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輛路虎的最高時速隻有四十英裡,並且隨時會因轉向過度而駛向道路中央。它看起來不像一輛車,更像是個陳列在博物館裡的展品。後車超車時,紛紛向我鳴笛致意,仿佛我在開車做慈善。開這輛車逃跑最合適不過瞭,畢竟沒有哪個通緝犯會開得這麼優哉遊哉。

我決定走偏僻小路開往蘭開夏郡。我靠雜物箱裡的一張破舊且發黴的地圖認路,這張地圖大概是一九六五年的產物。經過平定湖鎮和伍德普蘭普頓,我來到佈萊克浦郊區的一間加油站,加油站幾乎空無一人。我在洗手間裡洗掉身上的污垢,擦去牛仔褲上的泥巴,在幹手機下烘幹褲子,然後換瞭件衣服,清洗手上的傷口。

斯誇爾斯臨終醫院建在亂石嶙峋的岬角上,仿佛要被充滿鹽分的空氣腐蝕掉。醫院的六角轉臺、拱形窗戶和板巖房頂似乎在訴說著它是英王愛德華時代的建築,但醫院旁的樓房則是新建的,而且看起來也沒那麼嚇人。

路兩邊種著楊樹,馬路繞過醫院前面,通向停車場。我跟著指示牌來到靠海一側的保守治療病房。走廊裡沒有人,樓梯幾乎一塵不染。一位剃瞭光頭的黑人護士坐在玻璃隔板後,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他在打電腦遊戲。

“你們這裡有個病人叫佈裡奇特·埃亨吧?”

他低頭看著我的膝蓋,那塊佈料的顏色與眾不同。

“你是傢屬?”

“不,我是一位心理醫生。我要和她聊聊她兒子的事。”

他抬瞭抬眉。“原來她還有個兒子嗎,沒什麼人來看望她。”

我跟著他走,他步伐平穩地穿過走廊,在樓梯口處轉彎,打開雙重門,來到室外。隨意鋪砌的礫石小道穿過草坪中央,花園的凳子上坐著兩個百無聊賴的護士,她們正一起吃三明治。

我們走進靠近懸崖的單層附屬建築,來到一間長長的共用病房,裡面擺著十幾張床,有半數床位是空的。一個瘦骨嶙峋,頭發掉光的女人靠在枕頭上,註視著在床尾畫畫的兩個孩子。房間另一頭的電視前有位穿著黃裙子的獨腿婦女坐在輪椅上,大腿上蓋著一條鉤編的毛毯。

兩門之外的病房遠端便是私人病房。他沒敲門就進去瞭。房間裡很暗。剛進門時,我隻看到瞭病房裡的機器。顯示屏和刻度盤讓人錯以為我們的醫療技術神通廣大,似乎隻要用對瞭機器,按對瞭按鈕,什麼病都可以治好。

一位中年婦女躺在床上,她雙頰深陷,身上密密麻麻地插著各種管子和導線。她戴瞭頂棕色假發,乳房下垂,脖子上有焦色疤痕。她身上套瞭件粉色襯衣,肩上披著一件破爛的紅色羊毛衫。吊瓶裡的液體一滴一滴地順著管子流進她的身體。她的手腕和腳踝上有一道道黑線,看起來不像文身,因為文身顏色沒那麼淺,也不像淤青,否則不會那麼整齊。

“別給她煙。她不能咳嗽,一咳嗽就會把管子震松。”

“我不抽煙。”

“那還好。”他從耳後抽出一根煙,叼在嘴裡,“你待會兒自己出去吧。”

窗簾緊閉。我聽到音樂從某處傳來。過瞭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這柔和的音樂是從床邊桌子上的收音機裡發出來的,收音機旁還擺著一個空花瓶和一本《聖經》。

她平靜地睡著,可能是因為嗎啡。她的鼻子裡插著一條管子,另一條連接著肚子的某處。她面朝呼吸機。

我側倚在墻上,頭靠著墻。

“這種地方讓人毛骨悚然吧。”她閉著眼說。

“是的。”

我坐下來,免去她抬頭看我的麻煩。她慢慢睜開眼,臉色比墻紙還白。病房略顯昏暗,我們看著對方。

“你去過毛伊島嗎?”

“毛伊島在夏威夷。”

“我他媽的知道它在哪兒。”她咳瞭起來,床嘎嘎作響,“我現在應該在那裡,在美國。我要是生在美國就好瞭。”

“為什麼這麼講?”

“因為美國佬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他們生產的任何東西都是大分量的,質量還更好。別人取笑他們,罵他們自大無知,但美國佬不過是誠實罷瞭。他們把這種小國傢當早餐吃掉,午飯前就把它們拉出去瞭。”

“你去過美國嗎?”

她轉移瞭話題。她眼睛浮腫,口水從嘴角溢出。“你是醫生還是牧師?”

“我是心理醫生。”

她譏笑道:“認識我可沒什麼好處,除非你喜歡葬禮。”

癌細胞擴散得很快,她時日無多瞭。她臉色蒼白,下巴小巧,脖頸優雅,鼻翼翕動。如果她不是躺在醫院裡,說話再溫柔些,那麼她還稱得上是一個魅力十足的女人。

“癌癥壞就壞在,它沒有癥狀。你能感覺到自己感冒瞭,能感覺到腿斷瞭,但不照X光,不做掃描的話,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瞭癌癥。當然瞭,除非你摸得到腫塊。腫塊誰都不能視而不見吧?摸摸看!”

“不用瞭。”

“別糊弄過去。你又不是什麼青澀的小男孩,摸摸看。你可能想問它們是不是真的吧,大多數男人都會這麼想。”

她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出乎意料。我忍住沒有把手抽走,她已經抓著我的手伸進瞭她的襯衣。“就在這兒。你摸得到嗎?一開始隻有豆子那麼大——又小又圓。現在像橙子那麼大瞭。六個月前它擴散到瞭我的骨頭,現在已經到瞭肺。”

我的手還放在她的胸部,她抓著它觸碰自己。“如果你想,跟我上床吧。”她說得很認真,“我想感受點別的東西,不想要這種……這種腐朽的感覺。”

我同情的表情激怒瞭她。她把我的手甩到一邊,裹緊瞭胸前的羊毛衫,不再看我一眼。

“我要問你幾個問題。”

“想都別想!我可不需要你給我加油打氣。我已經接受事實,不想再和上帝討價還價瞭。”

“我來這裡是為瞭博比。”

“他怎麼瞭?”

我還沒想好問什麼。我甚至不確定我在找什麼線索。

“你上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六年前,也可能是七年前。他經常惹上麻煩,也不聽勸。反正不聽我的勸。你把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光奉獻給孩子,他們卻忘恩負義。”她說出來的句子零零碎碎,語法很糟糕,“所以,他又做瞭什麼?”

“他被控嚴重傷人罪,他把一個女人踢到不省人事。”

“他的女朋友?”

“不是,一個陌生人。”

她的表情柔和瞭一點。“你和他聊過吧。他怎麼瞭?”

“他很憤怒。”

她嘆瞭口氣。“我以前總覺得,醫生錯把別人的孩子抱給瞭我。他不像我,像他爸,真是丟臉。除瞭他的眼睛,我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我的影子。他笨手笨腳,臉圓圓的,老是把東西搞臟。他總是喜歡把手伸進一些東西中,拆開它們,研究它們是怎樣工作的。有一次,他把一個好好的收音機弄壞瞭,電池酸液流到瞭我那張最好看的毯子上,流瞭一地毯,跟他爸一個樣……”

她沒說完,又繼續說:“我從未感受過作為一名母親應有的情緒。我懷疑我不是做母親的料,但這並不代表我冷漠無情,對吧?我不想懷孕,我也不想有繼子。那時我才二十一歲,天哪!”

她皺起鉛筆般細的眉毛。“你想猜透我在想什麼,是吧?其實很多人對別人的所想所為沒什麼興趣。有時候人們假裝在聽別人講話,實際上他們在等待別人講完,好輪到自己發言,或者想著說什麼好。你準備說什麼呢,弗洛伊德先生?”

“我隻是想理解你。”

“你跟倫尼一個德行,老是問問問,追問我準備去哪兒,什麼時候回傢。”她模仿起他哀求的語氣,“‘你現在和誰在一起啊,親愛的?求求你回傢吧,我在傢等你。’多麼可悲!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我才不要餘生對著他汗津津的後背說謊。”

“他自殺瞭。”

“我倒不覺得他有勇氣自殺。”

“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好像聽不到我的話,兀自看著窗簾。從這扇窗看出去就是大海。

“你不喜歡這裡的風景嗎?”

她聳聳肩。“傳聞說,這裡的人都懶得把我們埋瞭,直接扔下懸崖就完事瞭。”

“你的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依舊不看我。“他自稱發明傢。真是可笑!你知道吧,如果他真的賺到瞭錢——得瞭吧,沒可能的——他肯定要把錢分給別人。‘讓世界富足。’他會這麼說。他就是這種人:一直嚷嚷著要賦予工人權利,遊走於工人階級革命運動,到處演講,滿口道德。共產主義者才不相信天堂地獄那一套呢。你覺得他上瞭天堂還是下瞭地獄?”

“我不信教。”

“但你覺得,他應該去瞭某個地方吧?”

“我不知道。”

她本來用冷漠把自己武裝得刀槍不入,這時慢慢地暴露出瞭自己的弱點。“或許我們都身處地獄,沒有意識到罷瞭。”她頓瞭頓,半閉上眼,“我想離婚,他不同意。我讓他再找個女朋友,但他就是賴著我。大傢都覺得我很冷漠,但我比他們更會感受生命。我知道怎麼尋歡作樂,我知道怎麼利用上帝給我的東西。難道我因此就是蕩婦瞭?有些人一生都在偽裝,努力讓別人快樂,或者為下輩子積德。我可不是那種人。”

“你指控丈夫性侵瞭博比。”

她又聳瞭聳肩。“我隻是給槍上瞭膛,但開槍的那個人可不是我,而是你們這種人。醫生、社工、學校老師、律師、幫倒忙的人……”

“我們搞錯瞭嗎?”

“法官可不這麼覺得。”

“那你認為呢?”

“我認為,有時候謊言聽得久瞭,把真相忘記也無妨。”她坐起身,按響頭頂的按鈴。

我還不能走。“為什麼你兒子恨你?”

“我們都恨自己的父母。”

“你感到愧疚。”

她大笑,聲音嘶啞,拳頭緊握。鉻合金架子上掛著嗎啡點滴,袋子搖搖晃晃。“我才四十三歲,就快死瞭。我正在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你呢,你敢說你付出過代價嗎?”

護士來瞭,因被喚來而滿臉不悅。一臺機器的導線松瞭,佈裡奇特抬手重新接上管子,順便對我不屑地揮瞭揮手。看來,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瞭。

外面,天色已暗。我沿著兩排樹木間的路燈走到停車場。我從包裡拿出保溫瓶,仰頭痛飲。威士忌溫熱似火,我想一直喝,一直喝,喝到我感受不到寒冷,感受不到手臂在顫抖。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