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2011年8月)

她坐在花園裡,戴著墨鏡。連續幾天天氣都很好,她的手臂曬出瞭曬斑。她聽見後門開瞭,但沒動。艾倫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安妮·基爾裡考瞭將近五百七十!瑪麗安沒應他。她在椅邊的草叢裡摸到瞭防曬乳,坐起來抹時才註意到艾倫在打電話。

嘿!你們年級有人拿瞭六百分!他喊道。

她往左掌心裡倒瞭點乳液。

瑪麗安!艾倫說,有人拿瞭六個A1,聽見沒有!

她點點頭。她緩緩地把右臂上的乳液抹勻,手臂抹得閃閃發亮。艾倫想知道誰拿瞭六百分。瑪麗安一聽就知道是誰,但她什麼都沒說。她又往左臂上塗瞭防曬乳,然後靜靜地躺回躺椅上,面朝太陽,閉上雙眼。眼簾下紅紅綠綠的光波遊來遊去。

她今天早飯午飯都沒吃,就喝瞭兩杯加瞭糖和牛奶的咖啡。這個夏天她的胃口很小。早上醒來後,她在對面的枕頭上把筆記本電腦打開,等眼睛適應矩形屏幕的光亮後,開始讀新聞。她讀關於敘利亞的長文,然後搜索文章作者的意識形態背景。她讀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長文,放大圖片,讀上面字號很小的配文。然後她通常睡個回籠覺,或者去洗澡,或者躺下來自慰,直到自己高潮。剩下的時間也是相似的流程,伴隨些許差異:她或許會拉開窗簾,或許不拉;或許會吃早飯,或許隻喝咖啡。她會把咖啡帶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裡喝,這樣就不用跟傢裡人見面。當然瞭,今天早上不一樣。

嘿,瑪麗安!艾倫說,是沃爾德倫!康奈爾·沃爾德倫拿瞭六百分!

她沒動。艾倫對著手機說,沒有,她隻拿瞭五百九十。她現在肯定氣炸瞭,居然有人得分比她高。你氣炸瞭嗎,瑪麗安?她聽見他問話瞭,但她沒回答他。她的眼皮在太陽鏡下感覺油油的。一隻蟲子嗡嗡地經過她的耳朵又飛走瞭。

沃爾德倫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嗯?艾倫問,讓他接電話。

你幹嗎叫他“沃爾德倫”,好像他是你朋友一樣?瑪麗安說,你認都不認識他。

艾倫抬起頭,一臉壞笑。我跟他可熟瞭,他說,我昨天在埃裡克傢看見他瞭。

她後悔自己開口惹他。艾倫在院子裡來回走動,她能聽見他下到草地上時沙沙的腳步聲。電話那頭的人開始說話,艾倫臉上綻出一個強裝開朗的笑容。你現在感覺如何?他說,幹得漂亮,祝賀你。康奈爾的聲音很低,瑪麗安聽不見。艾倫還在使勁地微笑。他跟外人在一起時總是這樣,低聲下氣,阿諛諂媚。

嗯,艾倫說,她考得還行。但沒你好!她拿瞭五百九十。要不要我叫她跟你說句話?

瑪麗安抬起頭。艾倫在開玩笑。他以為康奈爾會拒絕。他想不出康奈爾為什麼會想跟瑪麗安這個沒朋友的失敗者通話,尤其是在這麼特別的一天。然而康奈爾同意瞭。艾倫的笑意消失瞭。好,他說,不麻煩。他遞過電話,讓瑪麗安接聽。瑪麗安搖搖頭。艾倫睜大雙眼。他猛地把手伸到她面前。拿著,他說,他想跟你說話。她再次搖頭。艾倫粗暴地用手機戳她的胸口。他想跟你說話,瑪麗安,艾倫說。

我不想跟他說,瑪麗安說。

艾倫做出一副狂怒的表情,眼白都露出來瞭。他更用力地拿手機去捅她的胸骨,把她都弄疼瞭。答應一聲,他說。她能聽見接聽器那頭康奈爾嗡嗡的說話聲。太陽直射在她的臉上。她從艾倫手中接過手機,手指一掃,把電話掛瞭。艾倫站在躺椅邊幹瞪眼。花園裡有幾秒鐘鴉雀無聲。然後,他低聲說,你他媽幹嗎掛電話?

我不想跟他說話,她說,我跟你說瞭的。

他想跟你說話。

嗯,我知道他想。

天氣晴朗得不像話,艾倫的影子打在草地上,對比鮮明,輪廓突出。她的手繼續向外伸著,手掌松松地盛著手機,等她哥把它接過去。

四月時,康奈爾跟她說,他邀請瞭雷切爾·莫蘭去參加畢業舞會。瑪麗安當時坐在他的床邊,裝出一副很疏離很風趣的樣子,讓他不知所措。他跟她說這不是“戀愛”性質,他和雷切爾隻是朋友。

你是說就像我們隻是朋友一樣,瑪麗安說。

那倒不是。這不一樣,他說。

你在跟她上床嗎?

沒有。我哪裡還有時間?

你想跟她上床嗎?瑪麗安問。

不是特別想。我覺得我沒那麼難滿足,我畢竟已經有你瞭。

瑪麗安低頭盯著手指甲。

我在開玩笑,康奈爾說。

我沒看出哪裡好笑。

我知道你在生我氣。

我不在乎的,她說,我隻是覺得,你要是想跟她上床的話應該跟我說。

好,我會跟你說的,要是我真的想。你說得好像問題在這裡一樣,但說實話我覺得問題不在這裡。

瑪麗安厲聲問:那問題在哪裡?他盯著她看。她又低下頭盯著手指甲,滿臉通紅。他一言不發。最後她笑起來,因為她還沒有完全失去興致,而且這真的很好笑,他如此殘忍地羞辱瞭她,還不願向她道歉,甚至不願承認他的所作所為。後來她回瞭傢,直接上床,沉睡瞭十三個小時。

第二天早上她沒有去上學。現在無論怎麼看,她都已經沒法回去上課瞭。很明顯,沒人會邀請她去畢業舞會。她組織瞭籌款活動,她訂瞭場地,但她甚至沒法參加舞會。所有人都會註意到這點,有人會開心,那些即便同情她的人也隻會替她感到很尷尬。她成天窩在傢裡,拉上窗簾,晝夜顛倒地學習和睡覺。她母親非常生氣。門被砸得砰砰響。有兩次瑪麗安的晚飯被丟進瞭垃圾桶。盡管如此,她是個成年人瞭,沒人能強迫她穿上校服,忍受別人的目光和耳語。

休學後第二周,她走進廚房,看見洛蘭跪在地板上洗烤箱。她微微直起腰,用橡膠手套下面露出的一截手腕擦額頭上的汗。瑪麗安咽瞭下口水。

洛蘭說,你好,親愛的。我聽說你有幾天沒去上學瞭。一切還好吧?

嗯,還行,瑪麗安說,其實我不會再去上學瞭。我發現我在傢學習效率還要高些。

洛蘭點點頭,說:你怎麼舒服怎麼來。然後她又繼續擦洗烤箱內側。瑪麗安打開冰箱找橙汁。

我兒子說你不接他電話,洛蘭說。

瑪麗安停下來,廚房的寂靜在她耳中無比響亮,像急流發出的白噪音。她說,沒錯,我沒接。

幹得好,洛蘭說,他配不上你。

瑪麗安突然感到強烈的解脫,近乎恐慌。她把橙汁放在料理臺上,關上冰箱門。

洛蘭,你能不能叫他不要來這裡瞭?好比說,他要是來接你什麼的,能不能讓他別進來?

哦,隻要我在,他就永遠別想進來瞭。你不用擔心這個。我都想把他踢出傢門瞭。

瑪麗安笑瞭一下,覺得有點尷尬。他也沒那麼壞,她說,我是說,其實和其他同學比起來,他對我還是不錯的,老實說。

洛蘭聽後,站起身來,摘掉瞭手套。她一言不發地把瑪麗安攬入懷中,緊緊抱住。瑪麗安用被憋得有點怪的聲音說:沒事的。我沒事。別為我擔心。

她對康奈爾的評價是真的。他沒幹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他沒有騙她,讓她以為自己是被人接受的;是她自己騙瞭自己。他隻是拿她進行瞭某種秘密實驗,而她居然心甘情願被利用,這估計讓他震驚。到頭來他既同情她,又厭惡她。某種層面上,她替他難過,因為他今後都無法否認他曾和她上過床,這是他自己選的,他還很享受。這其實更多地揭示瞭他——這個照理說普通又健康的人——究竟是怎樣的人,而不是她是怎樣的人。她隻在考試時才去學校。那時大傢都開始傳她進瞭精神病院。不過這些反正都不重要瞭。

你氣他比你考得好嗎?她哥哥問。

瑪麗安笑瞭。她幹嗎不笑?她在卡裡克裡的人生已經結束瞭,接下來一段新的人生要麼開始,要麼不會。不久後她就要打包行李瞭:毛衣外套,短裙,兩條綢緞裙子。一套帶花的茶杯和茶碟。一個吹風機,一個煎鍋,四條白色棉毛巾。一個咖啡壺。新生活的物品。

沒有,她說。

那你幹嗎不跟他問好?

你去問他。你要是跟他那麼要好,你就該問他。他自己清楚。

艾倫左手捏成拳頭。沒關系,反正都結束瞭。最近瑪麗安在卡裡克裡散步,想著它天晴時有多美,圖書館上方的白雲像粉筆灰,綿長的大道兩旁栽著樹。一隻網球在藍天下畫出一道弧線。汽車在信號燈前減速,車窗放下來,音響裡傳出如泣如訴的音樂。瑪麗安想知道在這裡找到歸屬——在街上邊走邊和人打招呼微笑——是什麼感覺。她想知道人生在這裡發生而不是在遠方發生是什麼感覺。

這話什麼意思?艾倫說。

你去問康奈爾·沃爾德倫,為什麼我不跟他說話瞭。你要是想,你可以打回去,我很想聽聽他會怎麼說。

艾倫用力咬住食指關節。他的手臂在顫抖。短短幾周後,瑪麗安就會和別人住在一起,會過上不一樣的生活。但她自己不會變。她仍是她,困在自己體內。無論她去哪裡,她都無法得到解放。不一樣的地方,不一樣的人,這又有什麼關系?艾倫把指節從嘴裡松開。

就好像人傢他媽的在乎一樣,艾倫說,我很驚訝他居然知道你的名字。

哦,其實我們以前走得很近。你要是想,也可以去問他,要是你樂意的話。不過你聽瞭可能會有點不舒服就是瞭。

艾倫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們就聽見屋裡傳來呼喚聲和門合上的聲音。他們的母親回傢瞭。艾倫抬起頭,神色一變,瑪麗安也感到臉不由自主地在轉動。他低頭掃瞭她一眼。你不該撒謊的,他說。瑪麗安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不要跟媽講這些,他說。瑪麗安搖搖頭,說,我不會的。不過就算跟她母親說瞭也沒關系,真的。丹尼絲很久以前就認為男人可以對瑪麗安施暴,從而表達自我。瑪麗安兒時曾經抵抗過,現在她隻會自我抽離,仿佛這不關她什麼事,某種層面上也的確和她無關。丹尼絲認為這顯示瞭她女兒冷漠又不可愛的人格缺陷。她認為瑪麗安缺乏“溫度”,也就是向恨她的人乞求愛的能力。艾倫進瞭屋。瑪麗安聽見推拉門合上的聲音。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