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聊大學申請的事。瑪麗安躺在床上,身上胡亂拉過一張床單,康奈爾坐在一旁,膝蓋上放著瑪麗安的蘋果筆記本。她已經申請瞭聖三一大學的歷史與政治系。他填瞭戈爾韋國立大學法律系,但現在他覺得可能要改志願,因為正如瑪麗安所說,他對法律沒有興趣。他甚至無法想象自己當律師的樣子:打著領帶,沒準還在幫忙判人有罪。他填法律系純粹是因為他想不出填別的什麼。
你應該學英語,瑪麗安說。
你是真這麼覺得,還是在開玩笑?
真這麼覺得。這是你在學校唯一真正享受的科目。而且你閑暇時間都在讀書。
他茫然地盯著電腦,然後盯著她身上籠著的黃色薄床單,光照在上面在她胸前投下一個淡紫色的三角形影子。
不是所有閑暇時間,他說。
她笑瞭。而且班裡會全是女孩,她說,所以你可以盡情風流。
好吧。不過我不知道畢業後好不好找工作。
切,誰管這個?反正經濟都這麼爛。
電腦屏幕變黑瞭,他敲瞭敲觸控板,讓它重新亮起來。大學申請頁面凝視著他。
他們第一次做愛後,瑪麗安在他傢過瞭夜。他從沒和處女上過床。他性經驗次數不多,而且每次那些女孩都會把經過在全校廣播。他於是不得不在儲物櫃房間聽人重復給他描述他犯的錯,更糟的是,他們還會誇張地模仿他如何笨拙地溫存。跟瑪麗安就完全不同瞭,一切隻發生在他們之間,甚至包括那些尷尬或艱難的事。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跟她做什麼或說什麼,沒人會知道。他一想到這就有種頭重腳輕的眩暈感。那天晚上,他還在撫摸她,她就已經非常濕瞭,眼珠幾乎翻到後腦勺,說:上帝啊,來吧。她可以這麼說,沒人會知道。他害怕自己光是這麼撫摸她就會高潮。
第二天早上,他站在玄關和她親吻作別,她的嘴嘗起來有堿味,像牙膏。謝謝,她說。他還不知道她在謝他什麼,她就已經走瞭。他把床單放進洗衣機,然後從暖櫃(1)裡取出幹凈的亞麻床單。他想著瑪麗安,她是個多麼內斂、獨立的人,她會來他傢,和他上床,還覺得沒必要告訴任何人。她隻是任由事情發生,好像什麼對她來說都無所謂。
洛蘭那天下午回到傢。她還沒把鑰匙放桌上就問:是洗衣機在響?康奈爾點點頭。她彎下腰,透過圓窗看進滾筒內部,他的床單在泡沫裡翻滾。
我就不問瞭,她說。
什麼?
她開始灌水壺,他靠在廚房料理臺邊。
我就不問你為什麼要洗床單瞭,她說。
他翻瞭翻白眼,純粹是為瞭做出一點表情。你老是往最壞的地方想,他說。
她笑瞭,把壺放回底座,按瞭開關。不好意思啊,她說,我肯定是你的同學母親裡最寬容的瞭。你隻要用避孕套就行,想幹嗎就幹嗎。
他什麼也沒說。水壺開始加熱,她從櫥櫃裡取出一隻幹凈杯子。
怎麼樣?她說,我猜對瞭嗎?
什麼對不對?我當然沒趁你不在和誰不戴套就上床。老天。
繼續說啊,她叫什麼名字?
他走瞭出去,上樓時他還能聽見他母親的笑聲。她總是拿他的人生取樂。
周一在學校裡,他強迫自己不去看瑪麗安,不和她發生任何互動。他懷揣著這個秘密四處走,它又大又燙,像隻盛滿熱飲的盤子,他走到哪兒都得端著它,還不能灑。她和平時一樣,仿佛什麼都沒發生,照常在儲物櫃前讀書,跟別人發生毫無意義的爭執。周二吃午飯時,羅佈問起康奈爾的母親在瑪麗安傢幹活的事,康奈爾吃著飯,努力不露出任何表情。
你會一個人進她傢嗎?羅佈問。
康奈爾晃晃手裡的薯片袋,朝裡看。進去過幾次,他說。
裡面什麼樣子?
他聳聳肩說,不好說。當然瞭,很大。
她在自己的地盤是什麼樣的?羅佈問。
我不知道。
她肯定把你當她管傢,是不是?
康奈爾拿手背擦瞭擦嘴。一股油膩感。薯片太咸瞭,他感到頭痛。
我不這麼覺得,康奈爾說。
但你媽相當於她的女傭,不是嗎?
好吧,她就是去打掃衛生。她每周去那兒兩次,她們不怎麼交流。
瑪麗安會不會拿個小鈴鐺呼叫你媽,嗯?羅佈說。
康奈爾什麼也沒說。他那會兒還沒搞清楚自己和瑪麗安是怎麼回事。和羅佈交談後,他告訴自己,一切都結束瞭,他隻是跟她上瞭一次床,看看究竟是什麼感覺,他不會再見她瞭。可就在他這麼對自己說的時候,他能聽見大腦另一半裡的聲音說:不,你還會的。他從不知道自己還會有這種意識,這種渴望實現最變態最隱秘的欲望的莫名沖動。那天下午,坐在後排上數學課,玩圓場棒球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幻想著她。他想象著她濕潤的小嘴,突然就無法呼吸,得使勁往肺裡充氣。
那天下午放學後他去瞭她傢。一路上他把車上的收音機開到很響,不去想自己在做什麼。上樓時他什麼都沒說,聽她說話。真好,她一直說。感覺真的很好。她的身體柔軟白凈,像面團。他的尺寸似乎剛好匹配她的身體。生理上他感覺剛剛好,他明白瞭人們為什麼會為瞭性做那麼多瘋狂的事。事實上成人世界裡很多他之前認為很神秘的東西,現在他都懂瞭。但為什麼是瑪麗安?她並不是特別好看。有人認為她是全校最醜的女孩。什麼樣的人會想跟她上床?可他就在這兒,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反正是在和她做這件事。她問他舒不舒服,他假裝沒聽見她。她四肢撐在床上,所以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也就無法看她表情猜想她在想什麼。幾秒之後,她很輕聲地問:我做錯什麼瞭嗎?雙眼閉著。
沒有,我很喜歡,他說。
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他抓住她的臀部抵住自己的身體,然後輕輕放開瞭她。她發出一種仿佛被噎住的聲音。他又做瞭一次,她說她要高潮瞭。很好,他說,仿佛自己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突然,決定這天下午開車來瑪麗安傢變得非常正確而明智,或許是他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明智的事。
事後,他問她避孕套扔哪裡。她把頭埋在枕頭裡說:就扔地板上吧。她的臉粉紅濕潤。他照她說的做瞭,然後躺回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燈。我太喜歡你瞭,瑪麗安說。康奈爾感到一種讓人愉悅的憂傷,幾乎叫他落淚。痛楚的時刻就這樣降臨,沒什麼意義,至少難以琢磨。他看得出來,瑪麗安過著一種極度自由的生活,而他則身陷諸多顧慮中。他介意別人對他的看法。當然瞭,他甚至在乎瑪麗安怎麼看他。
好幾次他試圖把自己對瑪麗安的感受寫下來,好厘清思緒。他渴望用文字去精確描述她長什麼樣,怎麼說話。她的發型和穿著。她午餐時在學校餐廳讀的《去斯萬傢那邊》,封面是一幅深色的法國油畫,薄荷綠的書脊。她修長的手指翻動著書頁。她過著和別人不一樣的生活。她有時表現得如此成熟,讓他覺得自己無知,但有時她又那麼天真。他想知道她是怎麼思考的。如果跟她說話時他暗暗決定不說什麼,瑪麗安一兩秒內就會問:“怎麼瞭?”這句“怎麼瞭”對他來說包含瞭如此多的信息:它不僅說明她如法醫般細致入微地觀察著他的沉默,所以才會問這個問題,還說明她渴望和他毫無保留地溝通,仿佛任何未說出口的話都會令人不快地打斷他們的交流。他把這些思緒寫下來,冗長的非獨立從句,有時用不斷氣的分號連接,仿佛他想精確地將瑪麗安復制在紙上,仿佛這樣就能將她完整保存,以便日後重讀。然後他在筆記本裡翻開新的一頁,免得看到剛才寫下的東西。
你在想什麼?瑪麗安開口問。
她把頭發捋到耳後。
填志願,他說。
你應該報聖三一的英文系。
他又盯著網頁看。最近他滿腦子都在想一件事,他感覺自己實際上是兩個人,很快他就必須選擇其中一種作為全職,把另外那種拋在身後。他在卡裡克裡(2)過得很好,有很多朋友。如果他去戈爾韋上大學,他基本上可以繼續和原來的圈子待在一起,照他一直以來計劃的那樣過下去,拿個好學位,找個好女朋友。大傢會說他有出息。另一方面,他可以像瑪麗安一樣去聖三一。他的人生會截然不同。他會去晚宴,談論歐盟對希臘的救助。他會和某些長得很怪的女孩上床,然後發現她們是雙性戀。他會跟她們說,我讀過《金色筆記》。這是真的,他的確讀過。然後他就再也沒法回到卡裡克裡,他會去別的地方,倫敦或者巴塞羅那。大傢不一定會覺得他有出息;有人或許會認為他混得很差,其他人會把他忘得一幹二凈。洛蘭會怎麼想?她會希望他過得快樂,而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但過去那個康奈爾,那個他朋友們認識的康奈爾,某種意義上就死瞭——或者更糟——他就被活埋瞭,在地下尖叫。
那我們就都在都柏林瞭,他說,我敢打賭要是我們偶遇,你肯定會假裝不認識我。
瑪麗安一開始什麼都沒說。她越是沉默他就越緊張,仿佛她真的會假裝不認識他,而一想到自己不值得她註意,他就感到恐慌,不僅是對瑪麗安感到恐慌,還對他自己的未來、他的可能性感到恐慌。
然後她說:我永遠不會假裝不認識你的,康奈爾。
她說完後的沉默變得非常強烈。他一動不動地躺瞭幾秒鐘。當然瞭,他在學校假裝不認識瑪麗安,但他沒想到要提這個。他別無他法。如果大傢發現他和瑪麗安在私底下幹的事,而他表面上在學校天天無視她,他的人生就完瞭。他經過走廊時大傢會追著他看,仿佛他是個連環殺手,或者更壞的人。他的朋友不會想到他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會在大白天完全清醒的狀態下對瑪麗安·謝裡登說“我可以在你嘴裡射嗎”。和朋友在一起時他表現得很正常。他和瑪麗安在他的房間裡過著一種私密的生活,沒人能打擾他們,所以也沒理由把兩個不同的世界混在一起。盡管如此,他還是感覺在和她討論的過程中,自己越來越站不住腳,於是這個話題才會冒出來,哪怕這不是他的本意。這下他必須說點什麼瞭。
你不會這麼做?他說。
不會。
好吧,那我就填聖三一的英文系瞭。
真的嗎?她說。
嗯。反正我本來也不在乎能不能找到工作。
她對他微微一笑,仿佛她贏瞭這場爭論。他喜歡帶給她這種感受。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可以保留兩個世界,兩種人生,他可以在二者間穿梭,像穿過一扇門般簡單。他可以獲得瑪麗安這樣的人的尊重,同時在學校受人喜愛,他可以有秘而不宣的觀點和喜好,不會有什麼沖突,他永遠不用在二者間做出選擇。他隻需要一點點的偽裝,就能存在於兩種完全獨立的生活裡,永遠不會直面那個終極問題:他該怎麼活,他是怎樣的人。這個念頭帶給他莫大的安慰,有幾秒鐘,他避開瞭瑪麗安的雙眼,想讓這個信念再多撐一會兒。他知道一旦自己看向她,就沒法繼續相信它瞭。
(1) 愛爾蘭傢庭中常見的櫥櫃,通常設在房內熱水系統附近,用熱量烘幹半濕的衣物。
(2) 卡裡克裡(Carricklea)是作者虛構的地名,也就是瑪麗安和康奈爾的傢鄉,位於愛爾蘭西部的斯萊戈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