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格雷西姨婆調制的奶茶是世界上最好喝的奶茶。她總愛往茶壺裡多添一勺茶葉,往我杯子裡多倒一點牛奶。我不知道魯伊斯上哪兒找的這種奶茶,但喝瞭它,嘴裡的血腥味和汽油味就被沖沒瞭。

我坐在警車的前排,雙手捧著杯子。我試圖讓手停止顫抖,卻是徒勞無用的。

“你的傷真的該去醫院看看。”魯伊斯說。我的下唇依舊血流不止。我小心地拿舌頭舔瞭舔傷口。

魯伊斯剝開一包香煙的玻璃包裝紙,遞瞭一根給我。

我搖瞭搖頭。“我以為你戒煙瞭。”

“我戒不瞭煙都是因為你。我們追那輛他媽的失竊的租賃車,追瞭得有差不多五十英裡。結果在車裡找到瞭兩個十四歲的孩子和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我們還監視瞭火車站、機場、公交車站……我動用瞭西北地區所有警力找你。”

“等我到時給你開張發票吧。”

他盯著他的香煙,臉上既有喜愛,也有厭惡。“你的供狀很不錯。非常有創意。現在,媒體那幫鬣狗一個個都來我這兒打探消息,就差拿臉來貼我的屁股瞭——不停地問問題,采訪親戚,當攪屎棍。你逼得我無路可走。”

“你找到那些紅邊文件瞭?”

“嗯。”

“名單上其他人呢?”

“我們還在調查。”

他斜倚在拉開的車門上,若有所思地端詳我。運河反射的陽光照得他領帶上的比薩斜塔別針閃閃發亮。他那雙深邃的藍眼睛註視著停在一百英尺開外的救護車,救護車後是工廠墻壁,仿如相框。

胸口和喉嚨的疼痛令我頭暈。我把一條粗糙的灰色毯子拉到肩上,光是這麼一個動作都疼得我齜牙咧嘴。魯伊斯和我說,他花瞭一晚上核查兒童保護文件裡的細節。他把文件裡的名字在電腦裡查瞭個遍,接著翻出瞭之前未破的命案。

博比曾在哈克米爾村當市政園丁,直到魯珀特·厄斯金去世前的幾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他曾和凱瑟琳·麥克佈賴德在西柯克比的一傢診所參加自殘者群體治療,他們在同一組。

“索尼婭·達頓呢?”我問。

“沒找到關聯。博比和賣毒品給她的毒販情況不相符。”

“他以前在她的遊泳俱樂部工作過。”

“我會去查一查。”

“他是怎麼把凱瑟琳騙來倫敦的?”

“她是來參加工作面試的。你寫瞭一封信給她。”

“不,我沒有。”

“那封信是博比代你寫的。他從你辦公室裡偷瞭信箋。”

“怎麼偷的?什麼時候?”

魯伊斯看得出我在強撐。“你提到過,博比的襯衫上繡著‘奈瓦斯普林’這幾個字。這是一傢法國公司,專門負責給辦公樓送飲水機桶裝水。目前,我們在檢查閉路電視的監控錄像。”

“他送——”

“他肩上扛著一桶水,直接從保安身邊走過去瞭。”

“這就解釋瞭為什麼他預約遲到,卻還能進大樓。”

從破碎的柵欄上望去,我看到博比正躺在垃圾場另一邊的擔架上。一位醫護人員在他頭頂舉著一個輸液瓶。

“他沒事吧?”我問。

“還沒能幫納稅人省下一筆審判的錢,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

“不是。”

“可別跟我說,你在替他感到難過?”

我搖瞭搖頭。或許有一天——離現在很遠的將來——當我回憶起博比這個人時,我會想起一個曾經身心受損的孩子,慢慢長成一個有缺陷的成年人。但此刻,一想到他對埃莉薩和其他人做過的事,我很開心這個渾蛋成瞭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魯伊斯望著兩位警探上瞭救護車的後部,坐在博比兩邊。“你和我說過,殺害凱瑟琳的兇手年紀應該偏大……並且更加老練。”

“我以為兇手會是那樣的人。”

“你還說,這和性有關。”

“我說的是,她的痛苦能讓他性欲高漲,但動機不明確,復仇是其中一種可能性。你知道吧,即便當我確定兇手是博比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想象他站在凱瑟琳面前,逼她自殘的樣子。這種施虐手段太復雜瞭。但話又說回來,他潛入瞭那麼多人的生活——我的生活。他就像一片無人留意的風景,因為我們把註意力全都集中在最矚目的景色上瞭。”

“但你是第一個看穿他的人。”

“我被他放瞭一支冷箭。”

救護車開走瞭。水鳥在蘆葦間展翅騰空,在蒼白的天幕下翻轉盤旋。枯枝敗葉伸展向天空,仿佛要將鳥兒拽下來。

魯伊斯把我載去瞭醫院。他想親眼看著博比做完手術出來。我們跟著前面的救護車,沿聖潘克拉斯路行駛,轉進急診科的停車場。此刻,由於腎上腺素完全退去,我的雙腳已經快僵死瞭,下個車都得掙紮一番。魯伊斯當場征用瞭一臺輪椅,把我推進瞭貼滿白色瓷磚的公立醫院候診室,這地方我再熟悉不過瞭。

進瞭醫院,這位偵緝探長一如既往地好心辦壞事,不僅對著分診護士叫“甜心”,還命令她對我“優先照顧”。護士把不滿發泄在我身上,格外用力地戳我肋骨之間的位置。我快要暈過去瞭。

一位年輕醫生幫我縫好嘴唇,她染瞭頭發,發型是老式的羽毛式發型,脖子上戴著一條碎貝殼項鏈。她鼻子上的皮膚粉嫩且起皮,看得出來,她愛去溫暖的地方度假。

魯伊斯上樓監視博比。雖說手術室外已有武裝警察重重防守,況且博比還打瞭全身麻醉,但他還是放不下心。或許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向我賠不是,因為他不肯早點相信我,但我對此表示懷疑。

我躺在輪床上,盡力讓頭保持不動,我感到,針滑進我的嘴唇,針線拉扯著唇上的皮膚。醫生拿剪刀把線的末端剪斷,向後退瞭一步,端詳自己的手藝。

“我媽以前還老說我永遠學不會縫紉。”

“縫得怎麼樣?”

“本來應該等整形外科醫生給你縫的,不過我縫得還不錯。”她指著她下唇底下的那塊凹陷,“跟你耳朵挺配的。”她把乳膠手套扔進垃圾桶,“你還需要拍個X光片。我這就帶你上樓。你要不要人推你,還是你自己走?”

“我自己走就好。”

她指瞭指電梯,叫我跟著地上的綠線走到四樓的放射科。半小時後,魯伊斯來候診室找我。我閑坐在候診室,等放射科醫生跟我確認我的身體狀況。其實看過X光片,我已經知道自己的狀況瞭:斷瞭兩根肋骨,但沒有內出血。

“你什麼時候能發表聲明?”

“等醫生幫我把傷包紮好再說。”

“明天再包也不遲。走,我捎你回傢。”

我的心底湧出一股悔意,刺痛瞭我,讓我忘卻瞭身上的痛楚。我還有傢可以回嗎?我還沒時間思考今晚該在哪裡過夜,明晚又該在哪裡過夜。魯伊斯感覺到瞭我的困窘,嘀咕瞭一句:“幹嗎不回傢聽聽她的話呢?你不是最擅長聽別人講話嗎?”緊接著,他又加瞭一句:“老子傢裡已經住不下人瞭!”

到瞭樓下,他繼續對醫生頤指氣使,等醫生幫我把胸口包紮好,看著我吃瞭止痛藥和消炎藥,才終於罷休。我穿過走廊,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沒有重量,跟著魯伊斯朝他的車走去。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懂,”在朝北駛向卡姆登的路上,我說,“博比本可以殺瞭我。他都拿刀抵到我的喉嚨上瞭,可他猶豫瞭,仿佛他不敢跨過這條底線。”

“你說過,他都不敢對自己的母親下手。”

“這是兩回事。他怕他的母親,但他可不怕別人。”

“唔,佈裡奇特今早八點去世瞭,他不用操心瞭。”

“看來,他失去瞭最後一個親人。”

“那倒沒有。我們找到瞭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給他留瞭個口信,告訴他博比在醫院。”

不安的感覺如同湧來的潮水,將我緩緩淹沒。“你在哪裡找到他的?”

“他是倫敦北部的一個水暖工,名叫達菲德·約翰·摩根[1]。”

魯伊斯正沖無線電對講機吼叫。他想趕緊把車派到我們傢。我也在吼叫——想打通朱莉安娜的手機,但電話占線瞭。我們離傢隻有五分鐘的路程,但交通狀況真是要人命。一輛貨車闖瞭一個五路交叉口的紅燈,把卡姆登路堵死瞭。

魯伊斯朝人行道上的行人揮手,叫他們閃開。他把頭探出窗外。“你他媽的!混球!滾!滾!趕緊他媽的讓路!”

原來,這一切醞釀瞭那麼久。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我們傢——潛伏著。我仿佛能看見他站在我們傢地下室,大聲嘲笑我。我回想起,警察把我們傢花園掘開時他看我的眼神,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慵懶的傲慢。

如今,一切都說得通瞭。在利物浦跟蹤我的那輛白色貨車,是一輛水暖工的車,但他把車門上的磁性墊子取瞭下來,避免引人註目。那輛失竊的四輪驅動汽車上的指紋不是博比的指紋。把摻假的迷幻藥賣給索尼婭·達頓的毒販的外貌和D. J. 相符——他們是同一個人。

在運河船上,博比會先敲敲甲板,再打開艙門。因為那不是他的船。工作室裡全是各種工具和水暖器材。那是D. J. 的日記和筆記。為瞭銷毀證據,博比一把火燒瞭船。

我不能再坐著等下去瞭,房子離這兒不到四分之一英裡。魯伊斯叫我等一下,但我已經拉開車門,在街上跑瞭起來,避開行人、慢跑者、帶小孩的母親、推嬰兒車的保姆。目光所及之處,雙向車流已經堵死。我按下手機上的“重撥”鍵,還是占線。

他們兩個一手謀劃瞭這一切。一個人怎麼可能做得來?博比太容易被人認出來瞭。在人群裡,他是最格格不入的那個。但D. J. 足夠隱忍,有能力控制他人。他從不會把目光從目標上移開。

真相大白之時,博比沒能對我下殺手,因為他以前從未殺過人,他不敢邁出這一步。運籌帷幄的是博比,但真正上陣的是D. J.。他年紀更大,更老練,更殘忍。

我吐在瞭垃圾桶裡,吐完繼續往前跑,經過瞭賣酒的商店、賭博店、比薩店、折扣店、典當行、面包店、“破佈和木桶”酒吧。眼前的景物移動得很慢,我的腳已經跑不快瞭。

我轉過最後一個街角,看到房子就在眼前。房子周圍沒有警車。一輛白色貨車停在房子前面,滑動側門沒有關。車裡的地板上鋪著棕色粗麻佈……

我慌慌張張地沖進前門,爬上樓梯。電話被人從聽筒上摘下來瞭。

我放聲大喊查莉的名字,聲音出來卻變成瞭低沉的呻吟。她正穿著牛仔褲和長袖運動衫坐在客廳裡,額頭上貼著一塊黃色的便利貼。看到我,她像一隻剛到傢的小狗,沖進我的懷裡,頭撞上瞭我的胸膛,疼得我差點沒暈過去。

“我們在玩‘我是誰?’的遊戲呢,”她解釋道,“D. J. 要猜出他是荷馬·辛普森。他給我選瞭誰呀?”

她向我抬頭。便利貼的邊緣已經卷曲,但我認出瞭便利貼上那小而整齊的字跡。

你死瞭。

我深呼一口氣,說:“媽媽在哪兒?”

我聲音中的緊迫感嚇到瞭她。她向後退瞭一步,看到我襯衫上的血跡和涔涔汗漬。我的下唇腫瞭,縫線上浸滿鮮血。

“媽媽在地下室。D. J. 叫我在這兒等一會兒。”

“他在哪兒?”

“他說一分鐘後就回來,但他已經走瞭好久瞭。”

我把她朝前門推去。“快跑,查莉!”

“為什麼?”

“快跑!趕緊跑!別停下!”

地下室的門關著,門框裡塞著濕紙巾。鎖孔裡沒有鑰匙。我轉動把手,輕輕把門拉開。

灰塵在空氣中打旋——這是煤氣泄漏的跡象。我無法在放聲大喊的同時屏住呼吸。下樓梯下到一半,我停瞭下來,讓眼睛適應較暗的光線。朱莉安娜倒在新鍋爐旁的地上,身子側臥,右臂枕在頭下,左臂伸出,仿佛正指著什麼東西。一綹深色的劉海擋住瞭她的一隻眼睛。

我蹲在她旁邊,把手伸到她的胳膊下方,將她往後拖。我做夢都想不到,胸口居然能這麼疼。白色斑點在我眼前舞動,如同憤怒的昆蟲。我一口氣都來不及喘,時間已所剩無幾。我一步一級樓梯,把朱莉安娜拖上樓,每用一次力都會猛地坐下。一級,兩級,三級……

身後傳來瞭查莉的咳嗽聲。她抓住我的衣領,想幫我一把,跟我同時用力。

四級,五級……

我們終於來到瞭廚房,我把朱莉安娜放下,她的頭“嘭”地撞在地板上。我會晚些跟她道歉。把她扛到肩上,我痛得忍不住嘶吼,踉踉蹌蹌地穿過走廊。查莉在我前面。

他會用什麼做引爆器?計時器,還是恒溫器?中央供暖、冰箱,還是安全燈?

“跑,查莉!快跑!”

屋外是什麼時候天黑的?街上停滿瞭警車,車燈閃爍。這一次,我沒有停下。我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同一個字。我穿過馬路,躲開車輛,跑到街道的另一頭,雙膝一軟,朱莉安娜倒在泥濘的草地上。我跪在她身旁。

她睜開雙眼。我看到,她深棕色的角膜上倒映出一顆小火花,就在那一瞬間,爆炸開始。聲音裹挾著沖擊波遽然而至。查莉被震得向後摔倒。我努力同時護住她們兩個。爆炸沒有產生電影裡那種橘黃色的火球,隻有一團煙塵。殘骸碎片如雨點般落下,火焰熾熱的氣息將我頸上的汗水都蒸幹瞭。

燒成黑色的貨車底朝天躺在街道中央。大塊大塊的屋頂材料和帶狀的排水溝垂在周圍的樹上,路上滿是碎石塊和碎木頭。

查莉坐瞭起來,望著眼前的一片狼藉。那張便利貼還粘在她的額頭上,邊緣已被燒焦,但字還能看清。我把她摟到胸前,緊緊地抱著她。然後,我抓住那張黃色紙片,手指握成拳頭,將紙片碾碎。

[1]這個名字的前兩個首字母縮寫為D. J.。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