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周六是第十二次交換留宿。如此頻繁、不間斷的每周末見面,讓孩子們徹底成瞭好朋友。於是他們稍微修改瞭之前的方式,改成周日各自早些從傢裡出發,在前橋和埼玉的購物中心或公園等地會合。如此兩傢人就有時間一起玩耍瞭。

這樣一來,父母們的心情就輕松多瞭。良多還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光是周六往返前橋接送孩子已經是他的極限,所以他基本沒有時間參加周日的活動。

不過良多本就對兩傢人加深交流這件事持懷疑態度,壓根也沒想過要積極參與。

自然而然,就變成綠帶著孩子坐電車和公交車前往目的地。不過對綠來說,這樣反倒輕松,如此甚好。

醫院那邊的織間律師建議在上小學之前交換孩子,不過綠和由佳裡都覺得這樣有些操之過急瞭。哪怕需要花上好幾年時間,他們也不願意這般急著交換。

綠知道雄大也差不多是相同的想法,隻有良多似乎一直在回避表態。這在綠看來,良多是想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如此想著,綠的內心開始對良多有所期待,期待著他那句“交給我吧”。良多是個言出必行的男人,為此他將付出一切努力。

可她也有擔心之處,那便是良多一直以來所實現的事,幾乎都是與工作相關。

第十二次交換留宿因為琉晴的入學典禮而延期。

而在這天的前一日,也就是周五——四月五日則是慶多的入學典禮。

進入三月後,連日都是暖和的日子,櫻花到三月末已然盛放。良多公寓附近有一條在市內也名列前茅的沿河櫻花步道,每年都熱鬧非凡。不過現在大勢已去,勉強殘留瞭些許櫻花。

綠的母親裡子坐始發電車到東京,所以一大早傢裡就開始熱鬧起來。

“媽媽,今天在這裡住下吧?”

綠一邊在臥室給慶多穿小學的西裝制服,一邊問跟良多一起待在客廳的母親。

“啊,明天編織教室有課,我要回去呢。而且,你這兒就跟酒店似的,睡不踏實。”

良多就坐在跟前,裡子毫不顧忌地說道。

綠嘆瞭口氣。但願良多別生氣。

做好瞭出門準備,良多穿好西服與裡子並排站著,一起欣賞著窗外的美景。綠的操心是多餘的。良多聽瞭裡子的話笑瞭笑。“就跟酒店似的,睡不踏實”,在良多聽來簡直是一句褒獎的話。他想要的便是這樣的房間。

不過,客廳裡多瞭酒店裡沒有的東西——學習桌。為瞭不破壞房間的氛圍,他特意沒有選擇有童趣的桌子,而是選瞭原木材質、簡約、昂貴的桌椅。

在網上找尋和下單都是良多一手操辦。

“在戰爭時期,這種事多得很。”

裡子想要勸勸良多。

良多一邊眺望著窗外的風景,一邊沉默地聽著。

“有些年代裡,寄養孩子、領養孩子都是平常的事情。不是都說‘生兒不如養兒親’嘛。”

裡子是反對“交換”的。

“還沒決定要交換呢。”

良多聲音沉著地說。

“可是,因為……因為,你不是一直在跟那傢人見面嗎?見面不就意味著是打算往那個方向發展嗎?”

裡子喋喋不休道。

“這種事吧……”

良多拔高瞭聲調。

“嗯。”

良多把身子轉向裡子,繼續說道:

“我們夫妻倆會好好商量,之後再做決定。”

良多的話裡有種令人不敢再多言的強硬姿態。

“哎呀,對不起,我這老婆子真是……我是不是多事瞭呀?”

裡子嘴裡說出來的話能讓人感覺到一種獨特的幽默,聽著並不像不高興的樣子。

“哪裡哪裡,我會把這當成您寶貴的意見。謝謝您瞭。”

良多也半開玩笑地行瞭一禮。

“那就謝謝瞭。”

裡子也恭敬地低下頭去。

“好啦。”

綠從臥室裡走出來。她的身後站著一位身著制服的小小紳士。“鏘——鏘——”

綠說著把慶多推到前頭。

慶多雖然有些難為情,但還是開心地笑著。

“哎呀,這是哪裡來的小王子啊,來拍張照片。”

裡子拿出最近剛買的數碼相機,卻怎麼也拍不好。良多剛想幫忙,對講電話響瞭。

綠拿起話筒,顯示屏裡出現一張意想不到的臉。

“我來啦。”

顯示屏中的雄大不好意思地說。

“早上好。”

綠跟雄大打完招呼,便告訴良多。

“是齋木先生。”

良多驚訝得措手不及。對方並沒有提前聯系說要過來。

今天的雄大穿著西服。不過,可能是因為平常並沒有穿習慣,總給人一種西裝是被雄大強行穿上身的違和感。

“不好意思,醫院說會報銷新幹線的路費的。”

雄大一邊走進玄關,一邊向迎上來的良多解釋自己為何會突然造訪。

良多依舊保持著詫異的神情,並未打招呼。

“啊,這個。”

雄大把土特產遞給綠,是一種叫“旅鴉”的群馬特產的招牌點心。就是第一次在東京跟醫院方會面時,醫院那邊帶過來的那種點心。

“讓您費心瞭。”

綠接過點心,給雄大拿瞭拖鞋。

雄大穿上拖鞋,走進客廳,發出感嘆:

“呀,就是這兒啊。琉晴提到過,還真的跟酒店似的呀,真好啊。”

雄大看到穿著制服的慶多,立即蹲在他面前。

“哦哦哦,真是帥氣的男子漢啊。咦,這是哪國的小王子啊?”

綠不由地笑瞭。雄大跟裡子說瞭一樣的話。

“初次見面,我是慶多的……”

裡子跟雄大打招呼,雄大立即站起來回瞭一禮。

“啊,您就是外婆吧,住在前橋的。初次見面。您可真年輕啊。”

“哎呀,你恭維我可撈不到什麼好處哦。”

“什麼呀,早知道我就不誇您啦。”

兩人互相開著玩笑,開懷大笑起來。似乎兩人之間根本不存在隔閡。

“聽說你經營一傢電器店?”

“對,就是個隻能賣些電燈泡之類的小店而已。”

“哎呀,我一個人生活,年紀也大瞭,就有各種顧慮啦。我還想著不用煤氣瞭,都改用電器呢。”

“啊,要是這樣的話,我可以過去幫忙啊。您住前橋的哪裡?”

兩人簡直就像多年老友般無拘無束地閑聊起來。

綠看著雄大和母親,他倆一樣,都是性格豁達開朗的人。

通往學校的道路兩旁並列栽著櫻花樹,可惜大部分都已經凋落,花朵已是寥寥無幾。

雄大似乎是有意回避,在後面一邊跟著,一邊用攝像機拍著夾在良多和綠中間的慶多。

裡子有些過意不去,便過去搭話。

“雖然我沒多大把握吧,不過這個按著按鈕就能拍,是吧?我來拍,你要不要也一起過去?”

“不用瞭,沒事的。”

雄大果斷拒絕瞭。既然到這兒來瞭,他也是做足瞭心理準備的。不過,他內心早已決定,絕不會摻與到良多和綠中間去。

看到慶多蹲下來在地面上撿起來什麼東西,雄大立即舉起攝相機追尋著慶多的身影。

“啊,是花瓣呢。”

綠說道。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雄大一邊說著,一邊靠過去從正面拍慶多。

“花瓣。”

慶多說著,把掌心中的櫻花花瓣攤開。

雄大給那片花瓣拍瞭張特寫,之後將慶多的臉放大瞭。

“還是我來拍吧,你也一起去比較好。”

裡子還是過意不去,對雄大說道。雄大卻慌忙擺擺手。

“不用啦,沒關系。我就這樣拍拍自己就可以。”

雄大伸長手,把自己的臉自拍給裡子看。

“這樣能拍進去嗎?”

“能啊,沒事瞭,可以的。”

良多也明白雄大是在刻意回避,這讓他感到厭煩。良多十分不快地瞧著雄大。

雄大感嘆著慶多所上小學的校園如何狹窄,裡子也深表贊同。不過,良多一告訴他們這附近的地價,兩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良多很想讓雄大知道,慶多進這所學校時他交納的所有錢的數目,估計這就足以讓雄大膽戰心驚瞭吧,對將來把交涉朝有利的方向推進應該是很有幫助的。

但良多選擇瞭閉口不言,畢竟這些話沒必要非在今天說。

“野野宮慶多。”

教室裡年輕的班主任老師叫著慶多的名字。

“到!”

慶多大聲回答,並舉起瞭手。

畢竟都是在考試中勝出的孩子,每個孩子都能清晰地回答。沒有一個孩子哭,也沒有一個孩子不回答老師的點名。

慶多回答完,就朝著良多等人的方向揮瞭揮手。

良多把這個動作定格在瞭照相機裡。

一旁正在錄像的雄大也朝慶多揮瞭揮手。

良多覺得這舉止很不體面,這不是身為父親該有的舉止。

“我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雄大小聲對良多說。兒子如此重要的場合父母卻在竊竊私語,良多對此亦覺得十分不悅。

雄大卻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我是看著慶多的臉才取瞭‘琉晴’這個名字的,對吧?可是,現在的慶多卻長著一張就應該是‘慶多’的臉。”

良多沒有回答。雄大的這番話說得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是不知為何良多也有所感悟,隻是他不願承認。

交換住宿在之後也順順利利地繼續著。由佳裡提議黃金周兩傢人可以一起出去旅行,但是由於良多工作的關系,最終還是變成瞭普通的留宿。

事情就發生在剛進入梅雨季節的第二十次交換住宿的時候。他們周六各自住下,第二天周日又去瞭兩傢人第一次見面的購物中心。

這次良多也抽空參加瞭。良多的內心是有所期許的,到瞭第二十次的節點瞭,差不多時機也成熟瞭吧。

良多一邊左思右想著攤牌的方法,一邊坐在兒童樂園一角的小吃櫃臺前喝著冰咖啡。良多面前擺著一個玩具機器人,這是很久以前慶多拿去給雄大修理的,因為沒找到替換的配件,雄大隻好從制作零件環節開始,結果花瞭不少時間,到今天才終於拿回來瞭。

良多按下按鈕,機器人就開始走動起來,轉著圈,用胸前展開的裝甲噴著火花開始攻擊。它原本一動也不能動,如今卻完美復活瞭。

自己可是很少見到慶多露出這樣開心的表情,這多少讓良多有些嫉妒。

孩子們和雄大在海洋球池裡鬧騰著做遊戲。綠和由佳裡在一旁聊著什麼。

“良多先——生!我說,小——良!來接力!換你來!”

池子中央,雄大被孩子們騎在身下。他連忙向良多求救。

良多擺擺手拒絕瞭。

於是,綠和由佳裡便接替雄大,到池子裡去瞭。

雄大晃晃悠悠地在良多旁邊的座位坐下,滿頭大汗,直喘著粗氣,那神情卻是快樂的。

“哎呀,已經不行瞭,不行瞭,累死瞭。至少四十歲之前得把孩子都生瞭,身體吃不消啊。”

雄大咕咚咕咚地喝著冰塊已經完全融化的可樂。吸管明明已經被他咬得不成樣子,卻還能大口大口地往上吸。

良多心想,要攤開說的話,可能兩個人的時候會比較好。雖然掌管大權的是由佳裡,不過先把雄大說服的話,可能之後會更順利些。最重要的是,雄大是個很容易被說服的男人。

良多剛想開口,就被雄大搶瞭先機。

“良多先生比我這老骨頭年輕,還是多擠出點時間跟孩子一起比較好。”

雄大用拉傢常的語氣說著,但也是在抱怨,大概是不滿意他跟琉晴相處的方式吧。不過,說抱怨的話,良多的不爽可是雄大的好幾倍呢。

良多雖然生氣,但還是刻意用輕快的語氣回答,這個話題還是速戰速決吧。

“這個,世上有各種各樣的親子關系,這不是挺好的嘛。”

雄大接著說:

“聽說你也不跟孩子一起泡澡?”

良多剛要說那是為瞭入學考試,但還是閉瞭嘴。在要求獨自泡澡之前,良多和慶多一起泡澡的次數就屈指可數。要是這處再被攻擊,面子可就掛不住瞭。

“我傢的方針就是培養孩子什麼事情都可以獨立完成。”

聽瞭良多的答復,雄大笑瞭。良多對他這一笑很是不爽。

“是嗎?方針啊。要是這樣我就沒話可說瞭。不過啊……”

雄大又吱吱作響地吸瞭口可樂才接著說:

“對這些事,你可不能嫌麻煩啊。”

這句話一下刺中瞭良多的心。他很排斥這句話,而原因並不是他有可以辯駁的理由,而是他感覺自己的內心似乎被看穿瞭。

雄大難得一臉正經地繼續往下說:

“這話我也不想說,不過這半年的‘交換留宿’,我跟慶多在一起的時間,比迄今為止良多先生跟慶多在一起的時間都要長啊。”

這話說得也未免太絕對瞭。就仿佛他一直看著這六年過來似的,這麼說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偏見罷瞭。

良多幾乎想要發脾氣瞭,但最終他停頓瞭一下,回避瞭這個問題。

“我覺得不僅僅是花時間的問題吧。”

良多的言外之意是還有財力的問題。

“說什麼呢。就是時間啊,孩子就是時間。”

雄大堅持道。良多卻不以為然地繼續說道:

“有些工作是非我不可的。”

雄大直視著良多。良多也直直地看回去。

“為人父也是非你不可的工作吧。”

雄大宛如說教般地說道。

良多艱難地擠出一絲苦笑。然而,這絲苦笑並沒有讓他的心情變得輕松。

良多註視著正在嚼著吸管的雄大的臉。雄大一臉平靜地看向他。

良多找不到話來反駁,最終他移開瞭視線。

他已經完全錯過瞭說出那個重要話題的時機。

“喂,快點,跟上哦,不然把你們扔在這裡啦。”

雄大朝孩子們喊話。說瞭好幾次回傢,結果孩子們卻怎麼都不肯離開兒童樂園。

由佳裡和綠已經把桌子收拾得幹幹凈凈。

“感覺完全跟兩兄弟似的呢。”

由佳裡滿臉喜色地說。

“真的呢。”

綠也深有同感。

從一旁看著這兩人的狀態,良多感覺到瞭危機。看來不能再這樣拖拖拉拉下去瞭。

“啊,拜托打包一份咖喱豬排飯。”

雄大在小吃櫃臺前又點瞭一份新的。

看良多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雄大解釋道:

“嶽父大人還在傢餓著肚子等著呢。”

“啊,原來如此。”

“已經有些老糊塗,又變回小孩瞭。傢裡仿佛有四個孩子似的。”

由佳裡馬上就對雄大的話發起反擊。

“是五個孩子吧。我一個人根本就管不過來呢。”

“啊?第五個說的是我嗎?”

綠心想,夫妻漫才組合又開始表演瞭。

這時,良多笑得異常開心,插嘴道:

“那還真是夠辛苦的啊。那就,不如兩個都讓給我吧?”

空氣驟然凍結似的。

“什麼?兩個是指什麼?”

雄大進一步確認道。他想這應該是開玩笑吧。

“琉晴和慶多啊。”

良多不改笑容,聲音明快,似乎這樣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你這話是認真的嗎?”

雄大的表情變得冷峻起來。

“是啊。不行嗎?”

良多依舊面帶笑容地答道。與此同時,雄大揚起瞭手,一巴掌落在良多的頭上,發出微弱的啪的一聲。看得出他本想揍人,卻中途改瞭主意,結果就變成這種半吊子的敲打。

雄大憤怒至極,渾身顫抖著說道:

“還以為你要說出什麼來……”

由佳裡也逼問良多道:

“這也太失禮瞭……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良多捋瞭捋弄亂的頭發,擺正瞭姿勢。

“現在聽著有點唐突,不過考慮到孩子的將來……”

由佳裡當即質問道:

“你是說當我們的孩子很不幸嗎?”

由佳裡面色赤紅。一旁的雄大也因憤怒而握緊瞭拳頭。

良多看著兩人,長出瞭一口氣,安靜地開口道:

“我一直在考慮此事。所以我已經準備好瞭,可以開出一個大傢都滿意的數字……”

雄大推開由佳裡,粗暴地一把揪住良多的衣領。

“打算用錢買嗎?你想說讓我們把孩子賣瞭換錢嗎?嗯?這世界有錢能買到的東西,也有錢買不到的東西!”

良多掙開雄大的手。

“你自己不是說過嗎,誠意就是拿錢。”

聽到良多輕蔑的言語,雄大想再次沖上去揪住他。由佳裡也要過來幫忙。

綠慌忙擠進去,朝雄大和由佳裡低頭鞠躬。

“對不起!我傢這位,說話不太……那個……不會說話。孩子們也在看著呢。對不起!”

良多滿臉惱怒地把臉轉到一邊。

由佳裡和雄大發現孩子們停下瞭剛才的打鬧,緊張地盯著這邊。

“從來沒輸過的人還真的完全不會理解別人的心情啊。”

雄大說著,付完咖喱牛排飯的錢,和由佳裡一同朝孩子們的方向走去。

良多始終一臉不服氣的神色,冷眼盯著雄大等人遠去的背影。

在購物中心稍稍往前的路邊車站,良多停下瞭車。這是平常去裡子傢的時候,都會中途停靠的休息站。

慶多像往常一樣,拿著五百日元的硬幣去自動販賣機買果汁瞭。

“這下怎麼辦?”

綠打破瞭沉默,語氣帶著責備。

“嗯……”

應該還有其他辦法的。輕視對手,又操之過急才是失敗的根源。

“在那種場合,開玩笑似的說出那種話,簡直難以置信。任誰都會生氣的。”

“你消停會兒吧。我現在正在想事情。”

良多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註視著他那張側臉,綠終於回過神來。這就是良多說的“交給我吧”的底牌吧。的確,它有著惡魔般的誘惑力,一個肆意踐踏齋木一傢自尊的惡魔,釋放著不用失去任何東西而將一切盡收囊中的誘惑力。

綠對良多的話心生抵觸。但同時,她內心的某處卻被那惡魔般的誘惑力所蠱惑,無法忘懷。

自己竟然也動瞭這種念頭,綠心中升起一股對自己的厭惡。她責備良多道:

“好不容易才開始變親近瞭……”

如此一來,一切都會回到原點吧。想到這裡,綠卻覺得心裡輕松瞭些許。與齋木傢徹底翻臉的話,交換之事就可以化為泡影瞭……

這時,良多突然地冒出一句令她無法置信的話。

“憑什麼我非要被一個開電器店的傢夥說三道四?”

綠目瞪口呆,再也不想多說一句話。

車門打開瞭,慶多遞過來一瓶罐裝咖啡。罐裝咖啡隻剩下冰咖啡瞭。夏日已近。

“媽媽是牛奶咖啡,爸爸是無糖咖啡。”

“謝謝。”

夫妻倆異口同聲地跟慶多道謝,臉上裝出來的笑容越發生硬。

兩人想起來,兩天後的周二,又不得不跟齋木夫妻見面。根據一月份提交的訴狀,那天要在前橋的裁判所開庭審理。

到時候,野野宮傢和齋木傢將要作為證人出庭。

根據約定,大傢要在開庭審理前的三十分鐘到裁判所,跟鈴本律師會合。原本預計齋木傢也應該在這個時間出現的,果然又遲到瞭。綠稍稍松瞭口氣,就這樣不要出現,讓所有的事情都煙消雲散,回到最初該多好。

“放松,不要太生硬。”

鈴本對綠說道。

“就像前幾天練習過的那般說就沒問題,這跟入學考試的面試是一樣的。”

鈴本太忙瞭,隻能通過電話“練習”,因為他必須要回答醫院那方的織間律師的詢問。

“野野宮,你還記得一個叫宮崎的護士嗎?”

突然被鈴本問道,良多歪瞭歪腦袋。

“不記得瞭。你呢?”

良多問綠。

“不記得。不過看到臉可能會想起來。”

“那個護士要作證嗎?”

良多不安起來,忙問道。醫院方面之前都完全沒透露過這個護士的存在。

“這個,估計是醫院那邊想要證明當時的工作狀況是沒有失誤的吧。”

從鈴本的語氣來看,似乎也不是什麼少見的事。

這時雄大和由佳裡來瞭。剛跑過來,雄大又一如既往地開始找借口。

“剛要出門,這傢夥又說熨鬥怎麼怎麼瞭……”

由佳裡捅瞭捅雄大。

“拜托,現在別開這些無聊的玩笑!”

由佳裡用尖銳的聲音訓斥起雄大來。

綠朝由佳裡低頭致歉。

“前些天真的很抱歉。”

綠一邊低著頭,一邊瞥瞭一眼良多。

良多僵硬著一張臉也低下瞭頭。

“抱歉……”

雄大和由佳裡也別別扭扭地打瞭招呼。由佳裡還是繃著臉,雄大卻受不瞭這尷尬的氣氛,開口道:

“啊,沒事……那個,我們也是那個……”

由佳裡又捅瞭捅雄大的側腹,讓他閉上嘴。

法庭之上,三個女人並排站著宣誓。綠、由佳裡,還有護士宮崎祥子。綠對祥子的臉毫無印象。

“宣誓。我謹在此宣誓遵從良心,真實陳述,不隱瞞任何事實,不做任何虛假陳述。”

雄大和良多則在旁聽席,各取陣地。幾個醫院相關人員坐在一起,事務部長秋山也在其中。另外還坐著好幾個男男女女,手裡都準備瞭筆記本,看來是記者。似乎是聽到風聲,難得有個“抱錯孩子事件”,他們都是前來取材的。

首先進行的是織間對綠的提問。

“見到孩子是在產後第幾天?”

織間提問的姿態十分傲慢,與吃飯的時候截然不同。不過,這是鈴本早已預料到的問題。

“能好好看看孩子的臉、抱抱他,是在產後第三天。在這之前我一直是昏睡不醒的狀態……”

“你覺得那時候抱的是慶多,還是琉晴?”

“老實說,我不知道。”

織間鼻子“嗯?”瞭一聲,停瞭下來,低頭看瞭看資料。

“這兩個孩子出生時的體重相差三百克。即便假設醫院那邊有失誤吧,稍微註意一下,不是也能分辨出來嗎?你可是孩子的母親。”

這也是鈴本預料中的問題之一。盡管這個問題頗具挑釁意味,但絕不能在此發怒。

“我想,如果是正常狀態的話應該是可以,但是我產後出血嚴重,好幾天一直都是意識模糊不清的狀態。”

織間就此結束瞭提問。

接下來,由佳裡站在瞭證人臺。

織間對由佳裡也拋出瞭同樣的問題,問是否也沒註意到孩子有瞭變化。由佳裡說,剛生下來的孩子就是一直在變的,一天一個樣,所以沒註意到孩子換瞭。她也接受瞭鈴本的電話“訓練”。

織間進一步問由佳裡道:

“現在,兩傢人的孩子正往返於兩個傢庭之間嗎?”

“是的。因為醫院那邊說,這樣做最好。”

由佳裡看起來憤怒不已。在這種場合還能毫不畏懼地表達自己的感情,綠十分羨慕她那種剛毅的性格。

“今後感覺能順利地朝交換的方向發展嗎?”

這也是鈴本預料到的問題。

“誰知道呢。就算是阿貓阿狗也行不通。”

這回答讓鈴本捏瞭把冷汗。這跟原來設想的答案不同。但由佳裡隨即把話拉回瞭正軌,說出瞭鈴本教她的話。

“就算是交換瞭,也不能保證之後就能一帆風順。而且,給我們傢庭造成的負擔也絕對不是一時半刻的,今後的人生都會一直痛苦下去。”

雖說是律師教的話,但是言語之間飽含著由佳裡的憤怒。綠聽著,用力地點著頭。

最後輪到護士祥子站上證人臺。這個女人三十二歲,一頭烏黑的長發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綠覺得她不像個護士,一副提心吊膽的模樣,絲毫不敢與綠等人對視。婦產科的護士給人的印象都是幹脆利索到讓人害怕才是,綠覺得對方這副姿態很不自然。

“你作為前橋中央綜合醫院的婦產科護士,是從哪年哪月工作到哪年哪月的?”

面對織間的提問,祥子依然低垂著頭,用虛弱的聲音回答道:

“二〇〇四年的四月到二〇〇六年的八月這兩年。”

“已經辭職瞭。那麼你現在的職業是?”

“從那裡辭職後,就是傢……傢庭主婦。”

她非常緊張。氣溫才剛過二十攝氏度,還有些涼,但祥子的臉上卻有汗水滾下來。

“我想問問當時的工作狀況。有過連續好幾天上夜班的情況嗎?”

祥子搖搖頭。

“沒有。有些醫院婦產科夜班很頻繁。不過那傢醫院的輪班相對比較輕松。”

“這樣啊。那麼,你認為,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故?”

聽到織間的這句話,祥子反復地上下點頭。她一邊點頭,那張臉也越來越扭曲。

“事故……”

“你說什麼?”

織間問道。

“那個……不是事故。”

她的聲音小得仿佛就要消失不見,但還是傳到瞭旁聽席。整個法庭鴉雀無聲。

“你說不是事故,這是什麼意思?”

祥子再次沉默著反復點頭,最後似乎終於下定瞭決心,抬起瞭頭。

“因為野野宮太太一傢看起來太幸福瞭,所以我故意換的。”

旁聽席沸騰瞭。醫院相關人員中甚至有幾個站瞭起來。良多、綠、雄大、由佳裡一時間都陷入啞然,隻是吃驚地在旁聽席死死盯住祥子的背影。

“到底怎麼回事,這是?”

織間持續追問,聲音裡掩飾不住的驚慌。

“那時我剛剛再婚,為撫養孩子終日憂愁……所以就把自己的焦躁撒到瞭別人的孩子身上。野野宮太太傢很富裕,住著最貴的病房。老公又在一流企業上班,還有真心為自己高興的傢人陪伴在身邊……”

說著,祥子已經泣不成聲。

“跟她比起來,我卻……”

祥子再也說不下去瞭。

綠想起瞭母親說的話。

“這世界上看你們倆不順眼的人還是很多的喲。那種‘怨念’呀!”

我是個令人羨慕的人嗎?不應該是這樣。綠想起自己出院時醫生對自己說的那番讓她痛徹心扉的話。如果她知道的話,一定不會再羨慕自己瞭吧。

把織間換下來,輪到鈴本的詢問環節。事態的發展已經完全超出意料,但他還得冷靜處理。

“還記得換掉嬰兒的日期嗎?”

“記得。七月三十一日。我是在下午沐浴的時候調包的。”

聽到這話,良多緊皺著眉頭,低下瞭頭。

良多第一次去醫院看到慶多就是七月三十一日的早上,在會見室看到瞭被護士抱著的慶多。那時候他慌慌張張地把照相機忘在瞭車裡,所以沒能拍上一張照片。之後的將近一個小時,他就那樣遠遠地看著慶多,跟裡子就孩子長得更像誰聊個沒完。

之後,下午的沐浴結束後,良多也一直在看著已經被換掉的“慶多”。他記得那時又跟裡子討論起孩子像誰的問題。那個時候,他才第一次用照相機給慶多拍瞭照,一張又一張,樂此不疲。

也就是說,良多也沒有發現嬰兒已經被調換瞭。

他用眼角的餘光看瞭看綠,綠也飛快地朝這邊看過來,那眼神中有責備。

“你當時調換孩子的心情如何?”

聽到鈴本的提問,祥子的臉變得蒼白,她答道:

“老實說,很痛快……一想到不幸的人不僅僅是我一個,我就輕松瞭……”

由佳裡和雄大怒火中燒,他們站起身來。雄大張著嘴,無聲地傾訴著難以言表的憤怒。

對齋木傢來說這純屬飛來橫禍。嫉妒的對象是野野宮傢,也就是說,那個護士隻是偶然地選擇瞭齋木傢的孩子。

鈴本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稍稍思考後,提出一個問題:

“現在,為何你又改變主意,想要坦白這件事?”

“丈夫和孩子現在也跟我親近瞭。終於可以平靜下來思考之後,我對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越來越恐懼。我想要好好地贖罪。”祥子淚流滿面。她突然轉身朝向旁聽席,對著良多和綠、雄大和由佳裡深深低頭鞠躬。

“真的很對不起!”

祥子沒有抬頭,再一次大聲地道歉道:

“對不起!”

良多一動不動,其他人也一動不動。

退庭的時候,良多看到瞭被法庭工作人員帶著從走廊走過的祥子的背影。她的身後跟著一個穿學生服的寸頭少年和一個小學高年級的少女,還有一個胖墩墩的大個子中年男人。他們應該是祥子的傢人吧。

他們的身後,一個肩上扛著照相機的記者模樣的男人緊追而去。

一傢人拐過走廊的角落,終於不見瞭。

良多尋找著鈴本。

這傢古色古香的咖啡廳位於從裁判所步行過去很快就到的地方。沒有誰提議,野野宮一傢和齋木一傢,四人默然地走瞭進去。

店裡坐著兩位住在附近的老人,在離得稍遠的座位看著報紙。店內十分清靜。

四人坐在最裡面的一個包廂裡,一邊一對夫婦地相對而坐。所有人都點瞭熱咖啡,隻有雄大一個人點瞭肉桂吐司。他解釋著,早上為瞭托人照顧孩子,一直慌慌忙忙的,錯過瞭早餐。

沉默瞭好一會兒,由佳裡掏出一根香煙點著,吐出一大口濃煙,率先開口道:

“就因為撫養孩子心煩氣躁這點事,就要遭這個罪,簡直忍無可忍!”

雄大立即附和:

“對,就是啊。再說,那個女人一開始就知道有個繼子還是選擇再婚。說的好像都是別人的錯似的。”

由佳裡又狠狠地吸瞭一口煙。良多這才知道,原來由佳裡是吸煙的。是在孩子們面前才忍住不抽的嗎,還是在傢時就算孩子在跟前也會抽?

“還說很痛快……”

由佳裡噴著煙狠狠地吐出一句話,又繼續說:

“難道她覺得這跟在商店裡小偷小摸是一回事嗎?”

雄大用勺子挖瞭些吐司上蓋著的奶油,用舌頭舔瞭舔,嘗瞭嘗味道後張嘴附和道:

“就是。那個女人根本就沒弄明白,自己有多麼罪孽深重。”

雖然語氣聽起來輕飄飄的,但看得出雄大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發泄怒火。

“她說她現在過得很幸福是吧,那個女人。所以才說什麼要贖罪。少開玩笑瞭,沒這麼便宜的事吧!”

聲音雖然壓抑著,由佳裡的語氣卻十分激烈。

“不過,那個。”

雄大把臉轉向良多,繼續說:

“這麼一來,理所當然賠償金是不是也該增加瞭?”

良多想搖頭,身體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這麼一來過失不在醫院,他可不覺得賠償金還能增加。這回就變成瞭護士的管理責任的問題瞭。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由佳裡仍然憤憤難平,聲音極具攻擊性。

“這個,你找鈴本先生問一問唄。”

雄大說道,語氣宛如在跟跑堂服務生提要求。良多當即就想反駁,但最終還是老實地應下瞭。

“好的。”

良多輕輕點瞭點頭。

“要被抓進監獄去的吧?”

一直沉默不語的綠抬起瞭蒼白的臉問道,並沒有特意問誰。

“那是當然的吧。”

由佳裡依然怒氣沖沖地說,然後把煙頭捻滅在煙灰缸裡。

“希望關她個五年、十年。這我還覺得不解氣呢。”

雄大一邊吃著吐司,一邊難得地提高瞭聲調。他也是憤懣難平。

所有人找到瞭一個共同的敵人,把積攢到現在的不滿和憤怒都一股腦轉向祥子。

良多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把從鈴本那裡聽來的話告訴大傢。但他轉念一想,也不能放任它就這樣不斷激化,於是開口道:

“這個,好像已經過瞭時效瞭。”

“過瞭時效?”

雄大一嘴的吐司幾乎就要從嘴裡噴出來。

“鈴本說,如果罪名成立就是搶奪未成年人罪,但是時效是五年……”

聽到良多這句話,反應最激烈的是綠,幾乎是尖叫著說道:

“做瞭這樣的事,道個歉就完事瞭?!開什麼玩笑!”

“聲音太大啦。”

良多責備道,綠卻冷冷地回看著良多。

“這叫人怎麼接受!我們今後還會繼續痛苦下去,憑什麼隻有那個女人有時效!”

由佳裡的聲音也逐漸接近嘶吼。

良多卻覺得綠像是在笑,雖然看起來極不自然,卻是他好久不曾見過的笑容。

“一定是知道過瞭時效,才會跑出來說的,那個女人!一定是這樣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那個女人,我絕不會原諒她!”

綠怒火攻心,面紅耳赤。自從孩子被抱錯的事東窗事發以來,綠的臉色就一直蒼白如紙,如今似乎憑借著這滿腔的怒火恢復瞭生機。

隻有良多一人還保持著冷靜。因為他覺得這很有必要。但也因此,他體會到瞭獨自一人被孤立的滋味。

除瞭良多之外的三個人還在不斷發泄著對祥子的怒火。

這時,良多突然想到,多虧瞭這事,他提出要同時撫養琉晴和慶多的事煙消雲散瞭。

良多沉默地聽著他們三個人七嘴八舌地發泄著滿腔的憤怒。

最終,本來應該在天黑之前去接寄放在裡子傢的慶多的,最後徹底入夜瞭。在開往老傢的車上,綠一直焦慮不已,隻盼慶多不要哭鬧讓裡子為難才好。良多開著車,一言不發,他很想說弄到這麼晚都是因為綠。在咖啡廳裡就屬綠咒罵的話最多。

即使雄大想轉移話題,綠也熟視無睹,隻一味地將滿腔怒火訴諸言語,瘋狂發泄。

意外的是,慶多很老實地跟著裡子邊看電視,邊吃完瞭晚餐的掛面,之後連澡都洗好瞭。看見良多等人回來,他也沒有哭,而是十分開心地迎出來,說著“你們回來啦”。

良多和綠都真切地感受到瞭慶多的成長,但同時也感覺到瞭交換住宿的影響,這點不可否認。如此特殊的情況下,孩子們卻還能健康成長,這讓綠感到悲傷、感到心痛。

就如此這般發展下去,以後還會看到新的希望嗎?不,一定不會有任何改變,隻會更加痛苦。綠漸漸地再次陷入對祥子的憤怒之中,怒火在她腦海中肆虐地蔓延。

《如父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