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聯盟運河這一帶的水骯臟難聞,岸邊的瀝青曳船道上印著道道凹痕,路面破損不平。銹跡斑斑的鐵欄桿向外傾斜,看起來隨時要倒下。欄桿把梯臺式的後花園和水域隔開。佈滿塗鴉的房車不但少瞭一扇門,車身下面還不是輪子,而是一堆磚頭。有一輛兒童三輪車一半被埋在菜地裡,另一半露在外面。
博比在聖潘克拉斯站後面的卡姆利街下車後,一直沒有回頭。現在,我已經掌握瞭他走路的節奏。他經過瞭水閘看管員的房舍,繼續往前走。煤氣廠投下的陰影籠罩著南岸的廢棄工廠。工廠上有復建標志,意味著這裡將建成一座新的工業區。
石墻邊停泊著四艘狹長的運河小船,其中三艘小船都被塗成瞭紅色和綠色,色彩明亮,第四艘小船的船頭是拖船樣式的,船體為黑色,裡面還有絳紫色的隔間。
博比輕輕踏上船,接著似乎敲打瞭幾下甲板。他等瞭幾秒,將滑動艙口蓋的鎖打開。他向前推開蓋子,把下面的門的門閂拔掉。他走進下面的船艙,從我的視野中消失瞭。我躲在曳船道上被荊棘覆蓋的柵欄後。一個穿著灰色大衣的女人拽著狗繩快步從我身旁走過。
五分鐘過去瞭,博比從船艙出來,向我藏身的方向瞄瞭一眼。他關瞭艙門上岸,清點瞭下口袋裡的零錢,然後沿著小路一直往前走。我遠遠地跟蹤他,看到他爬上瞭那座橋,走向南邊的一座車庫。
我回到船裡。我得看看裡面有什麼。漆門虛掩,我推開門。船艙一片漆黑,窗簾緊閉,蓋住瞭窗縫和舷窗。走兩步就到瞭廚房。不銹鋼水槽很幹凈,倒置的杯子上有水滴緩緩流下,被底下的茶巾吸幹。
六步之外是餐廳,兩側各有一張長椅,這裡看起來不像起居室,反而更像工作室。我的眼睛稍微適應瞭昏暗的環境,看到釘板上掛著幾樣工具——鑿子、扳手、螺絲刀、金屬鉗、木工刨和銼刀。架子上還放著一個個箱子,裡面裝著軟管、墊圈、鉆頭和防水膠帶。地板上沾著油漆塊、防銹蠟、潤滑油和機油。椅子下塞瞭一臺便攜式發電機,天花板上懸掛著一臺舊收音機。每樣物件都有自己專屬的位置。
對面的墻上也掛著釘板,不過這塊板上沒掛什麼東西,隻掛瞭四個皮革袖套——兩個在下,上方對應的位置有兩個。我的目光移到瞭地板上。我不想看瞭。未經拋光的木頭和壁腳板上沾著某樣比黑暗更黑暗的東西。
我搖搖晃晃地往後退,撞上瞭艙壁,進入瞭客艙。一切物品的大小都有點不對勁——床墊太大,床又太小,臺燈太大,桌子又太小。墻上貼著幾張紙,但這裡太黑瞭,我看不清紙上寫瞭什麼。我打開臺燈,眼睛慢慢適應瞭光線。
我突然坐到椅子上。墻上貼滿瞭剪報、照片、地圖、圖表、繪圖。我看到瞭查莉的照片——走在上學的路上,踢足球,在學校合唱團唱歌,和祖母購物,騎旋轉木馬,喂鴨子。還有朱莉安娜的照片——在上瑜伽課,到超市購物,給花園的傢具上漆,開門……我走上前去,看到上面還有不少收據、票根、足球通訊稿、名片、銀行對賬單和電話賬單的復印件、一張街區地圖、借書證、學費通知單、泊車告示、汽車登記證……
小小的床頭櫃上放著厚厚一捆筆記本。我抽出最上面的那本翻看,每頁的書寫都很整齊,而且內容簡練。左側的備註欄標明瞭時間和日期。另一側記錄瞭我的動向,包括我去瞭哪裡,見瞭誰,見瞭多久,用瞭什麼交通工具等相關的事情。這簡直是我的“生活指南”:怎麼像我一樣生活!
頭頂的甲板上傳來聲響。有人在拖拽什麼,然後在傾倒液體。我關瞭燈,四周變得昏暗,我靜靜地坐著,壓低呼吸聲。有人推開滑動艙口蓋,走進船艙。他穿過廚房,打開瞭櫥櫃。我躺在地板上,擠在艙壁和床腳間,感覺到脈搏在下巴的下方跳動著。
引擎啟動瞭。活塞上下運動,節奏最終趨於平穩。我透過舷窗,看到瞭博比的腿。他走到船邊,船隨之傾到一邊。他正在解纜繩。
我掃瞭一眼廚房和餐廳,如果我跑得夠快,我就可以在他回到操舵室之前上岸。我想站起來,結果撞到瞭墻上的一幅畫。就在它即將落地之際,我一手把它接住。窗簾縫隙透出的光照在畫上:畫的是沙灘的景色,有海邊臨時浴場、冰激凌小攤和觀光車。地平線上,我看到瞭查莉畫的灰色大鯨魚。
我呻吟瞭一聲,向後倒在地板上,腳不聽使喚瞭,仿佛它並不屬於我。
腳步聲回來瞭,小船又搖晃起來。他解開纜繩。引擎開始工作,我們駛離停泊區,蕩起的水花拍打在船身上。我掙紮著站起來,拉開一點窗簾,透過舷窗,我隻能看到樹梢。
我聽到瞭別的聲音——一陣呼嘯聲,像狂風怒吼。空氣裡的氧氣似乎消失瞭。汽油流過地板,浸濕瞭我的鞋子。漆木燃燒,發出噼啪的爆裂聲。煙氣刺痛瞭我的雙眼,灼燒著我的喉嚨。我跪在地上,匍匐穿過濃煙。
我穿過U形廚房,爬到瞭餐廳。引擎就在這附近,我隔著艙壁,聽到它在砰砰作響。我的頭撞到瞭樓梯,然後我爬瞭上去,發現艙口被從外面反鎖瞭。我用肩膀大力撞它,它紋絲不動。我的手隔著門都能感受到外面的熱氣。我得另找一條路。
肺裡的空氣如同熔化的玻璃般熾熱。我什麼都看不見,但我能摸索著前進。在工作室的長椅上,我摸到瞭一把錘子和一把鋒利的扁鑿。我退到另一邊,遠離火源,在墻上借力,一錘砸向舷窗。可惜這是一塊鋼化玻璃。
船艙的艙壁對著儲物室,我上半身擠瞭進去,雙腿卻沒跟上我,我就像一條擱淺的魚,“撲通”一下摔在裡面。腳下有防水帆佈和繩子,看來這裡是船頭。我伸手摸到瞭頭頂的艙口的凹痕。我摸到它的邊緣,找到門閂,想拿扁鑿楔進一個角,再用錘子撬開它,怎奈沒找到正確的角度。
船開始傾斜,水漫進船尾。我躺在地上,雙腳抵著艙口,然後用力向上踢……一次,兩次,三次。我大聲咒罵。木頭裂開瞭,出現瞭一個缺口。刺眼的陽光射進來,我回頭瞥瞭一眼,船艙裡的汽油被點燃瞭,一團火焰猛地向我撲來。我馬上爬上甲板,在地上滾來滾去滅火,日光照在我的身上。新鮮的空氣轉瞬即逝,水一下子淹沒瞭我的頭頂。我慢慢下沉,這股力量不可阻擋。我在腦海裡尖叫。我慢慢沉到瞭淤泥上,沒有想自己會被淹死,隻是想留在下面一會兒,因為這裡又冰涼又黑暗,水草茂盛。
我的肺開始疼痛,我奮力向上遊,隻想呼吸幾口外面的空氣。我的頭終於離開瞭水面,我翻瞭個身,貪婪地大口吸氣。船尾已經沉到瞭水底,艉滾筒像手榴彈般炸開。盡管引擎熄火瞭,船還是慢慢地離我遠去。
我蹚著水走向岸邊,鞋子裡都是淤泥。我拉著岸邊的蘆葦爬上岸,沒有理會被劃傷的手,隻想躺下休息一會兒。我扭過身來,腿一下子撞到瞭運河邊緣。我坐在空寂無人的曳船道上,片片烏雲飄過,襯出巨型起重機的輪廓。
我認出瞭博比的鞋。他的雙手從後面繞過我的手臂,抱住我的前胸,將我提瞭起來。他的下巴抵在我頭頂上。我聞到瞭他衣服上的汽油味,也有可能是我衣服上的味道。我沒有大喊。現實仿佛遠在天邊。
一條圍巾緊緊地纏在我的脖子上,上面的結壓著我的氣管。圍巾的另一端系在我頭頂上方的某個東西上,為瞭不讓自己窒息,我隻能一直踮著腳。我夠不著地,腿一抽一抽地痙攣,像個提線木偶。我把手指塞進套裡,防止圍巾勒到我的喉嚨。
我們在廢棄工廠的院子裡。木質托盤被堆放在墻邊,瓦楞鐵皮屋頂被大風刮瞭下來。水滲瞭進來,沿墻體流下,軟泥和青苔編織出一張黑綠交織的掛毯。博比轉到我面前,他臉上汗津津的。
“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我說。
他沒有理我,兀自脫下西裝外套,卷起襯衫的袖子,仿佛要認真幹什麼正經事。然後他坐在包裝箱上,掏出白色手帕擦幹凈眼鏡。他的手穩得嚇人。
“殺瞭我,你也跑不掉。”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殺瞭你?”他把眼鏡架到耳朵上,看著我,“你是個通緝犯。捉到你,他們還會懸賞我呢。”他的聲音出賣瞭他,他實則毫無把握。遠處傳來瞭警笛聲,消防隊正在趕來。
博比一定讀瞭早報。他知道我為什麼要自首。因為警察不得不翻案,重新審查每個案件的細節。他們會對照時間、日期和地點,然後看看當時我是否在作案。他們會發現什麼呢?不可能是我把他們都殺瞭。然後或許——隻是或許——他們會調查博比。博比哪來這麼多不在場證明?他怎麼可能每次都完美地掩飾行蹤?
我要攻他個措手不及。“我昨天去拜訪瞭你的母親。她問我你過得怎麼樣。”
博比微微僵住,呼吸變得急促。
“我以前應該沒見過佈裡奇特,但我很肯定,她以前一定是個大美人。酒精和香煙對皮膚不好。我以前應該也沒見過你的父親,但如果我認識他,我一定挺喜歡他的。”
“你對他一無所知。”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
“不。我覺得我和倫尼有相似之處……和你也有。我要把東西拆開——來理解它們是怎麼運作的。所以我才來找你。我想,你可以幫我弄清楚一些事。”
他沒有回答。
“我現在知道瞭故事的大概——我知道你懲罰瞭厄斯金、盧卡斯·達頓、凱瑟琳·麥克佈賴德和梅琳達·科斯莫。不過我最疑惑的是,你懲罰瞭所有人,唯獨放過瞭你最恨的那個人。”
博比站瞭起來,氣得仿佛隨時要炸開,宛如長滿瞭毒刺的魚。他把臉湊到我面前。我可以看到他左眼眼皮下若隱若現的藍色靜脈。
“你甚至不敢開口說她的名字,你敢嗎?她說,你看起來像你的父親,但這話不完全正確。因為每次你照鏡子,你一定會看到你母親的眼睛……”
他抓緊瞭手中的刀,把刀尖抵在我的下唇上。如果我張開嘴,嘴唇就會被割破流血。但我現在不能停下。
“讓我告訴你吧,博比,我知道瞭什麼。我看到瞭一個小男孩,靠著父親的夢想過日子,母親卻用暴力玷污瞭他的夢想……”刀片太鋒利,我的嘴唇雖然被割破瞭,卻沒有任何感覺。血順著我的下巴往下流,滴在我抵著頸部的手指上。“……他責怪自己。大多數被虐待的受害者都會這樣。他覺得自己是個懦夫——一直在逃跑,絆倒,為自己找借口;他永遠都做不好,總是慢別人一步,他生來就是為瞭讓身邊的人失望的。他覺得自己本該救下父親,但他當時不懂發生瞭什麼,等明白的時候已經太遲瞭。”
“你他媽的閉嘴!你是他們中的一員。是你殺瞭他!你他媽的就是喜歡操控別人的思想!”
“我不認識他。”
“沒錯,是這樣。你宣告瞭一個你不認識的人有罪。多麼武斷、隨意。至少我做出瞭選擇。你根本就不懂。你良心何在。”
博比的臉和我隻差幾英寸。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瞭心痛,從他嘴唇的弧度看出瞭仇恨。
“所以他責怪自己,這個男孩,長得太快瞭,他覺得尷尬,感覺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脆弱,靦腆,憤怒,不平——他無法理清這些情緒。他沒有原諒他人的能力。他厭惡這個世界,但是他更討厭自己。他割破自己的手臂,正是為瞭免受精神的痛苦。他緊緊地抓住和父親在一起時的記憶,不願從過去的生活裡脫身。那段時光雖然不完美,但至少過得去。因為那是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光。
“那麼他是怎麼做的?他將自己從環境中抽離,孤身一人,想讓自己變得渺小,被別人忘記。他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和我說說你的幻想世界吧,博比。有個別的地方可去一定挺不錯的。”
“你隻會毀瞭它。”他臉都紅瞭。他不想和我講話,但另一方面,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這是他成功做到的。他心中確實有個聲音,想說服他把我拉進那個世界,和我分享他的狂喜。
刀尖還抵著我的嘴唇。他把刀拿開,在我眼前揮舞。他假裝自己很嫻熟,但失敗瞭。拿著刀讓他感到不自在。
我的手指一直在用力往外拽圍巾,越來越麻木。我全靠腳尖保持平衡,乳酸逐漸集聚在小腿肚中。我堅持不瞭多久瞭。
“博比,無所不能的感覺怎麼樣?扮演法官、陪審員、行刑者,去懲罰那些罪有應得的人,感覺如何?這麼多年來,你一定花瞭很多時間排練吧?不可思議啊!但想想吧,準確來說,你做這麼多事情,到底是為瞭誰?”
博比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木板。他咕噥著讓我閉嘴。
“噢,沒錯,為瞭你的父親。為瞭一個你幾乎快忘卻的男人。我敢肯定,你不知道他最喜歡的歌曲、電影或者演員。他平時會在口袋裡放些什麼呢?他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他喜歡把頭發甩到哪邊?”
“我叫你閉嘴!”
木板劃過一道寬大的弧線,重重地擊打在我的胸口上,肺裡的空氣一下子被抽空瞭,我的身體跟著旋轉,圍巾勒得和止血帶一樣緊。我在空中踢腳,試圖轉回原位。我的嘴一張一合,宛如擱淺的魚的鰓部。
博比把木板扔到一旁,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是在說:“我警告過你瞭。”
我感覺自己的肋骨斷瞭,但幸好肺又繼續運作起來。“博比,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你這麼懦弱?我是說,很顯然,你知道最該恨誰。看看她做瞭什麼,她不僅瞧不起你爸,還要折磨他。她和其他男人睡覺,讓別人都覺得你爸可憐,就連他的朋友也這麼覺得。不僅如此,她竟然指控他性侵瞭自己的兒子……”
博比轉過身去,但此刻,哪怕我的沉默都顯得鏗鏘有力。
“她撕碎瞭你爸寫給你的信。她肯定還找到瞭你保留的照片,銷毀瞭它們。她想把倫尼趕出自己的生活,也趕出你的生活。她甚至厭惡聽到他的名字……”
博比變得越來越渺小,仿佛內心在塌陷。他的憤怒變成瞭悲痛。
“我來猜猜看發生瞭什麼吧。你本來打算先殺瞭她的。你去找她,輕而易舉就找到瞭。佈裡奇特從來不是害羞、沉默寡言的人,要知曉她的行蹤並不是難事。
“你看著她,等待時機下手。你早已計劃周全……詳細到每個細節。而現在,是時候瞭。那個毀瞭你人生的女人就在幾步之外,走過去就可以直接掐死她。她就在那裡,就在那裡,但你猶豫瞭。你下不瞭手。她手無寸鐵,你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擊倒她。”
我停頓瞭一下,好讓他回憶起當時的場景。“結果你什麼都沒做,因為你做不到。知道為什麼嗎?你怕瞭。再次見到她,你又變回瞭那個小男孩,下唇顫抖、說話結結巴巴的小男孩。你小時候怕她,現在依然怕她。”
博比因自我厭惡而面部扭曲。同時,他想讓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總得找個人懲罰。於是你找到瞭兒童保護檔案和那份名單。你著手懲罰那些負責此案的人,殺害他們的一生至愛。但你一直沒有擺脫對母親的恐懼。你以前是個懦夫,一輩子都是個懦夫。你發現她命不久矣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她的癌癥是幫你報仇瞭,還是讓你報不瞭仇?”
“報不瞭仇。”
“她會死得很痛苦。我見過她。”
他爆發瞭。“那遠遠不夠!她是個怪物!”他一腳踹在一個金屬鼓上,鼓旋轉著飛過瞭院子。“是她毀瞭我的人生,是她把我逼到瞭這個地步。”
他嘴角掛著唾沫。他看向我,想得到確認。他希望我說,“你這個可憐的渾蛋,都是她的錯。難怪你會這麼想”。但我不能這樣說,如果我承認他的恨是合理的,他就會一路走到底,再也無法回頭。
“我不會幫你找什麼拙劣的借口,博比。你經歷過一些痛苦的事情,我希望它們沒發生過。但看看你身處的世界——非洲有孩子在挨餓,飛機撞進大樓,平民被落下的炸彈炸死,人們死於疾病,囚犯受到折磨,女人被強奸……有些事情我們可以改變,但有些改變不瞭。有時候,我們隻能接受發生瞭的事情,然後繼續活下去。”
他苦笑。“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因為這是真的,而且你知道這是真的。”
“我來告訴你什麼是真的。”他看著我,眼都不眨一下。他的聲音隆隆作響,“大克羅斯比的海岸公路上有個緊急停車帶——在利物浦北面八英裡的地方。緊急停車帶就在雙車道旁。如果你十點之後開車到那裡,就會看到那裡停著一輛車。你打開車頭燈——左燈或者右燈,這取決於你想幹什麼——等到那輛車和你亮瞭同一盞燈,你就跟著它開。”
他的聲音很刺耳。“她第一次帶我到停車帶時我才六歲。第一次去時,我隻是在一旁看著她。車庫裡,她躺在桌子上,全身赤裸,像一道自助餐。她身上有幾十隻手。她來者不拒。痛苦,快樂,對她來說沒有區別。她睜開眼睛看著我。‘別那麼自私,博比,’她說,‘要學會分享。’”
他身體輕輕抖瞭下,前後搖擺,目視前方,在腦海中回憶那個畫面。“私人會所和時尚酒吧裡有太多中產階級,她不喜歡。她更喜歡單純的狂歡。我就是這樣學會‘分享’的。一開始他們從我身上得到快樂,然後我也從他們身上獲取瞭快感。痛苦和享樂——我母親的遺產。”
他淚水盈眶。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的舌頭變得又厚又刺痛,因為腦部供氧不足,我的視線也逐漸模糊。
我想說些什麼。我想告訴他,他不是孤身一人,很多人同樣被噩夢困擾,同樣朝虛空吶喊過,他們經過打開的窗戶時,也同樣想過要不要跳下去。我知道他迷失瞭方向,他遍體鱗傷,但他還可以做出正確的選擇。不是每個被虐待的孩子都會變成這樣。
“放我下來,博比,我呼吸不瞭瞭。”
我可以看到他粗壯的脖頸和修剪不齊的頭發。他慢慢轉過身來,沒看我一眼。刀片從我頭頂劃過,我向前摔倒,手裡依然緊緊地攥著圍巾剩下的佈料。我的腿部肌肉在抽搐,嘴裡有塵土混著鮮血的味道。墻邊靠著不少木板,另一面墻上則裝瞭工業水槽。從這裡怎麼去運河?我得逃出去。
我跪在地上,開始往外爬。博比不見瞭。金屬屑紮進瞭我的手掌,混凝土碎塊和生銹的鼓就像障礙訓練場。我終於爬到瞭出口。一輛消防車停在運河邊,警車的燈在閃爍。我想放聲大喊,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有點不對勁。我爬不動瞭。我轉過頭去,看到博比踩在我的外套上。
“他媽的,你的傲慢真讓我驚訝。”他邊說邊抓住我的領子,把我整個人提瞭起來,“你以為憑這些小孩子的心理學就可以擊敗我嗎?我見過的治療專傢、咨詢師和精神病醫生,比你收過的劣質的生日禮物還要多。我讀過弗洛伊德、榮格、阿德勒、羅傑斯的書,凡是你說得出名字的著作我都看過,這些人就算在冬天渴死瞭,我都不會撒尿給他們喝。”他再次湊到我面前,“你不瞭解我,你覺得你進入瞭我的腦子。放屁!差得遠呢!”他將刀片擱在我的耳朵下方。我們呼出的氣息交融在一起。
隻要他的手腕一扭,我的喉嚨就會被割開,像熟透的瓜落地,紅色的汁液四濺。他會那麼做的。我感覺得到,刀片正貼在我的脖子上。他準備結束這一切。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朱莉安娜躺在枕頭上看著我,剛睡醒,頭發亂糟糟的。我還看到查莉穿著睡衣,身上帶著洗發水的香氣和牙膏的味道,我在想可不可以數一數她鼻子上有多少顆雀斑。沒有數過就死瞭,豈不可惜?
博比呼出來的熱氣噴在我的脖子上——刀片卻是冷冰冰的。他伸出舌頭,舔瞭舔嘴唇。有那麼一陣子,他猶豫瞭——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猜,我們都低估瞭對方。”我一邊說,一邊緩緩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我知道你不會放我走的。你復仇心切,哪裡有商量的餘地。你已經投入瞭太多心血。這已經成瞭你每天早上起床的動力。這也是為什麼我要遠離那面墻。”
他動搖瞭,思考自己是不是漏算瞭什麼。我抓緊瞭鑿子的把柄。
“博比,我有病在身。有時候甚至連走路都困難,右手還動得瞭,但看看我的左手顫抖得有多厲害。”我抬起毫無知覺的左手。我顫抖的手像某人臉上的胎記和毀容的燒傷疤痕一樣吸引瞭他的目光。
趁這個機會,我右手的鑿子穿過大衣,直插進博比的小腹,碰到髖骨之後扭轉,刺向橫結腸。在醫學院修煉三年的功夫可沒白費。
他的手還攥著我的領口,但他緩緩跪瞭下來。我瞄準他的下顎,用盡全力,一拳打瞭過去。他舉手隔擋,可我還是擊中瞭他的腦袋側面,打得他整個人往後摔。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慢瞭下來。博比努力想站起來,但我立即邁步向前,一腳踢中他的下巴,這腳雖然看起來笨拙,但威力十足,他再次向後倒去。
有那麼一瞬,我盯著他,看著他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片刻之後,我像螃蟹走路一樣匆匆跑出院子,一旦雙腿邁開瞭,它們還是願意繼續動起來的。雖然動作不甚美觀,但反正我也不是羅傑·班尼斯特[1]。
一個警察牽著警犬在運河邊搜查,讓它跟著氣味尋找嫌疑人。他看見我來,往後退瞭一步。我繼續往前跑,兩個警員合力拉住我,我卻還想繼續奔跑。
魯伊斯抓住我的肩膀。“他在哪兒?”他大喊,“博比在哪兒?”
[1]英國短跑運動員,神經學傢,四分鐘內跑完一英裡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