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商店,頭頂鈴鐺“叮”的一響。芳香精油、香燭和藥膏的香氣鉆進我的鼻孔。深色木材制成的狹長架子頂著天花板。架子上擺滿瞭貢香、肥皂、油,還有各種鐘形罐子,罐子裡裝著五花八門的東西,從浮石到海草,無所不包。
一個身形龐大的女人從隔墻後走瞭出來。她穿著一件顏色艷麗的寬大長袖女袍,袍子上至喉嚨,碩大的胸部把袍子向外撐開。她頭上還戴瞭幾串珠子,走路的時候珠子相撞,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
“進來,進來,別害羞。”她一邊說著,一邊朝我揮手,招呼我過去。她是路易絲·埃爾伍德。我還記得她電話裡的聲音。某些人的聲音和她們的長相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她便是這樣一個人——聲音低沉而洪亮。她和我握手時,手臂上的鐲子“咔嗒”作響。她的額頭中間印著一顆紅點。
“哎喲,哎喲,哎喲,”她說著,拿手托住我的下巴,“你來得正是時候。看看你的眼睛。又困,又幹。你最近睡得很不好,是不是?你血液裡有毒素,紅肉吃太多瞭。你可能對小麥過敏。你耳朵怎麼瞭?”
“理發師太熱情,想幫我把耳朵也剃瞭。”
她挑起一邊眉毛。
“我們通過電話。”我解釋道,“我是奧洛克林教授。”
“果然是教授!看看你的樣子!醫生和學者永遠是最不聽話的病人。他們從來都不肯聽自己的意見。”
她靈活非凡,單腳旋轉,在商店深處四下忙碌。她一邊忙自己的事,一邊說話。她的生活裡似乎沒有男人存在的跡象。佈告板上貼著的孩子照片,或許是她的侄女和侄子。她養瞭一隻緬甸貓(周圍有貓毛),有整整一個抽屜的巧克力(地上有金屬箔),喜歡愛情小說作傢(我看到瞭一本凱瑟琳·庫克森寫的《沉默的女士》)。
隔墻後是一個小小的裡屋,剛好放得下一張桌子,三把椅子和一把中間微微下凹的長椅。一個電水壺和一臺收音機插在孤零零的插座上。桌子中央放著一本女性雜志,攤開的那頁上是填字遊戲。
“要花草茶嗎?”
“你這兒有咖啡嗎?”
“沒有。”
“那就茶吧。”
她接連說瞭十幾種混合茶葉的名字。等她說完,我已經不記得頭幾個是什麼瞭。
“洋甘菊茶吧。”
“非常不錯的選擇。喝洋甘菊能舒緩壓力和緊張。”她頓瞭一下,“你不信這些,是不是?”
“我一直沒搞明白,為什麼花草茶聞起來那麼香,喝起來又那麼淡。”
她笑瞭,整個身子跟著抖瞭起來。“花草茶的味道是很微妙的,能和身體協調與共。嗅覺是我們所有感官中最直接的一種。觸覺發展得可能更早,也是最後一個消失的感官,但嗅覺是直接與我們的大腦相連的。”
她擺出兩個小瓷杯,把熱氣騰騰的水倒進一個陶瓷茶壺。她拿一個銀篩,把茶葉濾瞭兩遍,倒茶,然後把一個瓷杯推到我面前。
“這麼說,您不看茶葉占卜嗎?”
“我覺得您是在嘲笑我,教授。”我的小玩笑沒有冒犯到她。
“十五年前,您是聖瑪麗小學的老師。”
“為瞭贖罪。”
“您還記不記得一個叫博比·摩根的小男孩?”
“我當然記得。”
“關於他您還記得些什麼?”
“他是個相當聰明的小男孩,不過因為長得比較胖,有點自卑。他不擅長體育,其他男孩總是抓著這一點嘲笑他,但他唱歌很好聽。”
“您指導合唱團嗎?”
“是的。我以前建議過他去上聲樂課,隻可惜他的媽媽不是很和藹可親。我隻在學校見過她一次。她來學校和老師抱怨說,博比為瞭去利物浦博物館玩,從她的錢包裡偷瞭錢。”
“他父親呢?”
她疑惑地看著我。顯然,她肯定覺得我應該事先知道一些事情。現在,她在決定要不要繼續講下去。
“博比的父親不可以來學校。”她說,“博比上二年級的時候,法院向他父親宣佈瞭一條指令。博比沒跟你說過這件事嗎?”
“沒有。”
她搖瞭搖頭,珠子隨之左右擺動。“是我報的警。那幾周,博比兩次在上課的時候尿瞭褲子。褲子臟瞭,他就整個下午躲在廁所裡不出來。那段時間,他很不開心。我問他怎麼瞭,他也不肯說。我把他帶到校醫那裡,她給他拿瞭一條新褲子。那時她才發現,他腿上有些紅腫的條痕,看起來像被打過。”
校醫會依正常程序,將此事報給女副校長,後者會通知社會服務部。這些程序,我早已爛熟於心。一位義務社工會負責轉交手續。一位區域負責人會對此事展開討論。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多米諾骨牌效應——醫學檢查、詢問、指控、否認、研討會、“風險”調查結果、臨時護理令、上訴——一環接一環。
“跟我說說那條法院指令。”我說。
她已經記不清多少細節瞭。做父親的被控犯有性虐待罪,但他否認瞭。法院對他父親發佈瞭限制令。有專人在課間監護博比。
“警方展開瞭調查,但我不知道結果。負責處理社會工作和警察事務的是女副校長。”
“她還在學校嗎?”
“不在瞭。她因為傢庭原因,十八個月前辭職瞭。”
“那博比後來怎麼樣瞭?”
“他變瞭。他很安靜,而且這種安靜在其他孩子身上很少見。很多老師覺得,這讓人很不安。”她盯著茶杯,輕輕地來回傾側,“他父親死後,他更不喜歡與人接觸瞭。上課時,他好像都不在教室裡,而是在外面,臉貼著玻璃。”
“您覺得博比有沒有遭受過虐待?”
“聖瑪麗小學坐落在一塊非常貧窮的區域,奧洛克林教授。對一些傢庭而言,光是早上醒來,都已經算是一種虐待瞭。”
我對汽車幾乎一無所知。我能給車加油,給輪胎打氣,往散熱器裡加水,但我對現代內燃機的制造、模型和動力學完全不感興趣。平時,我根本不會留意路上的車,但今天不一樣。我總是看到一輛白色的貨車。我第一次註意到它,是今早離開阿爾比恩旅館的時候。它停在馬路對面。其他車都被霜凍覆蓋,唯有這輛貨車沒有。車的風擋玻璃和後窗上各被雨刮擦出一塊不規則的圓形,露出透明的玻璃。
同一輛白色貨車——又或者是一輛跟它一模一樣的——停在瞭路易絲·埃爾伍德商店對面的貨運坡道上。貨車的後門敞開著。我看到車裡的地板上鋪著棕色粗麻佈質的麻袋。利物浦肯定有好幾百輛這樣的白色貨車:或許是一個快遞公司的車隊。
自昨晚起,我感覺仿佛有幽靈潛伏在每個門道旁,而此刻,這些幽靈坐進瞭每輛車裡。我穿過集市廣場,在百貨超市的櫥窗前駐足。我細細審視玻璃中的景象,看到的隻有身後的廣場,沒有人在跟蹤我。
我還沒吃飯,想找個暖和點的地方待著,於是在商場二樓找到一傢俯瞰商場中庭的咖啡廳,從我的位置能看到自動扶梯。
H. L. 門肯——一名記者,也是一位喜歡喝啤酒的智者——曾說過,每個復雜的問題都會有一種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而這個方法必定是錯的。很顯然,我和他一樣,不相信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案有用。
我還在上大學時,就試過把老師們逼得心煩意亂,因為我一直質疑那些看起來顯而易見的假設。“為什麼你不可以接受事情本來的面貌?”他們問我,“為什麼簡單的答案就不能是對的呢?”
自然界可不是這樣的。倘若人類的進化過程一點都不復雜難懂,那我們就該擁有容量更大的大腦,不會再看《你被整蠱瞭》這種綜藝節目,又或者擁有容量更小的大腦,無法發明出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母親們該長出四隻手,嬰兒六個月大就可以離傢謀生。我們的骨頭會是鈦做的,皮膚能防紫外線,視力達到X光水平,還能高潮不斷。
博比·摩根——現在,我還是用他的真名好瞭——有過很多遭受性虐待的特征。盡管如此,我不希望這是真的,因為我已經慢慢喜歡上瞭倫尼·摩根這個人。他給瞭博比很多正確的引導。人們很喜歡他。博比也崇拜他。
或許,倫尼有雙重人格。一個施虐者完全可能擁有不會傷害他人的、慈愛的形象。如果的確如此,那他的自殺就解釋得通瞭,這也可能是博比需要雙重人格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