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攝政王監國

我做皇帝、父親做攝政王的這三年間,我大概是在最後一年才認識自己的父親的。那是我剛在毓慶宮讀書不久,他第一次照章來查看功課的時候。先是有個太監進來稟報說:“王爺來瞭。”老師和我都緊張起來,趕忙把書桌整理一下,老師把見王爺時該做什麼,指點瞭給我,然後我們都站立等候。過瞭一會兒,一個頭戴花翎,嘴上沒胡須的陌生人出現在書房門口,挺直地立在我的面前瞭,這就是我的父親。我按傢禮給他請瞭安,然後一同落座。坐好,我拿起書按老師的指示念起來:“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王立於沼上……”

不知怎的,我心慌得很,再也念不下去。可是他好像比我還慌張,連忙點頭,聲音含混地說:“好,好,皇上好,好好地念,念書吧!”說完,又點瞭一陣兒頭,然後站起來走瞭。他在我這裡一共待瞭不會超過兩分鐘。

從這天起,我知道瞭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不像老師,他沒胡子,臉上沒皺紋,他腦後的花翎子總是跳動。以後他每隔一個月來一次,每次也都不過兩分鐘。我又知道瞭他說話有點結結巴巴,並且弄明白瞭他的花翎子愛跳動的原因,是他一說話就點頭。他說話很少,除瞭幾個“好,好,好”以外,別的話也很難聽清楚。

民國時代有不少寫清室王公們軼事的報刊小品和稗史筆記,不少是可以補進《笑林廣記》去的。有些關於我父親的故事,未必可信,不過也能反映出其性格的一部分。還記得《大公報》上一篇小品,喻其性格為“木樓座鐘”。一位在我出紫禁城不久前去做內務府大臣的遺老說他:“與王公大臣常相對無言,即請機宜亦囁嚅不能立斷。”雖都非親見,倒也有些近實。

我的弟弟曾聽母親說過,辛亥那年父親辭瞭攝政王位,從宮裡一回來便對母親說:“從今天起我可以回傢抱孩子瞭!”母親被他那副輕松神氣氣得痛哭瞭一場,並且後來告誡弟弟:“長大瞭萬不可學阿瑪(滿洲語父親)那樣!”這段故事和父親自署“退庵居士”的別號,雖都不足以證明什麼真正的“退隱”之志,但也可以看出他對那三年監國是夠傷腦筋的。那三年可以說是他一生最失敗的三年。

對他來說,最根本的失敗是沒有能除掉袁世凱。有一個傳說是光緒臨終時向攝政王托付過心事,並且寫瞭“殺袁世凱”四個字的朱諭給瞭這位親兄弟。據我所知,這場兄弟會見是沒有的,攝政王要殺袁世凱為兄報仇的事雖確有其事,也被奕劻為首的一班軍機大臣給攔阻住瞭。詳情無從得知,隻知道最讓父親泄氣的是奕劻的一番話:“殺袁世凱不難,不過,北洋軍如果造起反來怎麼辦?”結果是隆裕太後聽從瞭張之洞等人的主意,叫袁世凱回傢去養那根本沒有的“足疾”,放走瞭袁世凱。這場為兄報仇的戲算是吹瞭。

有位在內務府幹過差使的遺少給我說過,當時攝政王為瞭殺袁世凱,還想照學一下康熙皇帝用過的辦法。康熙殺大臣鰲拜的辦法是這樣:他把鰲拜召來,先賜給一個座位,那座位是準備好的一個隻有三條好腿的椅子,坐椅子的人不提防給閃瞭一下,因此構成瞭“君前失禮”的死罪。攝政王也想用這類辦法對付袁世凱,參加計劃的還有小恭親王溥偉。溥偉有一柄道光皇帝賜給他祖父奕的白虹刀,他們把它看成太上寶劍一樣的聖物,溥偉就帶著這把刀,準備作殺袁之用。一切計劃停當瞭,結果又被張之洞等人攔住,還是不成功。這件未可置信的故事至少有一點是真的:那時有人極力保護袁世凱,也有人企圖消滅袁世凱,並且給我父親出謀劃策的,是大有人在的。袁世凱在戊戌後用大量銀子到處送禮拉攏,畢竟還有用銀子消除不瞭的敵對勢力。這些敵對勢力並不全是過去的維新派和帝黨人物,也有和奕劻爭地位的,也有不把所有兵權拿到手誓不甘休的,也有為瞭其他目的而把希望寄托在倒袁之舉上的。殺袁世凱和保袁世凱問題早已不是什麼維新與守舊、帝黨與後黨之爭,也不是什麼滿漢顯貴之爭,而是這一夥親貴顯要和那一夥親貴顯要間的奪權之爭。就以當時的親貴內閣來說,就分成慶親王奕劻等人的一夥和公爵載澤等人的一夥兒。給我父親出謀劃策以及要這要那的,就是後面這一夥。

無論是哪一夥,都有一群宗室覺羅,八旗世傢,漢族大臣,南北謀士;這些人之間又都各有分歧,各有興趣。比如載字輩的澤公,一心一意想取堂叔慶王的總揆而代之,醇王府的兄弟們就首先要取代袁世凱等漢人的軍權。向英國學海軍的兄弟和向德國學陸軍的兄弟,所好又各有不同。攝政王就處於各夥人之間和各種興趣之間,一會兒聽瞭這邊的話,一會兒又信瞭另一邊的主意。一會兒對兩邊全說“好,好”,過一會兒又全辦不瞭。弄得哪一夥都不滿意他。

最難對付的是奕劻和載澤這一對冤傢。奕劻在西太後死前是領銜軍機,太後死後改革內閣官制,他又當瞭內閣總理大臣,這是叫載澤最為憤憤不平的。載澤拿定主意,無論是攝政王上朝還是回邸,一有機會就找攝政王,天天向攝政王揭奕劻的短,最終目的就是取而代之。不過在西太後時代扳不倒奕劻,到攝政王時代又怎能扳得倒他。如果攝政王支持瞭載澤,或者攝政王自己采取瞭和奕劻對立的態度,奕劻隻要稱老辭職,躲在傢裡不出來,攝政王立刻就慌瞭手腳。所以,在澤公、慶王間的爭吵,失敗的總是載澤。醇王府的人有幾次聽見他和攝政王嚷:“老大哥這是為你打算,再不聽我老大哥,老慶就把大清斷送啦!”攝政王總是半晌不出聲,最後說瞭一句:“好,好,明兒跟老慶再說……”到第二天,還是老樣子:奕劻照他自己的主意去辦事,載澤又算白吵嚷一次。

載澤的失敗,往往就是載灃的失敗,奕劻的勝利,也就意味著洹上垂釣的袁世凱的勝利。攝政王明白這個道理,也未嘗不想加以抵制,可是他毫無辦法。

武昌起義的風暴起來瞭,前去討伐的清軍,在滿族的陸軍大臣薩昌的統率下,作戰不利,告急文書紛紛飛來。袁世凱的“軍師”徐世昌看出瞭機會已至,就活動好奕劻、那桐幾個軍機一齊向攝政王保舉袁世凱。這回攝政王自己拿主意瞭,向“願以身傢性命”為袁作擔保的那桐發瞭脾氣,嚴肅地申斥瞭一頓。但他忘瞭那桐既然敢出頭保袁世凱,就必然是有恃無恐的。攝政王發完瞭威風,那桐告老辭職,奕劻不上朝應班,前線緊急軍情電報一封接一封送到攝政王面前,攝政王沒瞭主意。這又趕緊賞那桐“乘坐二人肩輿”,挽請奕劻“體念時艱”,最後是乖乖地簽發瞭授袁世凱欽差大臣節制各軍,並委袁的親信馮國璋、段祺瑞為兩軍統領的諭旨。攝政王垂頭喪氣地回到府邸,另一夥王公們又包圍瞭他,埋怨他先是放虎歸山,這回又引狼入室,說袁世凱這一出來,後患無窮,隻怕大清都保不住瞭。他後瞭悔,忙請這一夥王公們出主意,這夥人就說,讓袁世凱出來,但不能再讓袁把軍隊都拿到手裡,因此委派馮國璋、段祺瑞為前線軍統的上諭不能發出去,要換上別人。在一番爭論之後,有人認為馮國璋還有交情,而段祺瑞一定要換,載洵貝勒要求把段換上他的親信薑桂題,並且給攝政王重新擬出瞭新的電報。攝政王派人連夜把電報送到慶王府,叫奕劻換發一下。送信人去瞭不久,回來報告,說慶王正歇覺,公事等明天上朝再說。第二天攝政王上朝,不等他拿出第二個上諭,奕劻就告訴他,第一個上諭當夜就發出去瞭。

我父親也並非完全沒有主意,他的主意便是維持皇族的統治,方法是把兵權抓過來。這是他那次出使德國從德國皇室學到的一條,軍隊一定要放在皇室手裡,皇族子弟要當軍官。他做得更徹底,不但抓到皇室手裡,而且還必須抓在自己傢裡。在我即位後不多天,他就派自己的兄弟做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建立皇傢軍隊。袁世凱開缺後,他代替皇帝為大元帥,為統率全國軍隊的元首,並派兄弟載洵為籌辦海軍大臣,另一個兄弟載濤管軍咨處(等於參謀總部的機構),後來我這兩位叔叔就成瞭正式的海軍部大臣和軍咨府大臣。當然,在這些措施的背後還有一套實際掌握全國軍隊的打算。假定這些打算是他自己能夠想得出的,不說外界阻力,隻說他實現它的才能,也和他的打算太不相稱瞭。因此,不但跟著袁世凱跑的人不滿意他,就連自己的兄弟也常為他搖頭嘆息。

李鴻章的兒子李經邁出使德國赴任之前,到攝政王這裡請示機宜,我七叔載濤陪他進宮,托付他在攝政王面前替他說一件關於禁衛軍的事,大概他怕這件事自己說還沒用,所以要借重一下李經邁的面子。李經邁答應瞭他,進殿去瞭。過瞭不大工夫,在外邊等候著的載濤看見李經邁又出來瞭,大為奇怪,料想他托付的事必定沒辦,就問李經邁是怎麼回事。李經邁苦笑著說:“王爺見瞭我一共就說瞭三句話。‘你哪天來的?’我說瞭,他接著就問:‘你哪天走?’我剛答完,不等說下去,王爺就說:‘好,好,好好幹吧,下去吧!’——連我自己的事情都沒說,怎麼還能說得上你的事?”

這位王爺讓兄弟們感到為難之處,也是多方面的。我祖母患乳瘡時,請中醫總不見好,父親聽從瞭叔叔們的意見,請來瞭一位法國醫生。醫生說要開刀,當然,醇王府全傢都是反對的,醫生隻好采取敷藥的辦法。當醫生從醫療包裡拿出一些簡單的器具,點上瞭酒精燈的時候,父親嚇壞瞭,忙問翻譯道:“這這這幹嗎?燒老太太?”

我六叔看他在洋人跟前這樣,難為情地在他身後直搖頭咧嘴。

醫生留下藥走瞭,每隔些天由護士來看看,留點藥。後來醫生又來檢查,發現老太太病情毫無好轉,覺得十分奇怪,就叫把用過的藥膏盒子拿來看看。父親親自把藥盒都拿來瞭,一看,原來一律原封未動。叔叔們又不禁搖頭嘆氣一番。

有些當面恭恭敬敬呼他王爺的人,背後提起他來,卻很不禮貌地把他叫做“大王爺”。醇王府的大管事張文治是最愛議論大王爺的人。有一回他說,在王府附近有一座小廟,供著一口井,傳說那裡住著一位“仙傢”。“銀錠橋案件”敗露後,大王爺有一次經過那個小廟要拜一拜“仙傢”,感謝對他的庇佑,他剛跪下去,忽然從供桌後跳出個黃鼠狼之類的東西。這件事叫巡警知道瞭,報瞭上去,於是大臣們就傳說王爺命大,連仙傢們都受不瞭他這一拜。張文治說完瞭故事就揭穿瞭底細,原來這是王爺叫廟裡人準備好的,那個廟,就是醇王府花錢養著的。

在傢庭裡,我父親卻是自命為破除迷信的維新派(醇王府的人在慈禧死後都喜歡自稱是維新派)。提起父親的生活瑣事,也有不少反對迷信和趨向時新風氣的舉動。我還聽人說過:“老佛爺並不是反對維新的,戊戌以後辦的那些事不都是光緒要辦的嗎。醇親王也是位時新人物,老佛爺後來不是也讓他進瞭軍機嗎。”

慈禧的維新和洋務辦的是什麼,不必說瞭。關於父親的維新,我略知一些。他對那些曾被“老臣”們稱為奇技淫巧的東西倒是不采取排斥的態度,醇王府也是清朝第一個備汽車、裝電話的王府,他們的辮子也剪得最早,在王公中首先穿上西服的也有他一個。但是他對於西洋的事物真正的關系,就以穿西服為例,可見一斑。他西服穿瞭許多天(先是在傢裡穿,不敢出去穿),有一次很納悶地問我傑二弟:“為什麼你們的襯衫那麼合適,我的襯衫總是比外衣長一塊呢?”經傑二弟的檢查,原是他一直是把襯衫放在褲子外面,已經忍著這股別扭勁好些日子瞭。

他曾經把給祖母治病的巫婆趕出瞭大門,曾經把仆役們不敢碰的刺蝟一腳踢到溝裡去,不過踢完之後,臉上卻一陣煞白。他反對敬神念佛,但是逢年過節燒香上供也非常認真。他的生日是正月初五,北京俗話叫做“破五”,他不許人說這句話,他在日歷的這一頁上貼上紅字條,寫上壽字,那豎筆拉得很長。傑二弟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這叫長壽嘛!”

為瞭瞭解攝政王監國三年的情況,我曾看過父親那個時候的日記,在日記裡沒找到什麼材料,卻發現過兩類很有趣的記載,一類是屬於例行事項的,每逢立夏,他必“依例剪平頭”,每逢立秋則“依例留分發”,此外還有依例換什麼衣服,吃什麼時鮮,等等。另一類,是每逢朔望以及其他日子,都有關於天象的詳細觀察的記載和報上這類消息的摘要,有時還有很用心畫下的示意圖。可以看出,一方面是內容十分貧乏的生活,一方面又有一種對天文科學的熱烈愛好。如果他生在今天,說不定他是可以學成一名天文學傢的,但是他是生在那樣的社會和那樣的傢庭,而且從九歲起便成瞭皇族中的一位親王。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