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共有四位祖母,所謂醇賢親王的嫡福晉葉赫那拉氏,不是我的親祖母,她在我出生前十年去世。聽說這位老太太秉性和她姊姊完全不同,可以說是墨守成規,一絲不茍。同治死後,慈禧照常聽戲作樂,有一次接這位祖母進宮看戲,她奉召去瞭,坐在戲臺前卻閉上雙眼,慈禧問她這是幹什麼,她連眼也不睜地說:“現在是國喪,我不能看戲!”慈禧給她頂得也無可奈何。她的忌諱也很多,傢裡人在她面前說話都要特別留神,什麼“完瞭”“死”這類字眼要用“得瞭”“喜”等等代替。她一生拜佛,成年放生燒香,夏天不進花園,說是怕踩死螞蟻。她對螞蟻仁慈如此,但她打起奴仆來,毫不含糊。醇王府一位老太監終身不治的顏面抽搐病,就是由她的一頓藤鞭制造出來的。
她一共生瞭五個孩子。第一個女兒活到六歲,第一個兒子還不到兩周歲,在同治五年冬天相隔不過二十天都死瞭。第二個兒子就是光緒,四歲離開瞭他。光緒去後,她生下第三個兒子,隻活瞭一天半。所以,第四個男孩載洸一出世,就不知怎樣疼愛是好,不是怕穿少瞭凍著,就是怕吃多瞭撐著。朱門本是酒肉多得發臭的地方,朱門子弟常生的毛病也是消化不良,因此《紅樓夢》裡的賈府,治病的方法常是“凈餓一天”,這是很有代表性的養生之道。我祖母就信任這個養生之道,總不肯給孩子吃飽,一隻蝦米也要分成三段吃,結果第四個男孩又因營養不夠,不到五歲就給餓死瞭。王府裡老太監牛祥曾說過,“要不然怎麼五爺(載灃)接瞭王爺呢,就是那位老福晉疼孩子,反倒把前面幾位小爺給耽誤瞭。”
我父親載灃雖非她的親生子,但依宗法,嫡福晉才算正式的母親。作為最年長的兒子,我父親要受她的管教。她疼愛孩子是無疑的,但是這位經歷瞭那樣悲慘的教訓的母親,到死也沒有能明白過來,是誰害瞭她的親生孩子。她對我父親和叔父們的飲食上的限制沒有瞭,精神上的限制仍然沒有放松。牛太監又說:“五爺六爺在她老人傢跟前連笑也要小心,如果笑出聲來,就會聽見老人傢吆喝——笑什麼?沒個規矩!”
醇賢親王的第一側福晉顏紮氏去世很早,大約我父親也沒見過她。二側福晉劉佳氏是我的親祖母。那拉氏祖母去世後是她當傢。她不像那拉氏祖母那樣古板,卻是時常處於精神不正常的狀況。造成這種病癥的原因同樣是與兒孫命運相關。這位祖母也夭折過一個孩子,是兩歲的女兒。但是使她精神遭受刺激以致失常的是幼子的出嗣。她一共生瞭三個兒子,即載灃、載洵、載濤。七叔載濤從小在她自己懷裡長大,到十一歲這年,慈禧太後突然決定把他過繼給我祖父的堂兄弟奕謨貝子為子。接到這個“懿旨”,老太太哭得死去活來,經過人們勸解和建議,隻好把七叔當做女兒陪嫁出去。到瞭過繼那天,像嫁女一樣,過瞭“嫁妝”,當鼓樂聲一響,老太太竟昏瞭過去。這是第一次刺激。
這裡還有一段插話。奕謨這對老夫婦,膝下無兒無女,得著一個兒子,自然非常高興,那邊作為女兒陪嫁,這邊就當做兒子出生,第三天大做彌月,廣宴親朋。不料這個舉動叫慈禧知道瞭,這位貝子平時對慈禧的作為就看不慣,更不會奉承,早使慈禧心中不滿,這次看到他如此高興,心中更有瞭氣,就決定不給他好氣受。慈禧曾有一句“名言”:“誰叫我一時不痛快,我就叫他一輩子不痛快。”不知道究竟奕謨都受瞭她的什麼折磨,後來在發牢騷時畫瞭一張畫,畫面隻有一隻腳,影射慈禧專門胡攪,攪得傢事國事一團糟,並且題瞭一首發泄牢騷的打油詩:“老生避腳實堪哀,竭力經營避腳臺,避腳臺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不知怎的,被慈禧知道瞭,這已是七叔過繼的五年之後,她突然又下“懿旨”,讓七叔重新過繼給我祖父的八弟鍾郡王奕詥。奕謨夫婦受此打擊,一同病倒。不久,奕謨壽終正寢,慈禧故意命那個搶走的兒子載濤代表太後去致祭,載濤有瞭這個身份,在靈前自然是不能下跪,這是慈禧有意泄憤的行為。接著不到半年,奕謨的老妻也氣得一病嗚呼。
不知慈禧是什麼想法,在第二次指定七叔的過繼問題同時,還指定把六叔載洵過繼出去,給我另一堂祖叔敏郡王奕為嗣。真像謨貝子的詩所說的那樣,“高三百尺腳仍來”,劉佳氏祖母閉門傢中坐,忽然又少掉瞭一個兒子,自然又是一個打擊。據傢裡老人們說,在這同一年裡,這還不是最後一件打擊,繼七叔指嗣而至的,是慈禧給我父親的指婚。原來我父親早先定瞭親,庚子年八國聯軍進北京時,許多旗人因怕洋兵而全傢自殺,這門親傢也是所謂殉難的一戶。我父親隨慈禧、光緒在西安的時候,祖母又給他定瞭一門親,而且放瞭“大定”,即把一個如意交給瞭未婚的兒媳,按習俗,送荷包叫放小定,這還有伸縮餘地,到瞭放大定,姑娘就算是“婆傢的人”瞭。放大定之後,如若男方死亡或出瞭什麼問題,在封建禮教下就常有什麼望門寡或者自盡殉節之類的悲劇發生。慈禧在指婚時,當然她不管你雙方本人以及傢長同不同意,她做的事,別人豈敢說話。劉佳氏祖母當時是兩頭害怕,怕慈禧怪罪,又怕退大定引起女方發生意外,這就等於對太後抗旨,男女兩方都是脫不瞭責任的。盡管當時有人安慰她,說奉太後旨意去退婚不會有什麼問題,她還是想不開,精神失常的病患又發作瞭。
當然,先訂的婚還是退掉瞭。過瞭六年,她的病又大發作瞭一次,這是在軍機大臣送來懿旨叫送我進宮的那天。
我一生下來,就歸祖母撫養。祖母是非常疼愛我的。聽乳母說過,祖母每夜都要起來一兩次,過來看看我睡得怎樣,來的時候連鞋都不穿,怕木底鞋的響聲驚動我。這樣把我養到三歲,突然聽說慈禧把我要到宮裡去,她立即昏厥過去。從那以後,她的病就更加容易發作,發作起來就精神恍恍惚惚,像癡瞭的一樣,這樣時好時犯地一直到去世。她去世時五十九歲,在我離京到天津那年。
醇親王載灃自八歲喪父,就在醇賢親王的遺訓和這樣兩位老人的管教下過著傳統的貴族生活,成長起來。憑著血緣,也憑著他的懦弱和從上輩承繼下來的謹慎,他當上瞭攝政王,享受著俸祿和采邑的供應,上有母親管著傢務,下有長史、世襲散騎郎等人負責的一套辦事機構為他理財、酬應,有一大批護衛、太監、仆婦供他役使,還有一群清客給他出謀劃策以及聊天遊玩。他用不著操心傢庭生活,也用不上什麼生產知識。他和外界接觸不多,除瞭依例行事的冠蓋交往。二十歲的少年也談不到有多少社會閱歷。他的環境和生活就是如此這般,就難怪他見瞭人“囁嚅不能對”瞭。
我父親有兩位“福晉”,生瞭四子七女。我的第二位母親是辛亥以後來的,我的三胞妹和異母的三、四弟,四、五、六、七妹出生在民國時代。這一傢人到現在,除瞭我還有二、四兩弟和二至七這六位妹妹。父親活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一九五一年年初。母親早於一九二一年逝世。父親的日記裡說是“痰厥”,其實是吞鴉片自殺的。是因為我在宮裡和端康太妃爭吵,不服她管教,太妃把我母親叫進去訓斥瞭一頓,她回到傢裡便吞煙自盡瞭。
母親和父親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有人說旗人的姑奶奶往往比姑爺能幹,或許是真的。我記得我的妻子婉容和我的母親瓜爾佳氏就比我和父親懂得的事多,特別是會享受,會買東西。據說旗人姑娘在傢裡能主事,能受到兄嫂輩的尊敬,是由於每個姑娘都有機會選到宮裡當上嬪妃(據我想,恐怕更重要的原因是兄弟輩不是遊手好閑就是忙於宦務,管傢理財的責任自然落在姊妹們身上,因此,姑娘就比較能幹些)。我母親在娘傢時很受寵,慈禧也曾說過“這姑娘連我也不怕”的話。母親花起錢來,祖母和父親非常頭痛,對她簡直沒辦法。父親的收入,不算田莊,親王雙俸和什麼養廉費每年是五萬兩,到民國時代的小朝廷還是每年照付,每次俸銀到手不久,就給母親花個精光。後來父親想瞭很多辦法應付她,曾經和她在財務上分傢,給她規定用錢數目,甚至還用過摔傢夥的辦法,比如拿起條幾上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以示憤怒和決心。但一切辦法都不生效,特別是總摔東西舍不得,後來專為這幕戲準備瞭一些摔不碎的銅壺鉛罐之類的東西(我弟弟見過這些“道具”)。自然,這些威風也被母親識破,結果還是父親再拿出錢來供她花。花得我祖母每到月底對著賬房送來的賬條嘆氣流淚,我父親也隻好再叫管事的變賣古玩、田產抵虧空。
母親不但花父親的錢,也時常拿出自己貴重的陪嫁首飾去悄悄變賣。她究竟有些什麼開銷呢?我後來才知道,她除瞭生活享受之外,曾避著父親,把錢用在政治活動上,通過榮祿的舊部如民國時代步兵統領衙門的總兵袁得亮之流,去運動奉天的將領。這種活動,還有太妃們參與。她們為瞭復辟的夢想,拿出不少首飾,白費瞭不少銀子。溥傑小時候親眼看見過她和太妃的太監鬼鬼祟祟地商議事情,問她是什麼事,她說:“現在你還小呢,將來長大瞭,就明白我在做著什麼瞭。”她卻不知道,她和太妃們的那些財寶,都給太監和袁得亮中飽瞭。她對她父親的舊部有著特殊的信賴,甚至對袁世凱也能諒解。辛亥後,醇王府上下大小無不痛罵袁世凱,袁世凱稱帝時,孩子們把報紙上袁世凱的眼睛都摳掉瞭,唯獨母親另有見解:“說來說去不怪袁世凱,就怪孫文!”
我的弟弟妹妹們從小並不怕祖母和父親,而獨怕母親。傭仆自然更不用說。有一天,我父親從外面回來,看見窗戶沒有關好,問一個太監:“怎麼不關好?”不知這太監聽成瞭什麼,回答說:“因為奴才的奶奶還沒回來。”父親聽瞭這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話生瞭氣,罰他跪在地上。一個女仆說:“要是老爺子,還不把你打成稀爛!”老爺子是說的母親,她和慈禧一樣,喜歡別人用對男人的稱呼來叫她。
我三歲進宮,到瞭十一歲才認得自己的祖母和母親,那是她們奉太妃之召進宮的。我見瞭她們,隻覺得很生疏,一點不覺得親切。不過我還記得,祖母的眼睛總不離開我,而且好像總是含著淚光,她經過慎重選擇說些十分單純的問飽問暖話,這是充滿著被封鎖起來的慈愛的。母親給我的印象就完全不同,我見瞭她的時候除生疏之外更加上幾分懼怕。她每次見瞭我總愛板著臉說些官話:“皇上要多看些祖宗的聖訓”,“皇上別貪吃,皇上的身子是聖體,皇上要早睡早起”……現在回想起來,那硬邦邦的感覺似乎還存在著,低賤的使女出身的祖母和大學士府小姐出身的母親,流露出的人情,竟是如此地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