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電車軌道酒吧。喝瞭八品脫之後,我就不記得後面喝瞭多少瞭。寒冷的空氣打在我的臉上,我發現自己正雙手撐地,雙膝跪地,把胃裡的東西吐在一片空街區的碎石和煤渣上。
這裡似乎是酒吧的臨時停車場。鄉村樂隊和西部樂隊仍在演奏。他們翻唱瞭威利·納爾遜的一首歌,講的是母親們不讓自己的孩子長大後當牛仔的故事。
我正想站起來,某人從後面推瞭我一把,我向前一倒,摔進瞭一個油乎乎的水窪裡。那四個酒吧裡的青少年站在我身旁。
“有錢嗎?”那女孩問。
“滾開!”
有人飛起一腳,想踹我的頭,但沒踹中。另一腳正中我的腹部。我的腸子一松,又想吐瞭。我吸瞭一口氣,努力思考。
“老天,巴茲,你說過不打人的。”那女孩說。
“閉你媽的嘴!別把名字說出來。”
“你他媽!”
“你們兩個,別吵瞭。”另一個少年喊道,他的同伴叫他奧齊,他是個左撇子,愛喝朗姆酒和可樂。
“你少說兩句吧,傻缺。”巴茲盯著他,把他的氣勢壓瞭下去。
有人拿走瞭我夾克衫裡的錢包。
“別拿銀行卡,隻拿現金。”巴茲說。他比他的同伴們大——二十一二歲——脖子上有個納粹文身。他輕輕松松地把我拎起來,拽到他眼前。我聞到瞭啤酒、花生和香煙的味道。
“喂,二貨,你給我聽好瞭!這裡不歡迎你。”
他把我往後一推,我撞上瞭鐵柵欄,柵欄頂上裝著鐵絲網。巴茲和我近距離對峙。他比我矮三英寸,但結實得像個油桶。他的手裡拿著一把刀,刀鋒閃著光。
“我要我的錢包。你還給我,我就不起訴你。”我說。
他朝我大笑,模仿我的聲音。我聽起來真的那麼害怕嗎?
“你從酒吧跟著我到這裡。我看到你在打臺球。你最後一局把黑球打入袋,但還是輸瞭。”
那女孩把杯子舉到鼻尖。她的手指甲都被她咬禿瞭。
“他什麼意思,巴茲?”
“閉嘴!別他媽說我的名字。”他作勢要打她,但她狠狠地瞪瞭他一眼。大傢沉默不語。這時我醉意已去。
我把註意力轉移到那個女孩身上。“你應該相信你的直覺,丹妮。”
她看著我,雙目圓睜。“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叫丹妮,未成年——十三歲,也許是十四歲。這位是巴茲,你的男朋友,這兩位是奧齊和卡爾——”
“閉你媽的嘴!”
巴茲用力把我推到鐵柵欄上。他能感覺到,自己已經失去瞭主動權。
“這是你想要的嗎,丹妮?等警察來找你的時候,你媽媽會說什麼?她以為你是去閨密傢玩,是不是?她不喜歡你和巴茲在一起。她覺得他是個廢物,是個無能之輩。”
“叫他閉嘴,巴茲。”丹妮捂住嘴巴。
“閉你媽的嘴!”
無人發話。他們全都看著我。我往前走瞭一步,對巴茲低聲道:“用大腦好好想想吧,巴茲。我隻是想拿回我的錢包。”
丹妮打斷瞭我,她快哭瞭。“錢包他媽的還給他就是瞭。我想回傢。”
奧齊轉向卡爾。“走吧。”
巴茲不知所措。我對他來說和一縷輕煙沒什麼區別,隨便一掌就能劈開,但現在沒人幫他瞭。他的同伴早已遠去,大搖大擺,笑聲連連。
他用力把我按在鐵柵欄上,拿刀抵著我的脖子,臉挨瞭過來。他咬住我的耳垂。熾熱。疼痛。他把頭扭到另一邊,狠狠地往水窪裡啐瞭口唾沫,把我推開。
“這是博比給你的小紀念品!”
他擦掉嘴邊的鮮血,接著神氣十足地走到旁邊停著的一輛車旁,踹瞭一腳車門。我坐在水裡,靠在柵欄上,錢包在我腳邊。遠處,默西河對岸的工業起重機的導航燈在一閃一閃地亮著光。
我緩緩坐直身子,想站起來,結果右腳一彎,又跪到瞭地上。溫熱的血液順著我的脖子淌瞭下來。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主幹道,但路上一輛車都沒有。我回頭望瞭一眼,擔心他們去而復返。我走瞭半英裡,找到一間門窗上裝有金屬格柵的小型出租車辦公室,裡面充斥著煙味和外賣的味道。
“你怎麼瞭?”格柵後的一個胖男人問。
我瞥見瞭窗戶玻璃上的自己。我的耳朵底部已不見蹤影,襯衫領子上浸滿瞭鮮血。
“我被打劫瞭。”
“被誰?”
“小孩。”
我打開錢包。現金還在……全都在。
胖男人翻瞭個白眼,不再理我。在他看來,我隻是個喝完酒打瞭一架的醉漢。他給我叫瞭臺車,讓我在人行道上等。我緊張地左看右看,生怕巴茲追來。
一個紀念品!博比的好朋友真是待人友善啊!為什麼他們不把錢拿走?這樣做是為瞭什麼?除非他們單純隻是想警告我,讓我罷手。利物浦是個很大的地方,非常容易迷路,但如果你開始問東問西,利物浦就變成瞭一個小地方,一舉一動都引人註目。
我癱坐在一輛舊款馬自達626的後座上,閉上眼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肩胛骨上的汗變涼瞭,我的脖子因此而有些僵硬。
小型出租車在利物浦大學醫院放下我,我在醫院裡等瞭一小時,才輪到我就診,耳朵縫瞭六針。實習生拿毛巾擦幹凈我臉上的血時,問我有沒有報警。我謊稱報警瞭。我不想魯伊斯知道我在這裡。
隨後,醫生給我打瞭一針撲熱息痛,幫我緩解疼痛。離開醫院後,我一路走到碼頭。最後一班渡輪從伯肯黑德出發,剛剛到達利物浦。引擎令空氣震動。光透過水面,折射出五顏六色,映入我的眼簾。我盯著水面,想象自己看到瞭水底的黑影。屍體。為什麼我一直在尋找屍體呢?
小時候,我有時會和自己的姐姐們去泰晤士河劃船。有一天,我找到瞭一個袋子,裡面裝著五隻死瞭的小貓咪。帕特裡夏一直叫我放下它,對著我尖叫。麗貝卡想看看裡面是什麼。她跟我一樣,除瞭小蟲子和蜥蜴的屍體,從未見過死物。
我把袋子裡的貓咪倒瞭出來,它們滾到草地上,皮毛濕濕的,直直地豎起來。我忍不住盯著它們看,同時又感到很惡心。它們的毛發柔軟,沾滿瞭溫熱的血液。它們和我沒什麼區別。
之後的青少年時期,我會想象自己隻能活到三十歲。當時還處於冷戰期間,整個世界在深淵的邊緣搖搖欲墜,任由白宮裡的瘋子和蘇聯政府“讓我看看這個按鈕是幹嗎的?”的想法擺佈。
自那時起,我內心裡的末日時鐘的鐘擺便隨著官方的新聞開始瘋狂地前後擺動。和朱莉安娜結婚,讓我對未來充滿巨大的希望,有瞭查莉之後更是如此。我甚至有點向往我們會度過怎樣優雅的老年,將雙肩包換成旅行箱,和孫子孫女玩遊戲,講講他們聽厭瞭的懷舊故事,培養某種奇特的愛好……
然而現在看來,我的未來將和預想的大不相同。我無法踏上奇妙的探索之旅,隻能變成一個坐在輪椅上抽搐顫抖、說話結巴、嘴角垂涎的人。“咱們今天真的得去見我爸嗎?”查莉會這麼問,“我們不去他也不知道。”
一股寒風吹得我牙齒打戰,我推瞭一把欄桿,繼續往前走。從碼頭啟程我就不怕迷路瞭。同時,我覺得自己不堪一擊,隨時暴露在危險之中。
我回到阿爾比恩旅館,接待員一邊織毛線,一邊出聲數針腳。她腳下某處傳來預錄笑聲。她織完一列才註意到我,然後給瞭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聖瑪麗小學教過博比的老師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明早去還來得及。
樓梯仿佛比之前更陡瞭。我又累又醉,隻想倒在床上睡個覺。
我突然驚醒,呼吸急促。我伸手越過床單,想抱住朱莉安娜。平日裡,我從睡夢中驚醒時,她總會醒來。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小聲和我說一切安好。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等心跳緩下來之後,我下瞭床,踮著腳走到窗臺前。街道上沒有人,隻有一輛賣報車在派送報紙。我小心翼翼地摸摸耳朵,感覺到瞭粗糙的縫線。
我的枕頭上沾瞭血。
門開瞭,來者沒有敲門,沒有腳步聲。我很肯定自己鎖瞭門。一隻手出現瞭,紅色指甲,手指修長。然後我看到一張塗瞭口紅和粉底的臉。她皮膚蒼白,身材瘦小,有一頭棕色短發。
“噓——”
她後面的男人咯咯地笑瞭起來。
“他媽的,安靜點好嗎?”
她按下燈的開關。我的身影映在窗前。“這個房間有人瞭。”
她和我對視瞭一眼,震驚地咒罵瞭一句。她身後的男人身材高大,頭發亂糟糟的,穿著不合身的西裝,雙手放在她上衣裡。“你嚇死我瞭。”她說著,拿開他的手。他看起來醉瞭,手剛放開,又去摸她的胸部。
“你怎麼進來的?”
她轉瞭轉眼珠子,抱歉地說:“走錯瞭。”
“門鎖瞭。”
她搖搖頭。她的男伴看過來:“他站在我們的房間裡幹嗎?”
“這是他的房間,你個傻子!”她用帶銀扣的包包打他的胸部,把他推到外面。她關瞭門,轉身笑著說:“你想我陪你嗎?我可以趕走他。”
她太瘦瞭,我可以看到她胸脯下的肋骨。“不瞭,謝謝。”
她聳聳肩,提瞭提迷你裙下的緊身絲襪。門關瞭,我聽到他們鬼鬼祟祟地穿過走廊,爬到另一層樓。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很憤怒。我真的忘關門瞭?我喝醉瞭,可能還有點腦震蕩。
六點剛過,朱莉安娜和查莉應該還在睡覺。我拿出手機,開機,在黑暗中盯著手機屏幕上映出的臉龐。沒有任何消息。這就是我的苦行……睡覺和醒來都會想到我的妻女。
我坐在床沿,望著天空一點一點變亮。鴿子在房頂盤旋,飛向高空。它們讓我憶起印度的瓦拉納西,以及在火葬堆上盤旋著,等待人們把燒焦的肉扔進恒河的禿鷲。瓦拉納西是個淒涼的貧民窟,房子搖搖欲墜,小孩們有鬥雞眼,除瞭色彩明快的莎麗和女人扭動的腰肢,沒什麼好景色可言。那座城市讓我感到震驚,同時又深深吸引著我。利物浦亦是如此。
我等到七點,打電話給朱莉安娜。一個男人接瞭電話。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撥錯號碼瞭,接著我聽出來那是喬克的聲音。
“我正想著你呢。”他的聲音低沉有力。我聽到查莉在問:“是爸爸嗎?我可以和他說說話嗎?請讓我跟他說說話。”
喬克用手按住收音口,但我還是能聽到他說瞭什麼。他叫查莉找朱莉安娜。查莉抱怨瞭一下,還是照做瞭。
與此同時,喬克用一副友好的語氣和我寒暄。我打斷瞭他的話。“你在我們傢做什麼,喬克?沒出什麼事吧?”
“你們傢的水管還堵著呢。”
我傢水管堵著跟他有他媽的什麼關系?他用同樣的冷漠回應我。我可以想象到他表情變瞭。“有人要破門而入,朱莉安娜嚇壞瞭。她不想自己待在傢裡,所以我來瞭。”
“誰?什麼時候?”
“估計是個癮君子吧。他從前門進來的,水暖工沒關門。D. J. 在書房找到瞭他,把他趕回大街上瞭。他走到運河就不見蹤影瞭。”
“有沒有被偷什麼東西?”
“沒有。”
我聽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喬克還拿著手機。
“我可以和朱莉安娜說兩句嗎?我知道她在你旁邊。”
“她說不要。”
我感到一陣憤怒。喬克再一次想和我說笑。“她想知道為什麼你在凌晨三點打電話給她媽媽。”
我依稀記得當時的場景:我撥通瞭號碼,她媽媽冷冰冰地譴責我。然後她掛瞭電話。
“讓我和朱莉安娜說句話吧。”
“不行,老兄。她身體不是很舒服。”
“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她的臉色不是很好。”
“她怎麼瞭?”
“沒事。她沒生病,我給她檢查過瞭。”他想轉換話題,我被他帶跑瞭。
“把他媽的手機給她——”
“我不覺得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喬。你隻會把事情搞砸。”
我想一拳轟到他一天做一百個仰臥起坐的肚子上。我聽到“咔嗒”一聲,有些不對勁。有人拿起瞭我辦公室的電話。喬克沒有意識到。
我假裝被他說服瞭,告訴他我稍後再打。他放下瞭電話,但是我還在等待著電話另一頭的聲音。
“爸爸,是你嗎?”查莉緊張地問。
“小寶貝,過得怎樣呀?”
“很好。你什麼時候回傢呀?”
“我不知道。我得和媽媽處理好一些事情。”
“你們吵架瞭嗎?”
“你怎麼知道?”
“媽媽生你氣的時候,我就不該讓她幫我梳頭。”
“對不起。”
“沒事。你做錯事瞭嗎?”
“是的。”
“為什麼你不說對不起呢?我和泰勒·瓊斯打架瞭,你就會叫我這麼做。”
“這次,光道個歉可能沒什麼用。”
我知道她在思考我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可以想象到她咬著下唇,專註思考的模樣。
“爸爸?”
“我在。”
“那個……嗯……我想問你一些東西。就是……關於……那個……”她吞吞吐吐地。我讓她先想好要問什麼再說出來。
最後,她終於脫口而出:“報紙上有張照片……頭上披著大衣的人。有些同學……在學校討論這件事。拉克倫·奧佈賴恩說是你。我罵他大騙子。然後,昨晚我從垃圾桶裡找到瞭一份報紙。媽媽丟的。我偷偷拿上房間看——”
“你看瞭報紙嗎?”
“是的。”
我的胃裡突然翻攪起來。我怎麼和一個八歲的孩子解釋,警察抓錯人瞭?我一直教查莉要相信警察。公正公平很重要——即使是在操場上的比賽遊戲中。
“那是一場誤會,查莉。警察搞錯瞭。”
“那為什麼媽媽生氣呢?”
“因為我還犯瞭另一個錯。不是這件。和警察,和你,都沒有關系。”她沉默瞭。我知道她在思考。
“媽媽怎麼瞭?”我問。
“我不知道。我聽到她跟喬克叔叔說,她太遲瞭。”
“什麼遲瞭?”
“她沒說。她就是說她太遲瞭。”
我讓她一字一字地復述。她不理解為什麼我要她這樣做。我的嘴巴幹瞭,不是因為宿醉。我隱約聽到朱莉安娜在喊查莉。
“我得走瞭。”查莉低聲說,“快點回傢。”
她迅速掛瞭電話,我還沒來得及說再見。我的第一反應是打回去。我想一直打回去,打到朱莉安娜接電話為止。那句“遲瞭”的意思和我想的一樣嗎?我想吐:心中充滿瞭絕望。
如果我趕得上列車,三小時之後我就可以回傢。我可以一直站在門口,直到她肯理我。可能這就是她想要的——為她而歸,用盡全力挽回她。
我們等瞭六年。朱莉安娜一直懷著希望。我才是那個放棄希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