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過辦公樓的大堂,發現保安和接待員都在盯著我看。我搭電梯上樓,米娜正在工作,候診室一個人也沒有。
“怎麼沒有人?”
“他們取消瞭預約。”
“所有人嗎?”
我靠在她的辦公桌上,低頭看今天的預約名單。所有名字都被紅線畫掉瞭。除瞭博比·莫蘭。
米娜還在解釋他們取消的原因:“利利先生的母親去世瞭。漢娜·巴裡莫爾得瞭流感。佐伊要照看侄子……”我知道她隻是想讓我好受一點。
我指瞭指博比的名字,叫她畫掉。
“他沒打電話過來。”
“相信我。”
盡管米娜已經盡力收拾瞭一番,辦公室裡依然看起來一團糟。到處都是警察搜查過的痕跡,包括用來取指紋的石墨粉。
“他們沒有拿走你的病人檔案,但是有些弄亂瞭。”
我告訴她不用擔心。如果沒有病人來看病,這些病情記錄也就毫無意義瞭。她站在門口,想說些鼓舞我的話。“我給你惹麻煩瞭嗎?”
“什麼意思?”
“那個來應聘的女孩……被殺害的那個女孩……我是不是不應該那麼做?”
“當然不。”
“你認識她?”
“是的。”
“節哀順變。”
第一次有人承認,我會為凱瑟琳的死而難過。其他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可能他們以為,我對悲傷的情緒有獨特的認識,能夠很好地控制這種情緒。如果他們真這麼想,就大錯特錯瞭。我做的事情隻是去理解病人。我瞭解他們內心最深處的恐懼,知曉他們最不為人知的秘密。我們不僅是醫生和病人的關系,多少會摻雜私人的感情。我別無選擇。
我問瞭米娜關於凱瑟琳的事情。她打電話時心情如何呢?有沒有問起我?警察帶走瞭凱瑟琳的信件和工作申請,幸好米娜有簡歷的備份。
她拿給我看,我瞥瞭一眼附信和第一頁。簡歷的毛病在於它根本無法描述應聘者是什麼樣的人。上面隻會列舉學校、考試成績、上的大學和工作經歷——這些都無法反映一個人的個性或者性情。拿簡歷閱人,簡直像從一個人的發色判斷他的身高,根本是癡心妄想。
我還沒讀完,外面辦公室的電話就響瞭。我希望是朱莉安娜打來的,米娜還沒來得及接,我就拿起瞭電話。電話裡的聲音像十級強風般呼嘯而來,埃迪·巴雷特變著花樣痛罵瞭我一頓。他說,我的博士學位證在上廁所沒紙時正好能派上用場,真是想象力豐富。
“聽著,你這個精神病學傢,你在那兒工作可太屈才瞭。我要向英國心理學會、資質委員會和英國專傢證人登記處舉報你。博比·莫蘭會以誹謗罪、違反職責罪,還有任何其他沾邊的罪名起訴你!你真讓人丟臉!真應該把你除名!更確切地說,你就是個渾蛋!”
我插不進話。每次我感覺埃迪的謾罵稍有停頓時,他又能馬上接著罵。這大概就是他能打贏那麼多場官司的原因吧——他連珠炮似的說話方式讓別人根本來不及插嘴。
其實,我無法反駁。我違反瞭很多行醫準則和自己信奉的原則,多到數不過來,但是如果事情可以重來,我還會這麼做。博比·莫蘭是個施虐狂,還經常撒謊。然而,當我感到失去瞭他的信任時,我也會為此難過。我越界瞭,打開瞭一扇門,闖入瞭一個我不該闖入的領域。此刻,我正等著這扇門猛地關上,給我一記痛擊。
埃迪掛瞭電話,我還在盯著電話。我按瞭快速撥號鍵,電話裡傳來朱莉安娜的錄音留言。我的胃猛地一縮。我無法想象,沒有她的日子該怎麼過下去。我不知道我要和她說什麼。我說話的語氣故作輕松,因為查莉有可能聽到。最後,我決定扮成聖誕老人。我回撥電話,又留瞭另一條語音信息。結果第二條更差勁瞭。
我放棄瞭,開始整理病人的檔案。警察清空瞭我的檔案櫃,看看櫃子後面有沒有藏什麼東西。我抬起頭,正好看到芬威克在門口附近看著我。他站在走廊上,神色緊張地回頭張望。
“老同學,可以聊幾句嗎?”
“怎麼瞭?”
“這事真是太糟糕瞭,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來給你打打氣。別讓那些壞蛋把你打倒瞭。”
“你真好,芬威克。”
他來回搖擺。“太糟瞭。實在是倒黴。你肯定能理解吧,這樣的事會帶來不少負面消息……”他愁眉苦臉。
“怎麼瞭,芬威克?”
“考慮到現在這種情況,老同學,傑拉爾丁建議說,你最好還是先別做我的伴郎瞭。其他客人會說什麼呢?真是太抱歉瞭。我很不喜歡對人落井下石。”
“沒事的,祝你好運。”
“謝謝,謝謝。噢……那個……你忙吧,不打擾你瞭。咱們下午會議上見。”
“什麼會議?”
“噢,我的天,沒人通知你嗎?這幫渾蛋!”他的臉漲得通紅。
“沒人。”
“呃,這個也不是我說瞭算……”他喃喃低語瞭一會兒,搖瞭搖頭。“合夥人們四點鐘會召開一場會議。我們中有些人——當然,肯定沒有我——有些擔心,這整件事會給我們的診所帶來什麼影響。負面消息之類的啊。如果一個地方突然被警方搜查,還有記者跑來問東問西,那肯定沒好事。你能理解吧?”
“當然理解。”我緊咬牙關,露出一絲微笑。芬威克已經慢慢退出門口。米娜瞪瞭他一眼,他立刻飛也似的溜瞭。
這事絕對不可能善終。我備受尊敬的同事將會對我的合夥人身份進行商討——商討要不要把我驅逐出去。他們會爭取讓我辭職。他們會斟酌好說辭,再跟會計主任交代一兩句,這事就三下五除二解決瞭。去他媽的!
芬威克已經走到走廊的一半瞭。我從後面喊住他:“告訴他們,如果他們膽敢逼我退出,我會把診所告上法院。我決不會辭職。”
米娜給瞭我一個支持的眼神,眼神裡還包含瞭另一種或許會被誤解為“同情”的神色。我很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同情。
“你還是回傢吧。待在這兒你也沒什麼可做的。”我對她說。
“誰來接電話?”
“反正我也不指望有誰會打給我。”
米娜花瞭整整二十分鐘才離開,一邊無謂地整理桌子,一邊焦灼地瞄著我,仿佛她打破瞭什麼秘書的忠誠原則似的。等她終於離開,辦公室裡隻剩我一個人時,我拉上百葉窗,把沒整理好的文件夾推到一旁,向後靠到椅子上。
我到底倒瞭什麼黴?撞瞭什麼鬼?我不信上帝,也不信造化弄人。或許這就是“平均法則”吧。也許埃莉薩是對的。我的生活太一帆風順瞭。人生中每一個重大的節點我幾乎都走對瞭,現在,我把自己的運氣花光瞭。
古希臘人常說,幸運女神是一個一頭鬈發的漂亮女孩,混在大街上的人群中。她的名字或許是卡爾瑪。她可以是水性楊花的情人,可以是精明世故的婦女,也可以是曼聯的支持者。她曾屬於我。
走去考文特花園的路上,天空下起瞭雨。餐廳裡,我脫掉外套,抖幹凈,遞給一位女侍者。幾滴從衣服上甩落的水珠從我的額頭淌下。十五分鐘後,埃莉薩到瞭,看起來穿得很暖和,她穿的黑色大衣上還有毛皮領子。大衣下是一件細肩帶的深藍色貼身背心,和一條跟背心相襯的迷你裙。她的黑色長筒襪皺皺巴巴的。她拿亞麻佈餐巾擦幹身上的水,用手指捋瞭捋頭發。
“我從來不記得要帶傘。”
“為什麼呢?”
“我以前有一把柄上雕花的傘。傘柄裡裝瞭刀片……以防遇到什麼麻煩事。看吧,你讓我的安全意識提高瞭不少。”她笑著,一邊拿口紅補妝。我想用手指碰碰她的舌尖。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和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一同坐在餐廳裡。男人都覬覦朱莉安娜,但是埃莉薩才是他們心底無法抑制的渴求,他們的內心因她而躁動不安,心臟狂跳不止。她很性感,天生有種純潔又能喚起欲念的魅惑。就好像她將自己身上的性感精煉、提取、蒸餾成瞭精油,男人相信隻要得到這麼一滴,就會永生滿足。
埃莉薩看瞭看周圍,馬上就有服務員註意到瞭她。她點瞭一份色拉,我則點瞭一份農傢通心粉。
一般來說,坐在埃莉薩對面,我總會感到很自信,但今天我隻感到滄桑、疲憊,宛如一棵多瘤扭曲的橄欖樹,樹皮脆弱不堪。她講話很快,吃得倒很慢,一點一點地在吃烤金槍魚和紅洋蔥切片。
盡管我在聽她講話,可我隻感覺到瞭絕望和不耐煩。我必須從今天開始拯救自己。她還在看著我,眼睛裡仿佛裝著鏡子,鏡子裡還有無數片鏡子。我可以在裡面看到自己。我的頭發耷拉在額頭上。我不過是好幾小時沒睡,卻疲憊得好似數周沒休息過。
埃莉薩為自己的“喋喋不休”道歉。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說:“你想和我說什麼?”
我猶豫瞭一下,然後慢慢地開始講——我被逮捕瞭,警察調查謀殺案調查到我頭上瞭。每次我講到新的細節,她的眼神裡就會充滿擔憂。“為什麼你不告訴警察你和我待在一起?”她問,“我不在乎的。”
“沒有這麼容易說出口。”
“因為怕你的妻子知道?”
“不,她已經知道瞭。”
埃莉薩聳聳肩,凝練地概括瞭一下自己對婚姻的看法。她對婚姻這個文化制度沒有意見,因為她最好的客人通常都是已婚男人。結瞭婚的男人洗澡更勤快,聞起來更好,比起單身漢她更喜歡他們。
“所以你不告訴警方的顧慮是什麼?”
“我想先問問你的意見。”
她大笑,我的話聽起來太老土瞭。我感覺自己的臉燒瞭起來。
“你說任何話之前,最好想清楚,”我和她說,“如果我承認和你共度瞭一夜,處境將會很尷尬。有所謂的行為……道德準則。你曾經是我的病人。”
“那可是很多年前的事瞭。”
“那又如何。人們依然會用這一點來非難我。因為我和妓女一起工作,拍電視紀錄片,他們早就把我當成異類瞭。想打倒我的人能排成一條長龍,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利用這點來抨擊我……和你。”
她眼裡依稀閃爍著淚光。“他們不會知道的。我會去警察局告訴他們。我會告訴警察當時我們在一起。不會有其他人知道的。”
我用盡最後的友善和耐心,盡量和顏悅色地講話,但我的話聽著依然很刺耳。“想一想,如果我被捕瞭,會發生什麼。你會被要求提供證據。控方律師會想盡辦法推倒我的不在場證明。你以前是個妓女。你被判過惡意傷害罪。你曾經入獄。你還是我以前的病人。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你隻有十五歲。無論我們強調多少次隻是一夜情,他們都會覺得我們的關系不止於此……”我精疲力竭,用叉子隨意戳著吃剩半碗的色拉。
埃莉薩拿出打火機,火焰搖曳。火苗映在她那雙火熱發亮的眸子裡。我第一次見到她無法鎮定下來的樣子。“你來決定吧。”她柔聲說,“我願意作證。我不害怕。”
“謝謝你。”
我們沉默地坐在餐廳裡。過瞭一會兒,她再次伸手過來握住瞭我的手。
“你從未說過,那晚你為什麼難過。”
“不重要瞭。”
“你的妻子非常難過嗎?”
“嗯。”
“有你這樣的丈夫是她的福分。我希望她能意識到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