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從醫院出來,就沒見過菊花,他打電話問,菊花倒是不像以前那樣兇巴瞭,說她在朋友傢有事,這幾天就不回來瞭。這樣的日子,他也習慣瞭,隻要人有著落,他也就放心瞭。
仔細想,他覺得挺對不起菊花的,人傢都有一個有用的爸,衣食無憂,還過得體面,而自己真的活得拿不出手,給娃沒帶上一點面子,加之日夜不得消停,更沒陪娃過過一天渾全日子。尤其是這幾年,村裡好多傢都有瞭小汽車,動不動一傢人就開著逛去瞭,有的還逛到北京、上海、廣州、拉薩去瞭,回來滿村地顯擺。而他,憑一輛三輪,最遠也就隻能把娃拉到郊外遛一趟,何況人傢早就看不上這“掉價”、“跌份”、“丟人現眼”的破玩法瞭。當然,他最操心的,還是菊花找婆傢的事,年齡越來越大瞭,說一傢不成,說一傢不成,還真成瞭一件大得不得瞭的事。初五晚上,他去給老師拜年,本來也想讓老師幫幫忙,老師畢竟有好多學生,不信裡面就沒有一個合適的。可看老師那樣子,自師娘走後,好像連自己都顧不住瞭,也就沒好提說。
正月初六晚上,他又去給瞿團拜瞭年,感謝瞿團一年來對他和大夥兒的照顧,關鍵是想替猴子說說話,那根指頭賠償的事還沒定呢。瞿團對他還是那麼客氣,讓他放心,說劇團畢竟是國傢正規單位,弄啥都是按下數來的。他本來想把菊花的婚事跟瞿團說說,想瞭想,還是沒張開口,人傢瞿團熟悉的,都是什麼樣的層次,什麼樣的人,那裡面,咋會有他刁順子的女婿呢?他每次給瞿團拿點禮,人傢總是要還點啥,這次他乘瞿團上廁所的空,準備提前溜瞭,誰知到底沒溜掉,硬把他叫瞭回來。瞿團把一隻羊腿塞在瞭他手裡,那是他傢親戚年前從陜北捎來的,傢裡人少,吃不動,瞿團說再不吃就壞瞭。他咋都推脫不掉,隻好拿上瞭。
這天晚上,他還去給一個人拜瞭年,那就是靳導。這個女人,他平常其實並不多打交道,就是每逢她排的戲裝臺時,在一起攪和那麼十幾天。都說這婆娘是個瘋子,因而,跟她打交道,他總是十分小心著,生怕惹惱瞭她,讓她罵得狗血噴頭,臉面全無。尤其是這次搞《人面桃花》,這個女人開始對自己可不友好瞭,幾乎沒有啥不挑刺的,氣得他也在背後,跟團裡人一樣,沒少罵她“母夜叉”,“肥豬婆”,“臭婆娘”的。可猴子的事,最後還確實讓他和所有裝臺人都感動瞭,沒想到靳導還這樣把下苦人當回事。他想無論如何,都是要替大夥兒給靳導拜個年的。
給靳導買點啥,還確實讓他難為瞭,後來想起靳導是愛吃小食品的,他就去超市,把各種小食品,給靳導弄瞭兩大塑料袋,還提瞭一箱牛奶,總共花瞭不到二百塊錢,反正就是個心。當他把靳導的門敲開時,靳導甚至有些疑惑,問他是不是把門敲錯瞭。他說他就是來給靳導拜年的,靳導才讓他進去。
他見過懶婆娘的傢,但沒有見過這樣懶的婆娘,傢裡亂得幾乎下不去腳。到處都是翻開的書頁,劇本,還有各種胡亂堆放著的碟片,照片,電視裡正在放著一個碟,是川劇,順子一聽就熟悉,他是給好幾個川劇團裝過臺的。在沙發前的茶幾上,擺瞭好多撕開瞭口的小食品,無非是蠶豆、鍋巴、幹饃片、蘇打餅幹一類的,順子看見,有好幾個方便面空碗,胡亂扔在茶幾下的垃圾桶裡。房子裡彌漫著的,就是這股方便面味兒,這是他們這些裝臺人,再也熟悉不過的氣味。更讓他感到震驚的是,靳導傢的幾面墻上,貼滿瞭各種紙條,圖表,仔細看,全是《人》劇的舞臺調度圖,還有佈景道具設計圖,還有工作進度表,足有好幾百張,從這些紙條和圖表上看,戲早就爛熟在她的肚子裡瞭。連各種桃花舞的調度,都是提前在傢裡弄好瞭的,難怪都要叫她“女拼命三郎”瞭。靳導是個口無遮攔的女人,啥話都敢講,有些話,連男人都說不出口的,她也敢說,比如說,她一排戲,就忙得連一條幹凈褲頭都找不見瞭,是她自己說出來的,最後就流傳成:靳導沒穿褲衩瞭。隻有走進這個傢裡的人,才知道,這個女人,就隻是個“戲蟲”,“戲瘋子”,除瞭戲,她的生活能力,大概連一個弱智女人都不如。也難怪有三任丈夫,要離她而去瞭,用她自己的話說,“這三個男人都是棄暗投明瞭。”在這一點上,他甚至還有點與靳導同病相憐的意思,自己也是有三個女人相繼離去,每走一個女人,都讓他痛苦得就差尋繩上吊瞭,可人傢靳導說起這事,總是談笑風生的,像是在說別人傢的事一樣,他就覺得這個女人瞭不起,耐性和肚量大得比男人還男人。
靳導說:“順子,你咋還來這個?我以為你是把門走錯瞭呢。”
“我就是專門來看靳導的。”
“你看,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就坐這兒吧。”靳導把沙發上的東西扒拉瞭扒拉,弄出一個空來,讓順子坐下瞭。
“靳導不愧是大導,一進這屋,就知道你為啥是大導瞭。”
“你說為啥?”
“把事當事弄嘛。你沒看現在有幾個人把事當事嗎。”
“可不敢這樣說,我是懶,不會做女人。戲一彩排,我就回我媽傢,睡到今天下午才回來。你看這屋裡,還是年前的樣子。”
“你是累得來。太辛苦瞭,也該好好歇歇瞭。”
“你也辛苦瞭,我看裝臺,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苦最累的活兒瞭,一到關鍵時候就連軸轉,體力不行,還真撐不下來呢。我看你順子就行,腦子也好使,都算半個藝術傢瞭,舞臺上的事,沒有你不懂的,要是評職稱,我覺得你拿個舞臺主任技師,副教授級,比現在有些拿瞭這職稱的人還稱職。”
順子見不得誰替自己說幾句好話,一說,就感動得想起身給人作揖。何況這是靳導說的,靳導是啥人?靳導是“打飛的”到全國吃排戲飯的人。人哪,出啥力氣都不怕,就怕把力出瞭,還落不下好,隻要能落下好,就是把啥悶力舍瞭,也覺得值乎。
順子一連聲地感謝著靳導對他的理解,大概是被靳導說得有點高,就跟靳導談瞭幾句藝術上的問題,甚至還比劃瞭幾個動作,跟靳導探討,看能不能把《人》劇裡的幾個舞臺調度改一改。比劃完,覺得好像沒說到靳導心上,他又急忙把話題一轉,說讓靳導要註意身體:“靳導,你的身體可是全國人民的,成天光吃這小吃、方便面可不行哪!那會把人吃壞的。你吃壞瞭,全國人民可就沒好戲看瞭。”
靳導就笑瞭,說:“你甭操心全國人民的事。說,你來還有啥事嗎?”
“真的沒事,就是來給你拜年的,感謝你替我們這些下苦人說話。你給猴子,還拿瞭那麼多錢,真的把下苦的當人瞭,就是來感謝的。也沒啥,就一點心意。”
靳導也有些感動地說:“好,我收下瞭,感謝你順子。咱們也算是黃金搭檔瞭,我排戲,沒你制景裝臺,還真不行呢。”
“謝謝靳導高看瞭。”順子是給靳導一連鞠瞭幾個躬才出門的。如果說他對裝臺這行已失去瞭信心,那麼今天,在連住給瞿團和靳導拜瞭年後,這點信心,好像又拾回來瞭。苦是苦,可畢竟還是有人理解,更何況一傢人,還不都是靠裝臺養活瞭這麼多年嗎,這畢竟還是一門一般人都無法來搶的手藝啊!
出瞭靳導門,他才想起還有一件事忘瞭請教,靳導每次排戲時,把人的感情說得那麼細膩,尤其是把愛情說得天花亂墜的,咋引起人註意,咋拋媚眼,咋讓人一見鐘情,咋讓感情天長地久,好像是有一肚子愛情婚姻技巧似的,他就想著,能不能讓菊花來,請靳導過過方子,開開竅。剛才說話時,他幾次想張口,又沒張開,他覺得跟靳導的關系,畢竟還沒處到啥話都能說的份上。不過出瞭門,也不覺得後悔,想那靳導,跟她過活的三個男人,都先後“棄暗投明”瞭,恐怕她那些愛情婚姻技巧,也終究是隻能入戲的。
從靳導那裡出來,他還想著要去看一個人,年年都去給他拜年的,可今年他咋都不想去瞭,他覺得這個人把他們這些下苦的,太不當人瞭。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寇鐵就是這樣的人。說不去拜年,又害怕人傢給自己穿小鞋,畢竟平常裝臺,都是隻跟寇鐵打交道的。他都把拜年的東西買瞭幾樣,可到底還是決定不去,實在裝不成臺,不裝就是瞭。即使不裝,也不想再吃寇鐵的下眼食瞭。
誰知第二天,寇鐵的電話就來瞭,說今晚《人》劇首演,裡面扮演狗的那個演員突然發燒,演不成瞭,讓他去頂替。他說他不會演狗,寇鐵說,就讓人牽上臺,轉幾圈,然後就毒死瞭。順子知道,那是戲中,桃花從鄉下硬要帶進城裡的一條土狗,崔護倒是向著桃花,讓帶進城瞭,可剛進城不幾天,就讓不喜歡桃花的婆婆,吩咐下人,偷偷把狗藥死瞭。寇鐵說,演狗給三十塊,另外再搬幾場景,一晚上一共給六十,問他幹不,閑著總是閑著,他就答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