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天是第一天去宇都宮的技術研究所上班,良多選擇瞭開車前往。公司雖然會報銷坐新幹線通勤的費用,但由於長時間都是開車上下班,所以他沒有坐電車的打算。隻要使用高速公路的折扣價,基本上靠電車定期費的補貼就夠瞭。油費雖然是自掏腰包,但這也是享受駕駛樂趣的代價。

通勤時間大約要兩個小時。這也跟坐電車沒什麼差別。

雖說是降職,但是待遇基本上沒變,職位也相同,不同之處隻有誰也不會關註的工作和未來的前途。今後恐怕職務也好、工資也好都不會再上升瞭吧。即便如此,要維持一傢三口現在的生活,這個數額還是足夠瞭。

早上,出門前良多隻跟綠說瞭句“我被踢到宇都宮的技術研究所去瞭”。綠似乎吃驚不小,但並沒再說些什麼。

良多所屬的屋頂綠化項目是一個五人的團隊。良多雖說是個領導的職位,不過在這裡也不過就是個擺設。部下都是從事屋頂綠化研究好多年的研究員。所以他的工作也不過是管理他們的工作進展情況罷瞭。

雖然早晚還是會找點“工作”來幹,不過現在他不過就是個礙事的。

良多的辦公桌孤零零地設在一個寬敞的辦公室的角落裡。似乎部下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實驗室,並不在辦公室裡露面。他們跟良多打過招呼後,就迅速縮回實驗室去瞭。

留在辦公室的多數是跟良多一樣,被從本部的其他部門踢出來的閑人,還有幾位是臨近退休的老前輩。有好幾個以前見過面的,不過現在也僅限於象征性地打個招呼,不再有什麼過密的接觸。

很多職員一大清早便堂而皇之把報紙攤開在桌子上看,這著實讓良多吃瞭一驚。

不過,如今已經過瞭對此表示憤慨的時期。

那天下午約好瞭有客人來訪,是鈴本律師從忙碌的工作中抽瞭空當過來拜訪,目的是來匯報訴訟的結果。良多告訴鈴本可以把書面文件直接寄過來,如果有必要見面的話自己會過去事務所那邊。不過,鈴本說因為剛好有事去小山,順便來拜訪下,而且如果換成其他日子,恐怕最近就沒時間見面瞭,良多也隻好勉為其難地同意瞭。

降職這事任誰都看得清楚明白。雖然不想讓鈴本看到他如今這副田地,不過既然過來拜訪瞭也不能隨便搪塞,良多便把“自己被踢出來”的事告訴瞭鈴本。

鈴本一開始似乎覺得這隻是個玩笑。因為他從來就沒想過良多會被降職,他以為調去宇都宮是為瞭新項目而臨時做的安排。

雖然這樣的解讀會讓自己比較好受,不過良多還是毫無隱瞞地跟鈴本說瞭實情。

鈴本說要給他介紹擅長勞務關系的律師。

良多也知道鈴本是真心實意地在為他擔心。他鄭重地拒絕瞭介紹律師的事,約好瞭在宇都宮會面,便把電話掛瞭。

寬敞的辦公室的一角被佈置成瞭一間會議室,四面全是玻璃。良多把百葉窗全部放瞭下來,倒並不是為瞭擋住屋外的視線。而是,不想讓鈴本看到那些沒有工作到處閑晃的人。

鈴本用比平常更加閑散的語氣宣告著良多的全面勝利。法院準許瞭申請中百分之七十的金額。有瞭這個數目,雖然買不起良多如今開的這輛車的同款新車,不過,齋木傢可以買好幾輛那種小型貨車瞭吧。

良多心裡有數,不管那金額有多少,都無法填補自己失去的東西。

“什麼嘛。難得我大老遠地跑來匯報勝利,你倒不怎麼高興嘛。”

鈴本把背靠在會議室的大椅子上,笑著說。

“沒贏啊,我沒有贏。”

良多沒有坐在椅子上,還是保持站立的姿勢,仿佛背上的筋骨被人抽走瞭幾根,弓著的背看起來毫無自信,也蒼老瞭許多。

“這個,可能吧。訴訟這種事沒有誰會是真正的贏傢。”

聽瞭鈴本的話,良多搖瞭搖頭。

“我說的不是這個。”

鈴本被良多這充滿自我反省的語氣震驚瞭。從前,良多從來沒有在人前展露過這種狀態。他一直都很強勢,是不容辯駁的強硬派……

“我是不是做錯瞭?”

良多喃喃地說道。

“這可不是你的風格啊。”

鈴本反復地觀察著良多的臉,似乎感到十分有趣。

“不過呢,野野宮,不知為何,感覺我要喜歡上你瞭。”

鈴本打趣道,不過似乎也並不全然是開玩笑。

“笨蛋。被你喜歡,我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本來是要說些玩笑話,來報復下他的打趣,結果卻變成瞭認真的語氣。

鈴本一本正經地看著良多。

良多苦笑著,揮揮手,打斷他的視線。

“怎麼瞭?想要被誰喜歡啊?豈不是越來越不像你瞭?發生瞭什麼事?”

鈴本半開著玩笑,但語氣變得擔心起來。

良多苦笑著搖搖頭。

“啊,對瞭。”

鈴本從西裝裡掏出一個信封,一個沒有任何圖樣的白色信封。

“差點忘記瞭,這個。”

鈴本甩瞭甩信封,把它放在桌上。

“是什麼?”

“那個護士給的。和醫院的賠償金是兩碼事。怎麼說,算是她盡己所能最大的誠意瞭吧。”

良多想起來護士姓宮崎,腦海裡殘留的記憶是她和傢人一起消失在裁判所的走廊時的背影,卻怎麼也回憶不起她的長相。仿佛是受到瞭太大的打擊,反而讓始作俑者的臉從他的記憶中被抹去。

他拿起信封。良多該對這信封的分量作何感觸才好?免罪符嗎?他應該憤怒才對。她把自己的痛苦轉嫁到別人身上,以此來獲得內心的安寧。她完美瞭。自己的傢庭已土崩瓦解,陷入不幸的境地。

應該憤怒的。然而,良多卻什麼感覺都沒有。

五點從技術研究所出發,到傢已是七點半。回程由於趕上市區的晚高峰,道路沒有早上那麼通暢。

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後,良多沒有起身,就那樣待在車裡。他把頭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也不動。

過瞭一會兒,良多從車上下來,朝入口走去。然而,他的腳步卻突地頓住瞭。

他轉過身,朝停車場的車輛進出口處跑去。

良多去瞭車站前的一個站著喝酒的小店。這是一傢別致的吧臺風格的小店,最近很是流行。店裡還有兩個年輕女人,並排站著喝著雞尾酒、吃著炸串。

在離她們稍遠的地方,良多大口喝著威士忌。他先一下點瞭三杯雙份威士忌,覺得麻煩,便跟酒保要瞭一整瓶。

“我們這裡是不能存酒的。”年輕的酒保提醒道。

“要是剩下瞭我就帶回去。”

良多笑著說。

他往裝滿冰塊的玻璃杯裡滿滿地倒瞭一杯威士忌,咕咚咕咚地一口喝瞭個幹凈。

“噢——”酒保和年輕女人看著良多喝酒的豪爽勁頭,都發出驚嘆。

良多狠狠地瞪著酒保。

酒保做瞭個鬼臉低下瞭頭。

再喝一杯,這次他放慢瞭速度。他感覺內心一點點放松下來。

同時,一股怒氣湧上他的心頭。微弱的、憤怒的火苗,以酒精為燃料燃燒成熊熊大火。

誠意?要是把那個信封交給綠,綠會說什麼?結果無非就是被責問“為什麼要收這種東西,到時候怎麼辦”。要跟綠回嘴“事到如今你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要不然你自己去說呀”,還是說“你說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怒火的走向有瞭瞄準綠的苗頭,他把發怒的對象改成瞭那個叫宮崎的護士。把這個信封給退回去。就這區區五萬日元的誠意。這窮酸得讓他笑都笑不出來的金額,還特地通過律師送過來,簡直不可理喻。這還包括在律師的經費裡。東京到宇都宮往返要用掉一萬日元。就是說這誠意也就值四萬日元。

他倒想問問那個護士,自己不得不在這裡借酒消愁的錢要怎麼算?慶多的入學費用要怎麼算?自己的父親到現在都還惦記著想用這個數目的錢去還債翻盤。慶多的制服和學校專用的書包和袋子要怎麼算?失去瞭貴族學校庇護的膽小鬼慶多去到農村要怎麼辦?為瞭讓琉晴進入成華學院上補習班的錢和學費怎麼辦?跟綠之間產生的致命鴻溝要怎麼辦?已經生不出孩子的綠要怎麼辦?那沒有教養、任性妄為的小鬼要怎麼辦……

我已經醉瞭。

沒有教養?對。是教養的問題,不是我的“血緣”問題。不好的地方都是教養的錯。好的地方都歸功於“血緣”。當然前提是有好的地方,哈哈哈。

良多從錢包裡抽出一萬日元放在吧臺上。

收瞭找的零錢,他走出正門,還沒醉到雙腳打晃的地步。

他從袋子裡拿出信封,信封的背面寫著住址和宮崎祥子的名字。從這裡坐電車過去要一個小時。

不能坐出租車,如今自己已經是個要計算每一分錢的窮酸工薪族瞭。

良多在電車裡晃悠瞭一個小時,酒快要醒瞭。不過沒關系,酒醒瞭就再在車站前喝個爛醉就好。

護士的傢位於東京西部最邊緣的街道。電車擁擠不堪,良多有點惡心,結果還是半途下來改坐瞭出租車。

已是晚上八點半,電車車廂尚未飽和。良多不習慣坐電車通勤,光跟旁邊站著的人膝蓋相碰都給他帶來不小的心理壓力。

他坐上出租車,酒稍稍醒瞭些,但還是毫無疑問已經醉瞭。他心中的那把怒火盡管已經搖曳微弱瞭,但依舊燃燒不止。

出租車抵達瞭目的地。良多從出租車窗戶向外抬頭,看他要去的房子。雖然沒有父親良輔住的公寓那麼破舊,但也是座十分陳舊的公寓瞭,建成大概有四十年瞭吧。五層樓,沒有電梯。

護士的房間是二〇四號。

良多下瞭出租車後朝房子走去。上瞭樓梯右拐,就是她的傢。

換氣扇打著轉,吹出燉菜的香味。這是他十分熟悉的一種味道。

他站在屋外豎起耳朵聽瞭一會兒。裡面傳來一個剛過變聲期的少年的聲音,還有一個已經算不得年幼的少女的聲音,好像是因為吃飯的事鬥起嘴來。一個似乎是母親的聲音在勸架。最後,似乎是兒子的聲音開始逗樂起來,吵架聲變成瞭歡笑聲。其中沒有聽到父親的聲音。

這就是讓她把別人置於不幸的理由的“親子關系”嗎?她說過,關系改善瞭。但是,這難道不是她把別人拖入不幸的深淵才得手的“幸福”嗎?

良多的怒火又被激起來瞭。但,似乎哪裡又更清醒瞭些。

良多敲響瞭鐵制的大門,用拳頭敲得咚咚作響。

“你回來啦。”

裡面傳來女人的聲音,門開瞭。

大概以為是丈夫回傢瞭吧。滿臉笑容地打開房門的女人的臉,在看到良多的瞬間就僵住瞭。

“啊——”

祥子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微微整瞭整衣裝,趿拉著拖鞋走到門外,回手將門關上瞭。

她深深地低下瞭頭。

“是燉菜啊,聞起來很香啊。”

用的不是牛肉,而是豬肉做的燉菜,繼母信子也經常做。父親因為這個當不瞭下酒小菜而發過脾氣,大輔和良多倒是會把燉菜消滅得一幹二凈。

祥子不知該如何回答,視線遊離不定,再次深深地彎腰鞠瞭一躬。

良多從西服的內袋裡掏出那個裡頭放瞭錢的信封,遞過去。

“這個還給你!你的誠意!”

良多刻意慢慢地強調瞭“誠意”兩個字,漂亮地惡心瞭她一把。良多那輕微的憤怒如今開始轉變成一種肆虐的、扭曲的快感。

“對不起。”

祥子再次深深低下瞭頭。

“就因為你,我的傢庭已經變得一團糟瞭。”

祥子低垂著頭,全身都在顫抖。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就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經過瞭時效瞭,才會做出那樣的舉動吧?”

祥子抬起頭,不停地輕輕搖頭。

“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時效的事,真的。”

如果這是演技的話,那麼這就是可以媲美一流女演員的激情表演。

但良多嘲諷地一笑。他還想多折磨她一會兒。

“撒謊!”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感到自己的酒勁又上頭瞭,但已經無法停下來。

“你明知道在那裡坦白也不會被問罪才那麼做的。既不會再被問罪,又可以把自己從良心的譴責中解脫出來。真是一舉兩得啊!至少如果我是你,我就會這麼幹。沒錯吧?”

祥子隻是搖頭,嘴唇就像缺氧的金魚一般,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

自己應該還有想要傾吐的事情。在那個酒館想瞭那麼多,現在要一吐為快,把這憤懣和抑鬱一掃而光,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門咯吱一響,打開瞭。一個光頭沖瞭出來,擋在祥子的面前。說是擋,他看起來也就一米五左右。大概是個棒球少年吧,臉曬得黑黝黝的,隻有眼睛格外引人註意。

那雙眼睛正在瞪著良多。他張開雙手,似乎是在保護自己的繼母。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場鬧劇。

“小輝。”

祥子小聲地喚著兒子的名字。但那兒子拿眼睛死死盯住良多,紋絲不動。

“沒事的。是我不對。”

祥子對兒子說。

但兒子還是一動不動。

“跟你沒關系吧。”

良多厲聲說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表情變得十分可怕。

但是,那兒子卻沒有移開視線。

“有關系。”

兒子開口道,聲音有些嘶啞顫抖。他在害怕。

“跟你沒關系。”

良多伸出手想要推開他。

男孩拼命抵抗,大聲喊道:

“她可是我媽啊。”

良多心中一驚。

為瞭不讓男孩看出自己內心的動搖,良多收起瞭臉上的神情。

良多舉起瞭手。

大概以為他要大打出手,祥子“啊”地喊瞭一聲,想要護住兒子。

男孩咬緊嘴唇,卻依舊瞪著良多,身體紋絲不動。

良多把舉起的手咚的一下放在少年的肩頭,然後輕輕地拍瞭拍,轉過身離開瞭。

祥子覺得良多在臨走之際似乎對兒子笑瞭笑,仿佛在說“挺能幹的啊”。

祥子深深地彎下腰,久久地朝著良多的背影默默鞠躬。

良多朝著應該是車站的方向走去。漸漸地,人開始多瞭起來,店鋪也多瞭起來。他想沖進酒館喝到爛醉為止,但腳還是直挺挺地朝車站走去。

良多受到瞭深深的打擊。他本想通過責難對方來獲得解脫,卻反而被壓制瞭。

那個少年的一句話,凌駕於四十二歲的良多之上,居高臨下地狠狠嘲笑著他。

——那是慶多出生後過瞭幾天的時候。

綠的出血已經得以治愈,醫生判斷不會影響日常生活。但在辦理出院手續之前,他們卻被主治醫生叫進瞭會診室。

在那個會診室,他被告知綠已經無法再生第二個孩子瞭。

因為還沉浸在喜得一子的餘韻中,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全然沒有實感。他自以為自己已經冷靜地接受瞭這個事實:自己隻是失去瞭這個可能性。

然而,走出房間後,良多才漸漸開始有瞭真切的感受。今後自己的人生將再也不會有孩子瞭。自己不算早婚,當時已經是三十過半瞭。他還曾漫不經心地想過,到四十歲的時候還想再生一個或兩個,可以的話最好是女孩。

他一直覺得作為組建傢庭的伴侶,綠是最佳人選。

綠受到瞭很大的打擊,甚至需要護士為她準備輪椅。

綠拒絕瞭輪椅,要自己走。然而若不是良多在一旁攙扶,她連一步都走不穩。

良多壓抑著自己想要責備綠的沖動。

但是,漸漸地,他開始因為這無處說理的憋屈而氣憤不已。他想,這種小農村的醫生懂什麼,要是去東京母校的大學醫院找人介紹優秀的醫生,也許會有不同的診斷結果……

裡子此時應該抱著慶多等候在電梯間。剛從走廊的角落轉過去就聽到瞭那個聲音,那個有些耳熟的聲音,自己絕不會忘記的聲音。

微暗的走廊盡頭,和裡子面對面說話的人是良輔。一旁則伴著信子的身影。

“就說瞭一句‘生瞭’,之後不管怎麼打電話都不接。這可是野野宮傢好不容易迎來的繼承人,我怎麼能坐視不管,就跑到這裡來瞭。哈哈哈。”

裡子有點惶恐地低下瞭頭。

“啊,這還真是抱歉,沒跟您聯系。綠產後身子就垮瞭,所以就有點那個……”

“算瞭,沒事的。總之先讓我抱一抱。”

良輔從裡子手中抱過慶多。雖說動作是笨拙瞭些,但將慶多穩穩地抱在懷中,他盯著孩子的臉看瞭又看,笑起來。

“哦,哦,這小臉蛋可真漂亮,將來是個美男子啊。”

停下腳步目睹瞭這一切的良多,神情越來越陰沉。父親的笑容讓他火大。這個男人對傢人一向置若罔聞,任性妄為地活過來,如今卻擺出一副祖父的面孔,抱著孫子傻笑,這副嘴臉真是讓人生氣到極點。

“脖子還立不起來,別隨便抱。”

良多一臉不快地對良輔說著,一把將慶多搶回來,交給裡子。

“幹什麼!你看他不是被我抱得很開心嗎?”

良輔不滿地說。

“沒有人喊你過來。”

他的確向父親傳達瞭傢裡降下一子的消息。在跟哥哥大輔報喜的時候,被哥哥千叮嚀萬囑咐,務必也通知下父親。不然的話,良多可能連通知都不會通知他一聲。

他在公司裡用電話通知瞭一句“生瞭”。本來也忙得焦頭爛額,說完這一句他就掛瞭電話。他事後才知道信子往他傢裡打瞭好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綠也住院瞭,良多就一直住在公司,趕著設計大賽資料的最後完工。

“孫子出生瞭,我來慶祝一下,有什麼不對!”

良輔的語氣也變得兇狠起來。

“事到如今,別跟我說這種話。你……”

良多正要把迄今為止積攢下來的憤懣全都釋放出來,等在後面的信子用責備的語氣喊瞭他一句:

“阿良。”

良多閉上瞭嘴,卻用可怕而冰冷的眼神看向信子,回瞭一句:

“這跟信子女士沒有關系。”

聽到良多的這句話,信子因吃驚而睜大瞭眼睛,接著緩緩張開瞭嘴,但最終也沒有擠出一句話。

良多把視線從信子的身上移開。隨後,他把良輔和信子拋在身後,兀自走瞭。在回去的車上,裡子和綠還一直在擔心著良輔等人。但良多一句話就堵住瞭她們的嘴,“跟那些人沒有關系”。

良多換乘上空蕩蕩的地鐵,晃悠到自傢附近的車站。威士忌的酒勁逐漸清醒,他難以忘懷那個黝黑臉龐少年那筆直的眼神。那視線中沒有任何虛榮,亦沒有任何裝腔作勢,他隻是真心實意地想要保護自己的“繼母”。

良多滿腦子都是這件事,直到走到公寓門前。

他不想抱著這份心情回傢。

良多朝地下停車場走去。他坐在車子的駕駛座上,發動引擎,打開瞭空調,但心情卻無法就此平復。

以良多的價值觀來看,這麼做無疑是一件叫人不好意思的事。他認為這樣太優柔寡斷瞭,但是他必須這麼做。

良多拿出手機,撥出瞭電話。

“你好。”

回答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想著,如果是男人的聲音,他就立馬掛斷。

“我是良多。”

“啊呀,阿良,前段日子多謝瞭。”

電話的那頭是信子。

“嗯,那個……”

良多有些難以啟齒地支吾起來。信子似乎察覺到瞭他的猶豫不安,馬上說:

“啊,找你爸爸吧?”

“不是的。我想跟你道歉。”

“什麼呀?我可不喜歡這麼嚴肅的話題。”

良多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認真,信子似乎在有意克制。良多心想,可能父親就在旁邊吧。

“以前……”

剛說出口,電話裡傳出瞭異常明快的聲音。

“沒事啦!以前的事我全都忘記啦。我倒想跟你聊些更無聊的話題。那個,比如誰戴假發啦,誰又整形啦。”

他隻說瞭一句“以前”,不,他剛說出“我想跟你道歉”的時候,信子似乎就已經意識到,她知道是指七年前在前橋中央綜合醫院的那件事。換言之,信子受傷如此之重,甚至根本不願再提及。

“是啊。”

良多覺得自己的聲音裡是從未有過的無力。他就是為瞭讓自己不用說出這般無力的話,才拼瞭命地活到今天……

“哎呀,你爸爸在叫我呢。”

電話的那頭聽到有人在叫“沒有酒瞭”。

“嗯,知道瞭,知道瞭。”

良多沒有註意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有些孩子氣瞭,仿佛是在撒嬌。

“掛啦。”

信子說著掛瞭電話。

自己以前可曾跟她撒過嬌?因為心中早已將她界定為女用人,所以除瞭必要的事情,從來不與她說話。他是何等頑固。一直到高中畢業,他始終這樣執拗著。而信子卻從未因此責備過他,一次也沒有。

就如那個護士一般,“孩子跟自己不親近”是如此痛苦之事,甚至想到要去破壞別人的幸福。

父親喝瞭酒發瘋毆打信子的時候,自己可有過出手阻止?沒有,一次都沒有。他隻是眼睜睜看著,想著“跟我沒關系”就這樣逃出瞭傢門。

不僅是從前。一個即將四十歲的男人瞭,還不管不顧地說出“跟你沒關系”這種話。

而在祥子的傢門前,他說“這跟你沒關系吧”的時候,那個少年卻說“有關系”。他說“她是我媽媽”。

自己甚至不如一個“板栗頭”的中學生。

良多感到迄今為止支撐自己走到今天的某樣東西正在土崩瓦解,離他而去,發出崩塌的聲響。不,一切的一切都從自己的身邊逃離瞭,遠去瞭……

用鑷子把植物的種子等間距地埋進凝膠中——這裡是三崎建設技術研究所實驗室,良多註視著一個研究員指尖的操作。論職位他是良多的部下,但是良多聚焦的眼神中卻沒有一絲感興趣的神色。

“年度自來水使用量由於雨水的利用而大幅減少。對植被澆灌用水和對河岸區的補給水加起來也不過42.6立方米……”

研究員橘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手腳麻利地排列著種子,不用看任何資料就能十分流暢地報出準確的數字,應該是徹頭徹尾的技術出身。

良多每天都會這樣跑幾趟實驗室,與他們聊聊屋頂綠化的事,然而委實無聊。無聊的原因,一是不感興趣,二是自己並不擅長動態監控的工作。良多頂多是聽聽他們的研究結果罷瞭。

不過待在辦公室裡又十分憋屈。整整一個上午都在看報紙的“管理層”都三三五五聚到一起商量午餐吃什麼。叫上附近現場的操作人員一起出去“忙應酬”。一個午餐竟然吃瞭兩個小時,還把餐費作為經費結算。

或許這是從主流被排擠出來的他們對公司的小小報復吧。

良多嘆瞭口氣。

究竟該如何是好?

這時,窗外有什麼東西在動。

那裡有一片叫作“群落生境”的人工林。說是人工林,卻並沒有人工照料,是一片自然生長的雜木林。宇都宮車站前鱗次櫛比的大樓的一角卻有一片雜木林,委實是個不可思議的景象。不過,這研究本來就是依據“從自然中學習”這個流行趨勢而誕生的,良多經手的屋頂綠化項目也是“群落生境”的一個環節。

雜木林中有一隻捕蟲網在移動。

手持捕蟲網的人讓良多大吃一驚。他頭戴稻草帽,身著卡其色工作服,脖子上掛著一個雙筒望遠鏡,腳蹬長筒靴。這副打扮讓他想起瞭一張照片。那張夾帶在護照裡的頭戴稻草帽、手持捕蟲網的少年時代的良多的照片。

良多來瞭興趣,下樓朝雜木林走去。

那個男人一看見良多就恭敬地行瞭一禮,似乎是認識良多的。男人的名字叫山邊,看起來比良多還要年長,才不過三十八歲,極其沉穩,宛如垂暮老者,但端正的容貌又有著如哲學傢般的理性和智慧。這在建築公司裡是極少見到的類型。

“我跟你一樣,原來也是一個建築師。”

一邊在雜木林中漫步,山邊一邊跟良多說。果然山邊是知道良多的,良多對山邊卻完全沒有印象。若是在稍前一段時間,他大概會把山邊視為一個失敗者而不屑一顧吧。而如今,卻跟在這人的身後,在這林中漫步。

“這個林子是為瞭做研究而人工種植的。”

這個已經知道,但究竟是為瞭做什麼研究良多卻一無所知。迄今為止他都沒興趣去瞭解一下。

“啊,是琉璃蛺蝶。今年也來瞭呢,琉璃蛺蝶。”

山邊的聲音雀躍起來,良多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是一種乍一看十分不起眼的茶色蝴蝶,不過,翅膀的表面有著鮮艷的深藍夾帶琉璃質感色帶狀紋路,十分漂亮。

林子是個名副其實的雜木林,各種各樣的樹木和雜草在這盛夏裡茂密生長,彌漫著青草的團團生氣。種植的樹看來是以麻櫟居多,並不適合做建築材料。

但獨角仙和鍬形蟲十分喜歡這種樹木的樹液。喜愛昆蟲的良多觸摸著麻櫟,卻意外發現那處有一隻知瞭的蟬蛻。

良多不假思索地把它拿在手中,腦海中浮現出慶多一臉炫耀地給他看過瞭季節的蟬蛻的場景。討厭蟲子的慶多要如何在那個鄉野之地度過這個夏天呢?

“這個知瞭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知瞭要從別處飛到這裡並不費勁,隻要種夠一定數量的樹木,就會自然聚攏過來。”

良多凝視著淡然解釋的山邊的側臉,心想著,這個傢夥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在這裡的。仿佛看透瞭良多的心思一般,山邊笑著說:

“知瞭在這裡產卵,幼蟲長大後破土而出,羽化後留下蛻殼,這整個周期要花十五年時間。”

“這麼長……”

良多脫口而出。十五年間,良多參加瞭無數的項目,經手瞭好幾個超大型建築。而在這期間,這個傢夥卻在這裡建瞭個林子,讓知瞭在此羽化蛻變。

良多苦笑起來,驀然回首自身,最終良多手中還剩下什麼呢?被踢到這與老本行毫無關系的技術研究所,被迫過著隱居般的生活。傢庭在瀕臨崩潰的邊緣。一念及此,他就連苦笑也笑不出來瞭。

山邊又溫和地笑瞭笑。良多感覺自己的內心又被看穿瞭。

“很長嗎,十五年?”

山邊的提問讓良多心中一震。他情不自禁地想到瞭跟慶多一起生活的這些年,也是與琉晴分開的這些年。

很長嗎?撫養慶多的六年,與琉晴分開的六年。究竟應該選擇哪一邊?說到底,這應該由父母來做選擇嗎?

但是,毫無疑問,慶多也好,琉晴也罷,都是這人工林中的知瞭。因大人們的幹涉,他們的人生發生瞭巨大的改變。

知瞭的幼蟲應該從哪裡起飛,又該飛向何處呢?

良多追尋著答案,朝林子上空望去。

樹梢之間,宇都宮碧藍的天空看起來是如此狹小。

氣溫已經超過瞭三十六攝氏度。電視臺也在爭相報道酷暑來臨。

綠帶著琉晴坐電車三十分鐘左右抵達一個特設會場,參加這裡正在舉辦的恐龍展。綠完全不知道這有什麼趣味,但琉晴十分興奮,對一種叫劍龍蛋的化石十分癡迷。

他們從早上出來後,就在那個會場裡待瞭足足六個小時。這期間,琉晴找到瞭志同道合的人——一個看起來差不多年紀的、同樣熱愛恐龍的男孩。他便拋下綠,自顧自在會場裡四處奔跑。綠跟那個男孩的母親也聊瞭一會兒,不過說的多半是諸如“男孩子就是毛躁,真是頭疼啊”之類的話。每次她這般說,綠都覺得莫名焦躁,心道果真如此嗎?但她很快就察覺到自己不痛快的原因瞭。無意識間,綠腦子裡想的不是琉晴,而是慶多。慶多並不是個毛躁的男孩。

他們與那男孩和他的母親,四人一起吃瞭午餐。在餐桌上,她明白瞭那位母親說這話的意思。那男孩跟琉晴一樣,都是一刻都停不下來、粗野而且不聽管教。

吃過午餐後,琉晴依舊與那男孩一起玩耍。綠卻漸漸窘困起來,她害怕那男孩的母親會知道“抱錯孩子”的事。

若是她知道瞭會如何反應呢?猜想大概會說,交換孩子什麼的簡直不敢相信,虧你做得出來之類的。

綠都還沒有向傢附近的媽媽們介紹過琉晴,當然也沒有提起慶多已經不在自己身邊的事情。她說不出口,也不能找人商量。這種事任誰都不能感同身受吧,可任誰都不能成為解決這個難題的當事人。而對綠來說,即便到瞭此刻,這個難題也並沒有解決。

綠筋疲力盡,她想快點回傢。

回到傢已經是下午三點。

她問琉晴,要不要稍微睡個午覺,但琉晴說他想玩遊戲機。

綠便一頭栽倒在床上,就像被夢魘吸住瞭一般昏睡過去。

臥室的門一直開著,盡管睡著瞭,但她還記得耳邊傳來那早已聽熟的琉晴的遊戲機的聲音。然而,她再一睜眼,天色已經微暗瞭。

看瞭看時鐘,已經過瞭六點,她睡瞭三個多小時。

她慌忙跳起來,看瞭看客廳,鴉雀無聲。

沒看見琉晴的身影,經常隨手放置在沙發上的遊戲機也不在。

掛在餐廳座椅背上的琉晴的小背包也不見瞭。

綠跑到玄關處一看,鞋子也不見瞭。

她臉上失去瞭血色,幾乎要暈過去。

“琉晴!”

她發出從來沒有過的聲音大聲呼喊著,一邊仔細在每個房間搜索,也許他是藏在瞭什麼地方。

是浴室,想到這點的時候,她全身的血又湧瞭上來。浴缸裡昨晚泡澡的水還留在那裡。通常她都是早上洗完衣服就會把水放掉,但這天因為一大早就出門瞭所以……

琉晴也許是在玩水。這時,他的腳下一滑……

腦海裡浮現出琉晴的小身體漂浮在浴缸裡的模樣,她幾乎要慘叫出聲。

她推開浴室的門,一個人也沒有。再打開浴缸的蓋子,還是沒有。

剩下的就隻有儲藏室瞭。綠打開門一看,琉晴根本不可能在裡面。儲藏室的東西堆積如山,即便是琉晴的小身軀也是不可能鉆進去的。

“琉晴!”

沒有任何回音,也沒有任何聲響。一個剛滿七歲的小男孩,不可能隱藏得如此徹底。

綠在玄關處穿上鞋子,跑到瞭外面。兒童館已經閉館瞭,要去的話隻有公園瞭。

她開始後悔穿著拖鞋出來瞭,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但還是心急如焚地奔跑著。

到瞭公園,綠徹底絕望瞭。公園裡聽不到一點孩子的聲音。太陽完全西沉,公園的燈已經亮瞭起來。

公園裡一個人影都沒有。

她給警察打電話,已經走投無路瞭,雖然會把事情鬧大,但現在已經別無他法瞭。

手機應該放在衣袋裡瞭,就在腦海裡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手機在衣袋裡振動著響瞭起來。

綠慌忙地掏出來,放在耳邊。

“啊!”

綠吐出一口氣,全身都松弛下來。她就這樣跌坐在公園的正中央。

良多接到綠的電話時正在車裡。出瞭宇都宮,馬上就要進入首都高速公路的時候,他聽瞭綠的話,直接駛入首都高速公路,穿過關越機動車道,朝前橋奔去。

已經盡量將車開快,但良多抵達齋木傢的時候還是過瞭八點。把車停在電器店門前,他便推開瞭商店的門。

“不好意思!我是野野宮。”

聽到這個聲音,在客廳與琉晴玩耍的慶多滿臉放光地站瞭起來。

齋木傢剛吃過晚餐時,琉晴突然回來瞭。雄大和由佳裡雖然大吃一驚,但還是把琉晴帶到佛堂那邊,對著佛龕說瞭些什麼。不久,琉晴一個人吃瞭頓遲到的晚餐,心情大好地大笑大鬧起來,逗得雄大等人哈哈大笑。大和和美結也十分開心,黏在琉晴的身邊不肯離開。

雄大和由佳裡都沒有給慶多做任何解釋。

慶多卻這樣理解,他以為“任務”結束瞭,琉晴也回來瞭,良多是來接自己的。最近他晚上也沒有哭,跟大和和美結吵架也基本不會再輸瞭。讓他們給買的暑假練習冊每天都做瞭許多頁,以至於雄大都阻止他說“別再做瞭”。四十天分量的練習冊,無論是國語還是算數都在一周內做完瞭。

我已經變堅強瞭,也變優秀瞭。

所以“任務”結束瞭,所以爸爸來接自己瞭,媽媽大概正在車裡等候……

“琉晴!”

是良多的聲音在呼喚。

這個聲音令慶多當場蹲瞭下去。隨後,慶多馬上鉆進瞭房間最裡面的壁櫥,藏瞭起來。

爸爸來接的不是自己。他不想看到爸爸的臉,也不想被爸爸看到。

“哎呀,你好你好。”

雄大把良多迎進來,說明瞭情況。

“說是公寓的旁邊有一個公園,從陽臺上能看到公園,見到有一對父子正在放風箏……就想放風箏瞭。”

“放風箏?”

良多的臉冷下來。雄大竟這樣把孩子的借口照盤全收。

“他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

從廚房走出來的由佳裡回答瞭良多的問題。

“問瞭他,好像是緊貼著過檢票口的大人的身後過來的。”

“但是,竟然能走到這裡……”

琉晴確實很擅長記路。但是從東京到這裡至少需要換乘兩次,而且必須乘坐新幹線。他究竟是如何通過新幹線的檢票口的?說起來,這條路線……以前跟綠一起坐電車來過一次。是那個時候記下瞭路線嗎?

“這傢夥就這方面機靈得很。”

雄大有些自豪地誇贊著琉晴。良多卻十分惱火。

“這種時候還誇他嗎,麻煩好好教訓一下吧,不教訓一下,以後不是會三番五次搞出這種事情來嗎?”

他這麼一說,由佳裡從廚房走出來,粗聲粗氣地說道:

“等一下。那麼,你是要我們把餓著肚子的孩子大罵一頓趕出去嗎?這種事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話是這麼說……”

語氣雖然不滿,但良多也不知如何接話。

雄大就像從中調和一般對良多說:

“算瞭,要是進展得不太順利的話,暫且讓他回來這邊也行……”

良多無言以對,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

由佳裡趁勢說道:

“對,就是啊。我們傢撫養琉晴和慶多兩個完全沒問題。”

良多被這句話徹底擊敗瞭,立場已然反轉。

良多這時氣得臉都歪瞭。

“沒關系的。我會努力試試的。”

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但這說辭卻仿佛是暗地裡把責任推給瞭綠。

“琉晴!回傢瞭,琉晴!”

良多朝躲在房間深處的琉晴喊道。當然,他不想去看慶多的臉,也沒出聲叫他。不能讓他想傢。此時如果不表現得冷酷些,自己的“選擇”將會徹底土崩瓦解。

琉晴不願意回去,幾乎一直哼哼唧唧地哭個不停,叫人手足無措,雄大和由佳裡好不容易說服他,讓他坐到瞭車裡。

良多沒有進齋木傢的傢門,也沒看到慶多的身影。

良多想,這是慶多在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任務”,這才叫紮紮實實的“教養”。

“琉晴。”

良多一邊開車,一邊對坐在後座的琉晴說話,卻沒有得到回應。

從後視鏡看去,他正沉默地看著窗外的景色,淚水也已經止住。

“你不用馬上叫叔叔、阿姨為父親、母親。”

良多如是說,從未有過的溫柔。琉晴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良多就不再多說,他已經找不到話可以說瞭。

齋木傢發生瞭一場小騷動。雄大大呼小叫地說慶多失蹤瞭。不過很快美結就在壁櫥裡找到瞭已經睡熟的慶多。

因為孩子在壁櫥裡熱得滿身大汗,由佳裡便馬上燒瞭洗澡水,雄大把孩子們帶去洗澡瞭。

慶多無精打采地泡在浴池裡,仿佛電池耗盡的機器人一般面無表情地弓著背。

“慶多?”

雄大一邊把大和和美結的身子浸入水中,一邊朝一直發呆的慶多喊道。慶多沒有回答。

雄大悄悄含瞭一口泡澡水,一邊打著手勢,讓慶多按一按自己的胸口試試。

慶多滿臉不情願,但還是按照指示按瞭按雄大的胸口。

瞬間,雄大把含在嘴裡的水一口噴在慶多的臉上。

“哈哈哈哈。”

雄大大笑起來。美結和大和也大笑著央求道:“我也要按!”“還有我!”

雄大一邊笑一邊看著慶多。慶多隻是略微笑瞭笑。

回到公寓時,琉晴已經在後座上完全睡熟瞭。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

良多把琉晴抱進房間,讓他睡在床上。

哭著迎出來的綠不停地向良多道歉。

看著她這副模樣,良多為自己對齋木夫婦說的話感到羞愧。說什麼“我會努力試試的”,有時明明無事可做,卻周六、周日整日躲在書房裡假裝自己在工作,特別是琉晴“搗亂”的時候。一旦處理不好,就把責任都推給綠。然後在心中大罵齋木傢,究竟是怎麼教養孩子的。表現好的地方都歸功於“血緣”,看不順眼的地方都是“教養”不善之過,這副嘴臉酷似父親良輔。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就通通推給別人,這與他深惡痛絕的父親如出一轍。

而一邊哭一邊道歉的綠的身影則和信子重疊到一起。於是,他想起瞭在那個昏暗的公寓前一次又一次道歉的護士祥子。

“不要道歉瞭,不是你的錯。”

良多對綠說。那聲音宛如正在向上帝懺悔的人一般虔誠。

“是我的錯。”

聽到良多的話,綠反復打量著丈夫的臉。

良多沒有回應綠的視線,而是盯著琉晴熟睡的臉龐。

綠把手放在琉晴的頭上,一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一邊閉上瞭眼睛。

“這麼摸著,就跟你是一樣的。”

這是迄今為止綠從沒對良多說起的話。

良多盯著綠的手,緩緩地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我也離傢出走過,想要見母親……”

綠屏住瞭呼吸。這些事她從沒聽良多說起過。良多原本就不願主動提起繼母和父親的事,自己也是在結婚之後才得知信子是繼母的事。而關於親生母親的事則從未聽他提起,甚至從未透露過對方是個怎樣的人。

“那時,我被父親帶瞭回去。”

良多的臉有些扭曲。綠想他這是要哭瞭嗎?綠從未見過良多哭泣的樣子。

良多並沒有哭。

他隻是回想起許多事。被帶回去的年幼的良多,被逼著跪在信子面前,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扇他的耳光,嘶吼著“快叫母親”。

信子一邊哭著一邊阻止父親,但父親一把將信子推開,瘋子一般不停地扇兒子耳光。

但是,他在心裡偷偷發誓,絕對不要哭,絕對不能對父親言聽計從。然後,他將這一點堅持到瞭今天。

但這信念開始動搖瞭。三十年時光荏苒,這信念正在以一種良多未曾想象過的方式動搖著。

《如父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