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菊花回到舅傢待瞭幾天,開始也還新鮮,舅媽也把自己當客待,可住瞭不到一禮拜,味道似乎就不對瞭。菊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平常她都是早上四五點才睡著,一覺就睡到下午一兩點瞭,可舅媽開的是鳴蟲店,一早就有來買蛐蛐、螞蚱的,晚上得早點休息。她舅常年四季在外面跑著,也不固定做啥生意,反正啥來手快,攤本小,就去挖抓一把。比如前幾年集郵紅火,他就去找郵局的哥兒們,在每次發行郵票時,提前給手頭捏一些貨,乘緊俏時,稍升點值一賣,一次賺個萬兒八千的。再比如,哪兒辦明星演唱會瞭,他也能通過內部人,給手頭搞點贈券什麼的,到時在門口低價一拋售,再適時地倒騰幾把,一次搞個七八千元,也不在話下,有一次齊秦來開演唱會,他一回就倒騰瞭兩萬多。他說,關鍵是看你的判斷力,看你腦子的環環夠不夠。不是她舅好吹牛,她舅精明得還真的沒砸過,因而,頭上的毛也就特別的稀疏,現在幹脆刮得寸草不留,隻顯著兩隻扇風耳,像是被人拽過一般的超大,遠遠看上去,有些像美國科幻電影裡的那些外星黑老大。她舅基本不花她舅媽賣鳴蟲掙的錢,偶爾還會給傢裡上交一點。她舅媽對她舅的態度是,既不指望,也懶得管,反正各活各的。但他們有一點是共同的,都瞧不起她爸這個蹬三輪的,尤其是瞧不起裝臺的刁順子。

菊花在她媽沒跑以前,幾乎隔三差五的,就會跟她媽回傢一趟。她媽失蹤後,開始一傢人倒很心疼她,她一回來,總有人抱著哭,說是娃可憐,時間一長,這種心疼就消失瞭,有時她回來,甚至有一種故意冷淡感,她也就慢慢回來得少瞭。尤其是在她稍長大些以後,聽她舅和舅媽說起他爸時,一臉不屑的樣子,她就懂得是咋回事瞭。她也曾多次要她爸改行,掙點別的錢,可他爸總說,他就這點本事,不蹬三輪,不給人傢裝臺,父女倆就得喝西北風去,氣得她也毫無辦法。

在村裡,刁順子傢都算是老門老戶瞭,可身為西京這麼個大都會的老門戶,卻蹬瞭三輪,給人傢唱戲的拾瞭鞋帶,混得還不如一些進城的農民工,自然就不被村裡人待見瞭。村裡多數人,是靠地皮過日子,一是出租房,二是靠集體賣地分賬。村裡過去有六百多畝地,這些年,先後賣瞭有三四百畝,傢傢都分瞭不少錢。尤其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時候,一傢能分到二三十萬,娃們就再沒有好好上學的瞭,傢傢都擺開瞭麻將攤子,菊花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不過,她爸始終不會打麻將,隻會蹬三輪,蹬起三輪來,連騎自行車的都攆不上。

刁傢人,菊花唯一能看上眼的,就是她大伯刁大軍瞭,那才叫活得氣勢呢。嘴上老叼的是古巴雪茄,前些年,手上一個指頭戴一個金鎦子,脖子上掛一串金鏈子,有小拇指粗。後來時興戴鉆、掛玉,人傢一樣都沒落過。菊花那些年,見瞭她這個大伯,隻要叫一聲,人傢隨便從身上一抽,就是一兩千元沒亂碼的票子。還有一年過年,他伯從澳門回來,端直開瞭輛價值六百多萬的加長賓利,讓村裡人美美眼紅瞭一把,年輕人都說,活就得活得跟大軍哥一樣瀟灑撇脫,那才叫活人呢。這幾年,刁大軍再沒回來過,有人說,人傢在澳門,一個賭場都有股份瞭。菊花老想,親親的兄弟倆,怎麼一個把人活成這樣,一個把人就活成瞭那樣呢。最起碼,也得活得跟她舅一樣,掙幾個體面一點的錢吧,可她爸偏就那樣一副窩窩囊囊的樣子,說十幾歲就在村裡菜地挑大糞,菜地沒瞭,又蹬三輪,蹬瞭三輪,又給人傢裝臺,讓她在村裡,活得連頭都抬不起。最可氣的是,就這樣一副窩囊廢相,還把女人換瞭一個又一個,讓她越想,心裡那口惡氣越憋得出不來。她跟舅媽念叨她爸,舅媽甚至說,你爸該沒病吧,可憐成那樣,還老在女人身上胡踅摸。她雖然恨她爸,可讓舅媽這樣輕蔑著,她心裡又有些不是滋味。

在舅媽傢待幾天,她發現舅媽話裡總是捎著話,加之作息時間也相差甚遠,有一天,舅媽甚至當著她舅大發脾氣,說她晚上睡不好,神經衰弱得都快崩潰瞭。又一天,不知咋的,一下死瞭十幾對黃金鰲蛐蛐,據說損失幾千塊,舅媽就哭天號地的,說是中邪、撞鬼瞭,要她舅在傢裡打藥、消毒,還要燒紙錢,送瘟神的,氣得她起身離開後,就再沒回去。

這樣長期在外流浪,畢竟不是個辦法,她覺得還是得回去,隻有回到那個傢,才是自主自由的,才是安生的,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想砸啥就砸啥,想罵誰就罵誰,主動權本來在自己手上,又何必在一氣之下,拱手讓人呢?看來靠出走,是嚇不住刁順子,也逼不走那個騷貨的。隻有回到傢裡,慢慢跟她磨著,不停地打消耗戰,直到把她的那點希望耗盡,才可能真正達到驅逐的目的。

她回去瞭,沒想到,回去一連好幾天,都不見刁順子和那騷貨的影子。正納悶呢,有一天,騷貨竟然回來瞭,還不等她把手中正剝的香蕉皮撇到她跟前,那騷貨就開口說:“你爸住院瞭。”她明明聽見瞭,還是裝作沒聽見,她不屑跟這個騷貨搭腔。直到晚上,她才打聽到她爸住院的地方,就去問瞭一下醫生,說是脫肛,還有痔瘡,她覺得都是些要不瞭命的病,加之又有騷貨陪著,就再沒理這茬。

在醫院走廊裡,她甚至看見那個騷貨,把她爸攙來攙去的,不知她爸說瞭一句啥,那騷貨竟然還扭瞭一下水蛇腰,騷情的,用屁股把她爸的腰還撞瞭一下,真惡心。

她心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翻騰。她暗暗發誓,在這個傢裡,有她沒我,有我沒她!必須的。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