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後(2012年9月)

他趕著去見她,可是要遲到瞭。公交車堵在路上瞭,因為城裡在搞什麼聚眾抗議。他已經晚瞭八分鐘,還不知道咖啡館在哪裡。他從來沒和瑪麗安碰頭“喝咖啡”。這天太暖和瞭,氣溫有點反季,讓人癢得慌。他在卡佩爾街上找到瞭那傢咖啡館,然後經過收銀臺,朝後門走去,看瞭看手機。三點零九分。穿出後門,瑪麗安坐在吸煙區的花園裡,已經喝上咖啡瞭。沒人在外面,這地方很安靜。她看到他瞭,不過沒有起身。

抱歉我來晚瞭,他說,有人在搞抗議,公交延誤瞭。

他在她對面坐下來。他還沒點東西。

沒事兒,她說,抗議什麼?不是墮胎什麼的吧?

他為自己沒註意到抗議內容而感到羞愧。不,我覺得不是,他說,房產稅什麼的。

好吧,祝他們好運。願革命來得又快又狠。

七月她回傢參加父親的彌撒,自那以後他們再沒見過面。她的嘴唇看上去很蒼白,有點開裂,眼睛下面有黑眼圈。雖然他喜歡看到她容光煥發的樣子,但當她看起來病懨懨或者皮膚狀態不佳時,他會生出一種特別的同情,仿佛看到一個運動健將在某場比賽中表現欠佳。不知為何,這讓她看起來更友好瞭。她穿著一件非常優雅的黑襯衫,手腕看起來纖細潔白,頭發松松地綰在頸後。

對,他說,說實話,要是它更粗暴一點的話,我可能會更有動力去抗議。

你想被警察毆打嗎?

有比被打更糟的事。

他說這話時,瑪麗安正準備喝一小口咖啡,她把杯子舉到唇邊,似乎頓瞭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她喝水的正常動作裡察覺到這個停頓的,但他看見瞭。她把咖啡杯放回碟上。

我同意,她說。

什麼意思?

我同意你的說法。

你最近被警察攻擊瞭嗎,還是我錯過瞭什麼事?他問。

她從砂糖包裡彈瞭一點糖進杯子,然後攪瞭攪。最後她終於抬頭看他,仿佛想起他正坐在這裡。

你不喝杯咖啡嗎?她問。

他點點頭。下車後一路走過來,他還有點氣喘,穿這麼多衣服有點熱瞭。他從桌邊站起來,走進主屋。這裡很涼快,光線暗瞭許多。一個塗紅色口紅的女人接瞭他的單,說會直接把它端過來。

直到四月,康奈爾一直計劃夏天在都柏林打工,用工資來付房租,但考試前一周,他老板說要減他的工時。這樣一來,他剛好能賺到房租,但剩不下生活費瞭。他早就知道這個地方要垮瞭,他很氣自己沒去找別的工作。他連續幾周都在想這件事。最後他意識到自己夏天不得不搬出去。尼爾很仗義,說等九月回來瞭,房間還是他的。那你和瑪麗安呢?尼爾問。康奈爾說:嗯,我不知道。我還沒跟她說。

其實他反正大部分時候都在瑪麗安的公寓過夜。他可以把這個情況告訴她,問她能不能在她那兒待到九月。他知道她肯定會同意。他覺得她會同意的,很難想象她不同意。但他發現自己不斷地推遲跟她商量,不斷地敷衍尼爾的問題,每次打算跟她提起這件事,臨到頭又說不出口。他覺得自己沒法找她要錢。他和瑪麗安從不談錢的事。他們從沒談過,好比說,她母親付錢讓他母親擦地板、晾衣服,也沒談過這筆錢最終間接地流向康奈爾,再由他時不時花在瑪麗安身上。他知道瑪麗安從沒這麼想過。她經常給他買東西,付晚飯錢、買話劇票,她完成支付後就立刻、永遠地把它們拋在腦後。

考試快結束時,他們去蘇菲·蕙蘭傢參加聚會。他知道自己最後不得不告訴瑪麗安,他要從尼爾那兒搬出去,然後不得不直截瞭當地問她,能不能住她那兒。那天傍晚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泳池邊,浸在溫暖的池水裡,感受著令人著迷的失重感。他看著瑪麗安四處拍水,穿著一件沒有肩帶的紅色泳衣。一縷打濕的頭發從她綰的發髻裡逃瞭出來,沾水後貼在她頸背上,被她的皮膚襯得閃閃發光。大傢都在大笑、喝酒。他感覺這一切都不真實。他根本不瞭解這些人,他甚至幾乎不相信他們乃至他自己的存在。站在泳池邊,他一時沖動,吻瞭瑪麗安的肩膀,她向他微笑,很高興的樣子。沒人在看他們。他以為那天晚上上床後他會跟她講租金的事。他很害怕會失去她。他們上床後她想要做愛,結束後睡著瞭。他想把她叫醒,但他做不到。他決定等到最後一場考試結束後,再跟她說他要搬回傢。

兩天後,交瞭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傳奇的論文,他直接去瞭瑪麗安的公寓。他們坐在桌邊喝咖啡,他心不在焉地聽她講特裡薩和洛肯之間的復雜關系,等她講完,他說:對瞭順便一提,我今年夏天可能付不起房租瞭。瑪麗安抬起頭,不帶感情地問:你說什麼?

他說,我要從尼爾那兒搬出來瞭。

什麼時候?瑪麗安問。

很快瞭。大概下周吧。

她的臉越來越僵硬,沒有流露出任何感情。哦,她說,那你要搬回傢瞭。

他揉瞭揉胸骨,感覺有點喘不過氣。應該是吧,嗯,他說。

她點點頭,飛快地揚瞭揚眉毛,又垂下來,然後低頭盯著她的咖啡。好吧,她說,你九月應該會回來的,我猜。

他眼睛很痛,於是閉上瞭雙眼。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不知道對話是怎麼跑偏的。現在再說想和她住一起已經太晚瞭,顯而易見,但這是什麼時候變得太晚的?一切似乎立刻就發生瞭。他想象自己把臉放在桌上,像孩子般哭泣。然而他隻是重新睜開雙眼。

對,他說,我不會輟學的,別擔心。

所以你隻走三個月。

對。

長長的停頓。

他說,我猜你可能會想和別人約會?

終於,瑪麗安用一種在他聽來非常冷酷的聲音說:當然瞭。

他起身,把咖啡倒進水槽,盡管他還沒喝完。離開公寓後,他還是哭瞭,既為自己的可悲,居然企圖和她同居,也為他們之間結束的關系,無論它具體算什麼。

幾周後她就開始和別人約會,是她的朋友,叫傑米。傑米的父親是金融危機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象征意義上的,而是實際參與者之一。這個消息是尼爾告訴康奈爾的。康奈爾上班時讀瞭短信,然後走到後屋,把額頭抵在一個冰涼的架子上,幾乎快有一分鐘。瑪麗安早就想跟別人約會瞭,他心想。她或許很慶幸他因為沒錢而離開都柏林。她想要那種傢裡能帶她假期去滑雪的男朋友。現在她找到這個人瞭,她甚至都不再回他郵件瞭。

七月,就連洛蘭都聽說瑪麗安在和別人約會瞭。康奈爾知道鎮上的人都在傳這件事,因為傑米有這樣一個舉國上下臭名昭著的父親,也因為沒什麼別的事發生。

你們倆什麼時候分手的?洛蘭問。

我們從沒在一起過。

我以為你們在約會。

不是很認真的那種,他回答道。

現在的年輕人啊。我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事情。

你還沒老呢。

我上學那會兒,她說,大傢要麼在約會,要麼就沒有。

康奈爾動瞭動下巴,呆呆地盯著電視。

那我是怎麼來的?他問。

洛蘭責備地用肘頂瞭頂他,他繼續看電視。現在正在放一檔旅遊節目,長長的銀色沙灘,藍色的海水。

瑪麗安·謝裡登是不會跟我這樣的人約會的,他說。

“你這樣的人”是什麼意思?

我認為她的新男友跟她更門當戶對。

洛蘭沉默瞭幾秒。康奈爾感覺到自己的後齒在輕輕摩擦。

我不相信瑪麗安會那麼做,洛蘭說,我覺得她不是那種人。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說,我隻能告訴你發生瞭什麼。

好吧,但你或許對發生的事有所誤解。

但康奈爾已經離開瞭房間。

回到咖啡館外,強烈的陽光把所有顏色都碾成刺眼的碎片。瑪麗安點瞭一支煙,開瞭的煙盒放在桌上。他坐下後,她透過小小的灰色煙雲朝他微笑。他覺得她有點嬌羞,但不知道是為瞭什麼。

我們從沒在外面喝過咖啡吧,他說,是不是?

沒有嗎?我們肯定喝過。

他知道他這樣很討人厭,但他停不下來。沒喝過,他說。

喝過的,她說,我們去看《後窗》之前一起喝過咖啡。不過我猜那次可能更像是在約會。

她的回答讓他很驚訝,作為回應,他發出含糊的嗯嗯聲。

他們身後的門開瞭,那個女人端著他的咖啡走瞭出來。康奈爾向她道謝,她微微一笑,走瞭回去。門旋上瞭。瑪麗安說,她希望康奈爾和傑米能互相瞭解。我希望你們能合得來,她說。然後她緊張地看著康奈爾。她真摯的神情打動瞭他。

好啊,肯定沒問題的,他說,我們為什麼會合不來?

我知道你會很友好。但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們能合得來。

我會努力的。

你別嚇唬他,她說。

康奈爾往咖啡裡倒瞭幾滴牛奶,看著白色液體湧到表面,然後把咖啡杯放回桌面。

哦,他說,我希望你也會囑咐他別嚇唬我。

好像你會被他嚇到一樣,康奈爾。他還沒我高。

這不一定和身高有關,是不是?

在他看來,你高得多,而且你之前一直在和他女朋友上床。

這個說法不錯。你是這麼跟他介紹我的嗎——康奈爾就是那個之前上過我的高個子?

她笑瞭,說,我沒那麼說,但大傢都知道。

所以他對自己的身高有點自卑嗎?我不會利用這點,我隻是想知道,康奈爾說。

瑪麗安舉起咖啡杯。康奈爾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什麼關系。他們都同意彼此不再相互吸引瞭嗎?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從瑪麗安的舉動裡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事實上他懷疑她仍被自己吸引,而在她看來,繼續喜歡一個永遠不屬於自己世界的人很搞笑,像一個他倆才懂的笑話。

七月,他去參加瑪麗安父親的逝世周年彌撒。鎮上的教堂很小,聞起來有雨水和熏香的味道,窗戶上鑲瞭花窗畫。他和洛蘭從沒參加過彌撒,他以前隻有參加葬禮時才進來過。他到時看見瑪麗安坐在門廳裡。她看起來像一件宗教藝術作品。沒人提醒過他看到她會這麼痛苦,他想幹點可怕的事,比如說把自己點燃,或者開車撞到樹上去。焦慮時他總會下意識地想象嚴重的自殘手段。通過想象比他的實際感受糟糕、徹底得多的痛苦,他似乎能獲得短暫的安慰,或許隻是因為這樣做需要消耗大量腦力,會暫時打斷他的思路,而事後他隻會覺得更糟。

那天晚上,瑪麗安回都柏林後,他和幾個中學同學去喝酒,先去凱萊赫酒館,然後去麥高恩酒館,最後去酒店背後那傢差勁的幻影夜店。跟他真正玩得好的人都不在,幾杯酒下肚之後,他意識到自己不是來跟人聊天的,他隻是想把自己灌醉到失去意識的狀態。他漸漸從對話中抽離開來,專註地喝盡可能多的酒又不至於爛醉如泥,他甚至不再跟著別人的笑話一起笑,也不再聽他們的對話。

他們在幻影遇到瞭葆拉·尼裡,他們以前的經濟學老師。那時康奈爾已經醉得視野開始錯位,每件實物周圍都出現疊影,如鬼似魅。葆拉請他們每個人喝龍舌蘭。她穿著一條黑裙子,配瞭一根銀色吊墜項鏈。他把手背上的鹽線舔掉,看見她的項鏈出現鬼影,一道模糊的白色軌跡繞在她肩上。當她看他時,她長瞭不止兩隻眼睛,它們在半空中迷人地轉動,像珠寶一般。他對著它們笑起來,於是她靠過來,氣呼在他臉上,問他什麼東西這麼好笑。

他不記得他是怎麼去的她傢,是走路還是打車,他至今都不知道。她傢是那種沒怎麼裝修過的幹凈,孤獨的房子有時會給人那種感覺。她好像沒有愛好:屋裡沒有書架,沒有樂器。你周末的時候會幹什麼,他記得自己含糊不清地問。我出去找樂子,她說。哪怕在當時,這個答案都讓他覺得非常壓抑。她倒瞭兩杯紅酒。康奈爾坐在皮沙發上,為瞭讓手有點事做,把紅酒喝瞭。

今年校足球隊怎麼樣?他問。

沒你就不一樣瞭,葆拉說。

她在他身旁的沙發上坐下來,裙子輕輕滑下來一點,露出右胸上一顆痣。他上學時就可以上她。大傢都拿這個開玩笑,但這要是真的發生瞭,他們可能會感到震驚,會被他嚇到。他們或許會覺得他的內向背後藏著某種冷酷可怖的東西。

你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她說。

什麼?

中學是你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他想笑,但聲音一出口變得滑稽而緊張。這我就不知道瞭,他說,要真是如此那還挺可悲的。

這時她開始吻他。這如同一樁奇怪的遭遇,表面上讓人不悅,其實又很有趣,仿佛他的人生轉入一個新的方向。她的嘴嘗起來是苦的,龍舌蘭的味道。他想瞭想她吻他這件事合不合法,最後認為應該是合法的,因為他想不出說它是非法的理由,盡管他仍然覺得這麼做在本質上是錯的。每當他向後退去,她似乎都跟著他向前,於是他發現自己不知道實際發生瞭什麼,也不確定自己是筆直地坐在沙發上,還是向後躺靠在扶手上。作為試驗,他企圖坐起來,於是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坐起來瞭,而他本以為是天花板上的小紅燈,其實是房間那頭音箱系統的待機燈光。

上學時,尼裡小姐曾讓他非常不適。他現在這樣允許她在她傢客廳沙發上吻他,是在戰勝這種不適,還是向它屈服?他幾乎沒時間來厘清這個問題,因為她已經開始解他牛仔褲的扣子瞭。情急之下他試圖把她的手推開,但推得太無力,反倒讓她以為他在幫她。她把最上面的紐扣解開瞭,他跟她說他太醉瞭,他們或許應該停下來。她把手探進他內褲的松緊帶裡面,說沒關系,她不介意。他覺得自己大概要昏過去瞭,結果發現沒有。他希望自己能昏過去。他聽見葆拉說:你好硬。她這麼說實在太蠢瞭,因為他真的沒有。

我要吐瞭,他說。

她立刻彈瞭回去,拉著她的裙子,他趁機從沙發上站起來,把牛仔褲扣子重新系上。她謹慎地問他還好嗎。當他看向她時,能看到兩個葆拉坐在沙發上,邊界分明,看不出哪個是本尊,哪個是幻影。對不起,他說。第二天早上他在自傢客廳的地板上醒來,衣服一件不少。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傢的。

他肯定是對自己某個地方有點自卑,瑪麗安說,我不知道具體是哪裡。也許他希望自己能更理性。

或許他隻是自尊心很強。

不,絕對不是那樣。他……

她的眼睛飛快地來回轉。她看起來像一個高明的數學傢,大腦內進行著演算。她把咖啡杯重新放回碟子上。

他怎麼瞭?康奈爾問。

他是個施虐狂。

康奈爾隔著桌子瞪她,隻能用面部表情來表達這句話帶給他的驚恐,她露出一個可愛的微笑。她在碟子上把杯子轉來轉去。

你是認真的嗎?康奈爾問。

他喜歡打我。僅限於做愛的時候。吵架的時候不會。

她笑瞭,笑得很蠢,不適合她。康奈爾的眼前猛地晃瞭一下,仿佛嚴重的偏頭痛馬上就要襲來,然後拿手扶住額頭。他意識到自己很害怕。在瑪麗安面前,他經常覺得自己很天真,盡管實際上他的性經驗比她要豐富得多。

你喜歡那樣嗎?他問。

她聳聳肩。煙灰碟裡,她的香煙快燒完瞭。她迅速拾起它,吸瞭一口,然後把它掐滅。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歡這樣。

那你為什麼讓他這麼做?

是我的主意。

康奈爾舉起杯子,喝瞭一大口非常燙的咖啡,想讓手上有點事幹。他把咖啡杯放回原位時,咖啡蕩瞭出來,灑在碟子上。

你什麼意思?他問。

是我的主意,我想臣服於他。很難解釋。

沒事,要是你樂意的話,你解釋給我聽。我很感興趣。

她又笑瞭一下。你聽瞭會很難受的,她說。

沒事。

她看著他,或許想看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然後她仰起下巴,於是他知道她會告訴他的,因為要是她退縮瞭,那就意味著她向某種東西認輸,而她不願承認這一點。

我不會因為被貶低或侮辱而感到興奮,她說,我隻是想知道,如果別人要我貶低自己,我是否真的會這麼做。這麼說你明白嗎?我不知道你理不理解,我最近一直在想這個。這其實關乎權力,而不是實際發生瞭什麼。不管怎麼說,是我跟他提的,說我可以努力變得更順從。結果他原來喜歡打我。

康奈爾咳嗽起來。瑪麗安從桌上一個罐子裡拿出一支攪咖啡用的小木片,用手指把它擰來擰去。他等咳嗽平息下來後問:他會對你做什麼?

不好說,她說,他有時候拿皮帶打我。他喜歡掐我脖子,諸如此類。

好吧。

我是說,我並不享受被打。但是,如果你隻想做你喜歡的事,那就算不上真正的臣服瞭。

你一直都有這種想法嗎?康奈爾問。

她看瞭他一眼。他覺得自己仿佛被恐懼吞噬,被變成瞭別的東西,仿佛他剛剛穿過恐懼,而註視著她,讓他覺得自己正穿過水灣向她遊去。他拾起煙盒,盯著它看。他的牙齒開始顫抖,他在下唇上放瞭支煙,把它點燃。瑪麗安是唯一一個能在他心中激起這種情感的人,這種與自我分離的詭異感覺,仿佛他溺水瞭,連時間都不復存在。

我不想讓你覺得傑米是個壞人,她說。

他聽起來像。

他其實不是。

康奈爾吸瞭口煙,讓雙眼合上一秒。太陽非常溫暖,他能感到瑪麗安的身體近在身畔,感覺到口中的煙和咖啡苦澀的餘味。

或許我希望被虐待,她說,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壞人,應當被人虐待。

他呼出一口氣。春天時,他有時會在半夜從瑪麗安身邊醒來,如果她也醒瞭,他們會挪到彼此的臂彎裡,直到他感覺自己進入她體內。他什麼都不用說,除瞭問她這樣行不行,而她總會說行。他當時的感受此生任何事物都無法匹敵。他常常希望自己能在她體內入睡。他絕不會和別人做這樣的事,他也絕不想。事後他們也不說話,就又在彼此的懷抱中睡去瞭。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說,你從沒跟我提過這些事……

跟你在一起時不一樣的。我們的情況,你知道的。不一樣。

她用兩手把木片擰起來,然後松開一邊,讓它從指間彈開。

我是不是應該覺得很受傷?他問。

不是。如果你想知道最簡單的解釋,我可以告訴你。

你會撒謊嗎?

不會,她說。

她頓瞭一下。她小心地把攪咖啡的木片放瞭下來。她現在沒有道具瞭,於是伸手撫瞭一下頭發。

和你在一起時,我不需要玩任何遊戲,她說,一切都很真實。跟傑米在一起時,我像是在扮演一個角色,假裝有這種感受,仿佛我受他掌控。你我之間的確有某種張力,我的確有這種感受,你想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你看,你現在肯定覺得我是個壞女朋友。我不忠。誰不會想打我?

她用手捂住雙眼。她在微笑,笑得很倦怠,帶著自我厭惡。他在大腿上擦幹掌心。

我不會的,他說,或許我在那方面太老土瞭。

她把手拿開,看著他,臉上依然帶著那個微笑,嘴唇看起來還是很幹。

我希望我們永遠都能支持彼此,她說,這讓我非常安心。

好啊,沒問題。

這時她看向他,仿佛他們在一起坐瞭那麼久,她此刻才看到他。

不說我的事瞭,她說,你怎麼樣?

他知道她是真心想知道。他本性不喜歡向他人傾訴,或向他們索要什麼東西。因此他需要瑪麗安。這對他來說是個新發現。他可以向瑪麗安索取。盡管他們之間有一些險阻和憎恨,他們仍然沒有分開。這在他看來很瞭不起,幾乎令人動容。

今年夏天我遇到一件很詭異的事,他說,你想聽嗎?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