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從那一天開始,龍洋一就住在我的房子裡。他之前好像交往過好幾個女人,他說他都用錢打發掉瞭。

他和我同居的第三天晚上,我們正在做愛時,傳來瞭“嗶嗶嗶”的響聲。龍洋一從被窩裡跳瞭起來,抓起外套,將手伸進內袋裡,拿出一個像小盒子的東西。叫聲已經停瞭。

“那是什麼?”

剛才在我正要達到高潮時卻被推開,覺得很不爽。

龍洋一沒有回答,他將小盒子放回去,赤裸著身子跑到電話那裡,拿起聽筒開始撥號。

“是我。”低沉的聲音在昏暗中渲染開來。

我茫然地看著他背上一整面的天女和龍的刺青。龍洋一不時以很小的聲音回答“是”或是“好”。

“常去的那傢飯店的五二四房……我知道瞭。”

他放下聽筒後,很慌張地穿上內褲,披上襯衫,再穿上襪子。

“怎麼瞭?”我坐起來,用毛毯遮住胸部。

“我要出去。”

“現在?大半夜的。”

龍洋一將手穿過細條紋的襯衫,再穿上長褲,系好皮帶,穿上麻質的外套後,在我前方坐下。

“這是工作,對不起。”

他用兩手包住我的臉頰,親吻我。我閉上眼睛接受他的親吻,同時將他的右手放在我的乳房上,他用力捏瞭一下。

“好痛……”我叫出來,睜開眼睛,龍洋一很溫柔地笑著。

“要小心啊。”

龍洋一點點頭,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我隻披上睡衣的上衣,跟在龍洋一的後面。在玄關那裡,又和他親吻一次。

“我走瞭。”

“路上小心。”

龍洋一打開門後便走出去。

我將門鎖好後,又回到被窩裡。在還殘留著龍洋一體溫的地板上,我三十五年來第一次自慰。當我滿足後,癱軟地閉上眼睛。

那個時候我絕對無法想象我會和自己的學生龍洋一同居,如果金木淳子知道的話,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我心想人生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我睜開眼睛,坐起身來。環顧房間內,龍洋一的旅行袋放置在角落,洗手臺上放著電動刮胡刀和牙刷。這間房間確實是我和龍洋一在生活著。我再次感受到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龍洋一回來已是兩天後的事。我從美容院回到傢時,他在棉被裡打鼾。我撿起他脫下來的衣服,掛在衣架上。這時從外套的內袋裡掉出一個信封,我小心翼翼地想要將信封放回口袋裡,瞄到裡面是一萬日元的鈔票,大約有三十萬日元。我決定當作什麼都沒看到,將信封放回口袋裡。

從那之後龍洋一每隔十天到兩個星期就會被叫出去一次。呼叫器都是在半夜響起,他一出去沒有兩天是不會回來的。沒有被叫出去的日子,他就會送我去“茜”,下班時他也會在外面等我。

他第一次來接我的那天,我們在外面吃飯,然後在澀谷的飯店住瞭一晚,天亮就直接去上班。那個做學徒的女孩小聲跟我說:“川尻小姐昨晚沒有回傢是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於是她又用手肘碰碰我。

“因為你穿瞭和昨天一樣的衣服,我心想最近你怎麼都不參加研習會,原來是因為這樣啊!還真有你的呢!”

後來,我決定下班後即使是去住飯店,也一定要回公寓去。

我開始和龍洋一一起生活後,感覺好像終於可以在東京這個大都市安定下來。不隻東京,隻要能和龍洋一在一起,即使是到世界的盡頭我相信也可以生存下去。我甚至認為或許自己現在是幸福的。

但是同居生活過瞭兩個月後,我終於知道這一切都是夢幻。

那一天我從美容院回傢,看見玄關有龍洋一的鞋子。

今天龍洋一不應該在傢的,因為昨晚他才被叫出去。如果是平常,他應該是明天晚上或是後天早上才會回來。

我將自己的淺口鞋擺放在龍洋一的鞋子旁,走進房間。

龍洋一在棉被裡睡覺。可能是工作比預定的時間早完成吧!真糟糕,我心想,回來時我沒有買吃的。隻有自己一個人,所以我本來打算簡單吃一頓就好,如果龍洋一在傢的話就不能這樣瞭。

我打開冰箱,發現裡面有三罐啤酒、一瓶牛奶、三片吐司、人造奶油、四顆雞蛋以及未開封的火腿,還沒有過期,好吧,那就做火腿煎蛋好瞭。

後來我才想起,必須先煮飯。

我將電飯鍋的內膽放在米櫃的出米口,按下兩杯米的按鈕。米應該會“嘩啦嘩啦”落入內膽中,但是隻掉入一杯左右的米,便停止瞭。

完蛋瞭,米也沒瞭。

我正在發愁時,忽然發現不太對勁。米櫃旁邊有一個小窗戶,可以看見裡面還剩多少米。我看見窗內的米滿滿的,難道是出米口堵住瞭嗎?

我將米櫃的上蓋掀開,米還有好多。我將手伸進米櫃裡,指尖碰到瞭一個東西,但不是米。我抓出來,米粒便“嘩啦嘩啦”地掉落下來。是一個很厚的塑料袋,包瞭好幾層。我看見裡面的東西是透明結晶的,好像在哪裡看過。

從我腳底竄起一股寒意。

我看著起居室。

龍洋一還在打鼾。

我拿著塑料袋,回到起居室。放在被爐桌上,跪坐在那裡,等著龍洋一醒來。

龍洋一的鼾聲停止瞭,換成安靜的呼吸聲。我一直凝視著他。

龍洋一在晚上十點多才終於睜開眼睛。看見我笑瞭笑,揉著眼睛坐瞭起來。

“怎麼瞭?”

他看見桌上的東西,大叫一聲跳瞭起來。將袋子拿在手上,看瞭一下,松瞭口氣。

“這是什麼?”

龍洋一瞥瞭我一眼。

“那是我賺錢的傢夥。”

“是冰毒吧!這麼多……是走私嗎?”

龍洋一低頭看著。

“阿洋你自己也在用嗎?”

“……”

“老實回答我。”

“有時候。”

我吸瞭一口氣。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朋友就是被吸毒的男人殺死的嗎?”

龍洋一點點頭。

“阿洋,你如果想繼續做流氓的話就去做。其實我是希望你不要做,如果你想在那個世界混的話,我是不會反對的。但是隻有冰毒不可以。”

龍洋一咬著唇。

“請你不要再用冰毒瞭,不要打也不要賣。”

“這個……”

“拜托你不要。”

“那錢怎麼辦?我都已經這個歲數瞭,現在也沒別的本事。”

“既然這樣,那幹脆連流氓也不要做瞭。”

龍洋一抬頭瞪著我。

“阿洋,你可以休息一陣子,我有積蓄而且我還在美容院工作,生活一定可以過得去,好不好,就這樣吧?”

龍洋一沒有回答。

“拜托,不要再沾冰毒瞭……不要用你碰過冰毒的手來碰我。”

呼叫器又響瞭。

龍洋一按下開關停止瞭響聲,跑去電話那裡,拿起聽筒開始撥號。

“是我……是……不,我手上就有。沒問題。你那裡也沒問題嗎……我知道瞭。現在我拿過去。”

裝著冰毒的包裹仍留在被爐桌上。我兩手抓起抱在胸前。

龍洋一放下電話,看到我後,眼露兇光,伸出右手。

“我要出去,給我!”

我搖著頭。

龍洋一仍伸出右手靠近我。

我站起來往後退。

“給我!”

“不要!”

龍洋一的臉漲得通紅,伸出來的右手慢慢舉起。

“阿洋……”

我身體僵硬,感到一陣風,眼前一片黑,眼冒金星,我的身體浮瞭起來。

龍洋一抓起裝冰毒的包裹,一副要哭的樣子俯瞰著我。他什麼也沒說就沖出房間,我聽見腳步聲越來越小,最後聽不見瞭。

我仰躺在地上,茫然地看著吊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聽見時鐘的秒針“嘀嗒嘀嗒”地響。

我坐起來,左臉頰開始發燙,我坐到梳妝臺前,打開三面鏡。我的左臉頰整個腫瞭起來,變成瞭紫紅色,嘴角滲出血來。

綾乃應該也知道淺野輝彥沾上瞭毒品吧!應該也曾想盡辦法要阻止吧!應該也有被打吧!即使如此淺野輝彥還是戒不掉!被心愛的男人用刀子刺入胸口時,心裡想著什麼呢?我有一天也會被龍洋一殺死吧?即使如此我已經有心理準備要和他一起過下去嗎?

Yes。

他答應過我,要永遠和我在一起。他說他愛我的。我還需要猶豫嗎?即使被殺也可以,我相信他,我要跟著他。我已經沒有除此之外的生存之道瞭。

我用手擦掉嘴上的血。

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到“茜”去,我說身體不舒服要請假。那一天我一直待在房間裡等著龍洋一回來。

龍洋一半夜十二點多才回來。滿臉通紅,全身酒氣。一走進房間就從口袋裡拿出一沓鈔票撒在地上。

“松子,你看,這是錢啊,是我賺回來的,很厲害吧!”

他笑得好大聲。

我站在龍洋一面前,咬著牙抬頭看他。

龍洋一將臉貼近我。

“怎麼樣?有什麼不滿嗎?”

“阿洋,拜托你,戒掉冰毒。”

“你又要提這件事是嗎?這個世界,不是說什麼‘好,我會戒掉,是的,好’這麼簡單的。”

我伸出顫抖的手抓住龍洋一的外套衣領。

“拜托,阿洋,這樣下去真的會完蛋,好不好……”

我一睜開眼睛時,看見瞭天花板。歪斜的日光燈一直打轉。我倒在地板上,我又被揍瞭,過瞭好久才清醒過來。我覺得肚子好痛,龍洋一正騎在我的肚子上,他手握拳頭,從頭頂上揮下來。日光燈的光融化瞭,看不見瞭。接下來的那一瞬間,黑色的拳頭落瞭下來。

阿洋也真是的……再這樣做的話,我會死掉的。

等我恢復意識時,已經睡在被窩裡瞭。我的臉頰上敷著濕潤的毛巾。

我看瞭看旁邊,龍洋一正跪坐著。他擔心的眼神看著我的臉。

“阿洋。”

龍洋一雙手放在膝蓋上低下頭來。

“松子,對不起。”

“現在幾點?”

龍洋一回過頭。

“五點十五分。”

“早上嗎?”

“是傍晚。”

“……我睡瞭一整天?”

我開始可以思考瞭。

“啊,店裡。”

“他們打電話來瞭,我說你因為感冒正在睡覺,可能明天也無法上班。”

“這樣啊……”

救護車的汽笛聲由遠而近。

“我昏倒瞭嗎?”

龍洋一虛弱地點點頭。

持續沉默。

我開始覺得臉好痛。

我閉上眼睛,又睡著瞭。

我聽見電鈴聲,睜開眼睛。

龍洋一不在我身邊。

難道是我在做夢?

“是哪一位?”

我聽見龍洋一的聲音。

我轉過頭。

龍洋一正從門上的貓眼往外看。

“我是澤村惠,聽說松子生病瞭,所以我來看她,松子在嗎?”

龍洋一轉過頭來。

我用手肘撐起上半身,頭好痛,我皺起眉頭,對龍洋一搖搖頭。

龍洋一對著門說:“松子現在正在睡覺,能不能請你下次再來?”

“不可以,我要看著她睡覺,開門!”她猛烈地敲著門。

“這個渾蛋!”

龍洋一口出穢言,同時松開瞭門上的鐵鏈。

我從被窩裡跳起來,頭痛欲裂,我強忍著走到門那裡。

“阿洋,不可以!”

我抓住門把手。

“小松,你在裡面吧?我擔心你才來的,讓我看看你吧!”

龍洋一面紅耳赤,一直瞪著門。

“阿洋,你進去,拜托。”

龍洋一鼓脹著鼻孔,吐瞭一口氣回到起居室。

我打開門鎖,將門打開。

阿惠滿臉驚恐地站在那裡。衣服的下擺和領子都綴著亮片,深藍色的絲絨長襯衫,配上合身的灰色長褲。妝也化得無懈可擊,頭頂的頭發留長瞭,用挑染的方式做出多層次變化的俏麗短發,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內田小姐之手。

阿惠看著我的臉,屏氣凝神,嘆瞭一口氣後,嘴角往上揚。

“最近的感冒癥狀都是顯在臉上呢!”

我擠出笑容。

“我就知道是這樣,時間到瞭還沒看到你來店裡,打電話給你,一個男的說什麼‘感冒瞭在睡覺’,別開玩笑瞭!”

“今天你去店裡瞭?”

“我之前就預約瞭不是嗎?你忘瞭嗎?”

“……對不起。”

“這個臉,是剛才那個男人打的吧?”

“不是。我走在路上時摔瞭一跤,臉磨到地上……因為覺得很丟臉,所以才叫他撒謊說我感冒的。”

“夠瞭,小松在獄中時就最不會說謊瞭。”

“不是說謊……”

阿惠舉起左手制止我。

“我來叨擾一下吧!”

她將右手拿著的東西塞給我,那是車站前的蛋糕店盒子。阿惠脫瞭鞋子走進去,她從我身旁走過進入起居室。

“阿惠,等一下……”我提著蛋糕盒緊跟在後。

龍洋一和阿惠在起居室瞪著彼此。阿惠在女性裡算是高的,不過還是比龍洋一矮一個頭。但是從她面對龍洋一毫不畏懼的表情看來,絲毫感受不到她害怕。

龍洋一的臉上閃過瞭疑惑。

“小松的臉是你弄的吧!”

“你有什麼理由對我大吼小叫的,你要是說話再這麼不客氣,我可是連女人都不會放過的!”

阿惠看瞭我一眼,臉上浮現出苦笑,聳瞭聳肩。

“你那是什麼態度!你以為我是誰啊!”

龍洋一抓著阿惠衣服的前襟,阿惠完全不為所動。

“阿洋,不可以傷害她!”

龍洋一看瞭看我。

阿惠仍然瞪著龍洋一,將他的手撥開。然後轉過身去,背對著龍洋一,面向著我,用右手的大拇指指著背後的龍洋一。

“小松,你不可以和這個渾蛋再有任何牽扯瞭,立刻分手!”

“阿惠,不要說瞭,今天就到此為止。”

阿惠抓住我的肩膀,前後搖晃著。

“你醒醒吧!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不是嗎?費盡瞭千辛萬苦才當上瞭美發師!男人多的是,為什麼偏偏要選這傢夥!和這種男的在一起,會帶你下地獄的!”

阿惠清澈的瞳孔裡映著我的臉。

“……我,能和阿洋在一起的話,即使是下地獄或去任何地方都要跟著他,我已經決定瞭。”

阿惠臉部扭曲,將雙手從我肩上拿開,瞄瞭一眼龍洋一,深深嘆瞭一口氣,斜眼瞪著我。

“隨便你!”

她從我手裡將蛋糕盒搶去砸在地上,轉身走出房間。

關門聲震動瞭屋內的空氣。

我撿起地上的蛋糕盒,將盒蓋打開一看,裡面各式各樣的蛋糕變得一塌糊塗。我將整個盒子丟進垃圾袋裡,回過頭看見龍洋一安靜地低下頭,我臉上掛著微笑。

“她好像很生我的氣呢!”

龍洋一的臉色鐵青,就像冰一樣。

我盡量用很開朗的聲音說話。

“剛才那個人是我在監獄裡認識的朋友,在裡面她總是打扮成男生的樣子,非常受歡迎呢!很奇怪吧!”

“我這個人很差勁。”

“什麼?”

“她說得沒錯,我還是不能和松子在一起,我……太差勁瞭。”

霎時,我看見龍洋一的臉上重疊著徹也的臉。

我靠在龍洋一的臂膀上。

“不要想那麼多,我被打也無所謂,我不會難過的,所以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不可以再一個人隨便亂走瞭。”

龍洋一看著我。

“我打過你幾次?”

“我怎麼會去數。”

“那你打我,打到你高興為止,拜托你。”

龍洋一跪下,閉上眼睛。

“拜托你,松子。”

我點點頭,舉起右手往龍洋一的左臉頰用力一揮,又舉起左手,往右臉頰打。

“再來、再來,松子!”

我交替打著他的左右臉頰。

打在肉上的聲音充斥著整間屋子。

龍洋一的臉頰變得通紅,眼淚從眼睛裡掉落下來。

我停下手,上氣不接下氣,手掌都麻痹瞭。

龍洋一眼睛仍然閉著,像小孩一樣抽抽搭搭地哭瞭起來,還流著鼻涕。

我將龍洋一的頭抱到胸前,將我的臉頰貼到他的頭發上。

“阿洋,你答應過我,說要和我在一起,對吧?”

龍洋一在我懷裡點點頭。

“那戒掉冰毒吧!也不要做流氓瞭。即使沒有朋友、沒有錢,隻要我們兩個在一起,就可以活下去。”

龍洋一離開我的身體,跪在地上抬頭看著我的眼睛。

“我知道瞭,我會戒掉冰毒的,也不做流氓瞭。我要和松子重新開始,隻不過我需要時間,請再等一下,我會遵守約定的。”

龍洋一從皮夾裡取出裝安非他命的小包交給我。

“請你丟掉,這是我現在手上僅有的。”

我搖搖頭。

“這個要阿洋自己丟。”

龍洋一看著眼前的小包,臉痛苦地扭曲著。

“不用現在也可以,但是一定要你自己丟,如果不這樣,你還會從其他人那裡取得冰毒的。”

龍洋一將小包放回皮夾,大顆大顆的眼淚滑落下來。

“真是丟臉,為什麼我無法丟掉它,明明是很簡單的事情。我一直認為自己沒有上癮,因為我看過太多上癮的人,我還沒那麼嚴重,所以我告訴自己沒關系。但是不知何時,沒有這個東西就……”

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現在才發現安非他命的魔力,並從內心感到害怕。

“沒關系,你一定可以自己丟掉的,我相信你。”

龍洋一緊緊閉上眼睛。

翌日,我沒去店裡。這張臉實在沒辦法出門,而且龍洋一用顫抖的聲音跟我說:“希望你陪我,如果剩我一個人的話,我可能又會去碰冰毒。”

上午我打掃屋子,順便變動傢中的擺設。龍洋一第一次幫我打掃浴室和廁所。中午叫外賣。龍洋一吃炸豬排蓋飯,我吃親子蓋飯。龍洋一還分我一小塊豬排。

下午龍洋一的樣子開始怪怪的,腿抖得越來越厲害。即使叼著煙,點上火吸一口後就弄熄,然後又立刻拿起第二根煙。不一會兒,煙灰缸裡堆滿瞭煙蒂。

“你想要冰毒嗎?”

龍洋一點點頭。他從皮夾裡拿出小包,不發一言地盯著看瞭一分鐘左右。

“可惡!”

又將小包放回皮夾。深呼吸後,臉部痛苦地扭曲著,他搔瞭搔頭。

我將房間的窗簾拉上,脫光身上的衣服,站在龍洋一面前。

龍洋一猛撲上來,將我壓倒。他像是想要將冰毒從腦子裡揮去似的,狂野地愛撫著我。

是否能戒得掉冰毒最後還是要看本人的意志力。我能做的隻有這些。

辦完事後,他好像稍微分散瞭註意力。說要出去買東西,因為即使想煮晚餐,傢裡也沒有任何食材。我心想他可能是要出去註射冰毒吧!但是我立刻打消瞭這個念頭。

龍洋一買瞭厚片牛排和紅酒回來。他烤牛排給我吃,雖然有點烤過瞭頭,變得很硬,但還是很好吃。

“隻有今天。”龍洋一喝幹瞭紅酒說。

“什麼隻有今天?”

“不用冰毒的日子。”

“……明天又要用嗎?”

“不是。我每天都告訴自己,隻要忍耐今天一天,不要想明天的事。隻要忍耐今天一天。如果能這樣熬過去,我覺得應該就可以戒掉。”

我很感動,好不容易才回答一聲:“嗯。”

“都是托松子的福。”

我很高興,大哭瞭起來。

那天晚上我洗好澡出來,正在擦拭身體時,聽見龍洋一從起居室傳來的聲音。他在打電話。聲音聽起來好像在爭吵的樣子,我聽見他說“和約定的不一樣”。

我將浴巾圍在身上走出浴室。龍洋一已經放下話筒,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怎麼瞭?”

龍洋一嚇瞭一跳看著我。

“不,沒有什麼。”

他勉強笑瞭笑。

兩天後,龍洋一的呼叫器響瞭。他不知道給哪裡打瞭電話,然後和往常一樣開始準備出門。

我知道那是安非他命交易的相關暗號。但是我相信龍洋一說的,他需要時間,但是一定會戒掉。

換好衣服的龍洋一的臉上籠罩著不安的神色。

“阿洋?你的臉色不太好……”

“距離上次才沒幾天。”

“是指用呼叫器叫你出去?”

“每次都會隔十天以上,這種情形是第一次。”

“那怎麼辦?”

“隻有去瞭,因為是上面的指示。”

龍洋一在水泥地上穿好鞋子後,面向著我。

“那我走瞭。”

“路上小心。”

“……嗯。”

龍洋一走出去。

我將門上的鐵鏈掛好後,突然感到害怕。我變得非常不安,心臟也開始怦怦亂跳。我跑回起居室,打開電視機的開關,突然傳來大笑聲,我關掉電視,屋內悄然無聲。

我睜開眼睛。

黑暗。

電話響瞭。

我抓起枕邊的鬧鐘。

下午四點十二分。

電話還在響。

我的頭腦冷靜瞭下來。

跳起來沖向電話。

“喂?”

“松子,是我。”

是龍洋一沙啞的聲音。

“帶著錢趕快離開公寓,來圓山町的若葉飯店,我已經用‘大川’這個名字先住進來瞭,動作要快!沒時間瞭!”

“圓山町的……”

“是若葉,就是從美容院回來時,我們第一次住的那傢飯店。”

“我知道。”

“總之,趕快離開那裡,知道嗎!”

電話掛斷。我望著聽筒,想著龍洋一說的話。

我發出尖叫聲丟下話筒,換上牛仔褲和襯衫。隻塗瞭口紅,然後將現金和存折放入包包沖出公寓。早上冷冽的空氣輕拂我的臉頰,東方的天空已經亮瞭。我聽見摩托車的聲音,反射性地躲起來,原來是送報的。我等摩托車經過後就跑瞭起來。沒有人追我,我一直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用公用電話叫出租車。在出租車來之前在店裡假裝閱讀雜志。即使是這個時間,店裡還是有幾個像是學生的客人。

當出租車出現在停車場時,我走出店裡,坐上出租車。

“到澀谷的圓山町。”

我告訴司機。後視鏡中的司機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

“去圓山町是吧!”他以冷漠的聲音回答。

爬下澀谷的道玄坡後,往右轉,我就下車瞭。這條飯店街也和中洲的南新地一樣,晚上和早上的模樣完全不同。我憑著記憶,走下老舊的石階後,走進小巷裡,尋找若葉飯店。這一帶的道路本來就高高低低起伏很大,而且路又彎彎曲曲。一下子我就迷失瞭方向,覺得自己好像在走迷宮,我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終於看到瞭綠色的霓虹燈。我正要跑過去,從裡面走出一對情侶。我躲在電線桿後面,那是一個身穿紅色迷你洋裙的年輕女孩和身穿西裝的中年男人。男人將手摟在女孩腰上,女孩則將臉靠在男人肩上。

等那對情侶走過去後,我便跑進飯店。

我走進房間時,屏氣凝神,不敢說話。龍洋一的臉腫得發紫。左眼的眼瞼下垂,遮住他的眼睛,嘴巴四周都是血。他踉踉蹌蹌,看起來舉步維艱。

“被人跟蹤瞭嗎?”

“我想應該沒有。”

“是嗎……”

龍洋一將身體倒在大雙人床上,發出呻吟。他仰望天花板,閉上眼睛。胸部上下起伏時,肺部就會發出聲音。

我跑到浴室,將毛巾弄濕,敷在龍洋一的臉上。

“這是怎麼瞭?怎麼這麼嚴重……”

“我完蛋瞭,被發現的話,一定會被殺死的。現在那間公寓也變得亂七八糟瞭。”

“發生瞭什麼事嗎?”

“我受到幫派的制裁,其實我現在應該已經被殺死瞭,是趁機逃出來的。”

“因為你說不要再走私是嗎?”

“……可以這麼說吧!”

“對不起。”我哭著說。

“怎麼瞭?”

“因為我說瞭那些話……我沒想到不要走私會變得這麼嚴重。”

“不是的,不是因為松子。”

“但是……”

“真的不……”龍洋一臉扭曲著發出呻吟。

“阿洋!”

龍洋一輕輕點點頭,反復吸著氣。

“對不起,因為我的關系,把你也牽連進來。”

“……我們以後要怎麼辦?”

“先暫時待在這裡,隻要我們一有所行動就會立刻被發現。到時候我們再找機會離開東京……往北走好嗎?”

“北……”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北海道怎麼樣?”

“不錯。”

“北海道有我想找的人。”

“男的?”

“在中洲做土耳其浴女郎時,照顧我的人。是當時的經理。”

“你喜歡他嗎?”

“不是,我隻想謝謝他。”

龍洋一閉上眼睛。

“我這次想要踏實認真地過活,我已經非常厭倦做流氓瞭。”

龍洋一微笑著,立刻又轉為痛苦的表情。

“我要繼續做美發師。”

“嗯。”

“阿洋一個人我還負擔得起。”

寂靜無聲。

龍洋一還是閉著眼睛。

“你睡瞭嗎?”

“沒有。”

“我想要小孩。”

龍洋一睜開眼睛,眼白部分都被血染紅瞭。

“我的小孩?”

“那是當然的嘍。不過我已經有年紀瞭,或許生不出來。”

“我和松子的小孩啊……”

“怎麼樣?”

“好啊,我也想要。”

“真的?”

“真的。”

“要生男孩還是女孩?”

“都好。”

“那一次生兩個好瞭!”

“雙胞胎嗎?會很熱鬧呢!”

呼叫器響瞭。那聲音聽起來似乎是在嘲笑我和龍洋一的對話。

龍洋一隻移動手臂將呼叫器拿出來,拿到眼前瞄瞭一眼,就丟到一旁去瞭。呼叫器撞到墻壁便安靜瞭下來。

龍洋一皺著眉頭站起來。將手伸向床頭櫃的電話,拿起聽筒開始撥號。不發一語地貼著聽筒,又放下話筒。轉過頭來,他的臉上浮現出瞭然於胸的微笑。

“被發現瞭……他們說隻等我二十四小時。”

我感覺心臟好像被用力揪住一樣。

“我們會被殺嗎?”

龍洋一沒有回答。低著頭在思考。

“……會死吧,我們。”

我勉強笑出聲音:“我是無所謂,隻要和阿洋在一起,死也沒關系。但是我絕對不要和你分開、被施暴後才被殺。”

“我一個人出去就行瞭,因為那些傢夥的目標是我。”

我瞪著龍洋一:“不要胡說,阿洋一個人去死我會高興嗎?你覺得我是已經有心理準備才和你睡的嗎?”

龍洋一咬著嘴唇,好幾分鐘一動也不動。

我們似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龍洋一似乎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踉踉蹌蹌地走到冰箱那裡。他取出罐裝啤酒,又走回來,拉開拉環後遞給我。

“幫我拿著。”

龍洋一從皮夾裡拿出裝安非他命的小包。弄破小包,捏出米粒般的結晶,丟進啤酒罐裡,發出“滋”的聲音。

我和龍洋一無言地看著銀色的罐子。

“應該可以瞭,喝吧!”

龍洋一不帶感情的眼神看著我。

沉重的時間慢慢流逝。

我將罐子就口,大口大口喝著。啤酒從嘴角滴下來,融化瞭冰毒的啤酒刺激著我的喉嚨,進入我的身體。

龍洋一將罐子搶過去,大口大口喝瞭下去。喉結上下移動著,他將罐子丟在地上,吐瞭一口氣,坐在床上。

我也將身體緊挨著龍洋一身邊坐下。兩個人都沒開口說話。

不久後體內的冰毒便發揮藥效。

世界變得好鮮艷。

我的身體浮在空中。

不愉快的感覺全都消失不見。

龍洋一剛才的憔悴都像是騙人的,他一下子就站起來瞭。

“我先去洗澡。”這樣說著便往浴室走。

我和龍洋一連續交媾瞭好幾個小時,好像要燃盡生命的激烈偏執的性愛。

力氣耗盡後我躺在床上,從未有過的倦怠感侵蝕著全身,我用手指抹瞭抹我的下體,將兩人混合的體液含在嘴裡。房間裡彌漫著無邊無盡的平靜,隻剩下兩人的呼吸聲以及在我喉嚨深處逐漸擴散的體液味道是真實的。

“我們就要死瞭呢。”

“你不想死嗎?”

“……有點害怕,但是和阿洋在一起的話,我就不怕瞭,阿洋呢?”

“我也怕死,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死。”

“沒有辦法吧!這就是我們的命運,該去準備瞭。”

我起身去淋浴。身上圍著浴巾化妝。其實我隻帶瞭口紅來。我仔細塗上口紅後,穿上衣服。

龍洋一也已經穿好衣服,坐在床上看著我。

我笑瞭笑。

“要怎麼死呢?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死得漂亮一點。”

“對不起。”

龍洋一拿起聽筒撥號。

“是警察局嗎?請來圓山町的若葉飯店二〇一號房……我殺瞭人。”

放回話筒後,電話發出“叮”的一聲。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