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菊花也沒想到,那麼“高大上”的刁大軍,說走,還真不打一聲招呼就走瞭,總共給瞭她兩萬塊,讓她應對一些零星開銷,結果這一段時間的消費花去瞭近三萬,她貼瞭快一萬瞭。她想,過瞭年,就要去澳門生活,還愁錢花嗎?就把自己的那點老底,心甘情願地貢獻瞭出來,誰知刁大軍幹瞭這事,不僅讓她貼進去近一萬,而且還欠瞭疤子叔們的賭債,是疤子叔派人到傢裡來找人,菊花才知道刁大軍跑瞭。她隻能給刁順子打電話,因為刁大軍是刁順子的哥,他得為此負全責。

順子在菊花打電話後不久,就趕回傢瞭。問是咋回事,菊花又連哭帶訴地,把刁大軍痛批瞭一頓,雖然說的可能也都是事實,但刁大軍畢竟是自己親親的哥,這樣說著,批著,甚至罵著,就如同是在揭自己身上的皮,渾身上下都有些刺痛起來,他就讓菊花不要說瞭。菊花哪裡能忍得住,由十分欣賞大軍伯的“高端大氣上檔次”,到憤怒斥責刁大軍“好吃懶做大騙子”,幾乎沒有任何過渡,就把一個“時代英雄”,一下釘到“時代小醜”的恥辱柱上瞭。她幾乎是一連聲地罵“騙子騙子騙子,西京城的頭號騙子”,就好像是刁順子騙瞭她一樣,那眼中帶血的怒火,特別像老電影裡的火焰噴射器,順子感到,是端直噴在瞭自己的臉上心上。順子就打圓場說,說不定人傢沒走,隻是換瞭賓館呢。菊花就說,那為啥要關機,並且兩個人都關瞭。菊花到酒店問過,說兩人前天一大早去的機場。順子剛才接到菊花電話的時候,就連住撥瞭幾次他哥的手機,果然是關著的。但他不信,他哥會弄這事,那就不是他哥的風格嘛。當菊花說,聽疤子叔他們那一幫賭徒講,刁大軍這幾天輸瞭上百萬,都是在現場借的高利貸時,順子也就不得不相信可能是真的瞭。他本來還想再在傢裡安慰安慰菊花,可大吊打電話說,寇鐵找不到他,正在後臺罵人哩,他就又嚇得趕快從傢裡出來瞭。他都出門瞭,菊花還在傢裡喊:“我可不管,你哥騙我的錢你必須還。都啥玩意兒。”順子就聽見樓上的一個花盆,被掀翻到樓下瞭,那一聲悶響,過去他是聽過的,不過這回聲音更大些,他料定,可能是把那盆養瞭十幾年的酸石榴盆景,給整下來瞭。

順子心裡說不清的一陣惶惑,他哥這一走,這個年就不好過瞭。這幾天再忙,一想到有他哥在,兄弟難得團圓一次,加之菊花又特別買他伯的賬,他就覺得這個亂紛紛的傢,也許在這個年節,還有些和睦的希望。一想到這些,他甚至還有些莫名的激動。可今天這一下,就把他這份兒好心情,端直送到冰窖裡瞭。

那天去賓館看他哥,他本來是想著,把那一萬二千塊錢公款要回來就行瞭,沒想到,他哥大方地直接給瞭五萬。他從內心是咋都不想接受的,可他哥就那麼大氣,端直把他推到門外,再不讓進去瞭。他拿著這個錢,這幾天一直在思量,過年到底給他哥和那個小嫂子買點啥,他甚至還跟素芬商量瞭,素芬也不知買啥好,說人傢生活那麼高的檔次,買啥,人傢可能都看不上,兩人還正發愁呢,就出瞭這事。他從傢裡出來,又給他哥撥瞭電話,還是關機。緊接著,疤子叔的電話就來瞭。疤子叔說:“順子,你哥這人,真是太不夠意思瞭,看著大大氣氣的,咋能做出這號日巴欻事來。本來賭場借債,都是犯忌諱的事,可你疤子叔我這老臉,總還值兩個錢吧,擔保讓人傢把款放給瞭他,他輸幹抖盡後,竟然拍屁股走人瞭,你說你哥這人不?你們都是疤子叔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嘛,你哥出去混幾年,咋混成這號爛桿貨瞭呢,還不起款瞭,也有句話嘛。屁倒是放得挺響,嗵嗵嗵地嚇人,好像是世界銀行行長的底氣,可最後就給人留下這麼個蔫屁,溜瞭,竄瞭,啥貨嗎?疤子叔可給你說,他跑瞭也是白跑,不還有你這兄弟在嗎,臘月荒天的,人都急著用錢呢,你就抓緊給我想辦法瞭,要麼把你哥找到,要麼你把錢還上,要是不還,可別說我疤子叔不講義氣。你疤子叔在村裡混瞭快七十年瞭,還沒砸過鍋,倒過灶呢,今天剛好是小年,你可不敢讓你叔把鍋灶倒瞭。”順子就急忙回話說,他一定幫忙找,但他始終沒敢應承還債的事,隻是說幫忙找人。他知道這世上,好像還沒有兄債弟還的道理,不過,他知道,誰要是把疤子叔惹下瞭,恐怕日子也難得安生。他就覺得自己是倒黴透瞭,本來傢裡好多事情,已經是稀泥抹不上墻瞭,他哥回來,又給他惹瞭這樣一攤子爛事,他一下連蹬三輪的力氣都沒有瞭。

剛晴起來的天,又飄起瞭雪,不是雪花,而是比白米還大一點的顆粒,抽得人臉上火辣辣的痛。

順子回到劇場,剛進後臺,就被寇鐵罵瞭一頓:“你狗日的也成角兒瞭,還給我擺譜是不?今天三結合你都敢竄瞭,真是混成人瞭噢。靳導剛批評說第一、第二道桃花網子的花瓣都太密瞭,說疏密關系不對,讓你們下午趕快往下減花,你死到哪去瞭找不見?”順子就急忙給寇鐵回話,說出去辦瞭點事。寇鐵又接著罵:“三結合就是大決戰,你還出去辦事,辦你媽的個×事,讓靳導冷日倔我呢。”順子還是作著揖地給寇鐵回話。大吊說,剛才靳導確實脾氣發得很大,嫌網子景沒粘好,說底幕景也畫得粗糙,是縣劇團的制景水平。但大夥心裡都清楚,是沖著“角兒”來的,角兒排戲始終“不來電”,靳導隻要說這個地方再來一遍,“角兒”就摔摔打打地不配合,氣得靳導就指桑罵槐開瞭。順子想起,昨晚對光時,靳導還表揚過這次景繪得好嘛,咋轉眼就變卦瞭呢。大吊就說:“是殺雞給猴看呢。”大傢都明白,這時是咋都不敢惹主演的,把誰惹下瞭都不咋,唯獨把主演惹下瞭,麻煩就大瞭,即就是再牛B的導演,這時也都隻能拿配角和裝臺人撒氣。

順子覺得,自己必須要到靳導跟前去走動走動瞭,一來是要告訴靳導,自己沒有遠離,一直就在附近伺候著,不敢讓人傢靳導說,自己在這麼大的事面前,沒個嚴肅認真的態度,還敢擅離職守。二來讓靳導出出氣,也不是啥壞事,他知道,靳導這個女人,就是個大炮筒子,隻要炮彈一發出來,人還是怪好的,尤其愛幫著他們這些裝臺人說話,總是建議讓團上給大傢多發一點,雖然這些話也沒人落實,可總還是讓人心裡挺暖和的。他找瞭一個舞臺上換景的空隙,戳到靳導面前,先是請罪一番,撒瞭個謊,說自己剛上瞭趟廁所,肚子不舒服,蹲得有點久,沒聽到靳導的批評,這會兒是專門來領罪的。靳導就大聲喊瞭他幾句,順子明顯感到,靳導也是喊給舞臺上人聽的,要不然,不需要這大的聲音:“你順子也活成人瞭,啊,三結合都敢竄瞭,這是搞藝術,你懂不?是在進行藝術創作,你懂不?不是跑雜貨市場,啊,你懂不?”“我懂靳導,我懂。都怪我,都怪我,你靳導就是唾到我臉上,都應該,誰叫我錯瞭呢。我也是有點驕傲,昨晚您表揚說景繪得好,我可能就有些飄瞭。我認錯,我檢討。”順子突然把話拐到昨晚的表揚上,絕對是有目的的,他是害怕靳導再說這事,寇鐵就有瞭扣他們工錢的理由。誰知靳導今天偏不那麼厚道瞭,炮彈專揀那殺傷力大的往出發:“這景繪得還真不咋的,昨晚沒結合演員和服裝看,今天一結合,才發現景繪得太呆板,和前區的景不搭調,我還正說要讓團上扣你們的工錢呢。老瞿,你聽見沒,順子他們這幾片景繪得可是不咋的,不能把工錢全付給他們瞭,得好好修改瞭再說。”順子當時差點氣得一屁股坐在瞭地上。這時,靳導把手一拍,下一場戲就開始瞭。他在靳導旁邊站瞭半天,靳導一進入戲,就啥都不知道瞭,想抽煙,卻把簽字筆塞進嘴瞭,拿打火機點瞭半天。順子急忙遞上一支煙,她又把煙當簽字筆,在劇本上記起瞭什麼。順子怕再跟靳導擦槍走火,就灰溜溜地離開瞭。他看瞿團坐在靳導的後面,就又到瞿團面前,說瞭靳導昨晚表揚的事,誰知瞿團今天心情也不好,讓他別說瞭,他就把嘴閉起來瞭。他坐在一個拐角,還在罵自己,嫌自己爛嘴賤,剛才不該去給靳導獻殷勤。

舞臺上在過戲,他心裡在過事,並且都是些大事。要是真的把繪景錢扣瞭,過年他就給弟兄們發不全工資瞭。他甚至想過,拿他哥給的那幾萬塊錢先發,可疤子叔他們那邊的窟窿,還不知咋捂呢,給寺院裝臺的勞務費也沒動靜,眼看再有三天,戲一彩排,就都要領錢走人瞭,他還真不知這一切咋瞭結呢。

順子覺得池子裡特別熱,熱得渾身一個勁地冒汗。要放在平常,他這會兒也會靜靜地看一下戲,可今天,實在沒有一點心情。他就想到太平門外透透風,甚至想到雪地裡站站。可他剛鉆出門,就聽裡面人喊叫說,猴子的手,讓電機軋斷瞭。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