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子叔傢的賭場,已經開瞭三十多年瞭,用疤子叔自己的話說,他的賭博事業,見證瞭改革開放全過程。
順子蹬著三輪,到疤子叔傢的時候,疤子叔傢的客廳,已經烏煙瘴氣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瞭。順子敲開門,適應瞭半天,才看清瞭幾個賭徒的臉面。首先是疤子叔,坐在面朝門的位置上,嘴裡叼著大拇指粗的雪茄,順子一直把這種煙叫“黑棒”,那功夫就在於,似乎隻是用嘴唇銜瞭一點邊皮,可無論上下左右怎麼錯動,都不會跌下來的粘連牢靠。在順子的印象中,疤子叔嘴裡的這根黑棒,已經噙瞭三十多年瞭,幾乎成五官的一部分瞭。之所以叫疤子叔,是因為,疤子叔在十幾歲的時候,為傢裡分紅薯,短瞭一斤四兩,而與生產隊過秤的會計,美美打過一架,會計失去瞭一顆門牙,而他被會計用大秤桿,狠狠擼瞭幾秤,那秤桿丁頭上的銅包皮,爛瞭一個豁口,當下劃破瞭他的臉,那劃開的裂縫,甚至連白花花的骨頭都露瞭出來,由此,便留下瞭這道從眉骨到上嘴唇,牽連不斷線的終生疤痕。會計死那年,疤子叔還去靈堂罵瞭幾句:“你這條老狗,總算死瞭,可咱這孽債還沒瞭,等我到瞭那邊,也會擼你幾秤桿,讓你狗日的,在陰曹地府都甭想出門見人。”疤子叔真的一輩子都沒正兒八經地出過村子,最多在晚上出來遛遛彎,也就隻遛到村口的牌坊下,就轉回去瞭。當然,為賭博,疤子叔也進過幾回派出所,但每次出來,也都是在更深夜靜的時候,走是坐的警車,回來是老賭友們用車去接,即使早上放的人,他也會熬到晚上才回來,反正就是不想在村外見日頭。順子記得,疤子叔開始在傢裡開賭場的時候,也就是小打小鬧,他還去玩過。有一回,一夜輸瞭六十多塊,那是他三天蹬三輪掙的血汗錢,心疼得他回去,用鐵錘自己砸瞭自己的手,由此再沒進過這場子。人常說,十個賭徒九個空,還有一個逃債中。疤子叔之所以能堅持這麼多年,傢裡沒被掏空,人還活得由“死疤子”、“爛疤子”、“臭疤子”、“狗日的疤子”,而成為村裡的“疤子叔”、“疤子爺”,除瞭年齡以外,就是他的賭風好,技術天下一流,但卻從不暗算人,眼裡也揉不得沙子。他瘦得仙風道骨的,遲早穿一身黑綢子衣褲,用他的話說,是圖舒服,可在外人看來,那就是疤子叔的風格,那就是疤子爺不稱老大而自成其大的獨特做派。
順子知道疤子叔也看不起自己,嫌他活得不灑脫,幾次當他面說:“人到這個世上來,就是享受個過程,你一天到晚蹬個破三輪,累死累活的,給人裝臺,連個日頭都看不見,這不把人活成褲襠裡的瞭嗎?”活成瞭就活成瞭,反正自己既沒財運,也沒賭命,吃瞭上頓想有下頓,就得蹬三輪,就得給人傢裝臺。何況你疤子叔不是也活成瞭嗎,你不是白天也不露頭露臉嗎?還笑話我呢。當然,這話他隻敢在心裡想,心裡說,以人傢疤子叔的名望,他刁順子還沒資格說三道四。
順子看見他哥是背對自己坐著的,那個叫馬蒂的女子,猴在他的背上,雙手還摟著他的脖子。旁邊坐瞭幾位,有村上的熟人,也有外邊的生人,反正都把一雙眼睛,如探照燈一般,光束十分專註地投射在桌上不斷翻出的“奇跡”上,他進來站瞭好一陣兒,都沒人發現是有一個人進來瞭。
他已經有好多年,沒到這個場合來瞭,當年他來時,這裡還是用麻將交易,後來據說都嫌“搬磚”太累,交易的速度也太慢,就改為耍撲克牌瞭。順子沒想到,這種賭法,幾乎就跟風掀油氈棚頂一樣利索,他十幾歲時看菜地,菜地中間搭的油毛氈棚,好多次,就是這樣被一陣風,把頂蓋掀得無影無蹤的。有一牌,他哥甚至一揭起來,剛搓出花邊來,看瞭針線大一點縫縫,就把牌撂進瞭“鍋底”,門口一堆籌碼,呼啦一聲,就推到瞭別人名下。
疤子叔說:“大軍,順子給你送錢來瞭,都來半天瞭。”沒想到,疤子叔連斜都沒斜他一眼,卻是知道他已來半天瞭。
刁大軍回過身,看瞭順子一眼,隨意得就跟順子給他送瞭一杯涼茶來那麼簡單,說:“擱這兒吧。”隻點瞭一下下巴,就繼續搓起牌來。那牌,其實是用兩根指頭就能輕易搓開的,可每個人,卻偏像是扛著千斤重的鐵閘,要一頭發絲一頭發絲地往開揭啟,直到徹底看清牌角的那點花紋與數字時,才把鐵閘又合上,直等時機成熟瞭,再癲狂翻起,或黯然拋擲。那籌碼,便在這種無常的變數中,移來推去,或堆成小山,或片子兒不存。順子知道,這些塑料片片,在最後,都是要變成一捆捆錢的。
順子的手,已經伸進瞭裝錢的口袋,可咋都掏不出來,他知道,這一萬塊錢,在這個桌上,也就是一兩把牌的事,可在他,卻是幾個月的血汗錢,掏出來,轉眼不僅不是他的瞭,也可能就不是他哥刁大軍的瞭。但他哥幾年不見,回來過節,也就是沖著他這一個親人來的,算是沒忘兄弟情分,既然張瞭口,他還真不好不把錢往出拿。他知道這點錢,在這個桌面上圍的人肯定都瞧不上,何況大軍哥打電話說的是三五萬,並且最後肯定的是要五萬,他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五萬塊的。即使有,他也板不瞭這個響屁,他是真的舍不得,都說他順子是“摳雀×的貨”,他也承認,就這一萬,都已然是快要他的命瞭。他到底還是戰戰磕磕地,把錢從藍佈大褂裡面的腰帶上,硬摳瞭出來,用手把那幾張卷得不平服的,還抹瞭抹,然後雙手有點顫抖地,把錢擺放在瞭他哥用下巴點過的地方。這一系列復雜動作,沒有引起桌上任何人的註意,但當一萬塊錢,定定落在桌面上時,幾乎所有人的眼睛,都刷地瞅向瞭刁大軍,他們大概是想看刁大軍的反應。
刁大軍先回頭看瞭順子一眼,順子喉頭一陣哽動,結結巴巴地說:“二……二半夜瞭,我……我沒弄下錢,就這……還是公款。”
“你行呀順子,還玩起公款瞭。既然是公款,才這一點,這也叫玩公款?”坐在刁大軍上手的一個胖子輕蔑地說。他面前的牌子,已經碼得跟小山一樣瞭。
“咱個下苦的,給人傢裝臺,人傢給提前支點錢,是為瞭讓我們跑腿,買點細末零碎的,方便。”順子說。
“你都是當老板的人瞭,還給人傢跑腿哩?聽說你手下,還雇幾十號人著哩,那不就是老板嘛。哪個老板,手頭不放個十萬八萬的活錢?你哥開一回口,你就給拿一萬,這不是埋汰你哥嗎?你哥是缺一萬塊錢的主兒嗎?本來問你要的就不多嘛,我就不信,你連五萬都拿不出來,這不是掃你哥的興嗎?”另一個正洗牌的人,邊洗邊嘟噥著順子。
順子急忙解釋說:“我就是個蹬三輪的,哪是啥子老板不老板的,人都是有事瞭,才湊到一塊兒的。錢,也都是小錢,掙下瞭,也基本都打平夥分瞭。手頭捏個萬兒八千的,手心都冒汗哩,還能有十萬八萬的活錢,隻怕撅起溝子幹一年,也落不下這個數噢,你這不是瓤我嘛。”
這時,刁大軍說話瞭:“不怪順子,這半夜瞭,讓他找錢也難為他瞭。是我想著,都耍得小,晚上出來隻拿瞭十萬,沒想到手這麼臭。不說瞭,馬蒂,你回賓館取去。”
一直猴在刁大軍背上,連乜斜都懶得乜斜順子一眼的馬蒂,端直給刁大軍來瞭個對不起:“我才懶得去哪,要去你自己去。”說完,還糖一樣黏糊在他背上。
刁大軍抬起手,輕輕拍瞭拍馬蒂的臉蛋兒,像哄小孩兒一樣地說:“越慣越沒樣子瞭噢。這樣吧,我先把這一萬打完,再打幹瞭,立馬回賓館取去。”說完,左邊屁股一抬,嗵嗵嗵地放瞭幾聲響屁。馬蒂用兩隻手,把刁大軍的耳朵狠狠向兩邊拽瞭拽,刁大軍又抬起右邊屁股,嗵嗵嗵地號炮三聲。
疤子叔哈哈大笑起來道:“順子,你也學學你哥,看人傢把人活的,一輩子吃喝玩樂得利朗撇脫的,連放屁,都是嗵嗵嗵的春雷震天聲。你倒是活瞭個嘛,蹬個破三輪,把咱村子人的臉都丟盡瞭,好歹祖輩也都是西京城裡人嘛,他媽的,城裡人,誰去給人幹這下三濫職業。你還給人傢唱戲的裝臺,虧你刁傢的先人哩。”順子氣得就想說,你個爛賭徒,憑啥瞧不起我裝臺的?但他到底沒好直接說出口,就問:“那疤子叔你說,賭博就比蹬三輪、裝臺貴氣,洋貨?”疤子叔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那當然,城裡人嘛,要做事,那也是去販賣飛機、大炮、軍火,最次也是弄個冰毒、搖頭丸啥的,不做事瞭,那就喝喝茶,打打牌,遛遛鳥,聊聊天。伺候人?歇著吧你。先學你大軍哥,把屁放響瞭再說。”
“好瞭好瞭,忙你的去吧。”刁大軍可能也覺得疤子叔話說得有點過,就回過身,要弟弟順子,離開這個沒有人能夠正眼瞧他一下的地方。順子嘴裡還想再叨咕點什麼,看看疤子叔那沒有一點血色的白臉,還有那雙隻見骨頭和凸起的血管,而不見一點肌肉的手爪子,突然也不想再說啥瞭,他覺得,這就是個死瞭沒埋的貨,與他論理,晦氣。
順子剛走出門,就聽身後又是一陣響屁,靜瞭一會兒,屋裡發出瞭熱油嗆菜般的哄笑聲。順子的臉,已經不知道發燒瞭,被人瞧不起,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瞭。不過今天,是當著他哥的面,尤其是當著他哥才領回來的那個小嫂子的面,是讓他哥太沒面子瞭。他突然也想放個屁,他想努力放響一些,可最終還是放塌火瞭。也得虧放塌火瞭,要不然,那要命的痔瘡,又會痛得他直不起身子瞭。
西京城的冬夜,總有幹烈烈的勁風穿街而過,今夜風尤其大,把街面一些沒有釘穩當的牌匾和廣告牌,都刮得滿地亂跑。順子出來時,還隻是風,回去時,天上就在飄雪花瞭,那雪花是順著風越舞越高,不見一片落地的。順子屁股痛得實在騎不成三輪瞭,就又下來推著走。他的雙腿突然有些稀軟,這兒離他的傢很近,他就想一屁股坐在傢門口,再也不起來瞭。順子不是不會玩,前些年,他傢裡也跟別人一樣養過鳥,養過鳴蟲啥的,可不知咋的,這幾年越來越忙,忙得有時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可日子還是過得這樣沒個頭緒。他真的是活得連屁都放不響瞭。他從來沒有覺得西京城的冬夜有這麼冷,幾乎所有領口、袖口、褲腳,都在朝身子裡灌風,由於要幹活,他冬天從來都沒穿過棉衣棉褲啥的,裡面就是一套線衣線褲,線衣線褲外面,再套一條一個冬天都不用洗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趙蘭香給他織的毛衣,過去好幾處都用麻線綰著綁著,是蔡素芬來,才給他拿針線重新縫瞭一下,反正外面永遠都用藍佈大褂裹著,裡面穿啥也就無所謂瞭。可今夜穿著這身永遠不變的行頭,就覺得那麼冷,幾乎冷得他上下牙磕磕得差點要搗碎舌尖瞭。他是一步都不想再朝前走瞭,就想回傢,回傢捂住被子,美美睡一覺,明早再去弄那些該死的畫幕。可他剛把三輪車勉強推回門口,就聽見自傢樓上的兩個小姐,把各自房裡的聲音,都弄得很大很大,好像是都住在無人的曠野裡。他一看表,已經是半夜兩點多瞭。他知道隔壁鄰舍的人,都十分討厭他傢,一是嫌自己蹬三輪、裝臺,既沒出息,遲早還弄得一身臟。另外就是菊花常常深更半夜的,突然大放音樂,有時簡直是鬼哭狼嚎的,有人為此還給他傢扔過磚頭,給門上抹過屎,可菊花再說都不聽,他也毫無辦法,有時連他也是故意躲著。平常見瞭鄰居,讓人傢罵幾句,也就隻好不停地給人傢抱拳作揖瞭。
順子也常想,不知咋搞的,自己從十幾歲就撅起溝子幹活,幹瞭幾十年瞭,日子也過不前去。村裡大概就數自己最下苦,但也就數自己活人最下作。人傢也都養娃,不知咋養的,就能養成器,養順溜,養漂亮,養孝順瞭,而自己,也沒少花錢,也沒少操心,娃咋就養成這樣瞭,連親生老子都瞧不起,也不知是哪根大筋擰瞭,反正好歹死活都把人拽不到轍裡去。他多麼想,哪怕自己掙死,隻要菊花能給自己賞個好臉就成,可不行嘛,好像連他掙的錢,也都和別的父母掙的錢不一樣似的,讓人傢花著,心裡都犯膈應。看來靠下苦掙錢,真的是很丟人現眼的事瞭,連這錢,也都跟著沒瞭光彩瞭。可讓他別樣地掙,他又學不會,也不敢,當然,也不想。不過,想瞭也白想。自己的命,大概也就隻能這樣苦下去瞭。
雪越下越大,順子在門口站瞭一會兒,還是準備騎三輪去劇團工棚算瞭。那風刮的,把好多雪花都端直刮進他脖子裡瞭,他不停地打著冷噤。車輪一滑一滑地向前運動著,整個尚藝路大街上,也似乎隻有他一個人的神經,還在瑟瑟抖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