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母子之間

我入宮過繼給同治和光緒為子,同治和光緒的妻子都成瞭我的母親。我繼承同治兼祧光緒,按說正統是在同治這邊,但是光緒的皇後——隆裕太後不僅不管這一套,而且使用太後權威把敢於和她爭論這個問題的同治的瑜、珣、瑨三妃打入冷宮,根本不把她們算做我的母親之數。光緒的瑾妃也實際得不到庶母的待遇。遇到一傢人同座吃飯的時候,隆裕和我都坐著吃,她卻要站著吃。直到隆裕去世那天,同治的三個妃和瑾妃聯合起來找王公們說理,這才給她們明確瞭太妃的身份,從那天起,我管她們一律叫“皇額娘”。

我有過這麼多的母親,按說應該得到幾倍於平常人的母愛,何況她們又把我搶來搶去的。可是今天回想起來,她們表現出的母愛,也就是前面說過的每次送菜和聽太監們匯報我“進得香”之類的事情。

事實上我小時候並不能“進得香”。我從小有胃病,得病的原因也許正和母愛有關。我六歲時有一次吃栗子太多,撐著瞭,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隆裕太後隻許我吃糊米粥,盡管天天嚷肚子餓,也沒有人敢給我什麼別的吃。這天我隨太後遊中南海,太後叫人拿來幹饅頭,讓我喂魚玩,這種魚食突然引起瞭我的食欲,一時情不自禁就塞到嘴裡去瞭。我這副餓相不但沒有讓隆裕悔悟過來,反而讓她佈置瞭更嚴厲的戒備。他們越是戒備,越是刺激瞭我搶吃搶喝的欲望。有一天,各王府給太後送來貢品,停在西長街,叫我看見瞭,憑著一種本能,我直奔其中的一個食盒,打開瞭蓋子,一看是滿滿的一盒醬肘子,這自然比幹饅頭更叫我眼紅瞭,我抓起一隻就咬。跟隨的太監大驚失色,伸手來搶,我拼命抵抗,終於我人小力薄敵不過他們人多勢眾,好香的一隻肘子剛到嘴又跑瞭。

我恢復瞭正常飲食之後,也常免不瞭受罪。有一次,我一連吃瞭六個春卷,被一個領班太監知道瞭,他竟異想天開地發明瞭一個消食的辦法,使兩個太監左右提起我的雙臂,像砸夯似的在磚地上蹾瞭我一陣兒。過後他們很滿意,說是我沒叫春卷撐著都虧那個治療方法。

這或許被人認為是不通情理難以置信的事情,不過還有比這更不通情理和難以置信的呢。我在八九歲以前,每逢心情急躁、發脾氣折磨人的時候,我的總管太監張謙和或者阮進壽就會做出這樣的診斷和治療:“萬歲爺心裡有火,唱一唱敗敗火吧。”說著,就把我推進一間小屋裡——多數是毓慶宮裡面的那間放“毛凳兒”的屋子,然後倒插上門。我被單獨禁閉在裡面,自然又哭又喊,可是無論我怎麼叫罵,踢門,央求,也沒有人理我,直到我哭喊夠瞭,用他們的話說是“唱”完瞭,“敗瞭火”,才把我釋放出來。這種奇怪的診療,並不是太監們的擅自專斷,甚至也不是隆裕太後的個人發明,而是皇族傢庭的一種傳統,我的弟弟妹妹們在王府裡,都受過這樣的待遇。

隆裕太後在我八歲時去世瞭。我對她的“慈愛”隻能記得起這些。和我相處較久的是四位太妃。

我和四位太妃平常很少見面。坐在一起談談,像普通人傢那樣親熱一會兒的事,根本沒有過。每天早晨,我要到每位太妃面前請安,每到一處,太監給我放下黃緞子的跪墊,我跪瞭一下,然後站在一邊,等著太妃那幾句例行公事的話。這時候太妃正讓太監梳著頭,一邊梳著一邊問著:“皇帝歇得好?”“天冷瞭,要多穿衣服。”“書念到哪兒啦?”全是千篇一律的枯燥話,有時也給我一些泥人之類的玩意兒,最後都少不瞭一句:“皇帝玩去吧!”一天的會面就此結束,這一天就再也不見面瞭。

太後太妃都叫我皇帝,我的親生父母和祖母也這樣稱呼我。其他人都叫我皇上。雖然我也有名字,也有乳名,不管是哪位母親也沒有叫過。我從父親的日記裡“貼黃”的地方,撕開那塊黃綾,知道瞭自己的乳名叫“午格”,已是五十歲以後的事情。我聽人說過,每個人一想起自己的乳名,便會聯想起幼年和母愛來。我並沒有這種聯想。有人告訴我,他離傢出外求學時,每逢生病,就懷念母親,想到幼年病中在母親懷裡受到的愛撫。我在成年以後生病倒是常事,也想起過幼年每逢生病必有太妃的探望,卻絲毫引不起我任何懷念之情。

我在幼時,一到冷天經常有傷風感冒的小病。這時候,輕易不到養心殿來的太妃們便分批出現瞭。每一位太妃來瞭都是那幾句話:“皇帝好些瞭?出汗沒有?”不過兩三分鐘,就走瞭。印象比較深的,倒是那一群跟隨來的太監,每次必擠滿瞭我的小臥室,也把冷空氣帶瞭進來。在這幾分鐘之內一出一進必使屋裡氣流發生一次變化。這位太妃剛走,第二位就來瞭,又是擠滿一屋子。一天之內就四進四出,氣流變化四次。好在我的病總是第二天就見好,臥室裡也就得以風平浪靜。

我每次生病,都由永和宮的藥房煎藥。永和宮是端康太妃住的地方,她的藥房比其他太妃宮的藥房設備都好,是繼承隆裕太後的。端康太妃對我的管束也比別的太妃多,儼然代替瞭隆裕原先的地位。這種不符清室先例的現象卻是出於袁世凱的幹預。隆裕去世後,袁世凱曾派過段祺瑞和蔭昌向清室內務府提出,應該給同、光的四妃加以晉封和尊號,並且表示承認瑾妃列四妃之首。袁世凱為什麼管這種閑事,我不知道,有人說這是由於瑾妃娘傢兄弟志琦的活動,也不知確否。但我確知我父親載灃和其他王公妃們都接受瞭這種幹預,給瑜、珣皇貴妃上瞭尊號(敬懿、莊和),瑨、瑾二貴妃也晉封為皇貴妃(尊號為榮惠、端康),端康成瞭我的首席母親。從此,她對我越管越嚴,直到發生瞭一次大沖突為止。

我在“母親們”的那種“關懷”下長到十三四歲,也還像別的孩子那樣很喜歡玩,喜歡一些新鮮玩意兒。有些太監為瞭討我高興,不時從外面買些有趣的東西給我。有一次,一個太監給我制瞭一套民國將領大禮服,帽子上還有個像白雞撣子似的翎子,另外還有軍刀和皮帶。我穿戴起來,洋洋得意。誰知叫端康知道瞭,大為震怒,經過一陣檢查,知道瞭我還穿瞭太監從外面買來的洋襪子。在她看來這都是不得瞭的事,就把買軍服和洋襪子的太監李長安、李延年都叫到永和宮,每人責打瞭二百大板,發落到打掃處去充當苦役。發落完瞭太監,把我叫瞭去,對我大加訓斥:“大清皇帝穿民國的衣裳,還穿洋襪子,這還像話嗎?”我不得已,收拾起瞭心愛的軍服洋刀,脫下洋襪,換上褲褂和繡著龍紋的佈襪,心裡開始種下瞭怨恨。

如果端康對我的管教僅限於軍服和洋襪子,我並不一定會有後來的不敬行為。因為這類的管教隻能讓我更覺得自己與常人不同,更能和毓慶宮的教育合上拍,印證著我的皇帝的身份。我相信她讓太監挨一頓板子和對我的訓斥,也是出於這個教育目的。但這位一心一意想模仿慈禧太後的瑾妃,雖然她的親姐姐珍妃死於慈禧之手,慈禧仍然被她看做榜樣。她忘掉時代早已起瞭變化。她不僅學會瞭毒打太監,還學瞭派太監監視皇帝的辦法。她發落瞭我身邊李長安、李延年這些人之後,派瞭她身邊的太監到我的養心殿來,每天到她那裡報告我的一舉一動,就和西太後對待光緒一樣。不管她是什麼目的,這大大傷害瞭皇帝的自尊心。加上我的老師陳寶琛也為此憤憤不平,他的嫡庶之分的理論更打動瞭我的心,我肚裡的怒氣,因此有瞭發展。

過瞭不久,太醫院裡一個叫范一梅的大夫被端康辭退,成瞭爆發的導火線。范大夫是給端康治病的大夫之一,這事本與我不相幹,可是這時我耳朵裡裝瞭不少鼓動性的議論。陳老師說:“身為太妃,專擅未免過甚。”那個曾經把我關起來“唱一唱敗火”的總管太監張謙和(李長安挨板子本來由於他的挾嫌告發,這時也變成瞭“帝黨”)發出同樣的不平之論,在我耳朵邊說:“萬歲爺這不又成瞭光緒瞭嗎?再說太醫院的事也要萬歲爺說瞭算哪!連奴才也看不過去。”聽瞭這些話,我的激動立刻升到頂點。於是我氣沖沖地來到瞭永和宮,自然照例的請安也沒有瞭,看見瞭端康就嚷道:“你憑什麼辭掉瞭范一梅?你這是太專擅瞭!我是不是皇帝?咱是誰說瞭話算數,真是專擅已極瞭……”

我大嚷瞭一通,不顧氣得臉色發白的端康說什麼,一甩袖子跑瞭出來。回到毓慶宮,師傅們都把我誇瞭一頓。

氣急敗壞的端康太妃沒有找我,卻叫人把我的父親和別的幾位王公找瞭來,向他們大叫大哭,叫他們給拿主意。這些王公們誰也沒敢出主意。我聽到瞭這消息,又把他們叫到上書房裡,慷慨激昂地說:“她是什麼人?不過是個妃。本朝歷代從來沒有皇帝管妃叫額娘的!嫡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要,怎麼溥傑不管王爺的側福晉叫一聲呢?憑什麼我就得叫她,還要聽她的呢……”

這幾位王公聽我嚷瞭一頓,仍然是什麼話也不說。

這時,早就不服端康的敬懿太妃也乘機對我表示瞭支持,並且特意來告訴我:“聽說永和宮要請太太奶奶來,皇帝可要留神!”

果然,我的祖母和母親都被端康叫來瞭。她對王公們沒辦法,對我祖母和母親一陣叫嚷可發生瞭作用,特別是祖母嚇得厲害,最後和我母親一齊跪下來懇求她息怒,答應瞭勸我賠不是。我到瞭永和宮配殿裡見到瞭祖母和母親,聽到正殿裡端康還在和我父親嚷叫,我本來又要去吵,可是禁不住祖母和母親流著淚的苦苦哀勸,結果也就軟瞭下來,答應瞭她們,去向端康賠個不是。

這個不是賠得我很堵心。我走到端康面前,看也沒看她一眼,請瞭個安,含含糊糊地說瞭一句“皇額娘,我錯瞭”,就又出來瞭。端康有瞭面子停止瞭哭喊。但是這件事後來卻落得這麼一個結果:過瞭兩天,傳來瞭我的親生母親自殺的消息。

據說,我母親從小也沒受過別人申斥過一句,她的個性極強,受不瞭這個刺激。我不知道她是否就是因此自殺,但後果卻是這樣:端康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擔心我對她追究,因此對我一改過去態度,不但再不加以管束,而且變得十分隨和。於是紫禁城裡的傢庭又恢復瞭往日的寧靜,我和太妃們之間又恢復瞭母子關系。然而,犧牲品卻是一位親生我的母親。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