出和藹的樣子,可他天生就不是一個會用禮貌來克制自己的人。
“你知道在這個案子裡,我覺得最難解釋的是哪裡嗎?”他說,“那就是為什麼你拖瞭那麼久才告訴我,你認識凱瑟琳·麥克佈賴德和她的祖父,卻早早拿一個叫博比·莫蘭的傢夥敷衍我,塞給我一堆屁話。不,對不起,這麼說不對——你不會和別人談論你的病人,對不對?其實,你隻是在跟我玩小孩子的‘講故事’[3]遊戲。噢,原來兩個人也能玩這個遊戲……”他朝我咧嘴一笑——牙齒潔白,眼睛黝黑,“讓我來告訴你,過去這兩周我在幹什麼吧。我把這條運河翻瞭個底朝天。我們弄來瞭疏浚設備,把船閘給清空瞭。真是一份惡心的差事。那底下積瞭三英尺深的腐臭污泥和黏液。我們找到瞭失竊的自行車、商場購物車、汽車底盤、輪轂、兩臺洗衣機、汽車輪胎、避孕套和四千多個二手註射器。你知道我們還找到瞭什麼嗎?”
我搖搖頭。
“凱瑟琳·麥克佈賴德的手提袋和她的手機。我們費瞭好大功夫,才把這些東西徹底弄幹燥。接著,我們檢查瞭她的通話記錄。那時我們才發現,原來她打的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你的辦公室的。十一月十三日,下午六點三十七分。她是在離這兒不遠的一個酒吧打給你的。她在那兒約瞭人,結果那個人失約瞭。我猜,她打電話是想知道對方為什麼失約瞭。”
“你怎麼這麼確定?”
魯伊斯笑瞭笑。“我們還找到瞭她的日記。泡在水裡太久,紙全都粘在一起瞭,墨水也化瞭。犯罪現場的技師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日記風幹,再一頁一頁地把紙分開。接著,他們用電子顯微鏡找出瞭墨水殘留的淺痕。這些天來,連這種事都辦得到,真是神奇。”
魯伊斯站到我面前,雙眼離我僅幾英寸。此刻便是他阿加莎·克裡斯蒂式的高光時刻:他的客廳獨白要來瞭。
“凱瑟琳在她十一月十三日的日記裡留瞭一張字條。字條上寫的是一傢酒店的名字,叫大聯盟酒店。你知道這傢酒店嗎?”
我點瞭點頭。
“沿運河走,離這裡隻有一英裡遠,就在你那傢網球俱樂部附近。”魯伊斯做瞭一個甩頭的動作,“在那頁日記底下,她寫瞭一個名字。我覺得,那是她打算見的人。你知道那是誰的名字嗎?”
我搖瞭搖頭。
“不打算猜一猜嗎?”
我感覺胸腔發緊。“我的。”
魯伊斯沒有在這個最後時刻做什麼誇張的動作,也沒有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這僅僅是個開始。他從口袋裡掏出手銬,我看到瞭手銬閃著的寒光。我的第一反應是放聲大笑,可緊接著,一股寒意侵入體內,令我幾欲作嘔。
“現在,我以涉嫌謀殺的罪名逮捕你。你有權保持沉默,但我有責任警告你,你所說的一切都會被記錄在案,並將可能作為對你不利的證據……”
鋼制手環鎖住瞭我的手腕。魯伊斯將我兩腿分開,從腳踝開始,逐漸往上,對我進行搜身。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真奇怪,有些時候,這種事情就會平白無故地發生在你身上。我突然回想起,每當我惹上麻煩時,我父親總會對我說的一句話:“別開口,除非能賽過沉默。”
[1]一種非營利機構,專門為有肢體和視聽障礙或智能不足的人提供重建職業工作能力訓練的場所。
[2]英國高等法院中專門受理與婚姻、傢庭財產、子女及遺囑等有關的案件的法庭。
[3]國外小學常設的教學課程之一,要求學生從傢裡帶一樣東西到學校,展示給老師和同學,並介紹其來歷、用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