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準備告訴我這是什麼樣的一次出行嗎?”萊芭·麥克蘭周六上午問多拉德。他們開車已經走瞭十分鐘瞭。相對無言。她希望是次野餐。

面包車停下瞭。她聽見多拉德搖下瞭車窗玻璃。

“多拉德,”他說,“華菲德博士讓我來的。”

“好的,先生。您下車的時候可以把這個放在您的刮水器下嗎?”

他們緩慢地繼續向前行駛。萊芭覺出汽車在轉彎。空氣中彌漫著怪怪的濃重的味道。一隻大象吼瞭一聲。

“是動物園,”她說,“真好。”她實際更希望是次野餐。多糟糕啊。就這樣吧。“華菲德博士是誰?”

“動物園主任。”

“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我們幫動物園一個忙,給瞭他們膠卷。現在他們在回報。”“怎麼回報?”

“讓你摸一摸老虎。”

“這個驚喜可太大瞭!”

“你以前看到過老虎嗎?”

她很高興他能問這個問題。“沒有。我記得小時候看到過美洲獅。整個動物園就有這麼一隻。你再告訴我有關這隻老虎的事吧。”

“他們在給它補牙。他們必須把它……強迫它入睡。要是你願意的話,你可以摸一摸它。”

“那裡會有一群人圍著,等著看嗎?”

“不,沒有。華菲德、我,還有其他幾個人。拍電視的在我們離開以後才會到。想不想試試?”他的語氣裡有一份奇怪的急切。

“當然願意瞭,還用說嗎?謝謝你……這真是個天大的驚喜。”

面包車停下來瞭。

“哎,我怎麼知道它在熟睡呢?”

“胳肢它。要是它笑瞭,就趕緊跑。”

萊芭感覺治療室的地面像是油氈鋪成的。房間裡很涼快,回音很大。從遠處傳來輻射的熱量。

老虎就在這裡呢,她可以聞到它的氣味。

有說話聲。“抬上來,好,放下。我們把懸帶留在它身邊可以嗎,華菲德博士?”

“行,用這裡面的一塊綠毛巾包一下這個護墊,然後放在它頭底下。我們好瞭以後我會讓約翰叫你的。”

腳步聲遠瞭。

她等著多拉德告訴她一些信息,可他沒有。

“它在這裡瞭。”她說。

“十個人用工具把它抬來的。它個頭很大。十英尺長。華菲德博士正在聽它的心跳。現在正檢查它的一隻眼的眼瞼。現在他走過來瞭。”

她面前的一個身體讓噪音減小瞭。

“華菲德博士,萊芭·麥克蘭。”多拉德說。

她伸出瞭手,被一隻大而軟的手握住瞭。

“謝謝你能讓我來,”她說,“這真是件讓人愉快的事。”

“很高興你能來,讓我的生活更有新鮮感。我們很感謝你們的膠卷,順便提一句。”

華菲德博士從嗓音上聽起來像是中年人,深沉,有教養,是黑人,在弗吉尼亞出生,她猜測著。

“我們在等待它的呼吸和心跳足夠強勁和穩定瞭再讓哈司拉博士做手術。哈司拉博士在那邊調頭頂鏡呢。別告訴他啊,他戴著那鏡子隻不過是想護住他的假發。來見見它嗎,多拉德先生?”

“你先請。”

她向多拉德伸出手。他慢慢地輕拍著她的手,拍得很輕。他的手掌心在她的指關節上留下瞭汗跡。

華菲德博士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們慢慢地向前走。

“它已經睡熟瞭。你有一個大概的印象嗎?我來盡可能地給你描述吧。”他停下來,不知道該如何說瞭。

“我記得小時候在書裡看到的照片,我在我傢附近的一個動物園裡看到過一隻美洲獅。”

“這隻虎就像是一隻超級大美洲獅。它的胸更闊,頭更大,有更重的骨架和肌肉組織。它今年四歲,是隻雄性孟加拉虎。身長大概十英尺,從鼻頭到尾梢。體重有八百一十五磅。它現在在強光下向右側臥著呢。”

“我能感覺到光。”

“它全身有很醒目的橘黃色和黑色的斑紋。橘黃色尤其耀眼,你能覺得它們似乎要從它身上融到空氣裡邊去瞭。”忽然間華菲德博士意識到在她面前談顏色未免有點殘酷。從她的臉上他肯定瞭他的猜測。

“它就在六英尺遠的地方。你能聞到它的氣味嗎?”

“是的。”

“多拉德先生可能已經告訴過你瞭,有個白癡用我們園藝鏟子隔著欄桿戳它。它咬鐵鏟的時候把左上側的長牙根咬斷瞭。好瞭嗎,哈司拉博士?”

華菲德把牙醫介紹給瞭萊芭。

“噢,親愛的,你是弗蘭克·華菲德給我的第一個令人愉快的驚喜。”哈司拉說,“你也許願意來看看這個。這是一顆很好的牙,金的。這是個牙根。”他把它放在她的手裡。“沉甸甸的,是不是?幾天以前我已經把碎牙根打掃幹凈瞭,而且拍瞭片。今天我要做個牙冠。當然,我本來可以不在暗室裡給它拔的,可是我覺得這樣會更有意思。華菲德博士會告訴你我從來不放過機會炫耀自己。他太不細心瞭,他可不會允許我在籠子上張貼個人廣告。”

她用她敏感的磨損得很厲害的手指摸瞭牙冠的錐形體,弧度和尖點。“多麼好的一件傑作啊!”她聽得見附近有深深的,緩慢的呼吸。

“它打哈欠的時候會讓孩子們嚇一跳的。”哈司拉說,“我不覺得它會招引賊。現在來幹點好玩的事。你不害怕吧,是不是?你的肌肉發達的紳士正站在那邊,像隻雪貂一樣盯著我們看呢。不是他強迫你來的吧?”

“不不,我自願的。”

“我們現在面對著它的後背,”華菲德說,“它在離你兩英尺半的地方睡著瞭,在一張齊腰高的桌子上。聽我說,我來把你的左手——你是用右手的吧?——把你的左手放在桌子上,然後你用右手去探險。慢慢來,別擔心時間。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我也是。”哈司拉說。他們在享受這份快樂呢。在強光底下她的頭發散發出陽光下新鋸末的微香。

萊芭能感覺出額頭上的熱度,把她頭皮的顏色都烤淡瞭。她可以聞到自己的暖暖的頭發、華菲德身上的肥皂、酒精和消毒劑的味道,還有這隻虎的。她覺得有一絲眩暈,不過一會兒就過去瞭。

她緊緊抓住桌子的邊沿,向外試探著伸出手,直到手指碰到瞭皮毛的頂端,它已經被燈光照得暖和瞭,接著是涼爽的一層,然後是從身體往上輻射的一股持續的熱量。她把手攤開放在密密的皮毛上,慢慢地滑動。她的手心感覺到皮毛的浮滑,一會兒順著一會兒逆著,感覺到虎皮隨著呼吸在寬闊的肋骨間滑動。

她的手指緊隨著毛皮起伏。在老虎的跟前她的臉變得粉紅,並且她進入瞭一種自然的完全放松的狀態,臉上開始有她多年受的教育所不容許的不合適的表情。

華菲德和哈司拉看到她的忘我狀態感到很高興。他們仿佛隔著一個起伏的窗口看著她,窗玻璃是一種她緊繃著臉試圖抗拒的全新的沖動。

多拉德從暗處註視著,他後背上結實的肌肉顫抖著。一滴汗順著肋骨流下來。

“另一面也一定不能錯過。”華菲德湊到她的耳邊對她說。

他領著她繞過桌子,她的手順著老虎尾巴往下滑。

當她的手指滑過長滿毛的精囊時,多拉德的胸口突然緊瞭一下。她用手捧瞭一下它就接著前進瞭。

華菲德舉起一隻肥大的腳掌放在她的手裡。她能感覺出爪底的粗糙並能聞出輕微的籠子地板的氣味。他按瞭一下腳趾讓爪子伸出來。兩隻前腿上沉沉的柔軟的肌肉占據瞭她全部的手掌。

她去摸老虎的耳朵,它寬寬的頭,而且小心翼翼地在身邊這個獸醫的幫助下,摸瞭它粗糙的舌頭。熱熱的空氣噴到瞭她的前臂的汗毛上。

萊芭·麥克蘭什麼話也不說,興高采烈而且臉漲得通紅。路上她轉過身隻和多拉德說瞭一句話:“真太感謝你瞭。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非常想喝一杯馬提尼。”

“在這等一會兒。”多拉德把車停到院子裡的時候說。

她很高興他們沒回到她的公寓。這裡既老式又安全。“別去收拾屋子,領我進去然後告訴我房間是整潔的。”

“你在這裡等著。”

他拎著從酒類商店拿回來的袋子,將房子快速地查看一遍。他在廚房裡停下站瞭一會兒,用手捂住臉。他並不確定自己在幹什麼。他感覺到危險,可危險並不是從這個女人身上來的。他不能仰頭去看樓梯。必須做些事情,可是他不知道怎麼做才好。應該把她帶回她自己的傢。

在他轉世之前,他不敢做任何類似的事情。

現在他意識到能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他從廚房出來,走到夕陽裡,走進面包車藍色的陰影裡。萊芭·麥克蘭扶著他的肩膀直到她的腳觸到地。

她感覺到房子的陰影,又從關車門的回音裡感覺出房子的高度。“在草地上走四步,然後是一個緩坡。”他說。

她扶著他的臂膀,引起瞭他一陣顫抖。明顯的汗跡留在棉襯衫上。“有個緩坡,幹什麼用的?”

“有老人曾住在這裡。”

“現在不住瞭?”

“不住瞭。”

“我感覺房子很高,很涼快。”她在門廊裡說。博物館一樣的空氣。是香味嗎?一隻大鐘在遠處滴答滴答地走。“這是棟大房子,幾個房間?”

“十四間。”

“它有年頭瞭,裡面的擺設也有年頭瞭。”她的手碰到臺燈罩的皺褶,用手指摸瞭摸它。

害羞的多拉德先生。看到她與老虎在一起他很興奮,她對此非常肯定。可當她挽著他的胳膊走出治療室的時候,他顫抖得像一匹馬。

能安排這樣的節目,是非常高雅的情調啊。也許也表明瞭他交流流利的一面,她不能確定。

“現在就來一杯馬提尼嗎?”

“讓我跟你一起去做吧。”她說著,脫瞭鞋。

她往杯子裡倒瞭些苦艾酒,兩盎司半的杜松子酒直到杯口,然後放瞭兩枚橄欖。她在屋子裡很快找到瞭讓她有方向感的參照物——滴答走的鐘,在窗戶附近嗡嗡響的空調。離廚房門很近的地板上有一塊很暖和,那是下午被進來的陽光曬的。

他讓她坐他經常坐的大椅子,自己則坐在躺椅上。

空氣裡有一種電荷,就像海水裡的熒光,描寫著他們的動作。她在身邊的一個案幾上放下飲料;他打開瞭音響。

在多拉德看來,房間因為她的到來而改變瞭。她是第一個自願到他傢來做客的人,此刻房間裡清楚地被劃分為他的和她的兩塊天地。

音樂響起來瞭,是德彪西的,燈光變暗瞭。

他問起關於丹佛的事,而她也心不在焉地告訴瞭他一些,仿佛她的註意力在其他什麼事情上。他向她描述瞭這棟大房子和寬敞的圍瞭籬笆的院落。好像並沒有說話的必要。

在他換唱片的靜默中,她說:“那隻神奇的老虎,這棟大房子,你充滿瞭意外,D。我簡直覺得根本沒有人瞭解你。”

“你問過他們嗎?”

“誰?”

“隨便什麼。”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沒有人瞭解我呢?”他的註意力都集中在說好這句繞口令似的話上,所以聽起來沒有強硬的意味。

“噢,蓋茨威的幾個女的那天在街上看到我上瞭你的面包車。嘿,看把她們好奇的。突然間我在可樂機旁可有人陪瞭。”

“她們想知道什麼?”

“她們隻想要有滋有味的閑言碎語,當發現得不到的時候就散開瞭。她們隻不過是過來刺探些‘情報’而已。”

“她們都說瞭些什麼?”

她本想把這些婦人急切的好奇心變成幽默往自己身上引。可是事情並不像她計劃的那樣。

“她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她說,“她們覺得你特別神秘而且有趣。嘿,這可是誇贊你啊。”

“她們告訴你我的長相瞭嗎?”

這句話問得很輕,分寸掌握得很好,可萊芭知道沒有人在這種個人問題上開玩笑。她直截瞭當地回答瞭他:

“我沒問她們,可是她們主動跟我講她們認為你長得怎麼樣。你想聽嗎?一字不差的?要是你不想聽就別問。”她知道他肯定會問。

沉默。

一下子萊芭覺得房間裡隻有她一個人,剛才他站著的地方變得比空白還空,像一個黑洞把所有物體都吞噬瞭,不放走任何東西。她知道他不可能悄無聲息地從她眼前消失。

“我想我還是告訴你吧,”她說,“你有著非常整潔的外表,這讓她們很喜歡。她們說你有一個非凡的身體。”顯然她不能就此停下,“她們說你對自己的臉非常敏感,其實沒有那個必要。好,現在是一個瘋狂的言論,那個在丹登的叫艾琳?”

“艾琳。”

哦,終於有回答信號瞭。萊芭覺得自己像個在太空中操作無線電設備的宇航員。

萊芭模仿起別人來很像。她本可以用驚人的逼真程度模仿艾琳的話,不過她還沒傻到去向多拉德先生模仿任何人說話。她重復瞭一遍艾琳的話,就像機器念記錄一樣:

“‘他可長得不難看。我向上帝發誓很多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可沒他漂亮。有一次我和一個曲棍球運動員出去——為瞭演奏佈魯斯音樂——他嘴唇上有一道淺淺的溝,因為他的牙齦從鼻子處萎縮瞭?他們打曲棍球的都會那樣的。你知道,那是強壯的象征。D先生有最好的皮膚,用他的頭發我都不換。’滿意瞭吧?噢,她還問我你是不是像你外表那樣強壯。”

“然後呢?”

“我說我不知道。”她喝幹瞭她的飲料然後站起來。“你到底在哪裡啊,D?”她知道他剛才在她和一個立體聲喇叭之間移動瞭一下位置。“啊哈,在這裡。你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她用手指摸到他的嘴然後吻瞭他,輕輕地把她的嘴唇壓在瞭他緊咬的牙齒上。她立刻感覺到使他刻板的原因不是厭惡,而是害羞。

而他被驚呆瞭。

“現在,你能帶我去衛生間嗎?”

她挽起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走到客廳。

“我能自己回來。”

在衛生間裡她拍拍自己的頭發,然後用手指在洗臉池上摸索,尋找牙膏或漱口液。她試著找醫藥櫥的門,可發現並沒有裝門,隻有鉸鏈和暴露著的一格一格的櫥櫃槅架。她小心地摸著櫥櫃裡的物品,避免被剃須刀碰傷,直到她找到一個瓶子。她打開蓋,聞瞭聞,確認是漱口水,噴瞭些出來。

當她回到客廳時,聽到瞭一個熟悉的聲音——投影儀倒片子時的颼颼聲。

“我得做點傢庭作業。”多拉德說,並遞給她一杯剛剛調好的馬提尼。

“沒問題。”她說。她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要是我在這兒妨礙你工作的話,那我就走瞭。出租車能到這裡嗎?”

“不,我希望你在這裡,真的,我隻不過需要檢查一卷膠片。時間不會太長的。”

他想把她讓到那把大椅子上,可是她知道躺椅在哪裡,並且走瞭過去。

“它有音頻嗎?”

“沒有。”

“我能接著聽音樂嗎?”

“當然。”

她能感覺到他對她的註意。他希望她留下來。他隻不過被嚇壞瞭,不必這樣的。好吧。她坐下瞭。

馬提尼又涼又爽,棒極瞭。

他坐在躺椅的另一頭,他的體重讓她手中的杯子裡的冰塊丁零零地響。投影儀還在倒影片。

“我想把胳膊腿伸直一會兒,要是你不介意的話,”她說,“不,你別挪,我的地方足夠瞭。要是我睡著瞭,叫醒我好嗎?”

她躺在躺椅裡,玻璃杯放在肚子上;一綹頭發正好碰到他大腿旁的一隻手上。

他按瞭一下遙控,影片開始瞭。

多拉德原打算和這個女人在這間屋裡一起看利茲一傢或雅各比一傢的電影。他想把萊芭對照著屏幕反復地看。他知道要是這樣做的話她就不可能活著瞭。可是有人看見她上瞭他的面包車瞭,這件事想都別想。那些婦女看到她上他的面包車瞭。

那就來看謝爾曼一傢的電影吧,他馬上要造訪的一傢人。他想看到那即將到來的解脫和希望,而且要當著萊芭看,看她身體最吸引他的各個部位。

屏幕上,“新傢”兩個字在裝襯衫的盒子上被用硬幣拼出來。謝爾曼太太和孩子們的一個特寫。遊泳池裡的歡笑。謝爾曼太太抓住扶梯向上看著鏡頭,在泳衣上方豐滿的乳房水淋淋又亮晶晶的,蒼白的大腿像剪刀一樣叉開著。

多拉德很為自己的抑制力感到自豪,他能隻考慮這部片子,而不去想另一部。可是在他的意識裡他開始和謝爾曼太太對話瞭,正如他曾在亞特蘭大與沃拉蕊·利茲太太說的那樣:

你看到我瞭,是的。

這就是你見到我的感覺,是的。

片子中到瞭試穿衣服的細節瞭。謝爾曼太太戴上那頂寬簷帽。她站在鏡子前面。一轉身面對鏡頭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手在脖子後面擺瞭個姿勢。她的脖子上戴著一塊有浮雕的玉石。

萊芭·麥克蘭在躺椅上動瞭一下,她把杯子放在地板上。多拉德感覺到她的體重和對她的一陣溫存。她把頭枕在瞭他的大腿上。她的頸部是蒼白的,放電影的光柱在那裡閃耀。

他坐得筆直,隻有他的拇指在動,操縱放映,一會停,一會放。屏幕上謝爾曼太太在鏡子前面戴著帽子擺著姿勢。她轉向鏡頭,面帶笑容:

你看到我瞭,是的。

這就是你見到我的感覺,是的。

你現在能感覺到我嗎?是的。

多拉德渾身顫抖著。他的長褲似乎在調情。他感覺到大量的熱,而且有暖暖的氣息透過佈料傳到他的腿和周身。萊芭有瞭一個發現。

他的拇指痙攣似的在遙控器上按動。

你看到我瞭,是的。

這就是你見到我的感覺,是的。

你現在能感覺到我嗎?是的。

萊芭把他褲子的拉鏈拉開瞭。

一陣恐懼刺痛瞭他。他還從來沒有在一個活著的女人面前勃起過。他已經是巨龍瞭,他沒有必要害怕的。

在他身上快速移動的手指使他自由瞭。

噢……

你看到我瞭,是的。

這就是你見到我的感覺,是的。

你現在能感覺到我嗎?是的。

我知道你感覺到瞭,是的。

你的心跳聲音很大,是的。

他必須克制自己不讓手碰萊芭的脖子。拿掉它們。那些女人們看到她上你的車瞭。他用手緊緊地攥著躺椅的扶手。他的手指穿透瞭躺椅的外罩。

你的心跳聲音很大,是的。

現在在跳動。

想要跳出來。

現在跳得加快瞭,輕瞭,越來越快,輕瞭……

沒有瞭。

噢,沒有瞭。

萊芭把頭枕在他的大腿上,紅潤發光的臉頰對著他。她把手伸到他的襯衫裡摸索,然後暖暖地放在他的胸口上。

“我希望我沒讓你吃驚。”她說。

是她活著的聲音讓他震驚,他伸手去摸她的心臟,發覺它仍在跳動。她輕輕地在胸口握著他的手。

“我的老天,你還沒幹完呢,是不是?”

一個活著的女人。多麼難以置信啊。他全身被灌滿瞭力量,不是巨龍的就是他自己的,他把她從躺椅上輕而易舉地舉瞭起來。她簡直就沒有體重,因為她沒有癱軟在他懷裡所以舉著她很輕松。不能上樓。不能上樓。快一點。找個地方。快。外婆的床。緞子的鴨絨被在他們身下滑落瞭。

“噢,等一下,等我把它們脫掉。噢,已經撕瞭。我不在乎。來吧。噢,上帝。我的男人,這太甜蜜瞭。別這樣,求你瞭,把我放下,讓我找你。然後你抱著我。”

和萊芭在一起,屬於他的惟一活著的女人。他抱著她,在這個像肥皂泡一樣短暫脆弱的時空裡,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一切都會好的:他在釋放他的生命,穿過瞭生死界限,穿過空想的黑暗,離開這個飽含痛苦的星球,到達安全寧靜的彼岸,並永遠獲得徹底的放松。

在黑暗中他躺在她身邊,把一隻手放在她身上,輕輕地按她的身體以便阻斷歸路。她睡著瞭,多拉德,這個受眾人詛咒的殺死十一人的兇手,一遍又一遍地聽著她的心跳。

圖像。怪誕的珍珠飛躍在熟悉的黑暗裡。那把他曾用來射擊月亮的手槍。他在香港看到過一種煙花名叫“龍戲珠”。

巨龍出現瞭。

他被嚇呆瞭,身體仿佛被劈成瞭兩半。在接下去的綿綿的長夜裡他守在她身邊,註意地聽著,不敢穿著和服下樓。

她在夜裡翻轉瞭一下,迷迷糊糊地翻找東西,直到她碰到床邊的玻璃杯,放在裡面的外婆的假牙格棱棱地響瞭一下。

多拉德拿給她一些水。她在黑暗中抱著他,繼續睡去。他把她放在他文身上的手拿下來,放到自己的臉上。

到黎明時分他才昏沉地入睡。

萊芭·麥克蘭在早晨九點醒過來,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她在寬大的床上痛快地伸瞭個懶腰。他沒有被吵醒。她開始重新判斷房間的佈局、地毯、地板、時鐘滴答響的方向。摸準方向後,她悄悄地起來找到瞭衛生間。

她洗完澡他還沒有醒。她的撕破瞭的內衣在地上扔著。她用腳找到它們然後塞進提包。她套上棉睡衣,找到拐杖,走瞭出去。

他告訴過她院子很大很平整,四周圍有長荒瞭的籬笆。可是她最初進去的時候還是很小心。

晨風涼颼颼的,陽光卻很暖和。她站在院子裡,讓風把接骨木果的種子從她手中吹過。風吹過她身上的擦傷,是洗澡時剛留下的。她抬起胳膊向著風口,讓風鉆進衣領,涼涼地掠過胸脯、胳膊和兩腿之間。有蜜蜂飛過。她一點也不怕,不一會它們也就飛走瞭。

多拉德醒瞭,起初他一陣納悶,發現自己沒在樓上的臥室裡。他記起來的時候他的黃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的腦袋像貓頭鷹一樣噌地轉到枕頭的另一邊。空的。

她在房子的四周巡視嗎?她能發現什麼?還是昨天夜裡發生瞭什麼?那些應該藏起來的東西露餡瞭?他有可能被懷疑。他有可能需要逃跑。

他到衛生間、廚房去找她,到地下室放輪椅的地方,到三樓樓上。他本不願意上頂樓,可是他必須去找她。他爬樓梯的時候文身一會彎曲一會伸展。巨龍從他臥室的畫中放射出鮮艷奪目的光彩。他不敢和巨龍待在一間屋子裡瞭。

從樓上的一扇窗戶裡他看見她站在院子裡。

“弗朗西斯。”他知道聲音是從他的臥室裡傳出來的,他知道是巨龍的聲音。這種與巨龍不再成為一體、被分離的兩個個體的感覺讓他感到迷惑。他第一次感覺到這種分離是在他用手感受萊芭的心跳的時候。

巨龍以前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這簡直令人恐怖。

“弗朗西斯,到這裡來。”

他試圖把叫他的聲音關掉,可這聲音在他下樓的時候又開始叫瞭。

她能發現什麼呢?外婆的假牙在杯子裡丁當地響過,可是他為她拿來水以後就把杯子拿走瞭。她沒有看到任何東西。

弗雷迪的磁帶。在客廳的錄音機裡。他去檢查瞭一下,磁帶被倒到瞭頭。他記不起來是否在給《國民閑話報》的電話中播放磁帶以後就把它倒到頭瞭。

不能再讓她進這個房子瞭。他不知道在房子裡會發生什麼事。她有可能會看到驚奇的事情呢——巨龍可能會下界的。他已經領教過,她多麼輕而易舉就能打亂計劃。

可那些婦女看到她上他的面包車瞭。華菲德能回憶起他們曾在一起。在慌慌張張中他穿上瞭衣服。

萊芭·麥克蘭摸瞭摸一棵樹陰面清涼的樹皮。在院子裡來回走的時候又感覺出瞭太陽的存在。通過陽光的熱量,通過戶外空調機的嗡嗡響聲,她總能判斷出自己的位置。航行,她生命的原則,是很容易的。她走過來又走過去,手在灌木叢和花叢的頂端輕輕拂過。

一片雲彩遮住瞭太陽,她停下腳步,不知道自己面朝什麼方位。她想聽聽空調機的聲音,可是空調被關掉瞭。她感到瞬間的不安。然後她雙手擊掌,從房子的一頭聽到瞭令人安心的回音。萊芭打開瞭手表的表面玻璃,通過摸表針的位置知道瞭時間。再過一會兒她該叫醒D瞭。她該回傢瞭。

紗門很響地關上瞭。

“早上好。”她說。

他的鑰匙在他走過草坪的時候清脆地響著。

他走近她的時候小心翼翼,好像走得太快身邊帶起的風就會把她吹倒似的。他看到,她並不害怕他。

她對昨天晚上他們做的一切並沒有顯現出尷尬和羞愧,她也並不氣憤。她並不從他身邊跑開或是威脅說他實施瞭性侵犯。他不知道她這樣做是否因為她看不到他的生殖器。

萊芭把雙臂搭在他身上,把頭靠在他堅實的胸口。他的心臟跳得很快。

他費瞭半天勁才說出“早上好”。

“我在這裡度過瞭一段很愉快的時光,D。”

真的嗎?應該怎麼回應呢?“好啊。我也是。”這聽起來還過得去。把她從這裡送走。

“可是我現在需要回傢瞭。”她說,“我姐姐要來接我吃中飯。你要是願意可以一塊來。”

“我得去工廠。”他說,修改著他原先準備好的謊言。

“我去拿我的包。”

噢,不。“我去拿。”

多拉德幾乎對自己真實的感情無動於衷,也無法表達自己的真實情感,就像破損瞭的面部皮膚留下疤痕後就不會再羞紅一樣。多拉德不知道自己和萊芭·麥克蘭之間到底發生瞭什麼,或者為什麼。他糊塗瞭,而且新的與巨龍分裂的恐懼刺痛著他。

她威脅他瞭;她並沒有威脅過他。

在外婆的床上,他們做愛時她令人吃驚的順從和活生生的動作還歷歷在目。

很多時候多拉德都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感覺,直到他做些事情讓自己反應過來。他不知道此刻自己對萊芭·麥克蘭是什麼感覺。

他送她回傢的路上,一件很令人厭惡的事讓他對自己的感覺瞭解瞭一些。

剛剛從70號州際公路上林白大道的出口下來的時候,多拉德開進一傢加油站。

服務員是個魁梧的面帶慍色的傢夥,呼吸裡有麝香葡萄酒味。多拉德請他去幫忙看看車裡還有多少油的時候他老大地不情願。

需要一品脫的油。服務員狠很地把油管塞進油箱裡,讓汽油濺到瞭發動機上。

多拉德鉆出車廂準備付款。

這服務員好像對擦擋風玻璃特別上心;副駕駛座的擋風玻璃。他來來回回不停地擦。

萊芭·麥克蘭坐在高高的圓背椅上,她蹺著二郎腿,裙子邊沿露出膝蓋。白色的拐杖放在座位之間。

服務員又開始重新擦,他的眼睛卻盯著她的裙子。

多拉德本來在看錢夾,他一抬眼正好看到這一情景。他從車門玻璃裡伸手把電動刮水器的速度調大,打到瞭服務員的手指。

“嘿,看著點。”服務員開始麻利地把發動機旁邊的油擦幹凈。他知道他的不檢點被人看到瞭,還是狡詐地露齒笑著,直到多拉德繞著車向他走近。

“你這個傻貨。”噝音很快地被滑過去瞭。

“關你屁事?”服務員和多拉德一樣的身材和體重,可從肌肉的發達程度上看就大大遜色瞭。他還很年輕就戴上瞭一副假牙,而且並沒有好好愛護。

發綠的牙托讓多拉德覺得惡心。“你的牙齒怎麼瞭?”他輕聲問道。

“你的怎麼瞭?”

“你是不是把它們摘掉瞭給你的同性戀朋友看?你這個齷齪的蠢貨。”

“你給我滾開,”接著服務員低聲說,“蠢豬。笨蛋。渣滓。傻瓜。”

多拉德隻用單手一推就讓他一個趔趄撞到瞭車上,油管嘩啦啦地掉到瞭瀝青馬路上。

多拉德把它撿起來。

“別跑,我能抓到你。”他把油管拔出來,看著它的尖頭。

服務員的臉都嚇白瞭。在多拉德的臉上有某種東西他從來沒有見過,在任何地方都沒見過。

在一個紅色的瞬間,多拉德似乎看到油管紮進瞭這個人的胸膛,把他心臟的血吸幹瞭。他看到擋風玻璃後面萊芭的臉。她在向他搖頭,還在說著什麼。她試圖找到車窗玻璃的搖把來把玻璃搖下來。

“你身上哪裡弄破過嗎,蠢驢?”

服務員拼命地搖頭。“剛才我真的沒想冒犯你,真的,向上帝發誓。”

多拉德舉著弧形的油管對著服務員的臉。他雙手拿著油管,他把油管彎成拱形的時候,胸部的肌肉鼓起來。他抓起那人的馬甲扣把他拽過來,讓脫手的油管砸在他兩腿的前部。

“把你的狗眼盯著自己瞧。”他把油錢塞進那人臟兮兮的襯衫口袋裡。“你現在可以溜瞭,”他說,“但我可以在任何時候逮到你。”

《紅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