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會上的人康奈爾一個都不認識。來應門的人不是邀請他來的人,這人無所謂地聳聳肩,就放他進去瞭。他至今還沒見到邀他來的加雷斯,他們一起上批評理論的研討課。康奈爾知道一個人來參加聚會是個壞主意,但和洛蘭通話時,她說這是個好主意。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他說。她耐心地說,你要是不出去見人,你就誰也不會認識。此刻他獨自一人站在一個擁擠的房間裡,不知道該不該把外套脫掉。在這裡獨自徘徊形同犯罪。他覺得周圍的人都嫌他煩,都在強忍不去瞪他。
終於,就在他決定要走時,加雷斯進來瞭。見到他讓康奈爾大松一口氣,這又讓他對自己感到厭惡,因為他跟加雷斯甚至算不上熟,也不是特別喜歡他。加雷斯伸出手來,康奈爾絕望地、詭異地發現自己在和他握手。這是他成人生涯中的一個低谷。大傢正在看他們握手,他對此確信無疑。真高興你來,哥們兒,加雷斯說,很高興見到你。我喜歡你的雙肩包,很九十年代。康奈爾背著一個極其普通的藏青色雙肩包,上面沒有任何特征能將它和聚會上數不清的背包區分開來。
呃,好吧,謝謝。他說。
加雷斯是那種參加各種大學社團的人氣王。他畢業於都柏林一所很大的私立中學,總有人在校園裡跟他打招呼:你好,加雷斯!加雷斯,你好啊!他們甚至隔著前庭廣場就會跟他打招呼,就為瞭能讓他揮手致意。康奈爾親眼見過。我從前很受歡迎的。我以前是校足球隊的,他想開玩笑地說。這裡沒人會覺得這個笑話好笑。
你要來點喝的嗎?加雷斯說。
康奈爾帶瞭半打蘋果汁,但他不想再因為什麼舉動把註意力吸引到他的雙肩包上,免得加雷斯又想對它評頭論足。謝謝,他說。加雷斯穿過房間一側的桌邊,拿瞭瓶科羅娜啤酒回來。這個行嗎?加雷斯問。康奈爾盯著他看瞭一秒,不知道他這麼問是反諷,還是他真的在對自己卑躬屈膝。他沒法判斷,隻好說,嗯,這個挺好,謝謝。大學裡的人都這樣,前一秒還自命不凡,後一秒又表現得低聲下氣,以展現自己有教養。在加雷斯的註視下,他啜瞭一小口啤酒。加雷斯咧嘴一笑,似乎不帶任何嘲諷地說,你慢慢喝。
都柏林就是這樣。康奈爾的所有同學都有著一樣的口音,胳膊下夾著同一尺寸的蘋果筆記本電腦。研討班上他們激情洋溢地表達觀點,開展即興辯論。康奈爾既無法形成如此直截瞭當的觀點,也無法有力地表達它們,剛開始,他強烈地感覺自己低人一等,仿佛他不小心升級到遠高於自身水平的智力等級,連理解最基本的前提都很費勁。後來他漸漸開始納悶,為什麼課堂討論總是這麼抽象,缺少實質性細節,最終才意識到,絕大多數同學其實沒有完成課前閱讀。他們每天來大學上課,就他們從沒讀過的書進行激烈辯論。他於是明白,他和他的同學不一樣。他們能輕松地產生觀點,並自信地表達它們。他們不擔心顯得很無知或自負。他們都不蠢,但他們也沒比他聰明多少。他們隻是以另一種方式行走在世界裡,而他大概永遠不會理解他們,他也知道他們永遠也不會理解他,甚至不會嘗試去理解。
反正他每周隻有幾節課,於是其餘時間他都用來讀書。晚上他在圖書館待到很晚,讀老師佈置的閱讀材料、小說、文學批評。他沒和朋友一起吃飯,就在午餐時間讀書。周末要是有足球賽,他不會看實況,而是繼續讀書,隻查看球隊新聞。有天晚上,圖書館要關門時,他正好讀到《愛瑪》裡奈特利先生似乎要娶哈麗埃特瞭,他不得不合上書,懷著一種奇怪的躁動走回傢。他覺得自己很好笑,居然如此沉浸在小說情節裡。在智性上,為虛構人物是否結婚的事牽腸掛肚感覺不夠嚴肅。但的確如此:文學讓他動容。他有位教授將之稱為“被偉大藝術觸碰後的愉悅”。這種形容幾乎有點性感。某種程度上,奈特利先生親吻愛瑪的手,帶給康奈爾的感覺並非與性完全無關,但這二者間的關系是間接的。這讓康奈爾意識到,他需要運用閱讀時的想象力來理解生活中的人,和他們親近。
你不是都柏林人吧?加雷斯問。
不是。我是斯萊戈的。
真的?我女朋友也是斯萊戈的。
康奈爾不知道加雷斯希望他對此作何評價。
哦,他弱弱地回答,好吧,真巧。
都柏林的人經常用這種怪怪的口吻聊起西愛爾蘭,仿佛它是外國,但是一個他們自認為非常瞭解的國傢。有天晚上,康奈爾在工人俱樂部跟一個女孩說他是斯萊戈人,她做瞭個鬼臉,說,沒錯,你看起來就像。大傢似乎開始認為康奈爾其實喜歡這種傲慢的人。有時晚上一起出去玩時,在一群穿著緊身裙、塗著完美唇妝、帶著微笑的女人裡,他的室友尼爾總會指出其中一個,說,我敢打賭你覺得她很好看。結果那人永遠是一個鞋子很醜、一臉不屑地抽著煙的平胸女人。康奈爾還不得不承認,沒錯,他的確覺得她很好看,他甚至會嘗試跟她聊天,然後回傢後心情比出門前還糟。
他尷尬地環視一圈,問,你住這兒嗎?
沒錯,加雷斯說,就學校宿舍而言還算不賴,對吧?
對,沒錯。其實相當不錯。
你住哪裡?
康奈爾告訴加雷斯,自己住學校附近一間公寓,就在佈倫瑞克廣場邊一條小路上。他和尼爾合租一個儲物間改成的臥室,兩張單人床各抵一面墻。他們和兩個永遠不在傢的葡萄牙學生共用一個廚房。公寓防潮設施有問題,晚上經常凍得康奈爾能在黑暗中看見自己呼出的氣。但好在尼爾人還不錯。他是貝爾法斯特人,也覺得聖三一的人很怪,這讓康奈爾很安心。康奈爾和尼爾的朋友已經混得半熟,也認識瞭自己絕大部分同學,但還沒和誰好好說過話。
在卡裡克裡,康奈爾的內向似乎從沒妨礙他和人們相處,因為大傢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從來不需要自我介紹,或向別人展示他的性格。說起來,他的性格更像是他的身外之物,由別人的觀點所左右,並非由他自己創造或生產。如今,他覺得自己是隱形的,沒有存在感,沒人聽說過他。盡管他的外貌沒有發生變化,他主觀上覺得自己比以前難看瞭。他對自己的穿著也更敏感。他班上的男生都穿著一樣的油蠟獵裝夾克和梅紅色休閑褲,康奈爾倒不是說對別人穿什麼有意見,他隻是覺得自己要是穿成那樣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同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衣服又便宜又土。他隻有一雙很舊的阿迪達斯訓練鞋,他穿著它到處走,甚至穿它去健身房。
他如今周末還是會回傢,因為他周六下午和周日早上在加油站打工。大部分人都不在鎮上,要麼在上學,要麼在上班。卡倫和她的姐姐住在卡斯爾巴,康奈爾自高考結束後就再沒見過她。羅佈和埃裡克都在戈爾韋學商科,好像從來都不在。有的周末,康奈爾連一個老同學都見不著。他傍晚坐在傢裡,和他母親一起看電視。你一個人住是什麼感覺?他上周問她。她微笑著說,哦,好得不得瞭。沒人把毛巾扔沙發上,水槽裡沒有臟盤子,好極瞭。他點點頭,沒笑。她開玩笑地推瞭他一把。你想要我說什麼?她說,我每天晚上哭著睡著?他翻瞭翻白眼。當然不是瞭,他嘟囔道。她說他搬走是件好事,她替他高興。搬出去有什麼好的?他說,你一輩子都住在這兒,你不也挺好。她直愣愣地盯著他,說,哦,所以你計劃把我埋在這兒瞭,是不是?老天,我才三十五歲。他忍住沒笑,雖然他確實覺得這很好笑。我明天就可以搬走,勞您費心瞭,她說,這樣我就不用每個周末都看你那張苦臉瞭。他實在忍不住瞭,還是笑出聲來。
加雷斯說瞭什麼,康奈爾沒聽清。房間裡一對很小的音響正在大聲放《王者之聲》(1)。康奈爾朝加雷斯湊近瞭些,問:你說什麼?
我女朋友,你該見見她,加雷斯說,我來介紹你們認識。
康奈爾很高興暫時可以不用說話,便跟著加雷斯走出主門,來到進門的樓梯上。大樓正對網球場,晚上鎖著,看上去空空蕩蕩,有點瘆人又有點酷,在街燈下泛紅。有幾個人在幾層臺階下面邊抽煙邊聊天。
嗨,瑪麗安,加雷斯說。
她抬頭看他,舉著煙,話講到一半。她穿著一條裙子,外面套瞭件燈芯絨夾克,頭發夾在腦後。燈光下,她那隻舉著煙的手看上去修長而空靈。
哦,對哦,康奈爾說,你好。
讓他難以置信的是,瑪麗安的臉上立刻綻出一個大大的微笑,露出不太整齊的前牙。她抹瞭口紅。所有人都看著她。她原本在說著什麼,現在卻停下來,直盯著他。
老天爺,她說,康奈爾·沃爾德倫!真是活見鬼瞭。
他咳瞭一下,隻顧著保持表面鎮定,問道,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瞭?
她對加雷斯和她的朋友們補充道,我們是中學同學。她把目光再次聚焦到康奈爾身上,看上去高興得容光煥發,問,對瞭,你最近怎麼樣?他聳聳肩,低聲說,啊,還行,挺好。她看著他,仿佛在用雙眼傳達什麼訊息。你要喝點什麼?她問。他舉起加雷斯剛才給他拿的啤酒瓶。我給你拿個杯子,她說,進來吧。她沿著臺階走向他。她扭過頭,對身後的人說,我馬上回來。從這句話,以及她站在臺階上的姿態,他能看出在場所有人都是她的朋友,她有很多朋友,她很快樂。然後他們來到玄關,關上前門,隻剩下他們兩人。
他跟著她來到廚房,裡面沒人,清潔而安靜。配套的藍綠色調裝潢,電器上貼瞭標簽。窗戶緊閉,倒映出明亮的室內,藍白相間。他其實不需要杯子,但她從碗櫥裡取瞭一隻,他也沒反對。她把夾克脫下來,問他是怎麼認識加雷斯的。康奈爾說他們一起上課。她把夾克掛在椅背上。她穿著一條有點長的灰裙子,身體顯得很窄很單薄。
每個人好像都認識他,她說,他很外向。
他是校園名人,康奈爾說。
她聽後笑起來,仿佛他們之間一切正常,仿佛他們生活在一個稍有不同的宇宙裡,什麼糟糕的事都沒發生,但瑪麗安突然有瞭個酷男友,而康奈爾變成那個孤獨的、不合群的人。
正合他意,瑪麗安說。
他好像參加瞭各種各樣的委員會。
她微微一笑,瞇起眼看他。她的口紅很暗,酒紅色的,她還化瞭眼妝。
我很想你,她說。
她的直白,來得這麼快這麼出乎意料,讓他臉紅起來。他把啤酒倒進杯裡,轉移註意力。
我也想你,他說,你休學後我還挺擔心的。你知道,我很難過。
好吧,我們上學時也沒怎麼一起玩。
對,當然瞭。的確沒有。
你和雷切爾怎麼樣瞭?你們還在一起嗎?瑪麗安問。
沒,我們夏天的時候分手瞭。
瑪麗安的聲音隻有一點點假,聽起來幾乎很真誠。她說,哦,我很遺憾。
四月,瑪麗安休學後,康奈爾跌入情緒低谷。老師們找他談話。輔導員對洛蘭說她很“擔心”。同學們大概也在談論這件事,他不清楚。他打不起精神假裝一切如常。午飯時他坐在老位子上,悲傷地咽下一口口飯,朋友們說話也不聽。有時他甚至不會註意到他們在叫他名字,他們不得不朝他扔東西,或者扇他腦袋,來吸引他的註意力。大傢多半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他為自己竟淪落至此而羞愧得全身無力。他想念瑪麗安帶給他的感受,想念她的陪伴。他經常給她打電話,每天給她發短信,但她從不回復。他母親不許他去瑪麗安傢,不過他覺得自己本來也不會去找她。
有一陣他試圖擺脫這種狀態,於是開始酗酒,和其他女孩做愛,全程焦慮不安。五月,在一個私人派對上,他和巴裡·肯尼的姐姐施內德上瞭床,她二十三歲,言語及語言治療專業畢業。事後他感覺糟透瞭,結果吐瞭,他跟施內德撒謊,說自己喝醉瞭,其實他不算醉。他找不到人傾訴。他孤獨到瞭極點。他不停地做夢,夢見他又和瑪麗安在一起,他安穩地抱著她,像他們從前疲倦時那樣,和她低聲交談。然後就記起實際發生瞭什麼,於是帶著強烈的壓抑感醒來,身上所有肌肉都動彈不得。
六月的一天晚上,他喝醉後回到傢,問洛蘭幹活時會不會遇見瑪麗安。
有時候會,洛蘭說,怎麼瞭?
她怎麼樣,還好嗎?
我跟你說過瞭,我覺得她不開心。
她不回我短信,他說,我給她打電話,她看到是我就不接。
因為你傷害瞭她的感情。
沒錯,但是她反應有點過激瞭,不是嗎?
洛蘭聳聳肩,回頭看電視。
你覺得呢?他問。
我覺得什麼?
你覺得她這個樣子是不是有點反應過激?
洛蘭目不斜視地看著電視。康奈爾喝醉瞭,他不記得她在看什麼。她慢慢地說:你知道嗎,瑪麗安其實是個很脆弱的人。你利用她做瞭些很過分的事,傷害到瞭她。所以或許我該慶幸你現在感到內疚。
我沒說我內疚,他說。
七月,他開始和雷切爾約會。學校裡所有人都知道雷切爾喜歡他,而她似乎把他們之間的感情視作她的一項個人成就。而他們的約會,通常就是晚上出去玩之前,她一面化妝一面抱怨她的朋友,康奈爾坐在一旁喝罐裝啤酒。有時她講話時他會看手機,於是她會說,你都沒在聽。他討厭自己在雷切爾面前的表現,她是對的,他的確沒在聽,但他聽她說話時,她講的事情他一樣都不喜歡。他隻和她上過兩次床,兩次都不舒服,他們躺在床上時,他感到胸口和喉嚨緊得發疼,讓他難以呼吸。他本以為和她在一起能不那麼寂寞,結果這隻讓他的寂寞更加頑固,仿佛它牢牢地紮根在他體內,殺都殺不死。
終於,畢業舞會那晚到瞭。雷切爾穿瞭一條貴得離譜的裙子,康奈爾在她傢的前花園裡站著,等她母親給他倆拍合照。雷切爾不停地提他要去讀聖三一的事,她父親給他展示瞭幾根高爾夫球棍。然後他們去飯店吃晚餐。每個人都喝得很醉,莉薩在甜點上來之前就昏睡過去瞭。羅佈在桌下給埃裡克和康奈爾看他手機上莉薩的裸照。埃裡克笑瞭,拿手指點擊著屏幕上莉薩身體的各部位。康奈爾坐在那兒,看著手機,輕輕地說,把這些拿給別人看有點太操蛋瞭,是不是?羅佈大聲嘆瞭口氣,把手機鎖上屏,放回兜裡。你最近他媽的越來越像基佬瞭,他說。
午夜,康奈爾醉得分不清南北,但又對身邊眾人的醉態感到厭惡,於是走出舞廳,穿過長廊,來到抽煙區的小花園。他點起一支煙,把附近一棵樹上低垂的葉子扯下來,這時門朝一邊滑開,埃裡克走瞭出來。看見他後,埃裡克露出會心一笑,然後坐在一隻倒扣的花盆上,點起一支煙。
瑪麗安最後沒來還挺遺憾的,埃裡克說。
康奈爾點點頭,他討厭聽到她的名字,不想答話。
所以究竟是怎麼回事?埃裡克問。
康奈爾無言地看著他。門上的燈泡投下一束白光,照在埃裡克臉上,鬼一般慘白。
你什麼意思?康奈爾問。
你和她。
康奈爾開口時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聲音。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埃裡克咧嘴一笑,牙齒在燈光下閃著濕潤的光。
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在操她嗎?他說,大傢都知道。
康奈爾愣住瞭,然後又吸瞭一口煙。這或許是埃裡克能對他說的最可怕的話瞭,不是因為它結束瞭他的人生,而是因為它沒有。他此刻才知道,他為瞭這個秘密犧牲瞭自己和另一個人的幸福,而它居然一直如此渺小,不值一文。他和瑪麗安本可以手牽手在學校走廊裡散步,會有什麼後果呢?沒有後果。沒人在乎。
好吧,康奈爾說。
持續多久瞭?
不知道。有一陣瞭。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埃裡克說。你是光圖好玩才跟她上床,還是別的什麼?
你懂我的。
他把煙掐滅,回屋拿瞭外套。然後他沒跟任何人道別就走瞭,甚至沒跟雷切爾打招呼,她不久後就和他分手瞭。就是這樣,人們搬走瞭,他也搬走瞭。他們在卡裡克裡的日子就這樣沒頭沒尾地結束瞭,他們曾經給它灌註瞭那麼多戲劇性,那麼多意義,它卻再也不會重新開始,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瞭。
他對瑪麗安說,這個嘛,嗯。我跟雷切爾不是很搭,我覺得。
瑪麗安微微一笑,笑容有點嬌羞。嗯,她說。
什麼?
我大概應該告訴你的。
沒錯,你應該的,他說,你那會兒都不回我短信。
好吧,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拋棄瞭。
我才覺得有點被拋棄瞭,好不好?康奈爾說,你蒸發瞭。你消失很久之後我才跟雷切爾在一起的。不過現在這也不重要瞭,但我等瞭你很久。
瑪麗安嘆瞭口氣,模棱兩可地擺瞭擺頭。
我不是因為這個才不來上學的,她說。
好吧。你不來或許對你反而更好。
那件事是最後一根稻草。
是吧,他說,我想過會不會是這樣。
她又微微一笑,嘴角歪起來,仿佛在調情。是嗎?她說,你搞不好會讀心術啊。
我以前的確覺得可以讀出你在想什麼,康奈爾說。
你是說在做愛的時候吧。
他啜瞭一小口啤酒。酒是涼的,杯子是室溫的。今晚之前,他不知道要是在學校裡遇到瑪麗安,她會是什麼表現,但現在看來,這一切是無法避免的,他們當然會這樣重逢。她當然會拿他們的性生活打趣,仿佛這是他們之間一個很可愛的笑話,一點都不尷尬。某種程度上,他喜歡她這樣做,他喜歡知道在她身邊該如何表現。
好吧,康奈爾說,事後也可以。不過那也許很正常。
那不正常。
他們都笑瞭,忍俊不禁對彼此微笑。康奈爾把空酒瓶放在料理臺上,看著瑪麗安。她把裙子撫平。
你今天很好看,他說。
我知道。我的一貫風格,一上大學就變漂亮瞭。
他笑瞭起來。他本來都不想笑的,但他們之間這種奇怪的張力讓他沒法不笑。“我的一貫風格”聽起來非常像瑪麗安會說的話,帶點自嘲,同時表達瞭他們二人達成的共識:她是特別的。她的裙子領口開得很低,露出她蒼白的鎖骨,像兩道白色連字符。
你一直都很漂亮,他說,我早該知道的,我是個膚淺的男人。你很漂亮,你很美。
她不笑瞭。她的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她把額上的頭發拂開。
哦,好吧。我已經很久沒聽人這麼說瞭,她說。
加雷斯不跟你說你很美嗎,還是他太忙瞭,忙他的業餘劇團什麼的?
辯論社。你這麼說太狠瞭。
辯論?康奈爾說,老天,別跟我說他和納粹那檔事有關吧?不是吧?
瑪麗安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康奈爾不怎麼讀校報,但他還是聽說,辯論社打算請一個新納粹主義者來開講座。社交媒體上全是這個消息。《愛爾蘭時報》還寫瞭篇報道。康奈爾沒有在任何Facebook帖子下留言,但他在好幾條呼籲撤回邀請的留言下點瞭贊,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激烈的政治行為瞭。
好吧,我們不是每件事都看法一致,她說。
康奈爾笑瞭,不知為何很高興看到她一反常態地沒有底氣、缺乏原則。
我以為我和雷切爾·莫蘭交往已經夠壞瞭,他說,而你男朋友是大屠殺否定論者。
沒有,他隻是支持言論自由。
是吧,那就好。謝天謝地,我們有白人溫和派(2)。我記得馬丁·路德·金這麼寫過。
她一聽笑瞭,發自內心地笑瞭。她小小的牙齒再次泛光,她舉起一隻手捂住嘴。他又喝瞭些酒,端詳著她甜美的神情,他很想念它。他們之間這一幕感覺很美好,盡管之後他大概會痛恨自己跟她說過的所有話。好吧,她說,我們都沒能貫徹自己的理念。康奈爾想說:我希望他床上功夫不錯,瑪麗安。她肯定會覺得這很好笑。但出於某種原因,或許因為不好意思,他沒說出口。她瞇起眼,問:你在跟什麼問題人物交往嗎?
沒有,他說,連沒問題的都沒有。
瑪麗安饒有趣味地笑瞭。你覺得認識人很難嗎?她問。
他聳聳肩,然後含糊地點點頭。跟老傢不太一樣,是不是?他說。
我可以把我的女朋友介紹給你。
哦,是嗎?
沒錯,我現在有女朋友瞭,她說。
我不確定我是她們的菜。
他們彼此對視。她的臉微紅,下唇的口紅有一點花瞭。她的目光依舊讓他不安,就像在照鏡子,然後發現鏡中的人在你面前一覽無餘。
這話什麼意思?她說。
我不知道。
你有什麼地方不招人喜歡的?
他微微一笑,看向酒杯深處。如果尼爾此刻看見瑪麗安,他會說:讓我來猜。你喜歡她。她的確是康奈爾喜歡的類型,甚至可能是這個類型的原型:她氣質優雅,長瞭一張百無聊賴的臉,看上去無比自信。他的確被她吸引,他甘心承認這點。離傢幾個月後,生活變得遼闊瞭些,他的私事沒那麼重要瞭。他不再是中學時那個焦慮壓抑的自我,那時她對他的吸引力像一輛碾過來的火車,讓他感到害怕,於是他把她甩到瞭車下。他知道,她現在這麼風趣,這麼嬌羞,是想讓他知道,她並沒有記仇。他可以說:很抱歉對你做過那樣的事,瑪麗安。他總想著,如果某天和她重逢,他就會這麼說。然而她似乎拒絕承認這種可能,或者他有點犯怯,又或者二者皆有。
不知道啊,他說,問得好,我也不知道。
(1) 《王者之聲》(Watch the Throne),Jay-Z和坎耶合作的嘻哈專輯。
(2) 在《伯明翰監獄來鴻》中,馬丁·路德·金表達瞭對白人溫和派的深深失望,認為他們執著於“秩序”而不是“公平”,是“黑人邁向自由的巨大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