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都宮的技術研究所,盂蘭盆節休假可以各自安排,良多知道這個消息是在琉晴離傢出走的第二周。良多已經不記得盂蘭盆節可以放假休息這件事,已經好幾年沒有計劃過盂蘭盆節的活動瞭。不過,今後想怎麼休假就怎麼休假。積攢至今的帶薪年假再加上特別休假,足以去海外度上兩三個月的長假瞭吧。
不過要跟其他部門協調,良多因為申請提晚瞭就被總務部半強制性地給定下瞭盂蘭盆的休假日期。
八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七日,中間夾著周六和周日。
良多通知瞭綠,綠說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但琉晴似乎想去露營,而且還要撐開帳篷,睡在睡袋裡的那種。
良多閑得發慌,便用公司的電腦檢索起露營場地來。可惜附近設施齊全的露營場地基本都滿員瞭,看來人氣很高。稍微走遠一些倒是還有空位,但良多的車又裝不下正經的露營設備。也有些場地,可以空著手出門,到瞭當地再租用全套露營用品,不過良多還是不喜歡這種圖省事的方案。
之後他又瀏覽瞭一會兒有關露營的網站,最終決定這次暫且放一放。還是先把裝備配齊再說吧,這倒著實是件有趣的事,把這個作為醫院賠償金的用途倒也不壞。
所以當天,良多興致很高地在網上買瞭五人用的帳篷、折疊椅、釣竿和睡袋。
最終,盂蘭盆節他們哪裡也沒去。不過第一天,琉晴想去看以怪物為主人公的外國動畫片的續集,所以三個人一起去看瞭。良多已經記不清最後一次在電影院看電影是什麼時候瞭,印象中似乎要追溯到學生時代瞭。本來以為是給兒童看的電影,結果良多不僅樂得笑出瞭聲,還沉迷劇情之中,對主人公綠色小怪物動瞭感情。
良多實在是太喜歡這個作品瞭,便在回傢的路上把這個動畫片的系列光盤依次都買瞭個遍。對此,琉晴狂喜不已。這一天,一傢三口就在興奮的狀態下沉醉在這部動畫片中。
這恐怕是琉晴到這個傢以來,第一次開心度過的時光。
盂蘭盆節的第二天天氣轉好瞭,從一早開始他們便忙著洗衣服和大掃除。這時有快遞到瞭,宅急送的工作人員搬進來的那個巨大的貨物正是良多在網上訂購的帳篷和椅子。琉晴又一次大喜過望。不過也不能在這附近搭帳篷露營。
於是,綠提出“不如今天就在傢裡露營吧”。在傢裡大聲嬉鬧,在陽臺上釣魚,在傢裡搭帳篷,三人一起在帳篷裡睡覺。
不過綠堅持在此之前要把衣服曬好,把衛生打掃好。綠調皮地詢問道:“能不能給我幫把手呢?”琉晴大聲地回答道:“好的!”
當然,琉晴既沒有幫忙洗衣服,也沒有幫忙打掃衛生。他手持心愛的玩具槍,偷偷地潛伏著靠近正在臥室用吸塵器吸地的綠,想要從背後瞄準射擊。不過他這偷偷摸摸的樣子全都映進瞭衣櫃的鏡子裡,從綠的角度看得一清二楚。
綠悄悄拿起吸塵器的吸嘴。
綠一邊嚷嚷著“看我絕地反擊”,一邊猛地回過頭朝琉晴射擊。
“叭叭叭叭叭!”
琉晴大吃一驚,但很快就開始回擊。
“乓!乓!”
綠一邊和琉晴互相射擊,一邊心有感悟。琉晴還小,與慶多一樣是個孩子,他隻是比慶多要強那麼一些罷瞭。現在她為自己曾以為琉晴是故意搗亂好讓她生厭而感到羞愧。
良多待在書房裡,倒不是又在逃避。他正在看網上的演示動畫,他發現隻看附帶的說明書,還是不大明白要怎麼搭好帳篷。
外面傳來綠和琉晴的聲音,看來是在玩手槍遊戲。
“被幹掉瞭!”
傳來綠撲通倒地的聲音。良多苦笑著,這還真是演得熱火朝天啊。
“下一個,是父親。”
是琉晴的聲音。這是琉晴第一次叫良多“父親”。
良多卻沒時間在感傷中沉醉。書房的門把手在慢慢轉動。
良多四處打量房間,想要尋找一個能當槍的東西,尺子、立體音響的遙控……
很快,良多行動瞭。
他從支架上取下吉他,單膝跪地對著門口瞄準。
門慢慢打開,琉晴出現在門口。
“乓!”
良多用吉他槍擊中瞭琉晴。
“Oh, my gad(god)!”
琉晴劇痛著全身扭動,倒在地上。
“小琉、小琉,沒事吧?振作點!”
綠拼命地想要抱起琉晴。這是綠第一次叫“小琉”,而琉晴並沒有問“為什麼”。
琉晴爬起來後,立即朝良多開槍。
“乓!”
“啊——”
良多也發出巨大的撲通聲,倒在地上,空蕩蕩的椅子兀自打著轉,簡直就如西部片中對決場面一般。良多也是傾情出演。
“孩子他爸,振作點!”
這回綠又想助良多一臂之力。真是毫無節操的槍手啊。
然而,這竟是個陷阱。綠和琉晴一靠近良多,便騎在良多身上,開始撓起他的癢癢來。
“嗚哇,住手!”
良多大聲喊叫著,扭動著身子拼死抵抗。然而綠和琉晴卻絲毫不肯手下留情。
陽臺釣魚本應該是並排放上三把折疊椅,共享垂釣之樂,但琉晴拿著釣魚竿朝良多砍來。於是一場武打劇又開演瞭。
綠也加入瞭戰鬥,最後良多依舊淪落到被綠和琉晴撓癢癢的下場。
實際操作起來發現搭帳篷並不是太復雜,但若要一個人在起風的戶外搭個帳篷,可能要花上不少時間。
一傢三口花瞭大約二十分鐘才搭好帳篷。網上的宣傳語自誇“十分鐘搭建OK”,算起來他們多花瞭一倍的時間。
睡袋還沒有訂購,於是綠便把給客人用的被褥鋪在帳篷裡。
三人一起躺在帳篷裡。由於帳篷是五人用的,所以十分寬敞。
一睡到帳篷裡,便不可思議地產生瞭一種融為一體的感覺。
他們一邊透過窗戶遙望天空,一邊看著晚霞逐漸變成黑夜。琉晴十分難得地說瞭許多話,說起坐電車去前橋的事,那簡直就是一場大冒險。他說起自己幾乎是匍匐前進著通過新幹線檢票口時的驚險刺激,說起為瞭不讓車長發現,從一個廁所逃向另一個廁所。
但他絕口不提雄大和由佳裡。
那天夜裡,東京的天空中難得地出現瞭美麗的星辰。三人就這樣躺在帳篷裡眺望著星空。
“知道星座嗎?天蠍座、水瓶座……”
綠列舉著星座的名字,卻並不知道哪片星空有哪些星辰。
“有沒有餃子座?”
琉晴說著,逗得良多和綠哈哈大笑。
“啊!”
綠突然大聲叫起來:
“流星!快許願。”
三人閉上眼睛開始許願。琉晴格外專心地雙手合十許著願。
“小琉,許瞭什麼願呢?”
琉晴一臉的難為情。
“告訴我嘛。”
良多笑著說道。
於是琉晴小聲地說:
“我想回到爸爸和媽媽的身邊……”
良多和綠註視著琉晴的臉。
琉晴用手臂擋住臉。
“對不起。”
琉晴的聲音在顫抖。他在哭,為瞭不被看見,所以用手臂遮住臉。
大概已經忍耐到極限瞭吧,為瞭不叫人看見自己的眼淚。
良多撫摸著琉晴的腦袋。
“沒關系的,已經夠瞭。”
琉晴靜靜地抽噎著。
琉晴一邊哭著,一邊在帳篷裡睡著瞭。良多和綠一直輕柔撫摸著琉晴的身體和腦袋,直到他入睡。
琉晴一睡著,綠便從帳篷裡爬出來,去瞭陽臺。
良多也跟瞭過去。
“怎麼瞭?”
良多出聲問道。
綠在哭泣。
“琉晴越來越可愛瞭。”
良多也有同感。
“是嗎,那就,別哭瞭。”
良多這麼一說,綠卻搖瞭搖頭。
“我覺得對不起慶多,好像背叛瞭那孩子。慶多現在在那邊……”
綠嗚咽著說不出話來。但她要說的話,不用說出口良多也能明白。
良多把手放在綠的背上,輕柔地安撫著。
“已經夠瞭。”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對琉晴說的那句話。
但是,究竟要怎麼做才好?什麼“已經夠瞭”?該讓什麼就此結束呢?
良多一邊自問自答,一邊摩挲著妻子的後背。
第二天一早,良多比其他人都更早醒來,他從房間裡拿出瞭照相機。
他將在帳篷裡頭碰著頭沉睡的綠和琉晴收進鏡頭。
由於清晨有陽光照進來,擔心照片逆光,良多便坐在沙發上點開顯示屏翻看確認。
這麼比著一看,琉晴有些地方也像綠。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是兩個人的遺傳基因混合後的結晶。
良多在帳篷裡幾乎一夜未眠,一直在思考著究竟要怎麼辦才好,卻始終沒能尋得答案。
他用照相機的顯示屏翻看著以前的照片。差不多該把照片存到電腦裡瞭。
忽然,良多的手頓住瞭。那是最後一天在河灘邊,齋木傢和野野宮傢一起拍的合影。慶多站在綠的跟前。一直覺得不像自己的慶多,此時看起來卻與自己有些相像。那是因為良多和慶多都以相同的角度微微偏著頭。
這是……
一定是六年來一起生活的點滴之間,慶多越來越像良多瞭。他不記得自己有教過他什麼,但是,不知不覺間,他喜歡微微偏著頭的習慣傳染給瞭慶多。
再看看前面一張。
這是在“旋轉叢林”那裡慶多給良多拍的照片,有點虛瞭。是用那雙小小的手按下的快門。光想到這個良多就覺得胸口發痛。
又一張。照片是在“旋轉叢林”裡比著V字的慶多。
再一張。
照片裡映出來的是一雙赤足的腳底板,在腳的另一頭隱約映出一張臉,是良多。似乎是拍下瞭在沙發上睡覺的良多的腳。再一張,是在書房伏案工作的良多的背影。光線不足,照片有些昏暗。再一張,是坐在沙發上看資料的良多的背影。
在床上睡覺的良多的臉。洗臉臺前穿著睡衣刷牙的良多的背影,大概是從客廳拍的。
在床上熟睡的良多和綠……
是慶多拍的。
是慶多為瞭不讓良多發現而偷偷拍下的。
這照相機裡留存的是“慶多記憶中的爸爸”。
良多心痛得仿佛胸口要裂開一般。
“早餐怎麼辦?”
綠也起床瞭,從帳篷裡隻露出一個腦袋,朝著坐在沙發的良多問道。
良多看起來像在哭泣。
“吃早餐吧。”
綠溫柔地笑著說。
良多再也不能掩飾自己的心情,眼淚溢出眼眶,滑過臉頰,掉落在地。
眼淚已經止不住瞭。
最終,他們把琉晴叫起來後,沒吃早餐就直接坐車出門瞭。他們沒有心情吃早餐。琉晴一得知要去的地方,也馬上穿好衣服,從玄關跑瞭出去。
已經什麼都不去想瞭,隻是開著車一路朝前橋飛馳而去。以後的事已經無所謂瞭,現在他隻想見慶多。
把車停在蔦屋商店門前,良多、綠和琉晴一起打開瞭商店的門。
時間才剛剛過九點。
雄大就坐在商店裡,似乎正在桌子前修理著什麼。他的旁邊是慶多。慶多站在一旁,註視著雄大修理的手法。
“哦哦,歡迎光臨。”
雄大看見良多等人,完全沒有吃驚的樣子。明明沒有聯系就忽然來訪,他卻宛如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般地笑臉相迎。綠猛地意識到,或許雄大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
“燈泡壞瞭嗎?要個幾瓦的呀?”
雄大打趣著笑道。
“我回來瞭。”
琉晴說著,聲音仿佛要哭出來。
“歡迎回傢。”
雄大依舊是滿臉的笑容回答道。
聽到琉晴的聲音,店裡傳來啪啪的腳步聲,由佳裡跑瞭出來。
“琉,怎麼瞭?”
由佳裡赤著腳,飛奔出來,一把抱住琉晴。
“慶多。”
良多小心翼翼地喚瞭一聲。
慶多卻皺巴著小臉跑瞭出去,仿佛要從良多等人身邊逃走般,逃向瞭商店的後面。
“慶多!”
良多和綠同時叫道。良多朝慶多追瞭過去。
慶多穿過後院,朝大馬路跑去。良多在他的身後追趕。
慶多跑到有拱廊的商店街就跑不動瞭,大概是累瞭。但良多沒有緊追上去,他保持著些許距離,跟在慶多的身後。
慶多一次都沒有回頭。良多深刻地感受著慶多的憤怒。
穿過拱廊就是櫻花步道,在道路正中央種植著的大棵櫻花樹,形成瞭一條中央分離帶。
慶多在分離帶的右側走。良多在左側跟他說話。
“慶多,對不起。爸爸想見慶多,所以違背瞭約定來見你。”
可是,慶多卻微微垂下頭看著地面,板著臉繼續朝前走去。
“爸爸已經不是爸爸瞭。”
慶多的話讓良多心痛得無法呼吸。這數月來的痛苦,不,更早以前開始的痛苦盡在這一言之中。
“是啊。但是,這六年來……這六年來我一直是爸爸。雖然很不稱職,但我還是爸爸呀。”
慶多依舊低著頭走著,沒有看良多一眼。
“玫瑰花,被我弄丟瞭,對不起。”
慶多對這句話有瞭略微的反應。這就夠瞭。慶多用折紙做的玫瑰花,被扔在瞭某處,而找到它的是慶多吧。
他該有多傷心啊,眼見著為父親做的玫瑰花就像垃圾一樣被扔在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
慶多還是低垂著頭,但是走路的速度稍稍慢瞭下來。
“照相機……你用那個照相機給我拍瞭許多照片吧。”
那些照片是慶多送給良多的禮物。
良多一邊拼命地強忍著眼淚不要流出來,一邊繼續說道:
“慶多,還有鋼琴,你那麼拼命地努力,我卻隻會責罵你,對不起。因為明明爸爸也是在還是孩子的時候,就中途放棄瞭。”
慶多還是不肯看過來。要道歉的事還有許多許多,多到數也數不清。但是就算把這些全都道歉一番,慶多大概也不會原諒自己吧。
良多不顧形象地大喊起來:
“慶多,任務已經結束瞭。”
聽到良多的這句話,慶多飛快地看瞭良多一眼。
櫻花步道在此處到瞭盡頭。
良多繞到瞭慶多的跟前。慶多還想繼續走。
良多把手放在慶多的頭上。
慶多低著頭停住腳步。
迄今為止,良多擁抱過慶多許多次,數不清有多少次。還是嬰兒的時候也好,會走路之後也好,隻要慶多央求,他都會一把將他抱起。
良多屈膝蹲在慶多面前。
他從未因自己想要傳達什麼感情而擁抱慶多。這是第一次,良多想要通過擁抱把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情感傳達給慶多。
良多擁抱瞭慶多那小小的、纖細的身體,用盡全力地抱緊他。
慶多的身體繃得僵硬,就像一根小小的木棍。
良多隻是抱著,一直抱著,他想要永遠抱下去。
他感覺到慶多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慶多的小手溫柔地、輕輕地環住良多的背。
良多摩挲著慶多的背。他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摩挲著兒子的背,仿佛想將更多的思念傳達給他。
“來瞭!”
琉晴在蔦屋商店的門口大叫著奔跑起來。綠緊跟在他身後。
兩人奔跑的前方是良多和慶多。良多把手環在慶多的肩上,兩人並肩朝商店走來。
“歡迎回傢。”
綠的眼裡飽含著淚水,笑著對慶多說。
慶多滿臉笑容。
商店前,雄大、由佳裡、大和和美結在等著他們。
“進去坐坐?”
雄大指瞭指傢裡。
“好的。”
良多行瞭一禮,和慶多、綠一起朝店裡走去。
良多一邊反擊著過來嬉鬧的大和和美結,一邊思索著。
要是大傢一起去露營應該會很有趣吧。為此首先得把車換瞭,最好是可乘坐八人,兩傢全部能坐上車,能裝很多行李。
再買一頂五人用的帳篷……不對,買一個最大的帳篷。兩個小帳篷就不好玩瞭。有可以睡十二個人的大帳篷,然後所有人一起席地而眠,一定很棒。
不僅是露營,之後還要更多地增加兩個傢庭的互動。
但是,要是讓他們來東京玩的話,那個公寓連坐都坐不下,更不要想全員住下留宿。
這麼一想,一直十分中意的公寓也變得不那麼閃閃發亮。
良多想到瞭綠的老傢,那個裡子嚷嚷著打掃衛生十分辛苦的大宅子。
良多嘲笑著這個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自己。
但是,這些念頭卻縈繞在良多的心頭,揮之不去。
“我說,你知道Spider-Man是蜘蛛嗎?”
慶多問良多。
“不,我不知道呢。”
良多裝出吃驚的樣子。
聽到這個,雄大哈哈大笑起來。
還有孩子們的笑聲。
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兒子,誰又是誰的父親瞭……
(全文完)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重名,其與實際存在的人物、團體等沒有任何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