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安在廚房裡把熱水澆在咖啡粉上。窗外的天空看起來很低,像柔軟的羊毛,在等咖啡泡好的時間裡,她把額頭靠在窗玻璃上,呼出的氣凝在窗上,漸漸遮住瞭窗外的校園:樹柔和起來,舊圖書館變成一團厚雲。穿冬衣的學生環抱雙臂,穿過前庭廣場,進入模糊不清的圖像裡,最後徹底消失不見瞭。人們對瑪麗安既不愛慕也不謾罵瞭。他們已將她遺忘。她現在是個正常人瞭。她經過時沒人抬頭看她。她在學校遊泳池裡遊泳,濕著頭發在學校餐廳吃飯,傍晚繞著板球場散步。下雨天的都柏林在她眼裡分外美麗,灰色的石頭顏色漸漸變成黑色,雨水在草葉間移步,在濕滑的屋瓦上低語。街燈的顏色仿佛來自海下,在雨衣上反光。在車燈的強光下,雨點變成銀色的硬幣。
她用袖口把窗戶擦幹凈,從櫃子裡取出杯子。她今天十點到下午兩點之間要上班,之後有一場關於現代法國的研討會。她上班的內容就是回復郵件,告知對方她老板沒時間參加會議。她不清楚他究竟在做什麼。他從來都沒空見那些想見他的人,於是她認為他要麼很忙,要麼長期很閑。他來辦公室時經常挑釁般地點著煙,仿佛在考驗瑪麗安。考驗她什麼呢?她坐在桌邊,如常地呼吸。他喜歡談論自己有多聰明。聽他說話很無聊,但並不費勁。一周結束時他會給她一隻裝滿現金的信封。喬安娜聽後震驚瞭。他為什麼要付你現金?她問,他在買賣毒品嗎?瑪麗安說她估計他是房地產開發商。哦,喬安娜說,那簡直更糟。
瑪麗安用法壓壺壓出瞭兩杯咖啡。一杯放瞭四分之一茶勺的糖,加瞭一點牛奶。另一杯是黑咖啡,沒加糖。她照常把它們放在托盤上,放輕腳步穿過門廊,用托盤一角敲瞭敲門。沒人答應。她左手把托盤抵在髖部,右手開瞭門。房間裡味兒很濃,有汗味和餿酒味,框格窗前的黃色窗簾還是拉上的。她在書桌上騰瞭個位置放下托盤,然後坐到轉椅上喝她的那杯咖啡。口感有點酸,跟周圍的空氣倒是挺像。對瑪麗安來說,此刻是上班前的愜意時光。喝完咖啡後,她伸出手,用手指挑起窗簾一角。白色的天光傾瀉在書桌上。
康奈爾在床上說:我其實已經醒瞭。
你感覺怎麼樣?
嗯,還行。
她遞給他那杯沒加糖的黑咖啡。他從床那頭滾過來,瞇著眼睛看她。她在床墊上坐下。
昨晚很抱歉,他說。
我覺得薩迪喜歡你。
你覺得她喜歡我?
他把枕頭拎起來靠在床頭,從她手中接過咖啡。他喝瞭一大口,然後重新看向瑪麗安,眼睛還是瞇著,左眼沒睜開。
完全不是我的菜,他補充道。
你的事我可說不準。
他搖搖頭,又喝瞭一口咖啡,咽瞭下去。
你說得準的,他說,你喜歡認為人都是神秘的,但我真沒那麼神秘。
她琢磨著這句話,與此同時他把咖啡一飲而盡。
我覺得大概每個人都是神秘的,她說,我是說,你永遠沒法真正瞭解一個人什麼的。
好吧。你真這麼覺得嗎?
大傢都這麼說。
你還有什麼我不瞭解的地方呢?他問。
瑪麗安微微一笑,打瞭個哈欠,舉起手聳瞭聳肩。
人都比他自己想的要容易瞭解得多,他補充道。
我能先洗澡嗎?還是說你想先洗?
沒事,你去吧。我能用你電腦查一下郵件嗎?
盡管用,她說。
浴室的燈是藍色的,幹凈而簡陋。她拉開淋浴間門,擰開把手,等水變燙。在此期間她迅速地刷瞭牙,精準地把白色牙膏沫吐進排水口,把頸後綰的發髻松下來。然後她脫掉睡裙,把它掛在浴室門背後。
回溯到十一月。校文學雜志新上任的編輯辭職後,康奈爾主動請纓,在雜志社找到新人選之前擔任編輯。幾個月後,沒有別的人選出現,康奈爾還是一個人在編雜志。昨晚是雜志的新刊發佈會,薩迪·達西—奧謝帶來瞭一大碗亮粉色的伏特加潘趣酒,上面漂瞭幾片水果。薩迪喜歡出席這些活動,然後捏著康奈爾的胳膊跟他私下探討他的“事業”。昨晚他潘趣酒喝多瞭,想起身時竟然跌倒瞭。瑪麗安覺得這多少算薩迪的錯,雖然從另一方面來看,她難以否認這還是得怪康奈爾自己。後來,瑪麗安把他送回傢,安置他上床後,他管她要水喝,結果把水灑到身上和被子上,然後徹底睡死過去。
去年夏天她第一次讀瞭康奈爾寫的小說。她坐在那兒讀他的故事——他沒有訂書機,就把打印稿左上角折瞭過來——對他這個人產生瞭一種奇特的感覺。某種程度上,她覺得自己離他很近,仿佛在見證他最私密的想法,但同時她也覺得他朝她背過身去,專註於他自己的某項復雜的任務,一項她永遠無法參與的任務。當然瞭,薩迪也永遠無法參與那項任務,但至少她也寫東西,也有她自己不為人知的想象生活。瑪麗安的人生完全發生在真實世界裡,裡面都是真實存在的人。她想起康奈爾說:人都比自己想的要容易瞭解得多。即便如此,他擁有一樣她沒有的東西,一種容不下第二個人的內心生活。
她以前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愛她。他會在床上充滿愛意地說:你現在要完全照我說的去做,是不是?他知道怎麼給她她想要的東西,怎麼讓她變得坦誠、脆弱、無力,甚至有時讓她哭泣。他知道他不需要傷害她:他可以讓她自願屈服,無須訴諸暴力。這一切似乎發生在她的人格深處。但這對他而言在哪個層面發生?這對他而言是否隻是一個遊戲,或對她的恩惠?他和她的感受一樣嗎?在每天的日常生活裡,他都耐心地體諒她的情緒。她生病時他照顧她,他讀她的學期論文的草稿,他坐著聽她講自己的觀點,自我推翻,然後改變主意。但他愛她嗎?有時她想問:如果我不在你身邊瞭你會想我嗎?在鬼屋時她曾經問過他這個問題,那會兒他們都還是孩子。當時他說他會的,但那時她是他生命中的唯一,是他唯一能擁有的東西,他們之間再也不可能回到那種狀態瞭。
到瞭十二月初,他們的朋友們都開始討論聖誕節的計劃。瑪麗安自夏天以來再沒見過她的傢人。她母親從沒試圖聯系過她。艾倫發過幾條短信,說什麼:媽不想跟你講話,她說你是她的恥辱。瑪麗安沒有回復。她在腦海中排練過,哪天她和她母親聯系上後會發生怎樣的對話,母親會如何譴責她,會堅持哪個版本的真相。但這終究沒有發生。她的生日來瞭又去,傢裡沒有一句問候。到瞭十二月,她計劃一個人留在學校過聖誕,繼續準備她那篇寫愛爾蘭獨立後的監獄機構(1)的論文。康奈爾想讓她跟他一起回卡裡克裡。洛蘭知道你來會很高興的,他說,我要給她打電話,讓你聽她親口說。最後洛蘭親自給瑪麗安打電話,邀她去傢裡過聖誕。瑪麗安接受瞭邀請,她相信洛蘭知道怎麼做合適。
從都柏林出發往傢開的路上,她和康奈爾在車上不停地聊天,開玩笑,扮搞怪的聲音逗對方笑。如今看來,瑪麗安猜想他們當時是否感到緊張。到福克斯菲爾德時,天色已暗,窗上掛滿瞭彩燈。康奈爾把他們的行李從後備廂裡搬出來。來到客廳,瑪麗安坐到爐火邊,洛蘭泡瞭茶。聖誕樹擠在電視和沙發中間,按自帶模式周而復始地閃爍。康奈爾端瞭一杯茶進來,放在她的椅子扶手上。坐下前他給一片錫紙花重新調瞭個位置。經他一弄看上去的確好看多瞭。瑪麗安的臉和手被火烤得發燙。洛蘭走進來,跟康奈爾講哪些親戚已經來過瞭,哪些明天來,諸如此類。瑪麗安感到無比放松,幾乎想閉上雙眼就此睡去。
聖誕期間,康奈爾傢很忙。深夜瞭都還有人來來往往,揮舞著包好的餅幹盒或威士忌。孩子們在他們膝下跑過,含糊不清地高聲叫喊。有天晚上有人帶瞭PlayStation過來,康奈爾和他一個表弟打FIFA一直打到凌晨兩點,他們的身體被屏幕染上綠光,康奈爾臉上帶著信徒般熾熱的神情。瑪麗安和洛蘭幾乎一直待在廚房裡,在水槽裡洗杯子,開巧克力盒子,把水壺一次又一次地灌滿。有一次他們聽見前屋有人驚呼:康奈爾有女朋友啦?另一個聲音回答:對啊,她在廚房裡。洛蘭和瑪麗安交換瞭一下眼神。他們聽到咚咚咚的一陣腳步聲,隨後走廊裡冒出一個穿曼聯球衣的少年。那男孩一看見水槽邊的瑪麗安就害羞起來,盯著自己的腳看。你好啊,她說。他飛快地點點頭,都沒對上她的眼睛,就拖著腳步回瞭客廳。洛蘭覺得這非常好笑。
除夕那天,他們在超市遇見瞭瑪麗安的母親。她穿著一件黃色的絲綢襯衫,外面套瞭一件深色西裝。她看起來總是那麼“利落”。洛蘭禮貌地道瞭聲好,丹尼絲直視前方,一句話沒說就走瞭。誰知道她覺得自己受瞭什麼委屈。從超市出來上車後,洛蘭在副駕駛座上,向後伸出手,捏瞭捏瑪麗安的手。康奈爾發動瞭汽車。鎮上的人是怎麼看她的?瑪麗安問。
誰?你母親嗎?洛蘭問。
我是想問,大傢覺得她怎麼樣?
洛蘭臉上帶著同情,輕柔地說:我想大傢可能會覺得她有點怪。
這是瑪麗安第一次聽說,或者想到這一點。康奈爾沒說話。那天晚上,他想去凱萊赫酒館過新年。他聽說中學的人都會去。瑪麗安說要不她還是就待在傢裡。他裝作考慮瞭一下,然後說:不,你應該去。她臉朝下趴在床上,看他脫下襯衫,換上另一件。我可沒有想違背命令的意思,她說。他在鏡中和她四目相對。嗯,那就好,他說。
當晚凱萊赫裡擠滿瞭人,又熱又悶。康奈爾說對瞭,中學時代的所有人都在那兒。他們不斷地和遠處的人遙相揮手,用嘴型致意問好。卡倫在吧臺遇見瞭他們,她甩開雙臂把瑪麗安抱住,身上帶著淡淡的讓人愉快的香水味。看到你真是太高興瞭,瑪麗安說。過來跟我們一起跳舞,卡倫說。康奈爾端著他們的飲料走下臺階,走進舞池,雷切爾和埃裡克在那兒,還有莉薩和傑克,以及低他們一屆的席亞拉·赫弗曼。埃裡克不知為何向他們開玩笑地鞠瞭一躬。他大概喝醉瞭。周圍吵得他們沒法正常對話。瑪麗安把大衣脫瞭,塞在桌子下面,康奈爾幫她拿飲料。沒人真的在跳舞,大傢隻是站成一圈,對著彼此的耳朵叫喊。卡倫偶爾會很可愛地打一記拳,仿佛在擊打空氣。其他人也加入他們,有的人瑪麗安此前從未見過,大傢彼此擁抱,大喊大叫。
午夜時他們都歡呼“新年快樂”,康奈爾把瑪麗安抱在懷裡吻瞭她。她能感覺到大傢的視線,真切地壓在她的肌膚上。或許大傢直到那一刻才真的確信他們在一起瞭,要不然就是他們仍對當年的醜聞抱有病態的興趣。或許他們隻是在好奇地觀察他們之間的化學反應,畢竟經過這麼多年,他們兩人似乎仍然難舍難分。瑪麗安不得不承認,換作她大概也會瞄上幾眼。他們松開彼此時,康奈爾註視著她的眼睛,說:我愛你。她一直在笑,臉紅紅的。她臣服於他,而他卻選擇瞭赦免她,她獲得瞭救贖。他很少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做,所以他肯定是故意的,為瞭讓她高興。她感到自己完完全全地受另一個人掌控,這種感受多麼奇怪,又多麼尋常。她心想,沒人能完全獨立於他人,何不幹脆放棄這種嘗試呢,轉而完全依賴他人,允許他們依賴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她知道他愛她,她再也不懷疑瞭。
她從淋浴間裡走出來,身上裹著一條藍色浴巾。鏡子上霧蒙蒙的。她打開門,康奈爾從床上看向她。早,她說。屋裡不新鮮的空氣撲在她皮膚上,感覺涼涼的。他坐在床上,大腿上擺著她的筆記本電腦。她走到立櫃抽屜前,找到幹凈的內衣,開始穿衣服。他看著她。她把浴巾掛在衣櫃門上,雙手穿過襯衣袖子。
出什麼事瞭嗎?她問。
我剛收到一封郵件。
哦?誰發的?
他呆呆地看著電腦,然後看向她。他的眼睛紅紅的,帶著睡意。她系上瞭襯衣紐扣。他的雙膝在被子下支起,電腦的熒光打在他臉上。
康奈爾,誰發的郵件?她問。
紐約的一所大學。他們的MFA項目好像錄取我瞭。你知道的,創意寫作碩士項目。
她站在那兒。她的頭發還是濕的,水慢慢地滲過她襯衣的佈料。
你沒跟我說過你申請瞭那個學位,她說。
他隻是看著她。
當然瞭,恭喜你,她說,我一點都不奇怪他們會錄取你,我隻是驚訝你為什麼從沒跟我提過。
他點點頭,面無表情,然後看向電腦。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應該告訴你的,但我真的以為希望很渺茫。
好吧,但這不是不告訴我的理由。
沒關系的,他補充道,我不會去的。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麼申請。
瑪麗安把浴巾從衣櫃門上拿起來,慢慢地隔著它按摩發尾。她在書桌椅上坐下來。
薩迪知道你在申請學校嗎?她問。
什麼?你為什麼問這個?
她知道嗎?
好吧,她知道,他說,不過我覺得這是兩碼事。
你為什麼告訴她不告訴我?
他嘆瞭口氣,用指尖揉瞭揉眼睛,然後聳瞭聳肩。
我也不知道,他說,是她讓我去申請的。我真的以為這是個很蠢的主意,所以我才沒告訴你。
你愛上她瞭嗎?
康奈爾從房間那頭看向瑪麗安,好一會兒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很難說他的表情是什麼意思。最終她別過視線,開始理浴巾。
你在開玩笑嗎?他說。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你把好多事情都混為一談瞭,瑪麗安。我甚至都不喜歡跟薩迪當朋友,說實話我覺得她很煩。我不知道我要跟你說多少次。對不起,我沒跟你講申請的事,但你為什麼馬上就下結論說我愛上別人?
瑪麗安繼續用浴巾擦著發尾。
最後她說,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你想和真正理解你的人在一起。
沒錯,那個人是你。如果讓我列出極其不瞭解我的人,薩迪肯定是其中之一。
瑪麗安再次陷入沉默。康奈爾合上瞭電腦。
很抱歉我沒告訴你,他說,有時候我覺得不好意思跟你講這種事,感覺有點蠢。老實說,我依然很仰慕你,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怎麼說呢,自欺欺人。
她透過浴巾擠瞭擠頭發,感覺到一縷縷發絲粗糙的紋理。
她說,你應該去。應該去紐約。你應該回信接受錄取,你應該去讀研。
他什麼也沒說。她抬起頭。他身後的墻黃得像一大塊黃油。
不,他說。
你肯定能拿到獎學金。
你為什麼這麼說?我以為你明年想待在這裡。
我可以留下來,你可以去,她說,一年而已。我覺得你應該這麼做。
他發出一聲奇怪而困惑的聲音,幾乎像在笑。他摸瞭摸脖子。她放下浴巾,開始慢慢把發結梳開。
太可笑瞭,他說,你要是不去紐約我也不會去的。如果不是因為你,我甚至不可能在這裡。
的確如此,她心想,他不會在這裡。他會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過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對待女性的方式也會不同,對愛的期許也會不同。至於她自己,她也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她會得到幸福嗎?那會是怎樣的幸福?這些年來,他們就像一盆土中的兩株植物,環繞彼此生長,為瞭騰出空間而長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姿態。但最終她幫助瞭他,她讓一種新的人生成為可能,她可以永遠為此而欣慰。
我會非常想你的,他說,我會得相思病的,真的。
一開始吧。但慢慢會變好的。
他們相對沉默,瑪麗安有條不紊地將梳子穿過發間,梳到發結後慢慢地、耐心地把它們解開。再不耐心就沒有意義瞭。
你知道我愛你,康奈爾說,我再也不會像這樣愛第二個人。
她點點頭,沒錯。他說的是實話。
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不讓我走我就不走瞭。
她閉上雙眼。他或許不會再回來瞭,她心想,或許他會回來,卻變成另外一個人。他們現在擁有的將一去不復返。然而對她而言,孤獨的痛苦遠比不上她曾經的痛苦,那種覺得自己一文不值的痛苦。他將美德贈給瞭她,現在它是她的東西瞭。與此同時,他的人生在他面前展開,通往四面八方。他們為彼此做瞭很多好事。真的,她心想,真的。一個人真的可以改變另一個人。
你去吧,她說,我會一直在這兒。你知道。
(1) 包括前文提到的抹大拉洗衣店等勞改性質的監禁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