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早上是讓好瞭把順子吵醒的,他一看,才睡瞭四個多鐘頭,可天已大亮瞭,他還有一車貨,趕中午十一點,要送到長安縣。

素芬還睡得迷迷糊糊的,但她還用一條大腿,故意壓著順子,撒嬌地說:“嗯,再睡一會兒嘛。我還困得很。”

“你睡你的,我去給人傢送貨呀。”順子說著,就硬撐著爬起來瞭。

素芬一下摟住瞭順子的腰,“嗯,再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這個女人,還真是有些狐媚勁兒,昨晚上回傢,都快凌晨四點瞭,她還是惹得他又出瞭一身蠻力。好瞭不知發生瞭什麼事,從頭叫到尾。事畢瞭,他自己也覺得好笑,半夜背戲箱,累得差點沒從四樓栽下來,結果回傢還出瞭這一身悶勞力。他說:“這活兒比背戲箱上四樓還重。”素芬就掐他,掐得他怪癢癢的,他就覺得,這好歹是個男人過的日子瞭。

順子又溜下去躺瞭一會兒,素芬故意到處亂捏亂掐著,繚亂得他就不想起來瞭,他突然想起瞭《楊貴妃》那本戲裡的幾句唱: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唱著唱著,他就說自己已經跟那個貪色的唐明皇一樣,要荒廢朝政瞭。說著,他說他又想背戲箱上樓瞭。素芬說,誰不讓你背呀,有勁瞭你隻管背,他就又背瞭一回。好瞭還是對著床,咬得雙腳直退,直咬到床上風平浪靜為止。順子說:“你個狐貍精!”“我就要當你的狐貍精咋瞭,咋瞭,咋瞭。”順子幸福得就想一直躺在這個床上,死瞭算瞭。可這種幸福,竟是那麼的短暫,他立即又想到瞭還住在快捷酒店的菊花,一想到菊花,他渾身的肉,就有瞭直往下垮的感覺。

順子起來瞭,素芬用大腿壓都沒壓住。她也連忙起來給他打瞭四個荷包蛋,她跟順子第一次在一起的那三天三夜裡,就聽順子說,他一輩子要求不高,隻要每早出門下苦前,能在傢裡吃上四個荷包蛋泡麻花,那就是幸福得不得瞭的日子。因此素芬一回到這個傢,就給他和菊花打上瞭荷包蛋泡麻花。

順子吃得香的,直想掉眼淚,幸福日子竟然就這樣來瞭,要不是菊花搗蛋,他就覺得這輩子,活得太值瞭。

吃完荷包蛋,他就準備出門瞭。素芬說她也要去。順子咋都不讓,說風呼呼的,到長安縣得蹬一個多小時,再說車上也沒地方,是給人傢拉玻璃,坐不成。素芬就沒再堅持。

順子打一出門,就在想菊花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扛下去瞭,再扛,都是自己倒黴,你還能賴人傢酒店的賬,咱成啥人瞭。可菊花的條件又不能答應,素芬他是咋都舍不得攆走的,再說,攆人傢,一百個沒道理。如果說第一天接素芬回來,菊花那一鬧,他還有些後悔,不該沒把事情想長遠,到今天,他是咋都不後悔瞭。他不是七老八十瞭,一個人湊合著過一輩子,能算瞭的事,他才剛五十出頭,力氣不比那些小夥子差,他得有自己長遠的日子打算。遇上這麼個合心的女人,也不容易,過瞭這村,興許就沒這店瞭。菊花不管咋說,遲早還是要嫁的,出瞭嫁,你就忍心讓老爸一個人,孤零零地幹熬著?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沒輸理,但畢竟是自己的女兒,有理也沒哪兒跟人講去,反正把人能勸回傢完事。

這事自己還真說不成,咋都得找一個中間人,去說和說和。他把自傢親戚都想遍瞭,還是想不下個合適的。親戚也嫌他,說他不該女子沒出嫁,就先給自己摟一個回來,讓女子難堪。請他們當中人,搞不好,還是火上澆油的事。想來想去,他想到瞭瞿團長。

瞿團長在順子眼裡,是難得的大好人。一頭白發,據說就是讓劇團這幫人氣的,但他始終不急不躁的,把天大的事都能擺順瞭。俗話說:寧領千軍萬馬,不領一幫雜耍。瞿團把這幫唱戲的,都領幾十年瞭,啥難纏的事,難纏的人,都能擺平瞭。順子就想,菊花的腦子,還有劇團那幫人好使?何況菊花小小的就在劇團裡泡大,又認識瞿團,瞿團也沒少給她吃的喝的。記得有一年大年三十瞭,他還在裝臺,連給娃的新衣裳都沒買,瞿團就把自己閨女的新衣服,給菊花拿瞭一套,說是小瞭一號,自傢孩子穿不上瞭,但順子和菊花永遠都記著,那是瞿團買的新衣裳。他咋想,請瞿團都是合適的。但又怕高攀不上,別看人傢平常愛跟自己開玩笑,大夥兒也都說,順子跟瞿團走得近,有的還說,順子是瞿團的紅人,隻怕這號事,去請人傢,也是會墩溝子傷臉的。但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法兒瞭,還是得去冒這個險。送完玻璃,他還就真的找瞿團去瞭。

瞿團住在團裡最老的一個單元樓裡,一共五層,他還就住在五層。去年團裡又蓋瞭新樓,是專門給青年職工蓋的,為瞭不讓資歷老的搶占房源,他帶頭沒要新的,所以年輕職工都普遍擁護他。瞿團的傢,順子還從來沒進過,但門是能摸著的,就那年瞿團給菊花新衣裳,他心裡過意不去,正月初六一早,專門去郊外,給瞿團拉瞭幾樣新鮮蔬菜,乘人不註意,悄悄放在門口,過後才給瞿團說的。瞿團還批評瞭他,說他掙幾個錢不容易,這樣給他花,讓他心裡不安,並很嚴肅地說,以後千萬別這樣瞭。他就再沒去過。他想瞭想,還是得給瞿團拿點啥,請人傢辦事呢,咋能空腳吊手的。想來想去,給瞿團也備瞭四樣禮:一箱奶,一箱蘋果,一抓啦香蕉,一提兜醜八怪。跟那天看寇主任的禮一樣。他還生怕讓人看見,自己倒是無所謂,就怕對瞿團不好,誰知剛進到樓梯口,就碰上瞭瞿團,瞿團咋都沒讓朝上搬,他就隻好空手跟著瞿團上去瞭。

順子沒有想到,瞿團傢裡會那樣簡單,他是去過豪華傢庭送東西的,有些簡直豪華得讓他不敢抬腿邁腳,可瞿團傢裡,簡單得有些讓他不敢相信。進門就是客廳,客廳其實很小,就能擺一張餐桌,一個冰箱。瞿團會客,是在一間比較大的房裡,房裡擺瞭一架老鋼琴,一個五鬥書桌,另外,就是一個老式雙人沙發和一對單人沙發。瞿團把陽臺打開瞭,和客廳連著,那裡放瞭幾個書架,書架中間,隻留瞭一扇窗戶采光,其餘的空間,都被書和曲譜填實瞭。

順子一直站著不敢坐,他進任何人傢裡,都是給人傢拉東西,沒讓坐過的。瞿團讓他坐,反倒有些不習慣,瞿團又讓瞭一次,他才把半個屁股,試試火火地擔在瞭沙發的邊沿上。瞿團問是啥事,他哄哄弄弄的,半天說不出口,就又扯瞭幾句閑話說:“瞿團,您老貢獻多大呀,咋還住這小的房子?”瞿團說:“不小瞭,三室,七八十平方米。女兒也出嫁瞭,就我兩口,夠住瞭。”這時,瞿團的夫人還給順子泡瞭茶端進來。順子就弄得坐立都不是瞭。瞿團的愛人,在一個小學當音樂老師,也是很和氣的一個人,順子見過,但還從來沒跟人傢搭過話。順子就又誇瞿團在團裡威信咋高,群眾咋擁護,有的說上,沒有的捏上,反正好聽話說瞭幾籮筐。瞿團把話截住瞭,讓他說,來找他到底有啥事。順子隻好如實說瞭,瞿團半天沒答腔。順子就又補瞭一句:“我是把自己看大瞭,一個下苦的,還來攀瞿團這樣的高枝,是有些不自量力瞭。不過我也是忙人無計瞭,瞿團可是大人莫記小人過噢,就權當我沒說。”

順子臨起身瞭,也沒忘瞭綿裡藏針地將瞿團一軍:“都編造我呢,說我是您瞿團的‘紅外圍’,還說我是您瞿團的榮譽職工,還有人糟蹋我,說我是您瞿團最得力的‘中幹’之一,我就說,咱就是個下苦的,還啥子‘中幹’不‘中幹’的,人傢寇主任才叫中幹哩,咱倒是‘中’的哪門子‘幹’哪,也就是人傢瞿團高看瞭一眼,咱還能擺不正位置,不知道自傢姓啥為老幾瞭?瞿團,您忙,我就不耽誤您瞭。”

順子剛起身,瞿團就說:“我去試試吧。不是不幫忙,我是想,你這事,可能很難說到一起。女兒大瞭,有面子問題,還有很多問題,我們對問題估計不足,肯定一說就崩。”

“瞿團,這西京城的事,如果您老出面都說不轉,那這事就瞎到頭瞭。”

“你可別給我戴二尺五。我覺得這事幾乎沒有啥把握。”

“我可是聽說,咱團裡好幾對離婚的,都讓您重新捏合到一起瞭。幾個傢庭,打捶鬧仗好多年,都讓您降翻瞭,您隻要出面,這事肯定能成。”

“你可別把我估計太高,我也就是去試試。我是怕娃賭氣,在這賓館長住下去,你掙的那幾個血汗錢,可是吃不消哇!”

瞿團這幾句話,把順子的眼淚都快說下來瞭。

順子啥話都說不出來瞭,隻是拉著瞿團的手,一個勁兒地搖,搖著搖著,眼淚到底還是下來瞭,他就低頭退出門瞭。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