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後(2011年4月)

名單上有她的名字。她給門衛看瞭身份證。室內燈光暗淡,像洞穴一般,隱隱泛紫,一側是長吧臺,下幾層臺階就是舞池。屋裡有餿酒味和小而扁的幹冰圈。籌款委員會的其他幾個女孩已在一張圓桌邊坐著,讀著名單。嗨,瑪麗安說。她們轉過來看她。

嗨,莉薩說,你打扮打扮還是挺不賴的嘛。

你看起來很漂亮,卡倫說。

雷切爾·莫蘭什麼也沒說。大傢都知道雷切爾是學校最受歡迎的女孩,但沒人可以這麼說。他們的社交生活是分等級的,有人在最頂層,有人在中間擠擠搡搡,其他人在底下,而每個人都要假裝對此渾然不覺。瑪麗安有時認為自己在梯子最底下,有時卻認為自己壓根就不在梯子上,不受其運作機制的影響,因為她其實並不渴望受歡迎,也不想為瞭受歡迎去做什麼事。在她看來,梯子並沒有提供什麼明顯的回饋,即便是位於頂層的人也沒獲得什麼回報。她揉瞭揉胳膊,說:謝瞭。有人想喝酒嗎?我反正要去吧臺。

我以為你不喝酒的,雷切爾說。

我來一瓶西海岸果味白葡萄酒,卡倫說,要是你確定要去的話。

酒精飲料裡瑪麗安隻喝過紅酒,但到吧臺後她決定點一杯金湯力。男調酒師在她說話時公然盯著她的胸看。瑪麗安此前完全不知道,影視作品之外男人們居然真的會幹這種事,這讓她體會到一點身為女性的刺激。她穿著一條輕薄的貼身黑裙。這地方幾乎還是空的,盡管嚴格說來活動已經開始瞭。她回到桌邊,卡倫對她感激不盡。我一會兒還你,她說。不用瞭,瑪麗安揮著手說。

人終於開始來瞭。音樂響瞭起來,吵吵嚷嚷,是天命真女(1)的混音歌單。雷切爾遞給瑪麗安一本抽獎券,向她解釋票價規定。她們把瑪麗安選進畢業舞會籌款委員會,多半是為瞭看她笑話,不過她本來就得幫忙組織活動。她拿著抽獎券簿,繼續在其他女孩身邊逗留。她習慣瞭遠遠地觀察甚至是研究她們,而今晚,她不得不和她們交談,對她們禮貌地微笑,她不再是一個觀察者,而變成一個入侵者,一個尷尬的入侵者。她賣瞭些獎券,從女包零錢袋裡找零,買瞭更多的酒,望瞭望大門,然後失望地看向別處。

男生怎麼還沒到?莉薩說。

在所有可能來的男生中,瑪麗安知道莉薩具體說的是誰:羅佈,莉薩分分合合的男友;還有他的朋友埃裡克、傑克·海因斯和康奈爾·沃爾德倫。他們的遲到沒有逃過瑪麗安的註意。

他們要是不來我要殺瞭康奈爾,雷切爾說,他昨天跟我說瞭他們一定會來。

瑪麗安一言不發。雷切爾經常這樣談起康奈爾,暗示他倆私下的對話,仿佛他們是密友。康奈爾對此視而不見,可要是瑪麗安在和他獨處時影射雷切爾的做法,他也裝作沒聽見。

他們大概還在羅佈傢熱身,莉薩說。

他們來的時候肯定全都喝廢瞭,卡倫說。

瑪麗安從包裡拿出手機,跟康奈爾發瞭條短信:你的缺席已經激起熱烈討論。你究竟還來不來?三十秒內他就回復:來的。傑克剛才吐得到處都是,我們得給他叫出租車什麼的。不過我們馬上就出發瞭。你跟她們社交得怎麼樣瞭。瑪麗安回復:我現在是全校最受歡迎的女生瞭。大傢都把我舉起來在舞池裡轉悠,高呼我的名字。她把手機放回包裡。此刻對她來說最刺激的事莫過於說:他們馬上就要出發瞭。那一刻她會擁有多麼可怕又令人困惑的地位,這又會帶來多少動亂,多少破壞。

盡管瑪麗安從未離開過卡裡克裡,她對這個地方並不特別熟。她不去主街的酒吧喝酒,截至今晚她從沒來過這傢全鎮唯一的夜店。她從沒去過諾克利昂的住宅區。她不知道那條臟兮兮的棕色河流叫什麼,隻知道它經過那傢森塔拉便利店,又從教堂停車場背後繞過,流水中翻滾著薄塑料袋。她也不知道它接下來流向哪兒。誰會告訴她這些呢?她出門要麼是去學校,要麼是周末被逼著去教堂做彌撒,還有就是趁康奈爾傢沒人時去找他。她知道去斯萊戈要多久(二十分鐘),但附近其他鎮的方位,它們和卡裡克裡比誰大誰小——這些對她來說都是謎。庫拉尼、斯古林、巴利沙達,她基本確定這些都在卡裡克裡附近,對這些名字也有模糊的印象,但不知道它們具體在哪兒。她從沒去過體育中心。她從沒去那個廢棄的帽子工廠喝過酒,隻有一次坐車時經過瞭那裡。

她同樣不可能知道鎮上哪些是好人傢,哪些不是。她想知道這些信息,這樣她就可以更徹底地否定它們。她來自一個好人傢,而康奈爾不是,這點她知道。沃爾德倫一傢在卡裡克裡一帶臭名昭著。洛蘭的一個兄弟坐過牢,瑪麗安不知道具體原因;洛蘭的另一個兄弟幾年前騎摩托車下環島時出車禍,差點送瞭命。當然還有洛蘭,十七歲就懷瞭孕,輟學去生孩子瞭。盡管如此,如今康奈爾還是挺搶手。他愛學習,是足球隊中鋒,長得帥,也不打架。人人都喜歡他。他很安靜。就連瑪麗安的母親也會贊許地說:那小子一點不像沃爾德倫傢的。瑪麗安的母親是律師。她過世的父親也是。

上周,康奈爾提到一個叫“鬼屋”的地方。瑪麗安從沒聽過,她於是問他那是什麼。他眉毛豎瞭起來。就是那個鬼屋啊,他說。山景住宅區。就在學校背面。瑪麗安之前模糊地知道學校背後的空地在進行什麼施工,但她不知道那裡已經建起住宅區瞭,也不知道裡面沒住人。大傢都去那兒喝酒,康奈爾補充道。哦,瑪麗安說。她問他那裡是什麼樣的。他說要是能帶她去看看就好瞭,可惜那裡老是有人。他總是輕飄飄地說一些“要是”能發生的事。她每次走的時候,他會說你要是不用走就好瞭,或者要是你能在這兒過夜就好瞭。瑪麗安知道,要是他真的希望其中任何一件事發生,它們都會發生。康奈爾總是心想事成,如果他想要的無法讓他快樂時,他就覺得自己可憐。

不過他最後還是帶她去瞭鬼屋。一天下午,他開車載她過去,先下車確保附近沒人瞭,才讓她跟著他走。那些房子都很大,光溜溜的水泥表面,房前草坪上雜草叢生。有些空窗戶洞上還蒙著塑料薄膜,在風中大聲撲騰。外面正在下雨,她把外套忘車上瞭。她雙臂交叉,瞇起眼看著被雨打濕的石材屋頂。

想不想進去看看?康奈爾問。

23號房的前門沒鎖。房子裡比外面更安靜,更昏暗,臟兮兮的。瑪麗安拿鞋尖戳瞭戳一隻空蘋果汁瓶子。地板上全是香煙屁股,還有人把一張床墊拽進空無一物的客廳裡。床墊污跡斑斑,受瞭潮,看上去還沾瞭血。好臟啊,瑪麗安說。康奈爾沒說話,隻是四下張望。

你經常在這兒玩嗎?她問。

他聳聳肩。還行,他說,以前多一點,現在不瞭。

請告訴我你從沒在那床墊上做過愛。

他心不在焉地笑瞭。沒有,他說,你以為我周末的時候就在幹那個,嗯?

差不多。

他什麼也沒說,這讓她感覺更糟瞭。他漫無目的地踢向一隻壓扁瞭的荷蘭金啤罐,那易拉罐一路滑向落地玻璃門。

這差不多是我傢面積的三倍吧,他說,你覺得呢?

她覺得自己很蠢,居然沒意識到他在想這個。大概吧,她說,不過我還沒看過樓上是什麼樣。

四間臥室。

老天。

就這麼空著,沒人住,他說,要是賣不出去他們幹嗎不把這些房子分出去?我不是在跟你犯傻,我是真誠地在問。

她聳聳肩。她也不太明白為什麼。

跟資本主義有關吧,她說。

對。什麼事都和資本主義有關,這才是問題所在,是不是?

她點點頭。他看向她,如夢初醒。

你冷嗎?他問,你看起來凍得不行。

她微微一笑,揉瞭揉鼻子。他脫下黑外套,披在她肩上。他們站得非常近。隻要他想,她可以躺在地上,讓他從她身上跨過去。他知道的。

我周末出門不是去追別的女生什麼的,他說。

瑪麗安笑瞭,說:不,我猜是她們追你。

他咧嘴一笑,低頭看鞋。你對我的看法非常奇怪,他說。

她拿手指攥緊他的校服領帶。生平第一次,她能說一些聳人聽聞的話,可以爆粗口瞭,所以她說瞭許多。如果我想讓你在這兒操我,你會不會做?她問。

他的表情沒有變,隻有雙手在她的針織套衫上移動,表明他在聽。幾秒後他說:會吧。要是你想的話,沒錯。你老是逼我做這麼奇怪的事。

這話什麼意思?她問,我沒法逼你做任何事。

不,你可以的。你以為我會和別人幹這種事嗎?真的,你覺得有誰能讓我放學之後偷偷摸摸幹這些事?

那你要我怎麼做?離你遠點嗎?

他看著她,似乎被談話的走向弄得措手不及。他搖搖頭,說:你要是那麼做的話……

我要是那麼做瞭,會怎樣?她說。

不知道。你是說,要是你不再想見我瞭?老實說我會很驚訝,因為你好像很享受的樣子。

如果我遇到一個比你更喜歡我的人呢?

他笑瞭。她氣惱地轉過身去,掙開他的手,雙臂環抱在胸前。他說,嘿,但她沒有轉身。她面朝那張惡心的床墊,上面滿是銹色污漬。他溫和地湊到她身後,撩起她的頭發,親上她的後脖子。

對不起,我不該笑你,他說,你讓我覺得不安,說什麼再也不想和我在一起瞭。我還以為你是喜歡我的。

她閉上雙眼,說:我的確喜歡你。

好吧,如果你遇到你更喜歡的人,我會很鬱悶,行瞭吧?既然你問瞭,我就直說瞭。我會難過的。行瞭吧?

你朋友埃裡克今天當著大傢的面說我平胸。

康奈爾頓瞭頓。她感覺到他的呼吸。我沒聽見,他說。

你在廁所還是哪兒。他說我看起來像個熨衣板。

媽的,他真是個混蛋。所以你今天心情才不好的嗎?

她聳聳肩。康奈爾雙手繞過她的腹部。

他就是想惹你生氣,他說,他要是覺得自己有一丁點兒希望和你交往,他說的話就完全不一樣瞭。他隻是覺得你瞧不起他。

她又聳瞭聳肩,咬住下唇。

你對自己的外貌沒什麼好擔心的,康奈爾說。

嗯。

相信我,我喜歡你不光因為你聰明。

她笑瞭,覺得自己很傻氣。

他拿鼻子摩擦她的耳朵,然後說:要是你再也不想見我瞭,我會想你的。

你會想念和我上床嗎?她問。

他把手貼上她的髖骨,拉她向後撞上自己的身體,然後輕輕地說:我會非常想的。

我們現在能回你傢嗎?

他點點頭。他們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站瞭幾秒鐘,他的手臂將她環繞,他的氣息在她耳畔。瑪麗安心想,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和另一個人感到如此親密。

終於,她喝完第三杯金湯力時,大門被人踢開,小夥子們到瞭。委員會的女孩們站起來,開始調戲他們,抱怨他們這麼晚才來什麼的。瑪麗安站在她們後面,希望康奈爾能迎上她的目光,但他沒有。他穿著一件紐扣領的白襯衫,腳上套著那雙他去哪兒都穿的阿迪達斯運動鞋。其他男生也穿著襯衣,但看起來更正式,更光鮮,而且配瞭舞會皮鞋。空氣中有濃鬱的須後水味,讓人心潮澎湃。埃裡克註意到瑪麗安,一下松開瞭卡倫,他的動作太明顯,其他人也跟著轉瞭過來。

可以啊,瑪麗安,埃裡克說。

她沒法當即判斷他是在真誠地贊美還是諷刺。所有男生都轉過來看她,除瞭康奈爾。

真心的,埃裡克說,裙子很漂亮,非常性感。

雷切爾笑瞭起來,她湊近康奈爾,跟他耳語瞭什麼。他輕輕轉過臉,沒有跟著笑。瑪麗安感到腦部有種壓迫感,想要通過尖叫或哭泣來釋放它。

咱們去跳個舞吧,卡倫說。

我從沒見過瑪麗安跳舞,雷切爾說。

好吧,你現在就能看瞭,卡倫說。

卡倫牽過瑪麗安的手,拉著她走向舞池。舞池裡正在放坎耶·維斯特的歌,那首用瞭柯蒂斯·梅菲爾德作品采樣編曲的歌。瑪麗安一隻手還拿著獎券簿,另一隻手被卡倫握得汗涔涔的。舞池很擠,貝斯的震動透過鞋傳上大腿。卡倫一隻胳膊搭在瑪麗安肩上,醉醺醺的,對著她耳語道:別理雷切爾,她今天心情不好。瑪麗安點點頭,身體跟隨音樂擺動。她感到醉意,轉頭環視房間,想知道康奈爾在哪裡。她很快就看到瞭他,他站在樓梯頂層,正在看她。音樂太響瞭,幾乎在她體內震動。他身邊的人有說有笑。他隻是看著她,什麼也沒說。在他的註視下她的動作仿佛被放大瞭,幾乎顯得放蕩,卡倫搭在她肩上的手臂很沉,又燙又性感。她向前擺動臀部,一隻手松松地從發間穿過。

卡倫跟她耳語,說:他一直在看你。

瑪麗安看看他,又看看卡倫,什麼也沒說,努力不讓表情泄露任何東西。

所以你知道雷切爾為什麼不待見你瞭,卡倫說。

卡倫說話時,瑪麗安能聞到她呼出的白葡萄汽酒的味道,能看見她補的牙。她在那一刻非常喜歡她。她們又跳瞭一會兒,然後一起上樓,手牽手,上氣不接下氣,一路傻笑。埃裡克和羅佈假裝在爭吵。康奈爾幾乎令人難以察覺地轉向她,和她手臂相碰。她想拾起他的手,用嘴一一吮吸他的指尖。

雷切爾轉向她說:你要不還是賣點獎券?

瑪麗安微微一笑,露出的笑容有點得意,幾乎帶著輕蔑。她說,好。

我覺得那群人估計想買點,埃裡克說。

他沖著大門點點頭,有幾個比他們歲數大些的男人剛到。他們按理不該進來,夜店說瞭隻有拿票的人才能進。瑪麗安不知道他們是誰,大概是誰的哥哥或表哥,或者隻是些二十啷當的男青年,喜歡跟籌款的中學生玩。他們看到埃裡克招手,就走瞭過來。瑪麗安在包裡找零錢包,以備他們真的想買點獎券。

埃裡克,最近怎麼樣?其中一個男人說,介紹下你這位朋友?

那是瑪麗安·謝裡登,埃裡克說,要我說,你肯定認識她哥哥艾倫,他和米克是一級的。

那男人點點頭,上下打量瑪麗安。她對他的關註毫不在意。音樂太吵瞭,她聽不見羅佈在跟埃裡克耳語什麼,但她覺得他說的話和她有關。

我給你拿杯酒吧,那人說,你要喝什麼?

不用,謝謝,瑪麗安說。

這時那人的手臂溜過來,攬住瞭她的肩膀。她註意到他非常高,比康奈爾都高。他的手指揉著她裸露的手臂。她想聳肩掙脫他的手,但他始終不放。他的一個朋友笑起來,埃裡克也一起笑瞭。

裙子真漂亮,那人說。

你能放開我嗎?她說。

胸口開得很低啊,是不是?

他搭在她肩上的手一口氣滑下去,捏瞭捏她的右胸,當著所有人的面。她立刻甩開他,把裙子拉至鎖骨,感到臉漲得通紅。她的眼睛開始刺痛,他抓過的地方很疼。身後其他人都在笑。她能聽見他們的笑聲。雷切爾也在笑,笑聲在瑪麗安耳裡像某種尖厲的笛聲。

瑪麗安頭也不回地走瞭出去,任由門在她身後砰地關上。她站在帶衣帽間的走廊裡,不記得出口在右還是左。她渾身都在發抖。衣帽間的服務員問她還好嗎。瑪麗安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醉。她朝著左邊一扇門走瞭幾步,然後背靠著墻,往下滑,直到坐在地上。胸部被那個男人抓過的地方還在疼。他不是在開玩笑,他想傷害她。她坐在地上,把雙膝緊抱在胸前。

走廊那頭的門開瞭,卡倫走出來,埃裡克、雷切爾和康奈爾跟在後面。他們看見瑪麗安坐在地上,卡倫跑過來,其他三人站在原地,或許不知道該做什麼,或許什麼都不想做。卡倫在瑪麗安面前蹲下來,摸著她的手。瑪麗安的眼睛很酸,她甚至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你還好吧?卡倫問。

我還好,瑪麗安說,對不起,我覺得我喝太多瞭。

別管她瞭,雷切爾說。

你聽我說,那就是開個玩笑,埃裡克說,你要是跟帕特熟的話,你會覺得他還挺靠譜的。

我覺得很好笑,雷切爾說。

卡倫飛快地轉過身,看著他們,問:你們要是覺得這麼好笑你們幹嗎要出來?你們幹嗎不繼續跟你們的好朋友帕特廝混,要是你們覺得騷擾小女孩這麼好笑的話?

瑪麗安哪裡小瞭?埃裡克說。

我們當時都在笑,雷切爾說。

不是這樣的,康奈爾說。

大傢聽瞭都轉過來看他。瑪麗安看著他。他們四目相對。

你沒事吧?他問。

哦,你要親她一下給她安慰嗎?雷切爾說。

他漲紅瞭臉,手摸上眉毛。大傢還在註視著他。瑪麗安的背感到墻壁的涼意。

雷切爾,你幹嗎不滾遠一點?康奈爾說。

瑪麗安看見卡倫和埃裡克瞪大雙眼,對視瞭一眼。康奈爾在學校從沒說過這種話。這麼多年,她從沒見他表現出攻擊性,被挑釁時都沒有。雷切爾扭頭走回瞭夜店。門順著鉸鏈沉重地關上瞭。康奈爾繼續揉瞭一會兒眉毛。卡倫用嘴型跟埃裡克說話,瑪麗安不知道她說瞭什麼。然後康奈爾看著瑪麗安,問:你想回傢嗎?我開車來的,可以載你。她點點頭。卡倫扶她站起來。康奈爾雙手插在褲兜裡,仿佛為瞭避免自己不小心摸到她。不好意思鬧這麼大事兒,瑪麗安對卡倫說,我覺得自己很蠢。我平時不怎麼喝酒的。

這不是你的錯,卡倫說。

謝謝,你真好,瑪麗安說。

她們又捏瞭捏手。瑪麗安跟著康奈爾走向出口,繞過酒店側面來到他停車的地方。這裡光線昏暗,有點陰涼,夜店傳來的音樂在他們身後隱隱震動。她坐上副駕座,系上安全帶。他把駕駛那側的車門關上,把鑰匙插進點火開關。

不好意思發這麼大脾氣,她又說瞭一次。

不是你的錯,康奈爾說,很抱歉他們幾個在這件事上這麼糊塗。他們覺得帕特人好,就因為他有時會在傢裡辦聚會。好像隻要你辦聚會就可以胡作非為一樣,我真是不懂。

他下手很重。

康奈爾沒說話。他的手把方向盤攥得緊緊的。他低頭盯著大腿,然後飛快地呼氣,聽起來幾乎像咳嗽。對不起,他說。然後他發動瞭車。他們在沉默中開瞭幾分鐘,瑪麗安把額頭抵在車窗上降溫。

你想不想回我傢待一會兒?他問。

洛蘭不在嗎?

他聳聳肩,手指輕輕敲打著方向盤。她估計已經睡瞭,他說,我是說我們可以先玩一會兒,然後我再送你回傢。要是你不想就算瞭。

萬一她還沒睡呢?

說真的她對這種事一直都很開明的。我真覺得她不會在意。

瑪麗安看向窗外一掠而過的城市。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在乎他母親知不知道他們的事。沒準她已經知道瞭。

洛蘭看上去像個很好的傢長,瑪麗安說。

沒錯。我同意。

她一定很為你驕傲。你是學校男生裡唯一長大瞭沒學壞的。

康奈爾瞟瞭她一眼。我哪裡沒學壞?他問。

你什麼意思?大傢都喜歡你。而且你是個好人,和大多數人不一樣。

他做出一個她讀不懂的表情,像是揚瞭揚眉,或者皺瞭皺眉。到他傢時所有窗戶都是暗的,洛蘭已經上床瞭。他們進瞭康奈爾的臥室,躺在一起說悄悄話。他說她很美。她從沒聽人這麼說過,盡管她有時私下會這麼覺得,但從別人那裡聽到的感覺不一樣。她拿他的手去碰她胸部在疼的地方,他吻瞭她。她的臉濕濕的,她之前一直在哭。他親吻她的頸。你還好嗎?他問。她點點頭,他把她的頭發向後捋平,說,你覺得難過是很正常的,你知道嗎。她躺下來,臉靠在他的胸口上。她覺得自己像一塊柔軟的衣料,被擰幹瞭,在往下滴水。

你絕不會打女生的,是不是?她說。

天哪,不會。當然不會。你問這個幹嗎?

我不知道。

你覺得我是那種會到處打女生的人嗎?

她把臉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上。我爸以前會打我媽,她說。康奈爾沉默瞭幾秒,時間長得讓人難以置信。最後他說,老天。對不起。我以前都不知道。

沒關系,她說。

他打過你嗎?

有時候。

康奈爾再次陷入沉默。他俯下身,親瞭親她的額頭。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的,知道嗎?永遠不會,他說。她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你讓我非常幸福,他說。他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補充道:我愛你。我不是嘴上說說,我真的愛你。淚水再次湧入她的雙眼,她閉上眼睛。即使日後回憶,這個瞬間仍會強烈得讓她難以承受,她正在經歷時就已經意識到瞭這一點。她過去認為自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但現在她擁有瞭新的人生,這是它的第一個瞬間,哪怕多年後她仍會覺得:是的,我的人生,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1) 天命真女(Destiny's Child)是美國的女子流行演唱組合,在2005年解散。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