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東家要聞西家事 第1節

事實上,霍莉最終並沒有乘坐商務艙,雖然她本可以選擇乘坐十點十五分的達美航空航班,坐著舒舒服服的商務艙十二點半就能抵達蓋城。但由於她想在俄亥俄州再多待一段時間,竟然訂瞭一趟非常折騰的需要轉三班機的航班,小飛機顛簸得要命,都要把她顛到七月份悶熱難耐的大氣中去瞭。機艙裡擁擠不堪,雖不是特別舒服,但還可以忍受,然而令她最難忍受的是,她得知自己要到晚上六點鐘才能抵達弗林特市,而且前提是一切都要順利。在戈爾德律師的辦公室舉行的會議定在晚上七點鐘,如果要問霍莉最討厭的一件事情是什麼,那就是遲到。遲到是一切正確進程的錯誤打開方式。

霍莉收拾好簡單的行李,退房,然後驅車三十英裡來到瑞吉斯。她先去瞭希斯·霍爾姆斯度假時和他母親一起住的那所房子,房子被警方封瞭起來,窗戶上釘著木板被封起來,可能是因為有蓄意搞破壞的人一直用它們來練習打靶。房前的草坪雜草叢生,急切需要修剪,上面立著一塊牌子,寫著:待售,請聯系代頓第一國傢銀行

霍莉看著面前的房子,心裡清楚過不瞭多久當地的孩子們就會竊竊私語說這所房子鬧鬼(雖然它可能還沒有鬧鬼),而且自帶悲劇色彩。悲劇就像麻疹、風疹或腮腺炎一樣,會傳染,但悲劇又不像這些傳染病一樣,因為它沒有疫苗。弗林特市弗蘭克·彼得森的不幸遇害已經影響瞭他的整個傢庭並波及到整座城,這令霍莉不禁懷疑,在這個人們之間長期聯系較少的城郊社區情況是否也會如此,但是霍爾姆斯一傢確實已經不復存在瞭,除瞭眼前這所空蕩蕩的房子之外什麼都不剩瞭。

霍莉猶豫不決,思量著是否要給這所門前立著待售牌子的房子拍張照片,它一定是一張充滿悲傷和失落感的照片,但她最終還是決定不拍瞭。她即將要見的那些人當中有一些人可能會理解,可能會感受到照片背後的情感,但大多數人可能不會,對他們而言那隻不過是一張照片。

霍莉離開霍爾姆斯傢老宅,驅車來到位於鎮郊的逝者安息的墓地。在這裡,她發現霍爾姆斯一傢團圓瞭:父親、母親,還有他們唯一的兒子。墓地上沒有鮮花,希斯·霍爾姆斯的墓碑甚至還被人推倒瞭。霍莉可以想象特裡·梅特蘭的墓碑可能也遭遇瞭同樣的厄運。悲傷會傳染,憤怒亦如此。希斯·霍爾姆斯的墓碑上隻刻瞭逝者姓名和生卒日期,上面還有一小塊可能是有人扔雞蛋留下的幹漬。霍莉費瞭一番力氣把希斯的墓碑扶瞭起來,她不指望那塊可憐的墓碑會一直好好地立在那兒,但她隻是做瞭一個人該做的事情。

“霍爾姆斯先生,你沒有殺人,對吧?你隻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瞭錯誤的地點。”霍莉發現旁邊的一座墳墓上有一小束花,便從中抽瞭幾支擺在希斯的墓前。在墳前擺上采來的花是一種可悲的紀念,因為那花已是失去生命的亡花,但有總比沒有強。“但你還是無法擺脫被人冤枉的罪責,這裡沒有人會相信真相,我覺得我今晚要見的那些人也不會相信的。”

盡管如此,霍莉同樣會試圖去說服他們。無論是扶起被人惡意推倒的墓碑,還是試圖說服二十一世紀的男男女女這個世界上存在惡魔,而那些惡魔最大的優勢就是自認為理性的人類不願意相信它們的存在。

霍莉環顧四周,看見附近一座矮丘上有一個墓穴(在俄亥俄州的這片地帶,所有的山丘都很低矮)。霍莉走瞭過去,她凝視著墓穴洞門上方的花崗巖上刻著的名字——格雷夫斯[28],真是再合適不過瞭——然後走下三級石階,她朝裡面瞥瞭一眼,看見一個石凳,人們可以坐在那裡冥想格雷夫斯傢的各位昔日被安葬的情景。那個局外人幹完骯臟齷齪的勾當之後,有沒有在這兒藏身?霍莉認為他沒有,因為隨便一個人,甚至是推倒希斯·霍爾姆斯墓碑的蓄意破壞者都有可能溜達到這裡往裡瞧一眼,此外,時值下午,太陽光會照射到石凳那塊冥想區一兩個小時,自然會帶來一陣短暫的溫熱。如果那個局外人真的如霍莉所想的一樣,那麼“他”一定更偏愛黑暗,雖然“他”不總是身處黑暗,不,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他”一定也會暴露在日光下的,那一定是至關重要的時候。霍莉對本案的調查尚未完成,但這一點她幾乎可以肯定,另外還有一點:殺戮可能是它一生的事業,但悲傷則是它的食糧,悲傷和憤怒。

不,那個惡魔沒有來過這個墓穴休息,但霍莉認為它一定來過這片墓地,或許甚至是在梅維斯·霍爾姆斯和她兒子自殺之前就來過。霍莉覺得(她清楚那可能隻是她自己的幻覺)她能夠聞到它出現時留下的氣息,當初佈萊迪·哈茨費爾德身上就有他自己特有的氣味,那種非自然的臭味,比爾也知道這一點,照顧哈茨菲爾德的護士們也知道這一點,雖然當時人們認為他正處於類緊張性精神分裂癥狀態。

霍莉緩緩走到墓地大門外的小停車場,手中的包不停地撞著她幹瘦的臀部。停車場裡隻有她那輛普瑞斯在酷暑中孤零零地等候自己的主人,霍莉從它旁邊走過,然後三百六十度轉瞭一圈環顧四周,仔細研究著每一寸周遭環境。她現在置身於一個農莊附近——她能夠聞到化肥的味道——但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個醜陋而又貧瘠的工業廢棄區過渡帶。這裡的照片一定不會出現在商會(假設瑞吉斯有商會的話)的宣傳冊上,因為這裡毫無利益可言,不僅沒有什麼可吸引眼球的亮點,反而會令人反感,似乎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在說著“走開,這沒有什麼你要的東西,再見,永遠別回來!”。是的,這裡有墓地,但是一旦冬季到來,很少會有人來這片安息地,就連極少數來向逝者草草致敬的活人也會被刺骨的北風凍跑的。

墓地北邊是火車道,但那裡的鐵軌已經生銹瞭,枕木間雜草叢生。旁邊有一個廢棄已久的火車站,窗戶上也釘著木板被封起來,就像霍爾姆斯傢的窗戶一樣。車站後面的岔道上孤零零地停著兩節貨車車廂,車輪被厚密的藤蔓覆蓋,它們看起來好像從越戰時期就停在那裡瞭一樣。廢棄的車站附近是一些同樣廢棄已久的倉庫之類的東西,霍莉猜那應該是廢棄的修理棚。修理棚後面,有一間破工廠坐落在齊腰深的大片向日葵和灌木叢中,搖搖欲墜的粉色磚墻上噴著一個納粹的萬字符,而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些磚頭曾是赤紅色的。她看到瞭自己離開這個小鎮時可以走的高速公路,路的一邊立著一塊傾斜的廣告牌,上面寫著:墮胎即是扼殺生命!珍愛生命!路的另一邊是長長的一排低矮建築,屋頂上寫著羅伯洗車的標語,空蕩蕩的停車場裡還有一句標語,霍莉今天已經見過一次瞭:待售,請聯系代頓第一國傢銀行

我認為你在這裡,不在那個墓穴裡,但在那附近。在一個起風時你能夠聞得到眼淚的地方,在一個你能夠聽得到大人或孩子推倒希斯·霍爾姆斯的墓碑,甚至之後朝著他的墓碑撒尿時哈哈大笑的地方。

盡管天氣很熱,但霍莉此時卻感覺一陣發冷。如果有更多的時間,她可能會去調查那些空蕩的地方,那些地方沒有危險,因為那個局外人早就已經離開瞭俄亥俄州,很有可能也已經離開瞭弗林特市。

霍莉拍瞭四張照片:火車站、貨車車廂、工廠、廢棄洗車場。霍莉拍完後又把照片查看瞭一遍,認為那些照片拍得可以,也必須可以,因為她要趕飛機。

是的,還要去說服那些人。

如果她可以說服他們就最好。霍莉剛剛感覺自己非常渺小、非常孤獨。對於自己即將在弗林特市說的話、做的事,她很容易想象到人們的嘲笑奚落,她很自然地就會想到這些事情,但她會盡力去說服。她必須要盡力,是的,為瞭那些被殺害的孩子——包括弗蘭克·彼得森、霍華德傢的兩個女孩,以及所有即將遭到毒手的孩子們——還為瞭特裡·梅特蘭和希斯·霍爾姆斯。霍莉要盡力去做身為一個人該做的事情。

她還有一個地方要去,慶幸的是,那個地方順路。

《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