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後(2014年7月)

他從廚房冰箱裡拿出一罐啤酒,在桌邊坐下把它打開。一分鐘後,前門開瞭,他聽見洛蘭的鑰匙晃動有聲。嗨,他說道,嗓門大小剛好能讓她聽見。她走進來,關上廚房門。她的鞋踩在油地氈上,聽起來黏黏的,像咂吧嘴時發出的濕嗒嗒的聲音。他註意到頭頂上的燈罩上停瞭隻大蛾子,一動不動。洛蘭把手輕輕放在他頭上。

瑪麗安回傢瞭嗎?洛蘭問。

嗯。

比賽怎麼樣瞭?

我不知道,他說,好像進點球決勝瞭。

洛蘭把椅子拉開,在他身邊坐下。她開始取頭上的發夾,把它們擺在桌面上。他喝瞭口啤酒,在嘴裡溫瞭溫,然後吞瞭下去。蛾子在頭頂扇動翅膀。廚房水槽上的卷簾是拉起來的,他看得見外面夜空下樹木淡淡的黑色剪影。

我過得很好,謝謝你關心,洛蘭說。

抱歉。

你看起來很失落。發生什麼事瞭嗎?

他搖搖頭。上周見伊馮娜時,她說他在“進步”。心理咨詢人士總是用這種很衛生的詞,它們像擦得幹幹凈凈的白板,沒有褒貶色彩,沒有性別。她問起他的“歸屬感”。你說過感覺自己被困在兩個地方之間,對傢沒有歸屬感,在這邊也無法融入,她說,你現在還有這種感受嗎?他隻是聳聳肩。反正藥物正在他的大腦內進行化學反應,無論他做什麼、說什麼。他每天早上起床、洗澡,去圖書館學習,他不怎麼想象自己跳下大橋瞭。他服著藥,生活繼續。

洛蘭把發夾在桌上擺好,開始用手指把頭發理松。

你聽說艾薩·格利森懷孕瞭嗎?她問。

嗯,聽說瞭。

你的老朋友。

他拿起那罐啤酒,在手裡掂量它。艾薩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第一個前女友。分手後她經常晚上給他傢打電話,都是洛蘭接的。樓上臥室裡,躲在被子下的康奈爾能聽見洛蘭的聲音說:不好意思,親愛的,他現在沒法來接電話。你要不在學校跟他說?他們在一起時她還戴著牙套,現在應該不戴瞭。啊,艾薩。和她在一起時他很害羞。她經常做一些蠢事來讓他吃醋,但會表現得很無辜,仿佛他倆都不知道她究竟在幹什麼一樣:或許她真的以為他看不出來,或許她自己看不出來。他很討厭這點。他對她越來越疏遠,直到有一天他給她發短信,說他再也不想當她男朋友瞭。他已經好多年沒見她瞭。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把那孩子生下來,他說,你覺得她是那種反墮胎的人嗎?

哦,所以女人生孩子都是因為這個,是嗎?因為她們政治觀念落後?

因為我聽說她沒和孩子的父親在一起。我都不知道她有沒有工作。

我懷你的時候也沒工作,洛蘭說。

他盯著啤酒罐上繁復的白紅雙色字體,“B”字母的頂部繞瞭個圈,又向內勾瞭回來。

你不後悔嗎?他問,我知道你肯定會顧忌我的感受,但是說實話,你覺得你要是沒有小孩會過得更好嗎?

洛蘭轉過來盯著他,表情凝滯。

哦,天哪,她說,你為什麼這麼問?瑪麗安懷孕瞭嗎?

哈?沒有。

她笑瞭,手按住胸骨。那就好,她說,上帝啊。

我是說,我覺得她沒有,他補充道,不過就算她懷瞭跟我也沒有任何關系。

他母親頓瞭頓,手仍然放在胸口,然後很婉轉地說:好吧,這不歸我管。

什麼意思,你覺得我在撒謊嗎?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相信我。

洛蘭沉默瞭幾秒。他喝瞭幾口啤酒,把罐子重新放在桌上。洛蘭以為他和瑪麗安在交往,這讓他很惱火,因為他們這幾年來最親近的一次就是今晚剛才那會兒,結果卻以他獨自在房中哭泣而告終。

所以你每周末回來就是看望你親愛的母親嘍,對不對?她問。

他聳瞭聳肩。你要是不想我回來我就不回瞭,他說。

少來瞭。

她起身去灌水壺。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她把茶包放進她最喜歡的杯子裡,然後他又揉瞭揉眼睛。他覺得他毀掉瞭所有喜歡過他的人的生活,哪怕他們隻有一丁點喜歡他。

四月時,康奈爾給薩迪·達西—奧謝發瞭他的一個短篇小說,他所有作品裡唯一一個真正完成瞭的故事。她不到一小時就給他發郵件:

康奈爾,這個簡直太好瞭!求求你讓我們發表它!愛你。

讀到這條信息時,他全身的脈搏都劇烈跳動瞭,發出像機器一樣刺耳的響聲。他隻好躺下來,盯著白色的天花板。薩迪是校文學雜志的編輯。最後,他坐起來,回復道:

很高興你喜歡這個故事,但我覺得它還沒有好到可以發表,還是謝謝你。

薩迪立刻回復:

拜托瞭?愛你。

康奈爾的身體像傳送帶一樣砰砰直響。從來還沒有人讀過他的作品。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他在房間裡踱瞭一會兒步,按摩著自己的脖子。然後他回復道:

要不這樣,你讓我用筆名發表這個故事。你還得保證不跟任何人講它是誰寫的,跟編輯部其他人也不能說。可以嗎?

薩迪回復:

哈哈,好神秘,我喜歡!謝謝你親愛的!我永遠守口如瓶。愛你。

他的故事一字未動地發表在雜志的五月刊上。印發的那天早上,他在藝術樓裡找到一本雜志,直接翻到登他小說的那頁,筆名是康納·麥克裡迪。這聽起來都不像人名,他心想。藝術樓裡,他周圍的人成排走進教室上早上的課,手裡拿著咖啡,聊著天。文章第一頁康奈爾就註意到兩處錯誤。他不得不把雜志合上,深呼吸瞭幾秒。學生和教員繼續從他身邊走過,對他的煎熬渾然不覺。他重新翻開雜志,繼續往下讀。又是一處錯誤。他想爬到一棵植物底下,鉆進土裡。到此為止吧,他再也不要經歷出版的折磨瞭。由於沒人知道他寫瞭這個故事,他甚至無法得到別人的反饋,也沒聽到任何人評價這個故事的好壞。他漸漸認為它之所以能發表,是因為出刊日期要到瞭,而薩迪還缺稿子。總體來說,這次經歷帶給他的痛苦遠大於快樂。盡管如此,他還是拿瞭兩本雜志,一本放在都柏林,另一本放在他老傢的床墊下。

瑪麗安怎麼這麼早就回傢瞭?洛蘭問。

我不知道。

所以你情緒才不好嗎?

這是什麼意思?他問,你是說我在想念她嗎?

洛蘭攤開雙手,像在說她不知道,然後重新坐下來,等水燒開。他現在惱羞成怒。他和瑪麗安之間無論發生什麼都從沒有過好結果。它永遠隻會給所有人帶來困惑和痛苦。他不管做什麼都幫不瞭瑪麗安。她身上有讓人害怕的地方,在她的靈魂深處有某種巨大的虛無。就好像你在等電梯,結果門打開時裡面空蕩蕩,隻有漆黑的電梯通道,永無盡頭。她缺少某種原始本能,那種自衛或自我保護的本能,而其他人的行為都可以通過這種本能得以解釋。當你向她湊近,以為會遇到某種阻力時,結果一切卻在你面前崩塌瞭。哪怕如此,他仍然願意投降,為她而死,無論何時何地,對此他很清楚,也隻有這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

今晚發生的一切是無法避免的。他知道他可以怎麼跟伊馮娜、尼爾或是別的虛構對象描述今晚的事:瑪麗安是個受虐狂,康奈爾是個不願打女人的好人。畢竟表面上的確是這麼回事。她讓他打她,他說他不想打她,於是她不想做愛瞭。明明在事實上是準確的,那為什麼這麼說又像是在撒謊呢?這個故事究竟少瞭什麼,以至於無法解釋他們到底為什麼這麼難受呢?他知道,這和他們的過去有關。自中學起他就知道自己能掌控她。她會對他的神情或觸碰作出反應。她的臉會變紅,她會靜下來,仿佛在等待他的一聲令下。她在別人面前似乎無懈可擊,而他卻能毫不費力地獨裁她。他始終無法接受自己控制她的能力,仿佛那是一把鑰匙,能打開一棟空宅,以備不時之需。事實上他培養瞭自己控制她的能力,他很清楚。

那麼他們之間還剩下什麼?他們似乎沒法再這麼模棱兩可下去瞭。他們之間發生瞭太多的事。那麼一切都結束瞭嗎,他們對彼此來說什麼都不是瞭嗎?什麼叫“對她而言什麼都不是”?他可以避開她,但隻要他一見到她,哪怕隻是在教學樓外對視一眼,他們的目光都不可能不帶感情。他永遠不想看到這樣的事發生。他曾經真心希望自己去死,但他從未真心希望瑪麗安忘記他。這是他唯一想要保護的自己,它存在於她體內。

壺裡的水開始沸騰。洛蘭把桌上一排發夾掃到手心,一把抓起,放進衣兜裡。然後她起身給茶杯沏上水,加瞭牛奶,把牛奶瓶放回冰箱裡。他看著她。

好吧,她說,該睡瞭。

好,晚安。

他聽見她的手碰到他身後那扇門的把手,但沒開門。他轉過身,發現她還站在那兒,看著他。

順便告訴你,我不後悔,她說,我不後悔生下你。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好的決定。你是我最愛的人,我為有你這個兒子感到驕傲。我希望你知道這點。

他回望她。他飛快地清瞭清喉嚨。

我也愛你,他說。

晚安。

她把門在身後關上。他聽見她上瞭樓梯。幾分鐘後,他起身把剩下的那點啤酒倒進水槽,把罐子輕輕放進回收箱裡。

他放在桌上的手機響瞭起來。手機設瞭振動模式,正在桌面上一邊振動一邊平移,屏幕反著光。它快從桌沿掉下去時,他拿瞭起來,發現是瑪麗安。他愣住瞭,看著屏幕。最後他劃開接聽按鈕。

瑪麗安,他說。

他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喘粗氣。他問她怎麼瞭。

我真的很抱歉,她說,我覺得自己很蠢。

電話裡她聽起來甕聲甕氣的,像得瞭感冒,或者嘴裡含瞭東西。康奈爾咽瞭一下口水,走到廚房窗邊。

是為剛才發生的事嗎?他問,我也在想那個。

不,不是那個。真的很蠢。我剛才絆倒瞭,受瞭點輕傷。很抱歉打擾你。真的沒事。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把手放在水槽上。

你在哪兒?他問。

在傢裡。不是很嚴重,就是有點疼,沒別的。我其實不知道為什麼要給你打電話。對不起。

要不要我過來找你?

她頓瞭一下,然後低聲說:好的,麻煩你瞭。

我馬上就來,他說,現在就去開車,好嗎?

他歪著頭用肩膀夾住手機,在桌子下夠到左腳的鞋穿上。

你真好,瑪麗安在他耳邊說。

我幾分鐘後就到。現在就要出門瞭,待會兒見。

他走出門,上車發動瞭引擎。收音機響瞭起來,他一掌把它關掉。他的呼吸不太正常。他隻喝瞭一罐啤酒,卻有點恍惚,不夠警覺,或者太警覺,高度緊張。車裡太安靜瞭,但他又受不瞭收音機的聲音。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感覺濕濕的。他朝左拐進瑪麗安傢所在的街,看見她臥室窗戶裡的燈亮著。他開瞭信號燈,把車停在空空的停車道上。他下車後把門關上,關門的聲音回響在石頭外墻上。

他按瞭門鈴,門幾乎立刻就開瞭。瑪麗安站在門後,右手搭在門框上,左手拿著一團揉皺的紙捂著臉。她的眼睛很腫,似乎剛哭過。康奈爾註意到她的T恤、短裙和左手腕上都沾瞭血。周遭一切在他的視野裡忽大忽小,仿佛有人抓起這個世界後劇烈晃動它。

發生瞭什麼?他問。

他聽見她身後有人咚咚地從樓梯上下來。康奈爾看到瑪麗安的哥哥出現在樓梯底部,他覺得自己仿佛在透過天文望遠鏡看眼前的場景。

你身上怎麼有血?康奈爾問。

我覺得我鼻子骨折瞭,她說。

是誰?艾倫在她身後問,誰在門口?

要去醫院嗎?康奈爾問。

她搖搖頭,說這種情況不需要看急救,她在網上查過瞭。要是明天鼻子還痛,她可以再去見醫生。康奈爾點點頭。

是他嗎?康奈爾問。

她點點頭。她的眼神充滿瞭驚恐。

到車上去,康奈爾說。

她看著他,雙手一動不動。她還用紙巾捂著臉。他搖瞭搖車鑰匙。

走,他說。

她把手從門上拿下來,攤開掌心。他把鑰匙放進她手裡,她一面看著他,一面向外走去。

你去哪兒?艾倫問。

康奈爾站在剛進門的地方。他看著瑪麗安上瞭車,停車道籠罩在一團彩色的薄霧中。

怎麼回事?艾倫問。

確認她安全上車後,康奈爾關上前門,和艾倫獨處一室。

你在幹嗎?艾倫問。

康奈爾的視線更模糊瞭,他看不出艾倫是生氣還是害怕。

我有事要跟你說,康奈爾說。

他的視野在劇烈晃動,他意識到自己需要手扶著門才能站直。

我什麼也沒幹,艾倫說。

康奈爾向艾倫走去,直到艾倫把背都抵到樓梯扶手上。他現在看上去更小瞭,一臉恐懼。他呼叫著他母親的名字,頭轉得脖子都快扭斷瞭,但樓梯上沒人出現。康奈爾的臉被汗打濕瞭。艾倫的臉在他眼中變成一組彩色斑點。

你要是再碰瑪麗安一下,我就殺瞭你,他說,聽見瞭嗎?就這麼簡單。你要是敢再對她出言不遜,我就親自過來殺你,就這樣。

盡管康奈爾看不清也聽不大清,但他覺得艾倫好像哭瞭起來。

你聽明白瞭嗎?康奈爾說,說明白還是不明白。

艾倫說:明白瞭。

康奈爾轉過身,從前門走瞭出去,把它在身後關上。

瑪麗安靜靜地在車裡等他,一手捂著臉,一手軟軟地攤在大腿上。康奈爾坐上駕駛座,用袖子擦瞭擦嘴。他們被一起密封在車內完整的寂靜裡。他看著她。她的身體朝著大腿微微躬起,似乎是因為疼。

很抱歉打擾你,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別道歉。幸好你給我打瞭電話。知道嗎?看我一眼。再也沒人能那樣傷害你瞭。

她隔著一層白色紙巾看著他,剎那間他再次感覺到自己對她的掌控力,看見她毫無掩飾的眼神。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說,相信我。我愛你,我再也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瞭。

她和他對視瞭一兩秒,隨即閉上雙眼。她靠在副駕座的椅背上,頭靠著頭枕,手上還抓著臉上那張紙巾。在他看來這表達出一種極度的疲倦,或者解脫。

謝謝你,她說。

他啟動汽車,開出瞭停車道。視野恢復瞭正常,物體在眼前重新凝固,他又能呼吸瞭。頭頂的樹在靜默中揮動著一片片銀色樹葉。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