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是父親節。慶多所在的學校利用手工課的時間,讓孩子們以折紙制作的玫瑰花送給父親。
慶多用透明膠將綠色的折紙粘在吸管上,做成花枝,又在各處粘上三角形的刺。
教室裡巡視的老師見瞭慶多做的玫瑰花枝,誇瞭一句“手真巧啊”。
慶多喜歡做手工,手指很靈巧。良多雖說在建築公司工作,但從沒見過他做手工,看起來對手工一竅不通。可以說,慶多的手巧是遺傳自雄大。
那天雖說是工作日,良多卻從公司早退瞭。他被哥哥大輔一個電話叫瞭出去。現在根本不是能早退的時候,他本想拒絕,但哥哥說父親病倒瞭,這就沒辦法拒絕瞭。
良多十分不情願地和大輔約好瞭下午五點在都電荒川線的小車站前會面。
良多並不是在這個車站所在的街區長大,所以即便站在車站前,也沒有任何感觸。細想來,良多根本就沒有稱得上故鄉的歸處。雖說他在東京出生、東京長大,但他一路輾轉,從山之手搬到下町、武藏野、東部、西部、南部。硬要說一個的話,記憶最深刻的便是在中野生活的那段時光。那時他還住在帶著大庭院的房子裡,事後才聽說,那是租借的居所。即便如此,他從幼兒園到小學四年級也是一直住在那裡的。而且,和慶多一樣,他也在成華學院小學上學。良多既沒有去過什麼補習班,也沒特別用功學習就被學校錄取瞭。他成績優秀,一直學的鋼琴也彈得出類拔萃,甚至連老師都說讓他進特別班……
大輔剛好卡著時間準時出現,把良多的思緒拉回到現實。
大輔比良多的個子矮,容貌也遜色不少。兩人並排走在一起,估計也沒有人會認為他們是兄弟。大輔更像媽媽,而良多長得像爸爸,所以才讓他們的相貌看起來有些不同。大輔住在琦玉,在本地私鐵沿線的小型房地產公司上班。他在房地產業內換瞭好幾傢公司。不過,不管怎麼換都無所謂,總之都不是能夠成為良多公司的客戶的那種大型房地產公司。
今天是和哥哥時隔兩年的再會。良多是很少往老傢走動的。聽說大輔在盂蘭盆節和歲末年關時都會去露個面。他有兩個女兒,一個上中學二年級,一個上小學六年級。據說他也會帶著兩個女兒回父親這邊。時至今日,似乎父親還會跟大輔說“再給我生個繼承香火的”。父親覺得女兒不能繼承香火。
“這是第二次?”
良多一邊和大輔順著都電沿線的路走著,一邊問道。
“第三次瞭吧。聽說一直在吃治高血壓的藥。”
父親兩年前腦梗死發作,在那之前他就因為高血壓引起的並發癥導致腎臟出瞭毛病。雖說都是輕微癥狀,醫生說隻要改善生活習慣,是沒有必要吃藥的。不過以父親的倔脾氣自然是聽不進去的。
聽說這次也是腦梗死發作。母親打電話通知瞭大輔。
“幸虧信子阿姨在啊。”
良多一說這話,大輔就苦笑起來。
“那當然是萬幸。你啊,至少在一起的時候也叫一聲‘母親’吧。”
“嗯?我沒叫過嗎?”
良多裝瘋賣傻。信子作為後母嫁進這個傢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但迄今為止良多一次也沒叫過她“母親”。
“不過,竟然說想見見兒子們,父親看來身體也變弱瞭啊。”
雖說是通過信子傳話,不過毫無疑問,父親可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即便如此,良多也沒有對日漸虛弱的父親產生一絲一毫的同情。
“變得稍微虛弱些不是剛剛好嗎?”
良多說著,看瞭看大輔手中的玫瑰花束,笑瞭笑。
“你帶著這些東西去,老爺子不得感動地大哭出來?”
大輔再次泛起一絲苦笑來。
良多和大輔的父親野野宮良輔和妻子信子住在金子第二公寓。那是一棟十分陳舊的公寓。
有廚房和一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間,有廁所,不過沒有浴室,洗澡要去公共澡堂。
這是良多第二次踏進這個屋子。不可思議的是,房間裡依然散發著同樣的氣味,是以前良多和父親等人一起生活時的味道。不是體味,應該說是各種各樣的氣味混雜在一起的一種生活氣息。但是,是隻有這房間裡才散發的獨特氣味。
良多聞到這種氣味就皺起瞭眉頭。這氣味並不能勾起什麼美好的記憶。
突然,良多想到,綠和慶多生活的那間公寓的房間是否也會散發特有的氣味呢?這氣味會不會作為一種記憶被慶多回憶起來?
良多等人剛到,就有壽司店來送外賣瞭。這是一傢連鎖的外賣壽司店。
信子去拿壽司的時候,父親良輔就在一個小沙發上昂首端坐,位於六張榻榻米房間最深處。兩兄弟則並排坐在老爺子面前的一個矮茶幾旁邊。
父親今年剛好七十歲。雖說老瞭,但他那犀利的目光依然強勁有力,臉上仍殘留著昔日美男子的痕跡。若他站起身來,身高有一百七十五厘米。仿佛良多老去後便會是這般模樣。
本應舊疾“發作”的父親看起來十分精神,臉色紅潤,津津有味地喝著兌水的威士忌。看來,他並沒有身體不適吧。
“這附近隻有這樣的店呢。”
信子一邊道著歉,一邊將木桶裡端出來的塑料大盤子放在矮茶幾的正中央。信子今年五十九歲,二十六七歲的時候當瞭繼室。大概是因為衣服陳舊,她看起來很是老相。
“那麼,是好瞭嗎?您——的——病?”
良多用諷刺的語氣向父親問道。
良輔那銳利的雙眼狠狠瞪瞭良多一眼。若放以前,這眼神就足以讓良多嚇得直哆嗦。
“我要不這麼說,你們也不會來吧。”
父親說著,緊盯著良多,喝瞭口威士忌。
良多深深地嘆瞭口氣。
“如果是錢的話,已經說過上次就是最後一次瞭吧。”
聽到良多說這話,信子縮瞭縮肩膀,低下瞭頭。打電話來要錢的是信子。良多想起來,接到電話的綠說,信子的聲音惶恐不安,簡直到瞭令人心生憐憫的程度。
“錢的話,我有。”
父親一臉不快地說道,“現在,我在三之輪做大樓管理員。而且,她也出去打小時工瞭。”
良輔用手指瞭指信子。
良多拿起堆在房間角落裡的股票信息等雜志。
“這些也差不多收手瞭吧。”
良多粗暴地放下雜志。
良輔用冷峻的眼神緊盯著良多。
“良多……”
大輔代替父親責備良多。
然而,良多看也沒看大輔一眼。要維持現在的生活打打小時工就足夠瞭吧。可是,一旦沾手炒股,必定會把之前給他的錢全砸進去,甚至還會申請貸款。而迄今為止,大輔援助父親的錢還沒到良多援助的三分之一多。
“啊,阿大,你喜歡鮭魚子吧。別客氣呀。”
信子打破這尷尬難受的氣氛,向大輔招呼著。大輔也連忙配合著打量起壽司來。
信子站起身朝廚房去瞭。
“哎呀,實在是太想吃瞭。可是,現在卻不得不控制高嘌呤食物的攝入呢……”
大輔對廚房裡的信子說。
“是嗎?痛風?”
信子問道。
“是啊,尿酸值太高。不過,今天呢,就破例吧。”
大輔夾起鮭魚子吃起來。
“嗯,見鬼。為什麼會這麼好吃呢?”
這是兩兄弟的共通點,不光喜歡雞蛋,還喜歡魚子。而且,兩兄弟都被妻子限制著攝入量。
不過除此之外,這兩兄弟完全沒有任何相似點。大輔話很多,最受不瞭沉默不語,小時候還不是非常明顯,從工作時起,他就徹徹底底變成話癆瞭。這樣子的哥哥,比小時候,良多越發地看不起瞭。
“賽馬怎麼樣瞭?”
大輔問父親。
“哼。”
良輔隻是哼著鼻子笑瞭笑,沒有回答。
“啊,看這表情是輸慘瞭吧。”
大輔斜眼偷瞧瞭父親一眼,笑著開玩笑道。一旦察覺到氣氛僵硬就忙著緩和,這是繼承瞭信子的習慣吧。良多對這輕浮的舉止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多嘴。”
父親嚴厲地瞪瞭大輔一眼,誇張地聳瞭聳肩。
良多心想,或許,父親從骨子裡就是個賭徒。他可以說嗜賭成疾。聽說年輕的時候他在證券公司工作過,離職後就當瞭私人投資傢,從以前的客戶那裡拿錢運作。據說吸引瞭相當多的客戶,很有些名聲。就在那時,良輔離婚瞭。原因沒有說。隻是某一天,良多從學校回來後,母親就不見蹤影,父親也根本沒打算好好解釋,每晚都喝得爛醉而歸。良多等人也沒法過問。過瞭差不多半年,新的母親出現瞭,就是信子。大輔倒是很快就跟溫柔又漂亮的信子親近瞭,良多卻死活不肯接受她,但也沒有反抗,隻是不肯接受罷瞭。
仿佛再婚就是一個轉機,之後的走勢就開始不對勁瞭。傢裡的電話一天到晚響個不停,有時候深夜裡電話都不停地響起。父親幾乎不著傢,良多好幾次看見信子對著電話不停地道歉。
良輔接二連三地投資失敗。為瞭翻盤,他又開始更大的賭博,但也失敗瞭,不僅血本無歸,還欠瞭一屁股債。最後,他如深夜潛逃般灰溜溜地搬到瞭八王子住。
良多和大輔都轉到公立學校上學,之前學的特長也隻能放下。傢裡的那架鋼琴令他魂牽夢縈,始終難以忘懷。但是,連四個人生活都嫌擠的狹小公寓,房間裡是無論如何也騰不出空間的。
那是良多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事後,良多想過,那時倒不如來場真真正正的深夜逃亡。
搬傢當天,良多最後一次來到成華學院。班主任是個上瞭年紀的女老師。她表情沉痛,聲音低沉,宣佈道“野野宮同學因為傢庭緣故要轉學瞭”。僅此一句,良多便覺得自己變成瞭一個“壞人”。關系好的朋友、關系不好的同學、關系不好也不壞的同學,所有人都用一種看異類般的眼神看著良多。有好幾個還笑瞭。他們並不是在取笑良多,大概隻是在跟朋友嬉鬧而發出的笑聲。對他們而言,良多要走的這件事,根本無所謂。
良多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就要從這些他一直視為同伴的學校同級同學中脫離出去瞭,那其中有些人分明比自己要“愚蠢”得多。然而,卻不是那些人,而是自己落伍瞭,就是這般沒有道理可講。
良多由此體會到瞭超乎自己年齡的痛苦。然而,也是這痛苦讓良多成長。
父親雖然在各行各業的公司中輾轉上班,但隻要炒股掙瞭錢,就會馬上辭職。這些錢也很快就因為炒股和賽馬被揮霍殆盡。然後他又開始找工作。他每次換工作,都會因為通勤而搬傢,如此周而復始。
最終,他沒法再回到原來的生活,隻能在底層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啊,泡茶啊。”
大輔站起身,去給在廚房中泡茶的信子幫忙。
哥哥在公立高中畢業後,就直接去街道上一個小小的房地產公司上班瞭。
良多卻成功逆襲。他進入瞭地區第一名的公立高中,在那裡取得瞭最優秀的成績,作為獎學金生進入成華學院大學的建築系。
良多沒有接受父親一分錢的援助,當然本來父親也沒有這個援助的財力。進入大學後他也是一門心思學習。他從心底裡蔑視著那些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直接升上來的富傢少爺們。
由於高中一畢業他就從傢中搬瞭出去,開始做些傢教的兼職,僅靠著兼職和刻苦學習,熬過瞭整個大學生活。唯一能讓他喘口氣、開心片刻的就是組建樂隊的時候。他幾乎沒有機會參加社團的活動,但對吉他情有獨鐘。清晨在廉價租賃的工作室裡,他享受著和鈴本一起開演奏會的那種暢快淋漓……
“媽媽也看走眼瞭呀,才這般受累。”
大輔的聲音再次把良多從回憶中拉瞭回來。莫非是因為許久不跟父親和哥哥見面,所以變得感傷瞭嗎?良多小小地自嘲瞭一下。
良多掩飾著自己的難為情,朝著廚房搭話。
“這是買錯瞭馬票啊。”
這當然是在調侃良輔。
良輔直瞪眼,良多就當看不見。他已經不再害怕父親瞭。以前他連跟父親說話都感到恐懼,可以說完全活在父親的掌控之下,但自力更生進入大學以後,一切都改變瞭。父親再也不是那種不可違逆的存在瞭。
良輔一邊盯著良多的側臉,一邊說:
“就是小時候我讓你上瞭很不錯的學校,你才能變得那般優秀。要是有付給學校的那筆錢,早就翻盤瞭,現在我就過上舒坦日子瞭……”
這話良多已經聽瞭許多遍,而且這話是話裡有話的。他是在說“因為你繼承瞭我的優秀基因,所以才這般優秀”。
不管怎麼說,哥哥的存在就否定瞭他這一論點。畢竟哥哥,也同樣繼承瞭父親的一半基因,還比良多在成華學院多學瞭三年呢,不也是現在這副模樣。
說到底,不過是喝醉酒的胡話罷瞭。
良多當作沒聽見,夾瞭塊壽司。竹莢魚有種腥臭味,他就瞭口威士忌吞瞭下去。
良多的酒量很好,卻基本上不喝酒。就是因為他把父親視為反面教材。
“我也是沒有賭博的天分啊。”
信子一邊開著玩笑,一邊把大輔端過來的茶分給大傢。
“看來,我可能比較像母親吧?”
大輔也開玩笑道,但笑的隻有信子一人。
“不過,沒辦法啊,誰讓我們是夫妻呢。”
信子是在良輔最風光的時候跟他結婚的。但是,應該是沒過上什麼“風光日子”。
良輔把裝著自己要吃的藥的袋子遞給信子。信子從那個袋子裡拿出一次的分量,一粒一粒地在良輔的面前擺好。
父親有動脈瘤,右腳似乎有些疼痛,雖說如此,也不是走不瞭,更沒到吃個藥都要人服侍的地步。
“也用不著這麼慣著他吧。如此一來,你就跟護工沒分別瞭。”
良多半開玩笑地挖苦良輔。
良輔十分不滿地哼哼,信子忙開玩笑地岔開話題:
“哎呀,要是護工的話,我得要個時薪一千日元才行呢。”
“笨蛋,那不是比我掙得還多瞭嗎?”
良輔少見地開起玩笑來。看來是酒勁上來瞭。
“都彈瞭三年瞭,還是翻來覆去隻會彈《溫柔之花》,吵得我午覺都沒法睡。”
良輔抱怨著從打開的窗戶聽見的對面人傢傳出的鋼琴聲。
“我說,讓人聽見啦。”
大輔提醒道。
“我就是說給他們聽的。”
良多心想,這強勢又好鬥的個性還跟以前一樣。鋼琴是唯一和父親有關的記憶。良多每次練鋼琴,喝醉的父親就喜歡和他父子連彈。父親的技巧絕稱不上高超,但樂感極好,能用鋼琴再現那些僅聽過一次的旋律。
良輔一邊揉著右腳,一邊開口問道:
“那麼,見面瞭嗎?”
一開始就打算說這件事嗎?良多暗自思量著。因擔心他一多嘴事情反倒麻煩,所以並沒有通知他。大概是哥哥告訴他的吧。但良多還是明知故問地“嗯”瞭一聲。
“你自己的兒子呀,親生的。”
“見瞭。”
良多冷淡地回答道。他討厭跟父親聊這個話題。
“跟你像嗎?”
良多沉默著喝瞭口威士忌。
“像吧,父子啊,就是如此,即便分開生活,還是會像。”
良多恨不得堵上耳朵。盡管這話他絕不會在綠面前說起,他的想法卻跟父親如出一轍。
“饒瞭我吧,是吧……”
大輔又開起玩笑來。但良多沒搭理他。
“這就是血緣啊。”
父親繼續對良多說,“你聽好瞭,這就是血緣。人和馬都一樣,血緣很重要。今後,這孩子會越來越像你。相反,慶多會越來越像他的父母。”
良多又喝瞭一口威士忌,酒已經所剩無幾瞭。
“早點把孩子換回來,再也不要跟對方一傢人見面瞭。”
良多想起瞭鈴本說的話,那句“你從前就有戀父情結”。如今,他卻無力否定這句話。
“沒那麼簡單的。”
良多說著,沒有看父親的臉。
他聽到父親哼著鼻子嘲笑的聲音。
良多幾乎沒動一筷子壽司。壽司被一邊頻頻緊張自己的尿酸值,一邊大口大口往嘴裡塞的大輔吃瞭個幹凈。父親隻夾瞭一點,光顧著喝威士忌瞭。
良多剛開口說差不多該回去瞭,腿應當還痛著的父親便當先朝玄關走去。從以前開始就是個性急的人。一傢人去百貨商店買東西,也是三下兩下把自己要的東西買好瞭,他也不等妻子和孩子們買完,就自己回傢去瞭。那是自己的生母還在的時候的記憶,大約是良多上小學前後的時候。母親曾經發自內心地當著孩子們的面咒罵過這樣的父親是“討厭的男人”。那個時候起,夫妻倆的感情已經變得很扭曲瞭。
即便是這樣一個父親,大輔還是擔心著馬上跟在後面。這點也跟從前一樣。
“那裡危險,很滑的。”
大輔擔心從玄關處拖著腿往外走的父親會踩進水坑。
“看見啦。真囉唆呀,你是我老婆嗎?”
良輔一喝醉,嘴就變得沒個把門的樣子,一邊發脾氣還一邊開玩笑。
“我這不是為你好才說的嘛。你光會說些招人恨的話,會討人嫌的哦。”
聽到大輔這般說,在玄關處穿鞋的良多自言自語道:
“已經被人討厭瞭。”
猛地,良多一回頭,便瞧見瞭信子的臉,果真是笑瞇瞇的。良多慌忙地移開視線,他總覺得信子的臉上總是掛著略帶哀傷的笑容。
——但是,那天,那個時候,她的臉卻夾雜著震驚、哀傷和失望……
“你的父親雖然嘴上那麼說……”
信子一邊在公寓前走著,一邊跟良多開腔道。這實在稀罕。雖然向來就稀罕,但是自從慶多出生時發生那件事之後,信子主動向良多搭話的次數就越來越少。
“就算沒有血緣關系,也沒關系的。一起生活,就會處出感情來,也會越來越相似。夫妻不也是這回事嗎?父子的話不是更加如此嗎?”
良多沒有回答,隻是凝視著走在前頭的父親的背影。
信子又接著說道:
“我呢……”
說到這裡,信子有點欲言又止,但還是很快用明快的語調說瞭下去:
“我就是這般想著,撫養你們兩個的啊。”
良多還是沒有回答。
父親告訴良多“血緣很重要”的時候,信子一定傷心瞭。毫無血緣關系,又處在難對付年紀的兩個男孩子之間,即使這樣,信子還是撫養他們長大。若是肯定瞭父親的話,就等於否定瞭自己的存在意義吧。良多心想,這是信子拼盡全力的抵抗。
良多並未回答,就這樣跟大輔並排走著。
“再來玩啊,阿大。”
信子隻是跟大輔打瞭聲招呼。她知道自己被良多厭棄。“好的。”
大輔很討喜地回答。
“還有,你回去說一聲,我還會去看小愛美的拼佈畫的。”
愛美是大輔的妻子,應該和良多同年。良多想著,跟她也有好些年沒打過照面瞭,長什麼模樣都已想不起來,隻記得長相樸素。
綠和信子幾乎連見都沒見過。當然,慶多亦如此。這是良多刻意為之。
“送你們到這裡吧,那就再見瞭。”
大輔告別後,跟良多並排而行。
良輔對著他倆的背影喊道:
“下次再來的話,別再帶花,給我帶酒來。”
大輔笑著揮揮手回應。
良多驚得沒瞭語言,無奈搖頭。
慶多的鋼琴水平,不管怎麼用偏愛的眼光來看,都算不上上乘。
慶多的發表會課題曲目是《瑪麗有隻小羊羔》,這首曲子他已經練習瞭兩周,還是磕磕巴巴的。
良多回到傢,從後方看著慶多彈鋼琴的背影,笨拙的模樣雖然也很可愛,但也實在讓人焦慮。良多想著,恐怕今後這種“焦慮”會越來越強吧。
“不過挺好啊。爸爸沒什麼大事。”
綠一邊收拾著良多的西服一邊說。
“完全被騙瞭。虧我還強行從工作中抽空出來。”
良多摘下領帶。
“說什麼瞭嗎?有關慶多的事。”
綠裝作平靜的樣子問道,良多卻知道綠在緊張地等著答案。
“沒有,沒說什麼。”
良多一邊說著,一邊把領帶放在餐桌上。
“慶多,跟爸爸說‘歡迎回傢’瞭嗎?”
慶多回過頭,甜甜一笑說:“歡迎回傢。”
“我回來瞭。”
良多也露出笑容。
良多發現桌子上有一張慶多畫的畫。畫的是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這是慶多畫的良多的畫像。旁邊放著折紙做的兩朵玫瑰花。玫瑰花做得很精巧,透明膠也貼得很細心,一絲不茍。兩朵玫瑰花也做得形狀完全相似。
畫到底還是畫得有些笨拙,不過卻很好地抓住瞭良多的特征,讓人一眼便能瞧出來畫的是良多。
“那個是父親節的……好像是在學校做的。”
綠走進廚房,一邊開始準備給良多做晚餐,一邊解釋道。
“慶多,謝謝啦。做得可真好啊。”
良多把兩朵玫瑰花舉起來給慶多看。
“有一朵是送給琉晴的爸爸的。”
慶多的話讓良多有些受打擊,胃的附近有點難受。
“因為他給我修好瞭機器人。”
慶多像是在說明原因,但恐怕並不是因為察覺到瞭良多所受的打擊。他是真心感謝雄大的。
“是嗎,慶多真是溫柔啊。”
良多艱難地說出這番話,聲音卻像失瞭魂魄一般。
良多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把慶多送往齋木傢。下午有一個跟分包公司的會議要開,他必須在場。
車一停在齋木傢跟前,慶多就馬上下車與琉晴等人玩耍起來。由佳裡給瞭他一根冰激凌,他更是開心。雄大被琉晴拉著也加入瞭遊戲,幾個人鬧得更厲害瞭。連良多都不得不承認,雄大很擅長與孩子們玩耍。
眼前在道路上和雄大玩耍的孩子們,怎麼看都像是與父親嬉戲的四兄弟。雄大並沒有待慶多格外不同,有時粗暴,有時緊緊擁抱。
良多站在商店內,透過玻璃看著這一幕,身後的由佳裡出聲道:
“就不能一直這樣嗎?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並非在強烈主張什麼,而更類似一種淡淡的祈禱。
良多朝身後瞥瞭一眼。身後的綠和由佳裡如親姐妹般並排而立。
良多再次把目光轉向窗外。
比著看不見的手槍朝著雄大射擊的琉晴,那模樣和自己保存的照片上年幼的自己重疊在一起。
而另一邊,慶多被大和擊中瞭,正裝作斃命的樣子,那雙大大的眼眸像極瞭由佳裡。第一次見到由佳裡的時候他便如此想。恐怕綠也發覺瞭吧。但是兩個人都絕口不提。
“今後,慶多會越來越像齋木一傢。相反,琉晴會越來越像我們。”
良多無意識之間,重復著父親的話。這是從一開始就盤旋在良多的心中,縈繞不去的念頭。而父親的話語卻給瞭這個念頭以血肉,讓它更鮮活起來。
良多轉身朝向由佳裡。
“看著眼前這一幕,你還能像以前一樣愛著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嗎?”
面對良多的質問,由佳裡當即反駁道:
“能愛啊!當然能!像或不像這種事,隻有沒有感受到與孩子羈絆的男人才會去糾結。”
由佳裡生氣瞭。這既是對良多的憤怒,也飽含著對事情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的痛恨。
“越往後拖延,就越增加不必要的痛苦。我們是,孩子們也是。”
良多沒有看由佳裡,而是凝視著綠的眼睛。
綠也直視著良多的眼睛。綠的雙眸仿佛在平靜地訴說著什麼。
第二天是周日,其他的打工人員因為孩子的事休假瞭,由由佳裡代替上班。所以周日齋木傢和野野宮傢的會合便取消瞭。
要是上午十點半還不出門就要來不及瞭,而此時已經十點半瞭。美結少見地哭鬧起來,她不喜歡由佳裡出門。雄大在的話倒是可以交給他,但是他因為接到一個安裝空調的工作,一大早就出門瞭。
由佳裡一邊往外推自行車,一邊朝好不容易止瞭哭聲的美結眨眨眼。
“我玩這個。”
美結手裡拿著由佳裡做的風車。
“好孩子。”
由佳裡對握著大和的手的慶多說道:
“慶多,這兩個小傢夥就拜托你啦。”
慶多用力地“嗯”瞭一聲,又牽住瞭美結的手。
“好的,那我走啦。”
“慢走。”
三個孩子並排站著揮起手來。由佳裡一邊蹬著自行車,一邊用力揮瞭揮手。
由佳裡除瞭周六、周日,每天都在附近的一個便當店裡兼職打工。這是傢私人商店,本來是傢賣肉的店鋪,因為做出來的便當十分美味就漸漸變成瞭便當店。便當的味道相當不錯,因此生意十分火爆。
這天也是自十一點開店以來,客人就一直沒斷過。
由佳裡負責的是接待客人和收銀。
過瞭十二點半,客人才逐漸少起來。即便如此,因為是周日,直到兩點客人都很多。
由佳裡歇瞭口氣,正在跟另一名兼職的同伴聊天,突然發現有幾個小小的身影正從櫥窗外往裡觀望。
是慶多他們。慶多兩手分別牽著美結和大和。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為難。美結雖然已經止住不哭瞭,但還是能看出剛剛哭過的痕跡。
由佳裡不由露出笑容來,雖然之前跟他們說好到店裡來取便當,但時間還早。看來是搞不定哭著要見媽媽的美結,慶多才帶著兩人提前來求助。
“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跟打工的同伴道瞭聲歉,由佳裡走瞭出來。
“美結哭啦?”
慶多一臉無可奈何地點瞭點頭。
美結一把抱住由佳裡。
“美結,媽媽為你做瞭特別的便當,能幫我帶回去嗎?還有爸爸的那份。等你吃完便當的時候,媽媽就回來瞭。”
美結被“特別的便當”吸引住瞭。
“嗯。”
由佳裡回到店裡,把讓店裡做好的便當分成三份裝在袋子裡,又回到孩子們面前。她把放瞭三個便當的最大的袋子遞給慶多,放瞭兩個便當的給美結,放瞭四個小菜的小袋子給瞭大和。
“拿得動嗎?”
慶多紅著臉用力提著袋子。
“沒問題。”
“拜托啦。慶多的那份我多加瞭一塊炸雞塊,好好數數哦。”
慶多的臉上頓時煥發出神采來。
“路上小心啊。”
“好的,拜拜。”
孩子們肩並肩地回去瞭。
慶多中途回瞭頭。由佳裡沖他眨瞭眨眼,慶多也眨瞭眨眼。隻是慶多兩隻眼睛都閉上瞭。兩隻眼睛都閉上的眨眼毫無風情,不過愛意滿滿。
由佳裡心頭一熱。這是慶多第一次沖她眨眼睛。
慶多等人一回到傢中,雄大已經在傢等候瞭。雄大提出要帶著便當出去野餐。把便當遞給宗蔦後,雄大便帶著孩子們朝後院走去。
那天是梅雨期間的一個久違的大好晴天,太陽還不算曬。
鋪開野餐佈,他們就在後院野餐。在戶外吃飯,食欲也比平常要好。慶多吃瞭五個炸雞塊,還把大和吃剩的一個炸雞塊給消滅掉瞭。
吃完飯,雄大便在墊子上躺下。大和和美結躺下後,慶多也舒展著躺在瞭墊子上。
“到瞭夏天呀,咱們在這裡放煙花,泡在水池子裡,玩劈西瓜。”
聽瞭雄大的話,孩子們的臉上都放出光彩瞭。
“以前也玩過劈西瓜呢。”
美結說。
“慶多也一起玩呀。”
雄大招呼著,慶多輕輕地笑瞭。
“嗯。”
就在昨天,他們已經決定好交換留宿到暑假就結束瞭。最終,慶多和琉晴在進入暑假後就要徹底交換到對方傢裡。溝通的時間很短,是良多提議:學期更替的時候不是正好嗎?
終於走到這一步,良多心想。隻是他沒想到,是父親良輔的那番話推瞭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