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新婚,隻在傢耽誤瞭一天一晚上,就趕到舞臺上去瞭。十幾個夥計早都來瞭,不過都袖籠著雙手,散落在後臺門口扯咸淡。大吊正說順子今天肯定爬不起來瞭,讓那個蔡素芬抽幹瞭,順子就蔫蔫歪歪地走過來瞭。雖然平常順子就是這副神氣,扁扁腦袋還有點偏,走路兩腿總是撐不直,往前移動著的,像是兩截走瞭氣的老汽車內胎,但今天這兩截內胎好像格外缺氣似的,越發地拖拉著,就把大傢都惹笑瞭。
猴子先蹦瞭句怪話:“完瞭完瞭,順子好像連蛋都讓人夾碎瞭。”
連年齡最小的墩子,也瞇縫著小眼睛說:“順子哥都過五十的人瞭,還娶個三房,真格是不要命瞭。”
“你懂個蘿卜,人傢過去有錢人,老瞭老瞭還娶幾房,圖的就是養生哩。順子他太爺就娶過好幾房呢,這傢夥是學他太爺哩。”大吊話還沒說完,順子就已經走到跟前瞭。
“狗賊都說我啥壞話呢?”順子問。
“說你金剛鉆硬,能攬瓷器活兒。”大吊說。
大傢又哄地笑瞭。
一直趴在一個道具“龍椅”上的猴子說:“說你腎功能好,能咥哩,都過三房瞭。不過雙腿也都快軟成棉花套子瞭。”
順子照猴子溝門子踢瞭一腳:“我就知道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你沒看都啥時候瞭,非等著我來才裝呀。一早瞿團長就來電話瞭,說今晚臺必須裝起,人傢明天有重要接待演出呢。”
“盡弄這急煞火的事,的,前天昨天,連住兩天兩夜給話劇團裝臺,今晚再給秦腔團裝一夜,幾天都沒睡過囫圇覺瞭,還不把人掙失塌瞭。”
“猴子,你甭擾亂軍心,咱就吃的這碗裝臺飯,不想熬夜瞭你喝風把屁去。都少撂幹話,快上臺。”順子說著先進後臺瞭。
猴子在後邊還嘟噥說:“那中午給大傢一人加個雞腿吧。”
順子說:“我還給你加個雞巴要不要。”然後就吩咐瞭起來,“墩子,你幾個吊軟硬片景。大吊,你四個還裝燈,瞿團長說瞭,要按去北京調演的燈位裝,六十四臺電腦燈,一百二十個回光,一個都不能少。”
大吊說:“這麼短的時間,肯定裝不起來。”說著,大吊還把一個燈箱狠狠踢瞭一腳。順子回過頭來,沖著大吊說:“裝不起也得裝,人傢加瞭錢的。猴子,上去放吊桿。”說完,自己先馱起一個燈箱,往耳光槽走去。那燈箱至少也有百十斤重,他雙腿明顯有些打閃,但還是顫巍巍地馱到耳光槽裡去瞭。大夥也就跟著嘟嘟囔囔地幹瞭起來。
順子是這十幾號人的老板,但從來也沒人叫過他什麼老板。順子有個口頭禪:咱就是下苦的。誰能下苦,誰就跟咱幹,下不瞭苦,就趔遠。這世上七十二行裡,還不包括裝臺,裝臺是新興行業,如果能列進第七十三行,在順子們看來,大概就算最苦的一行瞭。基本上沒明沒黑,人都活成鬼瞭,人傢演出單位,基本都是白天上班排練,舞臺就得晚上裝好。到瞭白天,你也閑不下,還得在一旁伺候著,那些導演們基本都是臟嘴,開口罵人就跟傢常便飯一樣,連女的都是那樣一副德性,開口“操你媽”,閉口“我操你姥姥”,有時直接還給你個中指:“嘖!”不過說的都是極其標準的普通話而已。好多裝臺的,不僅受不瞭苦,而且也受不瞭氣,幹著幹著,就去尋瞭別的活路,唯有順子堅持下來瞭,並且有瞭名聲。現在,整個西京城,隻要有裝臺拆臺,給文藝團體裝車卸車的活兒,全都找到他順子頭上瞭,別人想插手都插不進去。這樣,自己身邊就聚集瞭一堆吃飯的人。也有不少人建議,讓他成立個文化公司什麼的,他也到工商部門辦瞭執照,但從來不讓人喊他經理老板什麼的,一喊,他就說是糟踐他呢,他說他就是個下苦的。
順子手下也沒有中層這些架構,就是相對固定幾個招呼人,分幾個組,管管燈光,管管軟硬片景,多數時候是老王打狗,一起上手。反正啥他都帶頭幹,賬也分在明處,人傢劇團給多少錢,大夥心裡,其實都明得跟鏡一樣,活兒都是靠他的名頭攬下的,他多分幾個,大傢也都覺得是情理中的事。何況順子也不貪,總說有錢大傢掙,因此,跟著他的人,有好多也都是七八上十年的老人手瞭,他們把這一行幹得精到的,連使一個眼色,都知道是要鉗子還是要錘子,是上吊桿還是下吊桿。瞿團長老說:“我看順子這幫人手,個個都能評高級舞臺技師瞭,比咱團裡那幫不吃涼粉占板凳的人強多瞭。”順子害怕引起團裡那些人的嫉恨,就趕忙圓場說,咱們就是下苦的,這點手藝,也還都是人傢團上那些老師手把手教下的。反正啥事都隻是下苦幹,不搶人傢任何人的風頭。瞿團長就常常笑著說:“你別看順子,也算是天底下第一號滑頭瞭。”順子也總是笑著回應:“下苦,咱就是個下苦的。”
他們剛吊瞭幾片軟景,燈光還都沒運到位,瞿團長就來瞭。行話說:要慪氣,領班戲。劇團領導多數就長瞭個挨罵的相,活脫脫一個受氣包。但瞿團長這個人卻有些例外,不僅在大面上沒人敢胡來,就是背後,順子他們也很少聽到有人罵他的,最多說他“耳朵根子軟”、“爺”多,“奶”多,“姨”多而已。所謂“爺”、“奶”、“姨”,就是那些難纏的男女主演,行裡叫“角兒”。這些人物,不光是瞿團長纏不直,擱在哪個領戲班的人手上,也不好纏。瞿團長是個作曲傢,團裡好多戲都是他寫的曲子,據說他對外寫一本戲的曲子,能掙二三十萬,但自他當瞭團長以後,就隻給本團寫,再沒接過外面的活兒,並且也沒拿過團裡的稿酬,大傢也由此對他有瞭一分敬意。
劇團人有個習慣,愛把所有領導職務後邊的“長”字都簡化掉,比如劉科長,叫劉科,南隊長,叫南隊,趙股長,叫趙股,瞿團長,自然就叫瞿團瞭。好像這樣平等一些,大概是也親切一些吧,順子也就跟著這樣叫瞭。
瞿團對藝術要求很嚴,雖然戴著眼鏡,文文氣氣的,但有時急瞭也會罵娘。有一回,順子就親眼看見瞿團摔瞭正講話的話筒,不過多數時候,還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順子跟他已經打瞭多年交道瞭。
順子記得第一次見瞿團,是在他剛上任的時候,有一次劇團要到南方演出,帶的是《遊西湖》和《周仁回府》,兩個戲也都是演瞭多年的老戲,可就是因為演得多瞭,演“油湯”瞭,舞臺燈光佈景也極不講究,南方演出公司來審看節目的人,反復要求團裡要提高質量,害怕去演砸瞭。當時瞿團才上任,對團裡情況兩眼一抹黑,很多工作推不前去,有些人也故意等著看他的笑話。那天,順子趁沒人時,湊到瞭瞿團跟前,直截瞭當地說:“瞿團,這回我恐怕得去。”瞿團一頭霧水地問:“你,幹啥的?”順子以為以他的知名度,瞿團是應該知道的,更何況這幾天加工排練,他一直都在現場,並且故意在瞿團面前繞來繞去過很多次,沒想到瞿團竟然不知道他,更別說懂得他的重要性瞭,這實在讓他有些失落。他就簡單把自己情況介紹瞭一下,最後反復強調說:“這麼重要的演出,您瞿團又是新官上任,您看這團上的情況,都成一盤散沙瞭,牛拽馬不拽的,見晚上演出都捅婁子,我不去,這臺上臺下誰給您盯著呀,隻怕連個渾全臺都裝不起來喲。”瞿團當時很不以為然地乜斜瞭他一眼說:“團上光舞美隊就三十幾號人,還需要你去盯著,該弄啥弄啥去。”直到那次演出回來,為裝臺拆臺讓瞿團費盡瞭心力,並且燈光佈景出瞭好幾次事故,觀眾連倒掌都鼓上來瞭,瞿團才搞明白團上舞美隊裡錯綜復雜的矛盾。不過也就從那次起,瞿團深深記住瞭他刁順子。一來二去的,兩人幾乎成瞭好朋友。團上人都愛跟他開玩笑說:“順子伢是瞿團的紅人。”他還是那句老話:“啥紅人,咱就是個下苦的。”
瞿團一來就喊順子:“哎,順子,你們裝快點噢,晚上燈光師就要進來對光,明天早上八點,演員樂隊準時進場三結合。誤瞭時間,可拿你是問喲。”
順子從燈光樓裡溜下來,弄得滿身的灰塵,連頭發都粘滿瞭蜘蛛網。他拍拍灰手,把灰頭土臉抹瞭一把後說:“瞿團,您也都看見瞭,弟兄們幹得連放屁的時間都沒有。”
“你就吹,放屁和幹活有關系嘛。”
“嘿嘿,打個比方嘛。不過瞿團,今天這活兒真的有點重,你看噢,平常就裝二十幾臺電腦燈,四十幾個回光,有些還是現成的,這回全是從外地演出拉回來的,連上個螺絲的工夫都省不下。弟兄們都罵我呢,說跟我幹活兒,算是皇上娘娘拾麥穗,就圖混瞭心焦瞭。”
“啥意思嗎?”瞿團好像沒聽明白似的。
順子笑著說:“嘿嘿,掙不下錢嘛。”
“你少來這一套噢順子。”瞿團好像有些嚴肅瞭。
順子就急忙改口說:“不敢,咱就是個下苦的,瞿團。我這×嘴也就是好嘟嘟。”
“我可聽辦公室講,裝這個臺,是給你加瞭錢的。”瞿團又笑著說。
“加是加瞭,也就加瞭一千塊,大傢都罵我哩。”
瞿團當下就問:“哎,你們誰罵你順子老板瞭?”
猴子急忙舉手:“我罵瞭。”
墩子也舉手說:“我也罵瞭。”
大傢就笑瞭。
順子說:“你看你看。難弄得很,都鉆到錢眼裡瞭,你還指望這一夥萬貨給你學雷鋒哩。”
“我給你說順子,明晚是公益演出,我們一分錢也不掙,大傢的演出補貼,我還不知到哪兒要去呢。行瞭,辦公室能給你加一千塊,已經是破例瞭,你就知足吧。趕快幹活兒。”說著,瞿團就要離開。
順子又拿出瞭那種死纏軟磨的勁兒說:“瞿團,你看大傢都說您從不虧待下苦的,加錢不說瞭,那中午給大傢盒飯裡,一人加一個雞腿得成嗎?您老親自來一趟嘛,總得犒勞一下三軍嘛。”
“你這個刁老板哪!不說瞭,中午一人加一個雞腿,兩個雞翅,再外加一包奶。活要是幹不好,順子,我可讓辦公室在工錢裡扣除噢。”
“您放心,瞿團,咱還得顧咱的臉哩。”
瞿團長走瞭。
墩子帶頭鼓瞭幾下掌說:“哥,哥,晚上你還這樣說,讓他加個肉夾饃,再一人加瓶啤酒。”
順子:“再給你溝子夾個蘿卜。”
正說笑著,順子的手機響瞭,是蔡素芬打來的。蔡素芬不說話,隻在裡面號啕大哭。任他再說忙,那邊都不回音,並且越發哭得厲害瞭。順子想,素芬可能是跟女兒刁菊花幹上瞭。無論如何他都得回去看看。他跟大吊交代瞭幾句,就急忙出瞭後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